從日落到深夜,又從深夜到黎明。


    寒風穿過竹籬,吹得木扉時開時闔,“呀呀”作響,荒涼的湖岸,浪濤之聲,如泣如訴-一


    神手頭陀像一尊木橡,坐在席前不言不動,整整一夜,他竟然覺得這棟茅屋越來越大,越來越空敞,大得使人空虛,空敞得使人心寒。


    他一再反覆地自問,韋鬆真會投放了萬毒教?魯家堡的事是真是假?東方異祖孫怎的不見了?我和尚當真成了廢物?


    這些苦悶而零亂的問題,潮水般在他腦海裏忽隱忽視,掀騰不休。


    天色乍亮的時候,當第一縷金黃色陽光穿透竹籬,射進前廳,他驀似從沉沉睡夢中驚醒,振臂一揮,滿桌盤盞,嘩啦一聲盡被掃落地上。


    巍顫顫站起身來,他順手摘下肩後那隻朱紅酒葫蘆,揚手向牆角摜了過去。


    “噗”地一聲,那葫蘆連滾帶跳,碰上牆角,又彈了回來,但區區一隻紅木葫蘆,竟沒有摔破。


    神手頭陀長歎一聲,心中一陣羞慚,落寞淒涼的英雄之淚,又沿著麵頰簌簌而下。


    數十年來,他從未落過一滴眼淚,但今夜不知怎的,一夜之間.竟連番墜淚,顯得從沒有過的脆弱。


    是悲哀自己連一隻酒葫蘆也摔不破?還是感傷那多年苦修的所授匪人?


    神手頭陀跨滿跚步出了茅屋,抬頭一望橫亙在麵前的浩瀚洞庭,終於為自己下了個最大的決心一一先往魯家堡,再尋萬毒教。


    他默默舉步,默默思付:生死雖小,但我總要在臨死之前,看看韋鬆是不是真如金豪所說-一


    湖濱小徑,崎嶇而泥濘,這條路他走過何止千百遍,記得那一天背負著奄奄一息的韋鬆,也是循著這條小徑,趕奔桐柏山的。


    那時候,他懷著滿腔豪義,邁步如飛,何等朗健,而現在,孤獨的身影,踉蹌的步子,又何等淒涼和悲哀。


    行行複行行,從晨至午,才不過走了四五裏,可憐他一代武林宗匠,竟走得滿身大汗,氣喘咻咻。


    路邊有間酒肆,屋角飄舞著酒簾,撲鼻盡是酒香,但他昂然不顧,疾步而過。


    酒肆中忽然飛奔出三條人影,連聲叫道:“和尚伯伯,和尚伯伯一。”


    神手頭陀聞聲一驚,霍地停步回頭,其中一個英壯少年已撲上前來,跪倒地上,放聲大哭。


    頭陀一把挽起那少年,顫聲問;“小虎子,真的是你麽?”


    少年滿麵熱淚,淒聲道:“和尚伯伯,小虎以為這一輩子再見不到您老人家,不料竟會在這兒遇見,爺爺和姐姐死得好慘,您老人家要給小虎作主。”


    神手頭陀猛然一驚,急問:”什麽?你,爺爺和鶯兒-一這是怎麽一回事?快說!快說!”


    東方小虎哭著道:“說來話長,請伯伯到店裏小坐,小虎再詳細稟告您老人家。”


    三人陪著神手頭陀同返酒肆,落座之後,另兩人上前拜見,經東方小虎引見,若是苗真和魯克昌。


    神手頭陀聽說魯克昌便是魯家裏少堡主,益感驚駭,一疊聲追問原委,東方小虎才咽哽者將萬毒教夜襲茅屋,東方異墮湖,姐弟投奔魯家堡,以及後來韋鬆和田秀貞同人後堡竹樓,逼死魯伯廷一等等經過,詳詳細細說了一遍神手頭陀聽罷,腦中如被重錘,愕然癡坐,半晌無法出聲。


    東方小虎的話,正好證實了金豪所說的江湖傳言,他忍受無邊折辱,將一身功力傳給韋鬆,萬不料韋鬆果然變節喪誌,投效了萬毒教。


    這好像晴天一聲霹靂,刹時間,將他所有希望和苦心,全都震得粉碎。


    東方小虎哭訴之後,又道:“我和苗魯二位欲圖拯救姐姐,邀約四川唐門少主人刺猥唐雁,和荊山雙秀馬氏兄妹,在途中截住韋鬆和田秀貞,才發現姐姐也遭了他們的毒手,大家激怒出手,又被韋鬆打敗,我們三人飄零南下,正想再回湖邊打聽爺爺生死下落,天幸竟在此遇見伯伯,那韋鬆一身功力,盡得伯伯真傳,我們實在不是他對手,伯伯務必要設法擒住他,替慘死的魯伯父和姐姐報仇!”


