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鬆含淚奔出茅屋,腦中死誌已決,踉蹌前奔,暗乍忖道:“雲崖乃清靜佛門聖地,我要死,也不能死在這兒,必須離開雲崖,再尋埋骨之所。”


    他既已決心以死報恩,本不欲再往經堂去見百忍師太,那知剛奔過“茹恨庵”側,忽然聽見一聲斷喝:“鬆兒,你要往哪裏去?”


    韋鬆霍然停步,仰頭一看,卻見百忍師太正目光炯炯站在他麵前。


    於是,連忙施禮道:“晚輩正要往經堂拜見姑姑。”


    百忍師太目如冷電,在他身上飛快的掃了一瞥,道:“你已經來了好幾天了,連經堂在哪裏弄不清楚嗎?”


    韋鬆悚然道;“晚輩正想著適才炙穴的事,一時竟走錯方向了。”


    他平生不慣說謊,一邊說著,一邊臉上已飛起兩朵紅雲。


    百忍師太點點頭,道:“炙災之事,已經圓滿完成了嗎?”


    韋鬆道:“幸未辱命,東方姑娘此時呼吸已趨正常,體溫複升,等一會就可以清醒過來了。”


    百忍師太慰藉的笑了笑,招手道;“很好,你跟我來,現在我可以給你看看那東西了。”


    韋鬆茫然隨著百忍師大,直入經堂,百忍師太命他坐下,然後深深歎息一聲,從懷裏取出一張紙條,道:“你先看看這張紙條,也許你會比姑姑更清楚這是怎麽一回事。”


    韋鬆滿腹疑雲,躬身接過紙條,展開一看,頓時臉色大變。


    原來那紙條竟是慧心所留,上麵潦草的寫著:“師父:我錯了,我不該把韋師兄請到雲崖來,更不該沒聽您老人家的話晚三天再落發。現在,一切都太晚了,一念之差,我成了俗人中的出家人也成了出家人中的俗人,沒有別的,我隻有恨、恨、恨-一恨自己,恨我為什麽身為女兒身,更恨那捉弄人的命運……。師父,求您不要尋找我,忘了我這意誌不堅的徒兒吧!隻作當初沒有收留我這個孤兒一一天涯海角,也許一堆黃土,也許幾片白骨,那就是徒兒的歸宿。您老人家的三刃劍,徒兒留在身邊,權作紀念,想來師父不會見怪吧?


    徒慧心敬叩。”


    韋鬆一口氣讀完,臉上已一片死灰,張目瞪眼,呆若木雞。


    這刹那間,空氣恍惚凝結成一塊鉛,重重壓在他心頭。


    腦海中像有千百件思緒在奔騰竄動,隻是不知捕捉哪一件才好-一他當然明白,慧心突然留字出走,定是為了昨天夜晚,自己在竹林中刺傷了她的心。


    她到哪裏去?人海茫茫,她沒有一個親人,唯一去處,隻怕就是信中所謂“一堆黃土,幾片白骨”


    唉!要是她真的想不開,出走自殺了,我雖不殺伯仁,卻難逃內心疚責,說不定她的“尋死”之念,正是受了自己“舍命報恩,以全東方鶯兒清白”這個思想的啟發。


    他越想越悔,也越覺惶恐愧作,默然垂淚,說不出一句話來。


    不知過了多久,百忍師太忽然長長歎了一口氣,幽幽說道:“慧心那孩子任性好動,塵緣繁亂,決非佛門中人,所以我遲遲不肯為她落發,誰知萬事前定,終於還是鬧出事情來了。”


    韋鬆惶恐地道:“這都是侄兒的不好-一”


    百忍師太歎道:“倒也不能怪你,孽緣天定,誰也躲不開的,假如她真的一氣之下,橫劍自刎.那是她的福份。”


    韋鬆驚道:“姑姑的意思是說”


    百忍師太肅容道:“我的意思,慧心這孩於一身武功,已盡得我真傳.加以年輕識淺,毫無江湖閱曆,要是被什麽壞人引誘,踏入歧途,必然在武林中鬧出無限風波來。”


    韋鬆深自疚責,道:“都是我害了她,都是我害了她!”


