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早晚複相逢】


    如果說乍聽這話,顧回藍是將信將疑,那麽十幾天後,他已經完全消了疑慮。不止他,隨行的七巧殿弟子不約而同一起咒罵:“瞳門果然是禍患,早該依照師祖定的門規將他們鏟除幹淨!”


    剛進客棧的門,樂子期就被其他人攆到了距離最遠的一張桌子上,單獨坐著,桌子上孤零零的放著一碗麵。他慢慢的吃著,在七巧殿弟子們的恨聲中,在周圍十幾道冰冷敵視的視線裏,淡定自若的像一座山。


    他沒理由著急。因為這還不是全部。


    在他們路過的第一個村落,第一步跨進茶樓時,整間茶樓的人就全都停下手裏的動作,站起身直勾勾的一致看他,沒等他靠近弄清原委,便齊聲喊了句“瞳門妖孽,禍世殃人”,倒地集體猝亡了。


    第二個村落更邪,整間酒肆的人在喊過“瞳門妖孽、斬草除根”幾個字後,便獰笑著將樂子期圍在中間,整齊劃一的像扭瓜一樣,生生扭下了自己的頭。血濺了滿地,身子卻能不倒,捉在手裏的頭更是不肯瞑目,拚著眼珠子掉出來的風險也要死瞪著樂子期,詭譎的笑容仿佛譏誚仿佛嘲諷,仿佛招魂使者得意洋洋勝券在握,仿佛黑白無常在高唱凱歌。


    饒是七巧殿平日殺戮心狠手辣的六個女弟子也被驚的張皇失措,吐的吐,暈的暈,剩下四個稍好些的,是緊閉雙目,說什麽不肯睜開。


    誰還能吃得下飯?


    他們隻有離開,去半山腰的下一個村子,饑腸轆轆的期待拖欠到午飯時辰的早飯。


    然而,出來才知,外麵並不比裏麵好多少。事實上,從這個村子到下一個村子,短短五六裏的路程,中有無數死狀類同酒肆裏的人一樣的屍首,那一雙雙怨毒的眼睛,永不瞑目的盯著酒肆的方向,仿佛時刻能變成厲鬼,喝血吃肉,啃光樂子期的每根骨頭。


    顧回藍這時才終於明白,任平生所說的,要命的麻煩。


    沒有一刀一劍,卻比真刀真槍,千軍萬馬,還要令人恐懼,令人慌張,令人防不勝防。


    死亡,以這種驚悚的方式,無形彰顯著它所向披靡的殺傷力,近在咫尺,迫在眉睫。


    這是女郎山下第三個村子。


    絕不會是最後一個村子。


    所以絕不會是全部。


    但樂子期此刻端坐的安然,飯吃的穩當,仿佛根本沒看見周圍食客又如之前遇到的那些人一樣,僵屍似的站起身,惡鬼般獰笑著向他慢慢圍攏。這一次,七巧殿的人學乖了,他們站的極遠,早已置身事外。連顧回藍和甄平穀也坐在他們一邊。


    這當然可以理解。


    誰會肯與招來死亡的妖孽坐在一處?


    誰知道那些古怪的食客會不會像扭瓜一樣扭下樂子期的頭?


    誰知道會不會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頭,還是很寶貴的。


    可以卸下別人的頭,卻不可以叫別人卸下自己的頭。


    樂子期的身影逐漸埋沒在摩肩接踵的人群裏,那一炷香的工夫,誰也不知道他經曆了什麽。人們隻知道,圍攏過來的人群忽然凹下去一個坑。仔細看,原來是有人抱著頭蹲在了地上。一個、兩個、三個......


    匪夷所思。


    所有圍上來的人都抱著頭悶聲蹲下的時候,樂子期終於再次出現在大家的視野中,依舊端坐的安然,飯吃的穩當。


    用他的三根筷子。


    沒錯,他今天用的三根筷子吃飯。一雙在右手,負責挑麵條,一根在左手,有規律的敲擊著桌案。很輕很輕的敲擊,幾乎聽不見聲音。但神奇的是,那些抱頭蹲下的人,就在這敲擊聲中,莫名倒地,複又爬起,晃晃悠悠好容易站穩了,立刻就指著樂子期的鼻子破口大罵。罵的一點新意都沒有,來來回回還是那一句“瞳門妖孽,斬草除根”。不同的是罵過之後,他們把腳一跺,暴吼一聲,癲狂煩亂的如暴徒一般把店麵砸個稀爛,然後突然睡醒似的,錯愕的看著狼藉的現場,瞠目結舌,愣一會後,便一致的選擇逃之夭夭——沒有殺人,也沒有自殺。