    神手頭陀暗歎一聲,道:“伯伯也是不久之前,才得到消息,如今別無他法,隻有尋著韋鬆,讓伯伯當麵問問他,看他還有一絲人心沒有?活命大恩,竟以仇報,唉!這真叫人不敢相信-一”


    魯克昌躬身道:“晚輩們之意,正想前往衡山一行,韋鬆出身衡山百練羽士門下,難道他師父也不管這件事麽?”


    神手頭陀心中一動,道:“此言極是,那老雜毛當初罵我錯收匪人,走!咱們也到衡山去問問他,看他有什麽話說!”


    魯克昌又道:“韋鬆連遇奇緣,得老前輩活命大恩,身兼南北雙奇之長,武林中已少敵手,晚輩數次與他遭遇,見他並非全無人性,隻不過被萬毒教主田秀貞美色所迷,才做出這種倒行逆施的事,除了老前輩和百練羽士一同出麵,旁人絕無法製服得了。”


    神手頭陀不願多談,揮手起身,東方小虎將坐騎讓給了神手頭陀,自己則和魯克昌同乘一騎,一行四人,徑奔南嶽衡山而去。


    世上之事,往往一步之差,平憑許多紛攪,假如神手頭陀三騎馬,能在嶽陽城中略住一住;極可能遇見一個完全出乎他們意料的人,見到這人,滿天謠言,不難立即澄清,衡山之行,也變得多餘了。


    那人是誰?便是小虎子口口聲聲說被韋鬆害死的東方鶯兒。


    原來東方鶯兒自得韋鬆灼穴解毒,“日醉”藥性消失,從昏睡中幽幽醒過來,徐文蘭便將前後經過,-一告訴了她,並且將韋鬆臨行前留下的那條銀鏈和小牌,一並轉交給她。


    東方鶯兒這才恍然領悟,從前對韋鬆種種誤解,全是被萬毒教主田秀貞設計誣陷,自已竟錯怪韋鬆,使他百口莫辯,負冤難白。


    她拿著那條銀鏈,一時之間,百感交集。


    爺爺的慘死,弟弟的誤會尋仇,韋鬆的灼穴施救-一這許多事,使她既痛又悔,羞漸難抑。


    調養了三數日,東方鶯兒由徐文蘭陪同,祭奠爺爺孤墳,又拜見了百忍師太。


    百忍師太愛憐無限,說了許多安慰勸解的話,最後道;“女孩兒家,名節為重,你清白身子,由鬆兒親手灼穴,雖說勢非得已,此身已不能再嫁他人,鬆兒性用純厚,資質人品,也算得人中龍鳳了,要是你願意,就由我做主,為你們先訂一個名份,你看好不好?”


    東方著兒羞得粉麵如紅,垂首道:“晚輩家遭慘變.骨肉支離,不死之身,怎敢妄配韋少俠,寧願削發剃度,求老前輩渡化,終生青燈木魚,修積來世-一”


    百忍師太歎了一口氣道:佛雖大,不渡無緣之人,你年紀正輕,紅塵未斷,怎能人得空門,一個慧心已經鬧得我頭昏腦脹了,你別又替我添麻煩吧!”


    東方鶯兒墜淚道:“晚輩自忖佛緣淺薄,但向佛之心,卻沒有半點虛假,老前輩不肯渡化,晚輩自己也要削發皈依。”


    百忍師太沉吟一會,道:“這樣吧,你爹爹過世不久,心情正值哀傷,我也不急著逼你,三寶空門,也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進得的,好好收拾這些莫須有的雜念,明日一早,跟我往洞庭湖去一趟,等你報卻親仇,會見你弟弟之後,那時姐弟們仔細商議,再作決定吧!”