    百忍師太正色道:“你以為她會真去尋死麽?要是決心一死,何處不可舍身,為什麽要帶走我的三刃劍?”


    韋鬆霍然驚道:“姑姑猜她有什麽可去的地方?”


    百忍師太道:“除了西嶽華山,她從未到旁的地方去過,就是去華山,也必在當日往返,我想她別無去處-一”


    韋鬆道:“這麽說,她一定往華山去了?”


    百忍師大道:“咱們剛毀了華山總壇回來,她可能不會再到那兒去,何況她負氣出走,自然要走得遠一些,但我猜她必然不知不覺,仍會走了向東去的路-一”


    韋鬆忙道:“姑姑什麽時候看見這封留書的?”


    百忍師太道:“那是今天一早,在她臥房中發現,當時我擔心讓你知道,會影響作替東方姑娘炙穴療毒的事,所以沒有立刻告訴你。”


    韋鬆跳了起來,道:“慧心師妹路徑不熟,又離開不久,我這就去追她,或許還能追得上。”


    百忍師太問道:“即使追上,你準備怎麽樣呢?”


    韋鬆道:“侄兒務必勸她回來,請姑姑再細細開導她。”


    百忍師大淡淡搖頭道:“要是這樣,那就大可不必去追她了。”


    韋鬆道:“姑姑的意思是一一?”


    百忍師太道:“如能追上,不必勸她回來,你可以徑自帶她前往洞庭,我等蘭兒和東方姑娘傷勢痊好,也要到洞庭萬毒教總壇去一趟,咱們就在那兒相會吧!”


    韋鬆未及細想,匆匆應了一聲,立即起身告辭。


    百忍師太親自送他到雲崖邊緣,看他登上藤籃,臨去之際,忽然輕輕囑咐道:“還有一件事,記住轉告慧心,你就說姑姑的意思,讓她把頭發蓄起來。”


    韋鬆聽了一愣,但未及再問,百忍師太揮揮手,兩隻大熊早已轉動絞盤,藤籃中星丸飛墜,落向崖下。


    他抓住粗繩,臨空而降,山風蒼勁,吹刮得身上衣衫獵獵作聲,使他不期然又想起初次和慧心同籃登上雲崖時的情景。


    那飄拂的山風依舊,身邊卻已經沒有拂麵發絲,和慧心那純真而聖潔的笑容。


    一念及此,淚眼朦朧中,他仿佛又置身在華山水窖,清晰地看見慧心嬌羞無限,掙紮著向水底躲避,他急急想要拉住她,她卻死命向水中潛沉下去-一遐思之際,籃身猛地一震,原來已抵達地麵。


    韋鬆歎息一聲,跨出藤籃,舉手拭去淚水,邁開步子,如飛離了雲崖。


    他本來已經決心一死,卻不想為了另一個尋死的人,隻好暫時放棄了“死”的計劃,細想起來,竟是多麽可笑的事。


    但他現在毫無心情去衡量這些,在他心中,隻有一件事一一那就是無論如何,要追上慧心,不能讓她輕易毀了自己寶貴的生命。


    一路疾奔,午後不久,已到了西嶽華山。


    華山總壇隻剩下遍地死屍和一些沉痛未複的華山門人,在默默掩埋死者。


    韋鬆略一查詢,沒有一個人見到過慧心的影子。


    他無可奈何,不敢耽誤,匆匆又高開西嶽,照百忍師太揣惻的方向,一路向東追趕。當天,經蘆靈關踏人豫境。


    第二天,宿盧氏,未見慧心蹤跡。


    第三天,越老君山,沿途打聽,仍然未聞慧心行蹤。


    韋鬆不禁懷疑起來,心忖道:“難道她不是向東走的?難道是我追過了頭,她已經在中途轉了方向?”


