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陳年舊事】


    “你是咱們一家人的希望和庇佑。不是娘娘身承聖寵,咱們家是無論如何也得不來今日榮華富貴門第光耀的。就衝你為家族這份功勞,為父答應你,必定為娘娘謀一條最好的出路,一定可以使你一直在皇帝心尖上,不管後來多少佳麗,不管再過多少日子,都沒人能動搖你的地位。”


    女人眼睛一亮:“父親說的可是真的?女兒真的可以一世承寵,無人能敵?”


    鬢發微霜、清瘦矍鑠的官員點了點頭:“你隻要按照計劃,繼續喝茶。不出七日,便會榮耀加身,貴為皇貴妃。並且,在皇上心中獨一無二,即使皇後,即使雲妃,都不能動你半分毫。”


    女人欣喜非常,那張病容憔悴的臉,忽然間容光煥發,好似窗外杜鵑開到最絢爛之時:“女兒謹遵父親之命。”


    七日後,女人卻到了彌留之際,奄奄一息中,她強撐著一口氣,等到了那人:“父親......為什麽會......這樣?我覺得......我快要死了。”


    “皇帝已經下朝,正在往這裏趕,娘娘做的很好。他現在第一個在意的,第一重愧疚的,沒有別人......”


    簾子後的女人困惑無力的微睜著眼,似乎拚盡全力不肯閉上:“不對......不對,父親......你說過,那茶......隻會令我看起來虛弱,最多......最多是小病......不會死......可為什麽我......現在......我好難過......父親救我......”


    紅袍的官員微微抬頭,看了看父女之間青翠如山的紗簾,麵無表情,此時不比前幾日,因為辰妃病重,簾子後麵伺候的幾位侍女是無論如何遣不走的。所以他說話,不得不處處謹慎,縱然知道女兒強撐一口氣是為了等什麽答案,他仍然是百般禁忌,不肯泄露一字,更何況,真相常常殘酷,不知道反而會坦然。打定主意,便隻有幹巴巴的四個字奉上:“娘娘多慮。”


    話音剛落,簾子後麵就傳來一聲尖叫,幾個侍女手忙腳亂的喚太醫,叫太監,當然更多的,是哭喊、呼喚突然間就斷了氣的辰妃——她大睜著眼,直勾勾盯著簾子,死也不能瞑目。為什麽?為什麽?到底她為什麽會死?


    當初,她才十六,就被送進宮來,一步一步走到現在,好不容易成了皇帝最寵愛的辰妃,還幸運的生上龍裔。兒子生下不多久,皇帝視若珍寶,日夜捧在懷中,不料一覺睡熟過去,再醒來,自己寬袍大袖早不慎捂死了繈褓中的嬰孩。為此,皇帝對她愧疚不已。


    然而,縱然是心懷愧疚,皇帝也不再留宿她宮中。她不得已,才去求父親,才會輕信父親的話,才會喝家裏送來的茶。父親說,那茶是慢毒,令她體虛乏力,小病不斷。皇上必定因此更憐她。父親的確料事如神。自她病後,三個月來,皇帝確實連皇後處也不曾駕臨,隻往她宮裏跑,一夜又一夜的守著。偶爾還因此龍威震怒,發落了幾個診不出原委的太醫。她因此著實竊喜過一陣。故而父親讓她繼續喝茶時,她毫不懷疑。


    可是,為什麽,這一次,七天她便病入膏肓,根本沒有如父親說的,被封什麽皇貴妃。難道是父親騙她?又為什麽騙她?她可是全家榮辱所係,沒有了她在後宮,整個家族就會在朝夕之間衰敗,即便父親已經官至戶部左侍郎。


    窗外大雨瓢潑,雷聲滾滾,連皇帝都以為是上天在為他痛失愛妃而慟哭。愧疚加上心疼,幾乎使他立刻就封了辰妃為皇貴妃,賜予她一切能及的哀榮。新任的戶部左侍郎適時跪在地上,顫巍巍的拜別九五之尊,說自己年老,受不起老年喪女失孫的至痛,心力憔悴,苦不堪言,但求能即刻辭官返鄉,苟延殘喘,了卻此生。皇帝當然答應,他甚至賜了一座山給嶽丈養老。


    隻是,他料想不到的,芳魂不寧的辰妃更料想不到,這次的茶確實是加了分量的,他的嶽丈,她的生父,是打定了主意,要取女兒的性命。


    說到此處,老嫗頗有深意的停了一會:“樂少俠可知那侍郎的姓氏?”