    樂子期麵前的桌子也已經被砸爛,麵湯潑了他一臉一身,汁水順著發梢黏黏糊糊的掛著,他卻沒有絲毫擦拭的意思。左手的筷子還是按照規律一下一下敲擊著,沒有桌子就碰撞著右手的筷子,一直堅持到最後一個人走掉,才鬆開捏緊筷子的雙手。


    喀。三根筷子不知什麽時候折成了六根,樂子期頹然癱坐在地上,臉色慘白,氣促狼狽。竟是力竭虛脫的模樣。


    眾人看的糊裏糊塗,不明就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敢貿然上前。唯獨一道白影不管不顧的衝出來,顧不得樂子期身上汙穢,直接抱在懷裏,小心翼翼的送進了樓上天字號客房。他身後,整整齊齊的跟了六個人。


    任平生眼一眯,問顧回藍:“顧大俠累不累?今日留在這裏歇一歇,明日再趕路可好?”


    顧回藍也在盯往樓上走的那個白色身影,表情莫測:“任先生做主就好。”


    客房內,樂子期睡足兩個時辰方才悠悠醒轉,睜開眼,亟初禾就坐在窗戶根底下,一臉鬱鬱,似乎比祁連山那一次還要糟糕。


    “亟兄.......”


    “你別說話!”亟初禾臉色更臭,“等我不生氣的時候你再解釋。”


    樂子期幹笑,等你不生氣,還有必要解釋嗎?


    門簾一掀,進來一位嫋嫋婷婷五官端正舉止大方的紅衣女子,手中捧著檀木托盤,盤上孔雀綠釉盞,盛著新沏好的信陽毛尖。遠遠的,便送來一股清香撲鼻。樂子期忙起身相迎,亟初禾手疾眼快搶先將他按回床榻。


    接過綠釉盞,吹到溫熱程度,才放到樂子期手上,示意他可以喝了。


    樂子期則盯著那漂亮姑娘,聚精會神:“亟兄的手藝真是精湛。我剛剛還以為.......”


    亟初禾嘴角不知不覺噙了壞意:“以為是我的妻還是妾?”


    樂子期隻當沒聽見,抿了口茶,笑道:“多謝。”


    亟初禾揶揄道:“謝她還是謝我?”


    樂子期繼續當沒聽見:“可否麻煩姑娘煮碗陽春麵?”


    “你餓了?”這一句是亟初禾問的,那端茶的姑娘對樂子期的話,始終沒半點反應。這的確不正常,因為他是個很英俊的男人,雖不及亟初禾五官秀美,但溫潤如玉,儒雅非常,渾然天成的氣質更是卓然不凡,穿個粗布短衫的農家裝都會引人注目。若不是因為他是瞳門中人,隻怕連宿敵七巧殿的幾個女弟子早就狼撲上來,將他就地吞了。何況他的聲音還很好聽,比金石聲更暖,比泉水聲更清,娓娓動人,繞梁三日。


    這樣的男子,卻被紅衣女子大大方方的完全忽略,實在是件很奇怪的事。


    不過樂子期一點都不在意,他更關心的是陽春麵,和亟初禾:“我方才還吃了一些,你呢?從早起到現在.......”


    “哦?”亟初禾拖了個長音,忽然心情大好。


    樂子期瞥他一眼:“主要是想你這張嘴有事做,就顧不得在這裏取笑我了。”


    亟初禾揚起嘴角:“汾兒,端兩碗麵來,”轉身又看樂子期,“你當我不知道,你哪裏肯吃這店裏的東西,剛剛不過是做做樣子吧。不如,”他指指樂子期的肚子,又摸摸自己的,“再食鬥一回?”


    樂子期躲不開,隻能勉為其難的答應,唇邊卻含著笑。


    很快便有兩個紅衣小童推門而入,不過端來的並不是陽春麵,而是兩個碩大的浴桶。金絲楠木的桶,隨著熱氣冒出白霧,緩緩散發著本身的香氣。樂子期卻為難了。他不是怕那兩個力大無窮抬桶的紅衣小童,而是怕眼前這個笑的忽然有點壞的亟初禾。


    這人怎麽也不說一聲就一——絲——不——掛了?!