    疑雲一起,腳下無意間也就慢了許多,傍晚時分,到了一處鎮甸,無精打彩尋了家簡陋客店,用了些飯菜,伸手向懷裏一摸,才發現離開雲崖時走得匆忙,竟忘了多帶銀兩,袋裏僅有幾錠碎銀,這兩天早用得一文不剩,眼見今夜餐宿和今後盤纏,都發生了嚴重問題。


    他心裏一急,低頭在袋裏亂翻,好容易找到一塊翡翠,還是他母親在幼小時懸在他頸上的飾物,後來在南嶽長大,才不好意思懸掛,摘下收在革囊裏。


    這翡翠色澤光潤,正中嵌著一粒珍珠,價值不低,勢迫至此,隻好先把它典當一下,換幾十兩銀子救急了。


    但他從小雖非生長大富之家,典當東西的事,卻也沒有做過,遲疑再三,才紅著臉把夥計叫過來,低聲道:“我跟你商量一件事,隻因走時太匆忙,身上帶的銀子不多,已經不夠使用-一”


    那夥計不等他說完,接口笑道;‘老客隻管放心,小店吃食住宿,取費極廉,要是老客不便,菜肴還有次一些的,房間也有便宜的,盡管老客吩咐,小店做生意向來誠實無欺,不會敲外鄉客人的竹杠。”


    韋鬆尷尬笑道:“你弄錯我的意思了,我是說,如今身上已經一分錢也沒有了……”


    那夥計立刻瞪了眼,道:“一分錢也沒有?那你敢情是存心來白吃白住的”


    韋鬆忙壓低聲音道:“請你不要大聲好不好?吃飯給飯錢,住店給店錢,銀子不會少你一個,我隻想問問,這鎮上可有典當店鋪?煩你把我這塊翡翠拿去當一當,一並算還你們食住銀子。”


    那夥計怔了一怔,連忙搖手道:“典當?快死了這條心,鎮上原有一家當鋪,前天已經關門做喪事了,你就是拿著皇宮裏的珍寶也沒處去當了-一”


    韋鬆聽了,大感一驚,方要問他原因,客店掌櫃已聞聲迎了上來。


    他抬抬鼻上水晶鏡子,掃了韋鬆手上那塊翡翠一眼,滿臉堆笑道:“客官如有不便,要是不用價值連城的珍寶,盡管交給小店押幾十兩銀子,待客官隨時來取,典當的事,這鎮上是再找不到第二家了。”


    韋鬆見他言語客氣,忙見禮道:“在下行得匆忙,忘了多帶盤纏,因此願將此塊家傳翡翠暫時典當幾十兩銀子使用。”


    掌櫃接過翡翠來,仔細端詳一陣,問道:“客官準備要多少銀子才當呢?”


    韋鬆不知翡翠價值,隻怕說多了被他笑話,便道:“在下欲由此入湘,你如方便,就押借給我三十兩銀子如何?”


    掌櫃哈哈一笑,道:“區區之數,容易辦,素性算五十兩吧!我替客官保存著,三月之內客官隨時來取-一”


    一麵說著,一麵招呼櫃上送銀子過來,一麵便想把翡翠揣進懷裏。


    但他手剛及懷,忽覺腕背上一麻,五指頓鬆,那塊晶瑩翡翠突然脫手飛出。


    眼前人影一閃,一個身著藍色儒衫的少年錯步之間,從六尺外另一張桌子如飛欺移過來,舉手輕抬,早將翡翠接到手中。


    他低頭看了一眼,盈盈笑道;“掌櫃好眼光,別說這塊翡翠價值不止百兩,單隻上嵌的這粒珍珠,少說也值百兩以上,你隻用五十兩就想買下?”


    掌櫃一望那少年,見他眉若黛柳,目如朗星,唇紅齒白,年紀不過十七八歲,但卻生得英爽逼人,卓然不群。


    韋鬆連忙站起身來,抱拳為禮,道;“在下因身邊一時不便,隻想暫時押借少許銀兩,原沒有變賣之意,掌櫃一片好心,兄台不要誤會了。”


    藍衣少年笑道:“兄台如需銀兩,何不押給小弟,折抵二百兩紋銀,三月之內,小弟一樣恭候兄台親來贖取。”


    韋鬆喜道:”好固然好,但在下不知兄台高姓大名?仙居何處?卻到哪兒去趨謁贖領呢?”