    樂子期臉色不豫,他已經猜到老嫗的意圖。暗中給胡世遞了個眼色,後者忙伸手掩住了顧回藍的耳朵。


    老嫗假裝不知,繼續羅嗦:“他姓張,”她又頓了片刻,“樂少俠雖然擅用瞳術,卻不是歹毒心腸,這個姓張的侍郎可不一樣,他謀害自己的女兒,全是因為他的女兒辰妃失去了孩子,在後宮爭鬥中,沒了勝算。與其坐等她人老珠黃,被皇帝厭棄,倒不如讓辰妃因此而亡,皇帝憐憫愧疚之下,自會厚待她的家人。這招以退為進,用的極妙,使得後來獨寵的雲妃和盛極一時的皇甫家都沒有辦法,再找他麻煩。”


    “虎毒尚不食子,有人竟比虎還毒,這張侍郎知道皇甫家老爺明裏不能怎樣他,暗地裏一定會有行動。所以他散盡家財,培養了一批殺手,長年累月的守著昆侖山冰瓣雪蓮,美其名曰是看護,其實呢?”老嫗語氣愈發古怪,“其實他想的是,要對付白頭翁,就得打蛇打七寸,捉住他的要害才行。而白頭翁的唯一要害,無非是他那個苦心經營多年的,長命百歲的靈藥計劃。這計劃的關鍵,就在於那朵獨一無二的冰瓣雪蓮。有它在手,製約白頭翁簡直易如反掌.......”


    步雲鷹聽了都嚇一跳,心道,還好提前堵住了顧回藍的耳,否則這一句還不得叫他氣息大亂,立斃當場嗎?不,此時關鍵,若出差錯,很可能會連帶著他的三師弟,一起殞命。


    樂子期知道再不阻攔,她必定說的更加過分,當機立斷,絕地反擊:“白頭翁不會坐以待斃,就像現在的我一樣。”


    他難得一見的咄咄逼人,氣勢悍然:“老人家,以你的年紀,在嫻靜門服侍怕有許多年了吧?有沒有見過哪一位幸運,在門中活過二十年的?”


    老嫗一愣。


    “你方才說,這回來的都是死士,沒有人能活著回去,那麽你呢?”樂子期不笑的時候,淩厲如罡風,“你或者會忘,但你們門主一定把你算在其中。應該說,她比任何人都記得清楚,關於你服侍的年頭。”


    老嫗滿臉的褶皺都要繃平。


    樂子期的言語勝過世間最鋒利的寶劍,毫不留情的割開了她內心深處最大的恐慌,對死亡的恐慌:“沒有人能夠超過二十年,嫻靜門所謂的長生不老,不過是哄人效忠的誘餌,絕不可能真正實現。”


    老嫗努力沉住氣:“哼,你不要信口開河,你沒見過我們門主,她便是長生不老的活例.......”


    樂子期根本不容她講完,劈頭蓋臉,緊跟著又是一通逼問:“她長生不老,就一定會告訴別人嗎?易位相處,若老人家你在門主之位,有獨一無二的青春之法,你舍不舍得告訴別人?”


    “有何不可?”老嫗還要辯解。


    “真的可以嗎?”樂子期的話愈發犀利,一字一句,割斷心弦,“你願意一枝獨秀小乾坤,還是從此埋沒於無數年輕美貌的女子之中,這選擇,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老嫗說不出話,她求的長生不老,無非是源於女子最簡單的羨慕和嫉妒。如樂子期所料,她的確沒法容忍那種萬紫千紅“眾樂樂”的場景。哪個女人不希望的是做沙漠中唯一的水滴,被所有人捧在手心當寶,哪個女人不怕淹沒在茫茫人海,杳無蹤跡?


    樂子期並沒有就此打住,他打定了主意,要將老嫗逼上絕路:“你若不信,大可以等,看看你為我們定下的三個時辰之約,是不是你們門主給你最後的期限,是不是你服侍二十年,即將功成的最終回報。”


    老嫗胸口一窒,忽然瘋了一樣的大笑,言語間極盡刻毒:“樂子期你實在太過聰明,我老婆子閱人無數,還沒見誰逃得過慧極必傷,情深不壽這八個字的。你也一樣。老婆子敢打賭,你一定會招致天妒,英年早逝,無端端,死於非命!”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是瞟向亟初禾的,果不其然,見那人身子微顫,嘴角又漏出一縷黑紅。


    樂子期卻恍若未覺:“不勞費心。我從今以後不會是孤身一人,也不會隻有一命。天妒不妒,我管不著,我要的,是我信的人不會叫我失望,信我的人,我同樣不會令他失望,”他始終背對著亟初禾,仿佛並不擔心那個人的波動,他的雙目炯炯有神,再不肯給惡毒的婦人開口的機會。


    “辰妃之父,張侍郎張大人打的如意算盤和貴門主的不謀而合,都是想要牽製或破壞白頭翁的長生計劃。不同的是,張侍郎是為自保,貴門主是為看熱鬧,所以她培養顧回藍成為一流的劍客,又暗中通過各種渠道給他無數消息,助他在最後時刻破壞了白頭翁的計劃,而那次皇甫家弟兄們遭的暗襲,就是嫻靜門最明顯的一次作為。或者該說,是她唯一露出的馬腳。至於張侍郎,”如今的樂子期,一招不出,一式不動,整個人卻渾然一把絕世寶劍,鋒芒畢露:“你無非是想說,他如今已經更名換姓,做了瞳門如意張,也就是,”他這把劍寒光乍泄,完全沒了七情六欲似的冷,是最適合殺人的劍,“我師父。”


    老嫗死死盯著他,目瞪口呆:“你,你不信?”