    百忍師太略作摒擋,第二天一早,果然帶著鶯兒和徐文蘭,一同離開了雲崖。


    一路南行,徐文蘭和東方鶯兒情治意合,片刻不分,要好得就像同胞姐妹一般,隨侍百忍師太,趕到嶽陽時,恰好和神手頭陀一行差了半天,竟未遇見。


    百忍師太是三寶弟子,徐文蘭和東方鶯兒又都是年輕少女,所以抵達嶽陽的時候,並沒有投宿旅店,一徑到城外一座叫做“千佛庵”的尼庵,掛單借宿。


    嶽陽城瀕臨洞庭湖,百忍師太的來意,自然是要會一會舊仇花月娘。


    但她們在嶽陽一住三日,四出尋找,卻沒有發現韋鬆趕來。


    百忍師大等得不耐煩,將二女喚到跟前道:“我原意欲等鬆兒趕來,問問慧心下落,再作人湖的打算,現在他們人影俱無,蘭兒又跟他們照過麵,住久了,難免不被萬毒教查覺,那時反顯得咱們藏頭露尾,我想,不必再等他們了,明日一早,咱們就雇船直往萬毒教總壇,會一會花月娘那賤人,一去一返,最多半日,已經足夠-一”


    說到這裏,突然停頓,揚眉向門外道:“什麽人?進來!”


    門外傳來一聲輕輕的咳嗽,一個千佛庵老尼畏怯地走了進來,手裏捧著一封書柬,恭恭敬敬送到案前。


    百忍師太舉手一招,那書柬從三尺外破空飛起,直落在她手中,略一掃顧,問道:“這封信從何而來?”


    老尼道;“方才一個白發老施主,領著四名大漢,送到庵門外,囑咐須呈給師太親覽。”


    百忍師太冷笑道:“歐陽琰那老匹夫的消息倒很快。”


    舉信就唇蘸濕封口,輕輕拆開,取出信紙抖開一看,忽然臉色大變,雙手左右疾揮,“蓬”地一聲,將徐文蘭和東方鶯兒各推跌出半丈以外。


    同時沉聲叱道:“閉住呼吸,不準靠近來!”


    徐文蘭和東方鶯兒莫名其妙挨了一掌,掙紮著爬起來,都不知什麽原因,慌忙依言向後疾退,一麵閉住呼吸,卻見百忍師太緊緊捏著那封信柬,雙目緊閉,滿麵血紅,正運功深深吸氣,一吐一吸,悠長而沉重!


    大約過了半頓飯之久,她的瞼色才漸漸恢複原狀,霍地睜開眼來,一聲不響,重又展開信紙,細讀起來。


    徐文蘭和東方鶯兒驚詫地張望著,不敢出聲,也不敢走近,直等到百忍師太把信看完,向她們點點頭,道:“好了,現在可以過來了。”


    徐文蘭和東方鶯兒走了過去,偶一回目觸及那送信來的老尼,不約而同都失聲驚叫了起來


    原來那老尼雖然僵立未動,實則早已氣絕身死,滿麵呈現出斑紅糜爛的瘡孔,散布著膿黃腥臭毒水。


    東方鶯兒駭呼道:“她-一她怎麽了-一”


    百忍師太冷冷說道:“歐陽琰這封信中,藏有劇毒,她已經被毒末感染,五官內腑,糜爛而死!”


    東方鶯兒聽得機伶伶打個寒噤;這才恍然明白百忍師太突然劈了她們一掌,原來是怕她們感染毒末,於是切齒說道;“那老匹夫專用卑鄙無恥的手段,連無辜的人也不放過,真是該殺!”


    徐文蘭問道:“姑姑,他信裏說些什麽?”


    百忍師太冷笑不已,道:“你們自己看吧!”