    藍衣少年含笑吟道:


    “家住飄渺白雲,


    萬裏煙波映彩帆。


    遺民早迭名和姓,


    三聖一家盡衣藍。”


    吟罷,取出一封黃金,放在桌上,又道:“記住,三月之期,小弟引頸而待,兄台隻要到東海之濱,隨意跳上一艘海船,告訴他到‘藍衣三島’,他自然會送你前往。”


    韋鬆心頭一震,脫口叫道:“啊!兄台是三島門下-一”


    他話出一半,不期然又自咽了回去,原來就在這瞬息之間,那藍衣少年竟已迅若驚虹,消失在店外不見了。


    韋鬆握著那封黃澄澄的金子,驚愕半晌,如在夢中。


    過了好一會,還是掌櫃既驚又自地輕呼道:“客官真好運道,那位少年公子敢情家裏很有錢,這封黃金,何止值二百兩銀子。”又壓低噪音,殷勤地道:“客官,你聽我的話,賣斷了,千萬別再去贖了。”


    韋鬆慢慢從迷失中清醒過來,淡淡一笑,道:“不!三月之內,我一定要去贖取回來。”


    掌櫃道;“客官,你好傻,實對你說,你那塊翡翠珍珠,最多最多能值一百兩銀子,現在白賺許多黃金,還要回它則甚?”


    韋鬆懶得跟他解說,隻一笑置之,誰知那掌櫃見韋鬆突然有了許多黃金,竟不肯離去,自己拉了把椅子,挨著韋鬆坐下來。


    他迷著一雙細眼,指笑說道:“說起來,真是無巧不成書,鎮上原有一家當鋪,偏偏前天進了強盜,若非如此,客官也不會碰上這位闊公子,細算起來,倒是那心狠手辣的女賊,幫了公子的大忙。”


    韋鬆聽得“女賊’兩個字,心中一動,問道:“是怎樣一個女賊,搶了當鋪?”


    掌櫃搖頭歎道:“唉!別提了,現今人心有多壞,前天午後,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從鎮上路過,也為缺少盤纏,是小的多了一句嘴,告訴她取件飾物之類,在鎮東‘合生當鋪’押點銀子,那女的去了才一會工夫,鎮上沸騰起來,想不到那麽標致的姑娘,竟是殺人越貨的強盛,合生當鋪金銀被搶去許多,還賠了三條性命。”


    韋鬆驚道:“那姑娘是單身一個人麽?”


    掌櫃道:“怎不是單身一個人,小的見她人既年輕,又漂亮,誰料到竟是強盜呢!”


    韋鬆想了一下,道:“你把那姑娘的容貌、衣著、模樣,說給我聽聽!”


    掌櫃道;“那女強盜年紀不過才十六七歲,穿一件緊身綠色衣裙,頭上用舊綠巾束頭,肩上插一把三角形的怪劍。”


    未等他說完,韋鬆早驚得跳了起來,喝道:“那柄劍是不是三麵有刃,形狀好像一柄刮刀?”


    掌櫃聳聳肩道:“總算小的祖上有德,沒見她拔出來,但從外貌看起來,的確有些你一柄木匠用的三淩刮刀-一”


    韋鬆頓足道:“是她,是她-一”


    掌櫃駐然道:“客官你認識她?”


    韋鬆點頭道:“我正為找她,才追到這兒來-一”


    那掌櫃聽到這裏,心裏機伶伶打個寒噤,屁股一抬,便想開溜。


    韋鬆一把將他拉住,沉聲道:“快告訴我,她什麽時候經過這兒的?”


    掌櫃的猛然一跳,訥訥道:“好漢饒命,我說,我說!”


    韋鬆知他連自己也認作強盜了,苦笑道:“你不用怕,隻要實實在在告訴我,我會好好謝你的。”


    掌櫃連連點頭道:“是!是!那女強盜-一啊,不!那女英雄是前天午後.從鎮上經過-一”


    韋鬆道:“她從哪裏來?可曾說過,要往哪兒去片?”