    樂子期淡淡回應:“信。”


    老嫗難以置信:“信的話你還.......”你還站的如此穩當?難道不應該疾走癲狂,真氣倒行,或傷或瘋嗎?


    樂子期依舊平靜如古鏡湖麵,不見一絲波瀾:“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古往今來,人人如此,憑什麽單單我樂子期就要在五行之外,不受牽連?倒是你,見怪不怪其怪自敗,老人家你全忘了。”


    老嫗被他的平靜和調侃徹底激怒:“通天妖狐你不要惺惺作態了,我不信你被人利用還如此心甘情願,毫無怨言!連顧回藍的事,你都怕他聽見,怎麽輪到自己的事倒無所謂了嗎?可別跟我說你是豁達,方才亟初禾出事,你立刻便殺了人,你的心眼比我老太婆還小。依我看,你不在乎,是因為你是懦夫,你在聽天由命,自暴自棄!”


    樂子期終於扯起嘴角笑了一下,豎起三根手指,略略一晃,宛若寶劍出鞘:“三個時辰,到了。”


    老嫗暗叫一聲糟糕,護體的真氣被他一激,先自行亂了陣腳,來前喝過的門主賜的茶,又適時翻湧上喉,濃濃的茶香,催命般的一浪高過一浪。逼得她內息紊亂,頭暈眼花,口吐白沫,撲通一聲,從石塊上重重的栽了下去,鬱卒而終。


    胡世這才敢將手掌從顧回藍耳朵上拿下來,抹了一把冷汗。他其實十分擔憂,那老嫗功夫不弱,如果她適才垂死掙紮,隻怕自己、步雲鷹、樂子期,三人加起來也不會是她的對手。步雲鷹也想到一處,暗中鬆了一口氣,惋惜道:“可惜沒問出我師父的死因。”


    樂子期顧不得答話,他俯□,焦灼的望著亟初禾和顧回藍,抿緊雙唇。


    這時候萬萬魯莽不得,稍有差池,便會要了兩個人的命。


    胡世頗為識趣,見太陽西斜,起身去拾了幹柴,拾掇出一塊幹淨地方預備點起篝火。他武功不濟,不知道顧回藍要忙碌多久,但他猜想,療傷之後體虛人疲,必定不適合到處走動,這裏雖然安靜,但春夜寒冷,還是該有所預備。


    步雲鷹的燙傷則下到冰涼的古鏡湖水中才略有好轉。


    至於樂子期,仿佛已忘了他也是有傷在身,始終提著精神,聚精會神的看著亟初禾顧回藍,時不時為他們抹一抹額角的汗珠。直等到月上樹梢,顧回藍漸漸睜開眼睛,眾人稍微鬆了口氣時,樂子期還繃著一張臉,因為亟初禾並沒有醒,僅僅是麵頰有了些血色。


    “師父.......”盡管知道顧回藍很累,但樂子期還是第一次沒有體諒他,問之急切。


    顧回藍朝他點頭:“放心.......明日便好。”他沒力氣多說,一句已是極限。


    但就這一句,足夠叫樂子期放下心頭大石:“多謝師父。”扶著亟初禾靠近火堆,脫下外袍蓋在他身上,又小心翼翼的去摸他的手腕,感覺指尖下脈象平穩有力,樂子期這才踏下心來,將他的頭枕在自己腿上,讓他睡的更舒坦。可一看那張俊顏從未有過的憔悴慘白,樂子期又覺得心頭更痛。


    胡世見他難過,忙悄聲勸道:“小師叔是個心狠的,你莫怪他自作主張。若知道他中毒害你這般難過,他一定會恨死自己。”


    樂子期苦笑:“他不會,”他眼眸低垂,睫毛散下,月光映著湖水,竟沒有他瞳中流光溢彩,來的輕靈閃耀,“我也是個心狠的,之前總顧著自己的事,總覺得揮霍的是自己的命,全不管他在旁擔驚受怕,憂心忡忡。也全然不知,原來他承受的,是這般撕心裂肺的痛。”


    好像千萬把鈍刀,一點一點割裂肌膚,刺破骨血的疼。


    好像絕望生了利爪,硬把三魂七魄從內裏,一層一層剝離的感覺。


    生不如死。


    (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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