    徐文蘭尚膽怯不敢去接,百忍師太道:“信上劇毒,已被姑姑用‘鬥口吞牛’內家氣功,吸取幹淨,你們可以放心著,不要拍。”


    二女壯著膽,一同看那封信,隻見信紙上寫道:“百忍師太徐氏雪珠吾妹妝次:


    念我闊別,馳思良多,關山隔阻,少奉音訊,未料吾妹隱晦深山,潛心佛事,皈依空門,紅塵千丈,斷於慧劍一轉之間,此大智大勇,常人難及,愚姐敬之慕之,恨無福以隨之。


    愚姐自愧走南荒,朝山暮水,遍嚐難辛,雲天翹首,無刻不以賢妹為念,致今兄結締之情,猶在夢中,今得歐陽護法歸報,賢妹健朗如昔,武技神韻,曆曆在目,承允蒞止敝教,一述別情,數十載無波心井,遂不禁怦然而動,當即傳令屬婢,掃榻焚香,日夕引頸,以街俠駕,惶惑之情,馨竹難書,雖仍處千裏之外,賢妹音容,已如在眼前。推悉賢妹鶴駕南遊,蒞止湖濱,將已三日,何疏遠之甚,竟未蒙隻字片語,以示迎候之期焉?


    愚姐困居孤島,浩瀚煙波,路途非便,明日清晨,當遣畫肪彩舟,候於嶽陽樓下,潔徑浣花,薄酒陋席,恭侍蒞臨,賢妹女中英傑,巾幗丈夫,一言九鼎,當不負我。


    函中“冰蠶粉”,曠世之異物也,為表渴思,特以密呈,賢妹聰慧,敢情笑納,愚姐創教既名‘萬毒’,區區微敬,不過聊供一傑而已。造此上達,敬頌綏棋。


    愚姐


    花月娘謹具”


    徐文蘭讀完,驚詫地問。


    “‘冰蠶粉’是什麽毒物?姑姑有沒有被它感染到呢?”


    百忍師太冷冷道;“那東西無色無味,迎風即化,中人之後,瞬即循血脈人浸內腑,然後上衝天庭五官,毒至之處,骨肉糜爛,片刻即死,可以說得是世上最歹毒的毒物,是姑姑一時粗心,竟被那賤人所乘-一”


    徐文蘭失聲道;“姑姑也染了粉毒?”


    百忍師太微微頷首,道:“我已經將全部毒粉吸入內腑,用‘鬥口吞牛’內家功力,逼錮於‘腹哀穴’以下,諒它區區一點毒粉,還不致害得死我。”


    徐文蘭和東方鶯兒同聲道:“姑姑已中毒粉,明天要是運動真氣,豈不糟糕?”


    百忍師太仰麵冷道;“姑姑若連這點粉毒也克製不住,數十年苦修,還有什麽用處?”


    東方鶯兒道:“逼毒於身,總不是良法,老前輩何不趁今夜之內,設法先將毒性逼出體外來。”


    百忍師太搖頭道:“來不及了,冰蠶粉遇血即溶,實際等於滲合在血脈中,要逼它出來,最少也需三天三夜不休不止.才能成功。”


    徐文蘭接口道:“那麽,我們明天可以不去,等到姑姑逼除毒粉以後-一”


    百忍師冷傲地哼了一聲,道:“你們要姑姑向那賤人低頭,讓她譏笑我連區區粉毒也克製不住麽?”


    徐文蘭和東方鶯兒不敢再說,默默收拾好老尼的屍體,叫庵中女尼來收斂安葬。


    這“千佛庵”本是小庵堂,總共才四五女尼.如今一見老尼姑暴斃慘死,其餘女尼早嚇得躲在後庵禪房中,簌簌顫抖,任她們怎麽叫,再也不敢出來。


    二女無奈,隻好自己動手,合力抬著屍體,將老尼掩埋在院子裏。


    剛剛掩埋完畢,準備回房休息,庵門外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門環聲。


    徐文蘭移步上前,拉開庵門,門外赫然立著一個混身裹著黑布的怪人。


    那人身材矮小,從頭到腳,用一幅黑布密密裹住,隻露出兩隻精光閃閃的眼睛,低聲問道:“少華山茹恨庵百忍師太.可在庵中?”


    徐文蘭微微一驚,連忙蓄勢戒備,沉聲道:“你是什麽人?要找百忍師太何事?”


    那人道:“煩你傳報,就說化外之人,有要事拜謁。”


    徐文蘭聽了一怔,道:“化外之人,你沒有姓名麽?”


    那人笑道:“雖有薄名,不敢在師大麵前揚露。”


    徐文蘭沉吟一下,暗暗向東方鶯兒遞個眼色,道;“請你稍候,容我去稟問一聲。”


    於是,留下東方鶯兒守住庵門,自己急急奔回庵裏,一腳踏進房中,卻見百忍師太正垂目運功,麵上又呈現出一片血紅之色。


    她不敢驚動,屏息等了足有盞榮光景,百忍師太臉上紅色才慢慢用去,睜開眼來,間道:“有什麽事嗎?”