    掌櫃道:‘他是由西方人鎮,做了案-一啊!不!取了銀子以後,出鎮向南方去了。”


    韋鬆點頭自語道:“好!總算沒有追錯方向,相隔一日,未必趕不上她。”


    當下順手捏下小塊黃金,付了酒菜賬,立即起身出店,灑開大步,向南疾追。


    一路奔,暗自責道:“唉!難怪打聽不到消息,我怎的忘了她已經改了俗裝。”


    韋鬆一路循南疾追,途中打聽一個穿綠衣的少女,果然沿途都有慧心的蹤跡,竟是一直向南走向鄂境。


    他不知慧心要往何處,但她所去方向,卻頗有穿鄂人湘的意圖,於是不再猶豫,隻是全力飛趕。


    轉瞬數日,途中得來的消息,彼此距離已越來越近,顯然慧心並不知道後麵有人追趕,是以行得甚慢。


    韋鬆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一路追一路想,一會兒盤算追上慧心時,應該怎樣對她解說,一會兒又幻想萬一不能得她諒解,那時該怎麽辦才好?


    就這麽患得患失,乍喜乍尤,行程已跨進鄂北地區。


    這一天,來到大洪山附近一處小鎮甸,韋鬆藉打尖休息的時候,向店主人探詢有沒有一個綠衣單身少女,從這兒經過?那店主人想了好一會,道:“倒是有一位穿綠衣的姑娘打從這兒路過,但她卻不是一個人,另有一位少年陪著她。


    韋鬆道:“她是十七八歲年紀,穿綠色勁裝,背著一柄奇形長劍是嗎?”


    店主人道:“不錯,正是那麽大年紀,穿著綠色衣衫,有一柄與眾不同的長劍。”


    韋鬆麵“那就不會錯了,不知她經過這兒有多久了?”


    店主人道:“剛過不久,大約還不到兩個時辰。”


    韋鬆大喜匆匆飯罷,問明方向,拔步便追。


    在他想,相隔才一兩個時辰,她又有同伴一起,焉能走得太快,加緊一程,不難在天晚以前追上她。


    但他又在心裏揣摸,總想不出那和她同行的“少年公子”是誰?慧心舉目無親,不可能突然遇上親人,那麽,一定是新結識的朋友了。


    他會是誰呢?~個少年公子,路上竟會跟一個年輕女尼結伴同行,不是紈褲子弟,也必是心懷叵測的壞蛋。


    他最擔心便是慧心單身被壞人所誘,想到這裏,熱血沸騰,腳下也加快了速度,恨不得一步追上,看看那家夥是什麽樣人物?


    但,過了一陣,卻又自己慰藉道;“慧心師妹改了俗裝,那少年自然不知道她是佛門弟子或許彼此適巧同路,我不要想得太多了。”


    思忖之間,又到一處村鎮,韋鬆急急探問,村人都異口同聲道:“不錯,正有那樣兩位少年男女,才過去不到頓飯工夫,你要是趕快些,隻怕還來得及在-水渡口追上他們”


    韋鬆謝了一聲,灑步如飛,衝出鎮外,奔不多久.果見前麵一片波光,迎頭一條河流攔路。


    他三腳兩步追到河邊,江水中正有一隻木船載客向對岸搖去,這時天色將暗,隱約可以望見,搭客之中,果然有一位綠衣女郎和穿著儒衫的少年並肩立在船頭,指點江景,狀極親見。


    韋鬆看不清兩人麵貌,但見他們親熱之狀,心頭已勃然火起,揚聲大叫道:“慧心師妹,快請回來,愚兄來了!”


    一連叫了幾聲,渡船上分明聽見,但那綠衣女郎隻是冷冷回頭望了一眼,竟毫未理睬,渡舟順流,轉眼又遠去了數丈。


    韋鬆大急,沿河追奔馳,暗暗估量河寬不過十餘丈,那渡船尚未攏岸,最多距自己十丈距離。


    當下一橫心,俯身在岸邊抬起一段枯木,大叫道:“師妹,我來啦!”


    揚臂將枯木向江心一擲,身形跟著離岸躍起,輕輕一掠,已到七丈左右。


    看看力盡下落,腳尖一點那段飄浮枯木,微一借力,二次騰升,恰巧飛臨小舟之上。


    渡船上約有七八名客人,一見韋鬆踏水禦空而來,嚇得驚叫連聲,紛紛問躲,小舟本不甚大,登時搖幌兩下,“蓬”地翻轉-一


    所有乘客“撲通通”滾落江中,呼兄喚弟,亂成一片。


    那立在船頭的一雙男女,在渡船將沉的刹那,各自展動身形,躍離船頭,直向對岸撲去。


    韋鬆隻顧性急,不想一時顯露武功,驚世駭俗,竟造成慘事,當他身軀沉落,下麵渡船已經船底朝天。


    他又急又悔,探足猛點船板,略一定身,回頭卻見那綠衣女郎和儒衫少年在躍離沉船不到四丈之處,真力已竭,雙雙落在滾滾江水中。


    綠衣女郎落水之際,伸臂搖動,尖聲叫道:“哥哥!哥哥-一”