    樂子期耳根一紅,趕緊將視線轉移。聽見入水的聲音才小心翼翼的把頭轉回來。亟初禾已經舒舒坦坦的躺在浴桶中:“把床上那套被褥扔了,換新的來。”紅衣小童立刻上前,七手八腳的忙活。


    樂子期如坐針氈。亟初禾雖然沒有挑明,但他扔掉被褥的舉動已經是間接提醒自己方才的狼狽。咬牙,握拳,心一橫,飛快的把衣服脫掉,鑽進了浴桶。待回頭,樂子期才發現,亟初禾竟一直緊閉雙目,做非禮勿視狀。


    心頭一熱,樂子期赧然,低低道了聲:“多謝。”


    亟初禾這才將眼睜開,掏掏耳朵,嗔怪道:“要聽出繭子來了。”


    樂子期的臉被熱氣熏的紅紅的:“下次再沒有了!”


    亟初禾哈哈笑:“不如我還你一個如何?”


    “哦?”


    “你有個毛病,最見不得別人在你麵前受傷殞命,這點我知道,那些來找麻煩的顯然也知道。人死在你麵前,就是要你難受,要你無奈,要你比死了的人更痛苦。你今日救他們,他們自然欠你一聲謝。”


    樂子期悶不作聲。


    亟初禾繼續自說自話:“我不知道你們瞳門到底得罪什麽人,不過照此下去,你若再心軟,再像這次一樣濫用瞳術,隻怕你連女郎山都翻不過去,就累死在半路上了。”


    “總不能叫他們白白丟了性命,”樂子期低聲回應,“更不能叫你們有什麽閃失。”


    “我們?”


    “那些人這次的意圖不是自盡,而是殺人。”對方顯然是覺得光陌生人死在自己麵前不夠刺激,他們瞄準了自己身邊的人。


    “哼,敢對我七巧殿動腦子,他們以為他們是什麽人!?”亟初禾眼中閃過一線陰騭冷酷。


    “他們......根本不是人,”樂子期長長歎了一口氣,“他們也是受人控製,身不由己,無論殺人還是自殺,都不是發自內心。”


    “難道......”亟初禾隔著水霧看著樂子期,朦朧之間,隻覺他側臉更俊,眉眼更秀,忍不住看了再看,半天才想起來要說的下一句,“難道被瞳術攝魂?”


    “是,是我師叔財如命。”


    “他一個如何強迫這麽多人?”


    “他一個人之力當然有限,但是,如果這些人事先中了五毒教的六魄迷香,半睡半醒間,合用瞳術一定事半功倍。也正因為有迷香的效用,我一開始才被蒙蔽過去。不然......”前頭兩個村落的人哪至慘死數十。


    亟初禾卻想到另外一件事:“皇甫大公子曾提過你被五毒教謀害一事,你可願意詳細告訴我?”


    “我知道你想到什麽,”樂子期眼眶忽然有點濕,不知道是不是被霧氣熏的,自出事以來,還是第一次有人問起當時原因,“你猜的沒有錯,如果當初隻需對付五毒教,我不至受傷,我也未曾料到,打背後那一掌的竟是我同門師叔。”


    同門操戈,最是殘忍。


    何況是師父仙逝,被唯一相依為命的師叔背後偷襲。切膚之痛,心頭氣憤,雖事隔半年多,仍未被很好掩飾,談吐間已然泄露完全,叫聽者感同身受,也叫亟初禾有些為難。到底語言乏力,不能探及心底最傷。


    他唯有保持沉默,默默的陪著樂子期洗完澡,換完衣,吃完麵,一步一步走下樓,一步一步走回眾人敵視冷漠的目光中。獨獨靠窗的顧回藍指著桌上一個翠綠色的倒流壺,笑的愜意:“吳酒一杯春竹葉,早晚複相逢。子期你看,釋然送來的竹葉青。”


    七公子?他怎知顧回藍來了這裏?


    亟初禾心下狐疑,轉頭回去,冷不丁嚇了一跳——樂子期的臉色難看至極。


    (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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