    徐文蘭輕聲道:“庵外來了一個矮小怪人,全身用黑布包裹,自稱化外之人,說是有要事求見姑姑。”


    百忍師太聽了,猛然一震,目中寒光陡射,道:“化外之人,他來這裏於什麽?”


    揮手又道:“請他到佛堂相見吧!”


    東方鶯兒和徐文蘭小心翼翼,領著那身裹黑布的怪人走進佛堂,堂前一燈如豆,慘淡光影之下,煙霧繚繞,百忍師太已端坐在一張木椅上。


    那人昂首而人,緩緩施了一紮,道:“師大別來無恙!”


    百忍師太冷冷一笑,道:“簷迦耶彌號稱‘西漠異人’,也算得武林中赫赫人物,為什麽總學那藏頭露尾的行徑?”


    那人低聲笑道:“師太法眼之下,在下自是無可遁形,但庵中另有女尼.在下形貌醜陋,不願驚世駭俗,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議看,緩緩抖開黑布,徐文蘭和東方鶯兒睜大眼睛,見他滿頭黃發,一身黑袍,尖嘴猴腮,雙臂過膝,除了穿一件人類的衣服.神情狀貌,竟和一頭猿猴毫無異處。


    百忍師大冷峻地道:“閣下好精純的內家掌力,前在華山,承蒙教誨,老婆子迄今不敢或忘-一”


    槽迦耶彌拱手笑道:“師太佛光宏大,冒讀之處,在下掬誠謝罪。”


    百忍師太道:“那麽,你深夜光臨,有何賜教呢?”


    簷迦耶彌在另一張椅上坐下,收斂笑容道:“師太俠駕南來,據聞係應萬毒教之約,明日便是會期,這件事想必不是妄測之辭吧!”


    百忍師太微感一詫,隨即笑道:“閣下好靈通的耳目。”


    簷迦耶彌正容道:“此事已在嶽陽城中傳遍,在下初聞之際,尚不敢置信,及知事出確訊,卻深感為師太不值,故此資夜造訪,意俗略舒管見,希師太匆以無禮見卻。”


    百忍師太沉吟一下,道:“好吧!閣下有什麽高見,老婆子洗耳恭聽。”


    簷迦耶彌似乎頗感興奮,咳了一聲,急急說道:“以師太神技,橫掃萬毒教,自是難逢敵手,俠蹤所至,掃穴犁庭,早在意料之中,但萬毒教中並非盡是萬惡不赦之人,若是劍劍斬盡誅絕,殺孽無邊,豈不有違上天好生之德,這是在下以為師太第一件不值得的-一。”


    百忍師太冷冷一笑,道;“說下去。”


    格迦耶彌又道;“前次萬毒教邀約七大門派,集會君山,以沿湖數百萬生靈相挾,酒中藏毒,謀所算,一世英名,毀於一旦,這是在下以為第二件不值得之事。”


    百忍師太心中微微一動,臉色掠過一抹矜持的笑意,道:“閣下口氣,好像是特地來施展三寸不爛之舌,耍老婆子放棄明日的約會?”


    簷迦耶彌道:“在下雖出身化外,對師大英風亮節,心儀已久,不揣冒昧,陳此掬誠之言,還請師太明鑒。”


    百忍師太笑道:“既是掬誠之言,閣下為什麽忘了最重要的一件,竟沒有提到呢?”


    簷迦耶彌臉上突然變色,急聲道:“師太之意,在下不懂”


    百忍師太驀地把臉一沉,冷聲道:“你要是當真不懂,老婆子索性告訴你一個故事,你看如何?”