    韋鬆心急,腳下猛一用力,身子貼著水麵平射而出,在她沉入水中的刹那,一把拉住了她的玉臂。


    但,拉住雖然拉住了,前衝之勢也被定止下來,身子掙了兩掙,“撲”一聲,隨著綠衣女郎一齊跌進江水裏。


    韋鬆牢牢握住她的手臂,一麵拚力劃水,向岸邊遊去,他記得曾在華山水窖中泅水追過慧心,知道她水中功夫,隻在自己之上,所以雖然落水.倒並不太著急。


    那知這念頭竟打錯了。


    那綠衣女郎不知是有意如此?或是根本不會遊水,韋鬆拉著她手臂,她卻反臂一把,緊緊抱住韋鬆,兩個人纏做一堆,古嘟古嘟都灌了好幾口水。


    韋鬆掙紮著浮出水麵,急聲叫道:“師妹,師妹,快鬆手-一”


    綠衣女郎隻是不聽,口裏一直嗆水,兩隻手卻緊箍住韋鬆不放。


    兩個人一會兒浮出水麵,一會兒流進水裏,載浮載沉,順水而下,一瀉數裏。


    韋鬆忖道:“師妹本會遊水之術,她這樣做,定是要拉我一同淹死,此時再不采取斷然手段,嗆水大多,就來不及了。”


    想著,首先閉住呼吸,就在水中摸索著製住綠衣女郎穴道,然後解脫的她的箍抱,一隻手托著她身體,一隻手劃水向岸邊遊去。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遊到岸邊,韋鬆抱著她冰冷軟綿的嬌軀,登上河岸,自己力氣已盡,腿一軟,撲倒地上便沉沉睡去。


    蒙蒙朧朧,不知過了多久,當他再清醒轉來,才發現置身之處,乃是河邊一處密林邊緣,天色早已黑盡了,曠野中寒風透體,頗有涼意。


    那綠衣女郎就躺在身邊不遠,渾身盡濕,胸腹間尚有一絲暖氣。


    韋鬆奮力爬起來,剛替她拍開穴道,準備運功渡力,使她迫出體內河水,不想就在這時候,忽聽得林中隨風傳來一陣低語聲。


    那是一男一女在低聲談話,隻聽男的說道:“……姑娘,你猜想一想,假如你換了我,含冤莫白,又被那賊道不由分說,斷去一條手臂,這些年東躲西藏,受盡千般痛苦,你也能忍氣吞聲活到現在,卻不想報複大仇,吐一吐心中這口悶氣嗎?”


    過了半晌,女的冷冷一笑,道:“我知道你說的這番故事,沒有一句不是假的,但是,我卻願意相信你的假話,因為我也恨,恨所有那些假仁假義的正人君子-一”


    男的欣喜道:“姑娘既然相信我,何不助我一臂之力,咱們同往桐柏山,宰了那老和尚,再往衡山,連那雜毛一起殺了,除卻這口怨氣。”


    女的笑道:“你要去殺人出氣,隻管去你的,幹嘛要拉我一起?”


    男的道;“姑娘和我,同是身世淒涼,被人欺淩的可憐人,咱們應該同仇敵愾,永遠結伴在一起。”


    女的嬌聲笑道:“胡說,我雖然身世淒涼.卻沒有被人欺侮,也不是可憐人-一”


    男的道;“難道姓韋的混賬小子,騙了你的感情,又移情別戀,這不是欺侮了你”


    女的未等他說完,怒聲喝斷他的話,道:“我不許你再提那件事,任何人也不許提起,否則,我連你也殺了。”


    男的連忙接口笑道;“好!好!從今決不再提,我隻是替姑娘不平,像姑娘這般如花似玉,貌賽天仙,世上不知有多少俊美少年,想也想不到手,偏那韋鬆不識抬舉,竟敢……”