    搶迦耶彌神情激動顫聲道:“師大請說-一”


    百忍師太仰起麵龐,冷笑著說:“當年西域柯塔木山側麓,有一戶人家,靠狩獵維生,夫妻二人,丈夫年已五旬,妻子卻正少艾,老夫少妻,結婚數載,膝下猶虛,有一天,那丈夫人山行獵,隻留下妻子在家,忽然山中奔下一頭巨猿,年輕妻子一驚昏厥,不想神誌迷失之下,竟被巨猿所汙,從此竟暗結珠胎,有了身孕-一”


    才說到這裏,格迦耶彌突然雙睛暴睜,眼中遍布血絲,厲聲吼道:“不要說下去了,不要說下去了-一”


    百忍師太傲然不理,仍舊繼續說道:“事後,做妻子的不敢把這件事對丈夫說,做丈夫的還以為從此有後,反倒興高采烈,備辦生產之物,誰知十月臨盆,竟產下一個半人半猿的怪物來-一”


    櫓迦耶彌聽到這裏,眼中竟簌簌流下兩行熱淚,仰麵倒在椅子上,兩隻手緊緊捏著椅柄,聲嘶力竭喃喃叫道:“不!不!不要再說了-一”


    百忍師太漠然不理,又道:“那丈夫一怒之下,操起獵刀,使要殺死那母子二人,這時候,恰好有一個中土武林人物雲遊路過,聞聲趕到,從刀鋒下救了母子兩人性命,那母親羞愧之下,抱了孩子逃匿深山,從此不敢再回家去,是以那孩子也就在深山中長大,但她對臨危救她性命的那個漢人,終身念念不忘,後來那孩子長大,才不辭千裏,來中原尋訪自己救命恩人,當然,事隔多年,他那救命恩人,早就死了。”


    語聲忽頓,又道:“這故事隻是這樣簡單,閣下是否有意要老婆子說出他們的名宇?”


    簷迦耶彌霍地立身起來,哽咽道:“師太,你猜錯了,我如存心袒護萬毒教,明日盡可插手,助他們一臂之力,又何苦深夜造訪,費盡口舌。”


    百忍師太冷哼道:“老婆子既敢赴約,就不怕誰會插手助拳,否則,也不會老遠從少華山趕來了。”


    簷迦耶彌抹去淚痕,拱手道:“既然師太不諒苦哀,在下就此告辭,言盡於此,師太多自珍重。”


    百忍師太頭一昂,冷冷道:“蘭兒,送客!”


    徐文蘭正聽得出神,不想故事竟沒有再說下去,不禁有些失望,默默領路送走了簷迦耶彌。忙又匆匆趕回佛堂來,急聲問道;“姑姑,方才您老人家說的故事,就是這位西漠異人的來曆?”


    百忍師太淡淡笑道:“除了他,還會是誰?”


    徐文蘭又問:“但這件事跟萬毒教又有什麽關係呢?”


    百忍師太沉吟片刻,忽然幽幽一歎,道“唉!你自是想不到,那無意間救了他們母子性命的人,正是花月娘的姘夫,‘千毒叟’田烈!”


    徐文蘭和東方鶯兒同吃一驚,失聲道;“這麽說,簷迦耶彌遠來中原,意在報恩,有這一層關係,田烈雖死,他必然會將恩情報答在花月娘和田秀貞身上,豈不是跟咱們站在敵對之地麽?”


    百忍師太冷笑道:“即使如此,又有何懼,姑姑向來獨行獨闖,從來沒有想到一個‘怕’字,明日他不插手便罷,真要插手,嘿!”


    說著,站起身來,緩步向臥房去。


    徐文蘭和東方鶯兒默默隨她走到房門口,百忍師太揮揮手道:“放心去睡吧!明天一早,跟姑姑去萬毒教開開眼界。”語聲甫畢,房門“蓬”然而闔。


    這一夜,東方鶯兒和徐文蘭心事沉重,在床上輾轉反側,久久無法人睡,她們都知道萬毒教行事險詐,若無絕對把握,怎敢公然下書約戰,如今平空又加上一個相迪耶彌,花月娘自是更加有恃無恐了。


    但她們也知道百忍師太傲骨天生,現在要想勸她取消赴約,那簡直難比登天。


    唯一的希望,是韋鬆快些趕到,有了他和慧心,縱使不能勸阻百忍師太,赴會之時,也多了兩個得力幫手,不致勢單力孤了。


    煩悶之中,一夜已盡。


    天色剛剛發白,徐文蘭立即悄悄起來,結束衣物兵刃。


    東方鶯兒也是一夜未曾闔眼,見她獨自準備,忙輕輕問道:“你要到哪兒去?”