    話聲未落,突聽“啪啪”兩聲脆響,男的連聲呼痛,女的冷吟叱道:“你若不想死,最好給我放老實一些,要再動手動的,我連你那條手臂也砍了。”


    韋鬆聽到這裏,隻驚得渾身毛發都根根豎立了起來,原來那男女兩人的聲音,他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女的正是他千裏追趕的慧心師妹,而男的,卻是淩鵬。


    他駭然伸手摸摸身邊昏迷未醒的綠衣女郎,先摸頭上,秀發如絲,足證不是慧心師妹,再拔出她肩後長劍來,低頭一看,不覺大吃一驚-一原來到鞘中乃是一長一短雙劍同鞘,從兩柄奇形劍刃,他想到一個人一一荊山雙秀中的“子母劍”馬夢真


    這樣說來,渡船上那儒衫少年,必定就是她的哥哥“鐵劍書生”馬森培了。


    遽然間,他被這錯綜複雜的誤會,弄得惶然失措,他要追趕的慧心師妹,就在不遠處密林中,但他卻不敢出聲呼喚,因為那兒還有淩鵬。


    淩鵬是北天山神手頭陀唯一傳人,算起來,也是韋鬆的同門師兄,可是,他不但在陰謀殺師弑上,而且正誘惑慧心,懷著滿肚子可鄙可恥的念頭。


    所以,韋鬆遲疑著不敢遽然露麵,因為他第一不知道慧心會不會聽他的解釋,第二更不懂淩鵬和慧心師妹之間,如今已是何種關係。


    無可奈何,隻好靜靜躺在地上,聽他們再說些什麽?


    林中寂然過了很久,才聽慧心的聲音輕歎一聲,幽幽說道:“你不要難過,這一輩子我如要嫁人,除了他,是再不能嫁給別人了,假如你對我好,也許下一輩子我會嫁給你,走吧!剛才打了你兩耳光,現在我答應陪你上桐柏山去,這樣可好?”


    韋鬆大驚忖道:“上桐柏山去幹什麽?去幫他殺師弑上?慧心師妹,千萬去不得。”


    但這些話,卻不敢當真叫出口來,凝神傾聽,卻聽淩鵬也歎息一聲,道;“唉!這些年來,我全在糊糊塗塗中過日子,方才姑娘兩記耳光,好像突然把我從睡夢裏打醒過來,我不是難過,而是在高興。”


    慧心“嗤”地笑道:“挨了打還高興.你大概是天生的賤骨頭。”


    淩鵬卻道:“不錯,我正是天生的賤骨頭,在未遇見姑娘以前,憑良心說,多少紅粉佳人,向我表露愛意,要我接受她們的感情,我就是傲得連正眼也不看他們,如今一見姑娘,不知為什麽,心裏竟沸騰著難以傾吐的戀慕,所以才情不自禁,做出逾越的舉動。”


    慧心笑道:“真的有許多女孩子喜歡你,你卻不理睬她們?”


    淩鵬道:“怎麽不真,遠的不用說,單隻最近崛起武林的萬毒教主田秀貞,年紀又輕,武功又高,模樣兒長得和韋鬆表妹徐文蘭一般美,她千方百計要嫁我,並且答應請我去做萬毒教的新教主,掌握武林盟主大位,我也不屑一顧。”


    慧心半信半疑,忙問:“她真的這麽美,那麽喜歡你,你為什麽不肯呢?”


    淩鵬道:“若她不是萬毒教教主的身份,也許我還可以考慮,但她以武林盟主之尊來利誘我,卻引起我的不快,姑娘猜想,男女之情,發乎至性,要是加上利害條件,那還算什麽相愛?”


    慧心不知他正在信口胡吹,接口道:“這倒是實話。”


    淩鵬吹得性起,又道:“所以,我一口氣回絕了她,當時她哭得淚人兒似的,跪在地上求我,我頭也不回就走了。”


    慧心輕呼道:“你這樣也太絕情了。”


    淩山道:“姑娘哪裏知道,田秀美雖然貴為教主,在旁人口中,也許尊貴無比,在我淩鵬看來,直如糞土一般,若拿她來與姑娘相比-一”


    慧心忙問:“怎麽樣?”


    道:“姑娘聖潔高雅,就像天上的彩雲,那田秀貞庸俗脂粉,簡直連地上的爛泥也不如,怎麽能相比呢-一”


    意心“咭”地笑道:“胡說,我哪有那樣好?她那有那樣壞?”


    她口裏雖然這樣說,但從那欣悅的笑聲中,不難聽出心中實際舒暢無比,女孩子都愛奉承,慧心天真未鑿自是更不例外。


    淩鵬何等狡猾,見她業已人殼,趁機又道;“在下句句真話,姑娘如果不信,哪一天-


    一”以下的話,低低切切,卻渺不可聞了。


    韋鬆很想聽他說些什麽,但傾耳凝神,卻隻聽見慧心的咯咯笑聲,心想那淩鵬不知又在施何詭計,一時忍耐不住,抱起“子母劍”馬夢真,躡手躡腳向林中欺去。


    行約數丈,隱約望見林中有片草地,慧心和淩鵬並肩坐在草地上,正切切低語不休。


    韋鬆正想再走近一些,忽聽慧心尖聲大笑道:“胡說,胡說,我才不信你能辦得到。”


    淩鵬得意的道:“姑娘不信,哪一天我定要使你親眼看見,那時你自然相信了。”


    慧心道:“要是你辦不到呢?”


    道:“一定辦得到,她對我苦苦糾纏了不知多久,一向我都不假以辭色,但凡臉色略緩和一些,她那有不掬心示意的道理?”


    慧心想了一會,歪著頭笑道:“你這家夥很會吹牛。”


    淩鵬忙道:“決不吹牛,要是說了半句假話,老天爺罰我嘴上長個又臭又爛的痔瘡。”


    他那裏說得眉飛色舞,韋鬆隻聽得怒火萬丈,好幾次想要挺身而出,當麵揭穿他的謊言,又終於強自忍耐住。


    他深知慧心性本單純,不識得世間花言巧語,現在對自己正在氣憤頭上,這然出麵,也許不但不能使她回心轉意.要是反把她激憤,那就更不堪設想了。


    是以暗暗盤算,忖道:“人家都說淩鵬心計奸詐,叛師欺祖,才被神手老前輩驅出北天山,此事我本來不信,如今一見,才知言出有因,果然不是善良之輩,慧心師妹跟他在一起,受他蠱惑慫恿,善惡係於一念之間,實在太令人擔心了,無論如何,我也要阻止她。”


    但要使慧心師妹自動遠離淩鵬,唯一的方法,是設法拆穿淩鵬的謊言。


    他正在思付著可行之法,懷裏的“子母劍”馬夢真忽然蠕動了一下,同時輕輕“嚶”了一聲。


    韋鬆大驚,慌忙舉手掩住她櫻口,身形疾倒,伏臥在草叢中。


    慧心揚頭回顧,道:“姨!奇怪,我好像聽得有人呻吟的聲音!”


    淩鵬正吹得有勁,隨口道:“這兒臨近河岸,連鬼也沒有,哪會有人,姑娘一定聽錯了。”


    慧心耳目極敏,搖頭道:“不!決不會聽錯,明明是個女人的聲音.而且就在近處不遠。”


    淩鵬心虛,背脊上一陣發毛,道;“真的?是女人的聲音?”


    慧心道:“你去看看,說不定是萬毒教主田秀田來找你了。”


    淩鵬毛骨悚然,連忙向左右望了一陣,見荒林寂寂,並無異狀,心裏重又落實,壯著膽笑道:“果真是田秀貞來了,那真最好不過,姑娘請暫避一下,不要現身.等一會就能看見她那種肉麻而又可憐的模樣了。


    慧心笑道:“你是說,她一見了你,又會戰在地上向你哀求,要你娶她?”


    淩鵬假作歎息之狀,道:“怎麽不是,那田秀貞身為教主,姿色也十分出眾,若想匹配一個差不多的丈夫,原也不算一件難事,偏偏她競要死死糾纏著我,唉!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我淩鵬乃是頂天立地大丈夫,豈能被她兒女私情所動,隻好辜負她一片癡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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