    徐文蘭輕噓道:“趁天亮之前,我想再往城中尋一尋表哥,看他們趕來了沒有?”


    東方鶯兒道:“等一會姑姑問起來,怎麽回答呢?”


    徐文蘭道:“我不會去得太久,姑姑若是醒了,你胡說亂找個理由搪塞一下,辰時以前,我就回來了。”


    東方鶯兒隻好點點頭,爬起身來,穿好衣服,躡腳躡手將她送出庵外,剛回來準備再休息一會,才進臥房,就聽百忍師太在隔室叫道:“蘭兒,你們都起來了嗎?”


    東方鶯兒慌忙應道:“剛醒呢!時間還早,姑姑何不再調息一會兒!”


    百忍師太咳嗽兩聲,道:“不早了,說好是今日清晨,寧可早一些,別讓花月娘那賤人笑話。”


    東方鶯兒無奈,隻得答應著,兩人梳洗完畢,百忍師太從房中緩步而出,臉色顯得一片蒼白。


    她一見隻有東方鶯兒,詫問道:“噫!蘭兒到哪裏去了?”


    東方鶯兒堆笑道:“蘭姐姐說,姑姑傳她的‘驚虹八式’還沒練熱,趁天色還早,到庵外去演練兩遍,等一會好多殺幾個萬毒教的人。”


    百忍師大笑道:“一這孩子,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今天哪須你們姊妹動手,姑姑一人一劍,就夠花月娘那賤人招架了。”


    老少兩人正說著話,驀聽得佛堂裏震天價一聲巨響,煙塵淩空四湧,其中更挾著女尼們尖聲呼叫之聲。


    百忍師太神值一震,大袖輕拂,電掣般掠過長廊,抬頭一看,原來佛堂正梁,不知怎的竟突然從中折斷,磚瓦崩塌,神案、佛像-一盡都壓得七零八落。


    百忍師太雙袖交揮,卷起兩股勁風.揮開塵土,搶到那斷梁之前,仔細端詳了一陣,一言不發,默默又回到自己臥房中去了。


    東方鶯兒忙也奔人倒塌的佛堂,檢視那段主梁,竟是新折斷的痕印,本質既未蟲蛀,也不是被外力壓折。


    她暗地吃了一驚,忖用:“好好的屋梁,會莫名其妙斷塌,時間又恰在赴會之前,難道這是冥冥之中顯示的不祥之兆麽?”


    想到這裏,心頭一陣寒,匆匆又奔到百忍師太臥室,卻見她木然癡坐在窗前,正望著窗外漸漸明亮的天空發愣。


    東方鶯兒輕輕走了進去,低聲叫底“姑姑-一”


    百忍師太端坐不動,隻冷冷打斷地的話,道:“別說了,塌屋崩山,隻不過平常之事,不必放在心上,蘭兒怎麽還沒有回來?咱們該動身了。”


    鶯兒道:“蘭姐姐才去了沒多久,大約再過一會就回來了。語意一轉,又道:一我去找找她,叫她快些回來。”


    說完,急急退出千佛庵,就像逃避什麽似的。


    其實她到了庵外,井無去處,信步走到一棵樹蔭下,隨意尋塊石頭坐下來,癡望著嶽陽城發呆。


    怔楞了不知多久,太陽已從東方天邊爬升到半空,東方鶯兒竟忘了時間,正在煩躁.驀見一條人影,風馳電奔迎麵而來。


    她眼中一亮,跳起身來,叫道:“蘭姐姐.你怎麽去了這半天才回來。”


    徐文蘭奔得上氣下接下氣,喘息著道:“快!快回去告訴姑姑-一”


    東方鶯兒又問:“找到了韋韋公子麽?”


    徐文蘭道:“雖沒見到韋表哥,卻被我在城日遇見了慧心師妹!”


    東方鶯兒一驚.道;“她沒有和他在一起?”


    徐文蘭道;“沒有,這事~時也說不明白,跟她在一起的,是荊山雙秀的‘鐵劍書生’馬培森,初見我時,她很想躲開,被我迎麵攔住,大略把姑姑應約的事告訴了她,鐵劍書生一直向我速眼色,我為了趕回來,沒有時間詳談,現在約好他們在嶽陽樓下等候,咱們快告訴姑姑去。”


    兩人一邊談話,一邊奔回,東方鶯兒又將佛堂無故倒塌的事,告訴了徐文蘭。


    匆匆回到“千佛庵”,誰知一腳跨進百忍師太臥房,卻發現房中空空,已沒有百忍師太人影。


    徐文蘭突感不妙,失聲道:“姑姑呢?”


    東方鶯兒眼尖,目光掃過窗前書桌,見案頭上留著一張字條,連忙拾起,兩人並肩細讀,字條上寫的是:“人生百年,終墜輪回,仙佛無境,意在一心,生死本由天定,人力豈能趨解,桂折屋隱,倘果隱不詳,姑姑願一身承擔,汝等無辜,何必株連,洞庭之會,勢在必行,然以我臆度,當不至失手花月娘,但能全功而返,汝等可於午後,仁候湖濱,理水為姑姑滌洗征血如何!”


    兩人看罷,一齊變色。


    東方鶯兒跌足道:“都怪我不該離開,她老人家竟獨自往洞庭赴會了。”


    徐文蘭道:“別急,現在快追,隻怕還來得及,我約好慧心師妹在嶽陽樓下等候,萬毒教來接姑姑的船隻,也是約定在嶽陽樓,慧心他們見到姑姑,一定會攔住她老人家。”


    “那就快追,實在追不及,咱們也弄隻船,趕到萬毒教去。”


    兩人抹轉頭如飛掠千佛庵,一路疾馳,快得像兩縷輕煙,也不顧光天化日,隻管放開身法,越城關,穿大街,直奔嶽陽樓。


    這時天色不過辰刻左右,但街上竟出奇熙攘著人群,這些人一望而知盡是武林中人,大夥兒幾乎朝向同一方向洞庭湖邊嶽陽樓。


    徐文蘭和東方鶯兒被擠在人群後麵,越是著急,越是無法穿過。


    隻聽人叢中講論紛紜:“萬毒教大排彩船,鮮花鋪地,這等場麵,連七大門派也沒有過,快些走,遲了就看不見了。”


    ‘聽說那老尼姑來頭不小,原是當年劍聖徐昌一脈,難怪萬毒教對她如此尊敬。”


    “不用說別的,隻憑人家單人隻劍,敢闖萬毒教總壇,這份膽量,武林中已找不到第二人!”


    “唉!可惜他們約會的地方是在湖中,咱們隻好在岸邊看看彩船,真正盛會,卻無福看到。”


    “老兄,你要是不怕萬毒教的毒物,何不壯膽子雇一葉小舟,跟著去開開眼界呢?”


    “小舟,嘿!洞庭湖下早被萬毒教快艇排得密密的,連蒼蠅也飛不進去,你還想在船?”


    眾口莫衷一是,談的全是百忍師太和萬毒教之間的約會,徐文蘭和東方鶯兒聽在耳裏,急在心裏,拚命往人堆裏鑽,恨不得長個翅膀,飛到湖邊。


    那些武林閑漢突然發現兩位年輕如花少女,在人叢亂鑽亂擠,其中輕浮的立即起哄,一麵故意橫身攔阻,這個說:“姑娘別擠,我的腰要被你擠斷了。”


    那個說:“喲!小姑奶奶,你的三寸金蓮踏著我的大腳丫啦!”


    徐文蘭又氣又急,但卻無心跟他們爭吵,向東方鶯兒打個招呼,兩人索性離開人群,一齊飛身掠上屋頂,踏瓦如飛,奔出城去。


    將到湖邊,忽聽遠處一陣爆竹聲,緊接著,樂聲冉冉而起,隨風傳來。


    徐文蘭惻耳一聽,竟是奏的“迎賓曲”,心慌道:“槽了,樂聲一起,必是彩船已經啟動了。”


    東方鶯兒道:“管它啟不啟動,快些吧!趕到湖邊再說!”


    兩人深吸一口氣,展動身形,嗖嗖掠過屋頂城垣,半盞熱茶之內,氣咻咻趕到湖邊,果然望見十餘艘小艇,簇擁著一條滿紮彩帶花環的畫肪,正緩緩離岸向湖心駛去。


    笙管之聲,餘音蕩漾,岸邊水麵,紙屑飛舞,嶽陽樓巍峨的影子,倒映湖中,那艘彩舟,已經駛離岸外十餘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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