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用四字概況這胖魚的性情,便是:奸、懶、饞、滑。


    瑤姬囑咐他打掃,溟海連手指頭都不想抬,聽得“灑一點水”,他幹脆偷懶用法術招大水來衝刷。泥胚的房子怎經得住如此浸泡?一下便給衝垮了。


    溟海幹下錯事,怕妻主責罵,拔腿跑掉了。瑤姬沒有辦法,撩起裙擺從泥湯裏把能搶救的什物撈出來,損失雖然不多,但房子一塌,卻也無家可歸了。寨子裏有一片接待外來青年群婚的屋子,每間僅能容納兩人,瑤姬便在這裏和衣睡了一夜。


    第二天正逢十五,蚩尤來訪,見瑤姬的房屋倒塌,很吃了一驚。空氣中彌漫的妖氣帶著海腥味,不用問也知道是誰幹的。惹事的正主逃了,蚩尤好不容易來一趟,卻要出力收拾爛攤子,心中很不痛快。往日來訪,瑤姬總是忙活著給他煮雞子、蒸饅首,可如今胖魚把好的全吃光了,他連口熱的都湊合不上。


    蚩尤性子直爽,有什麽說什麽,一邊運土一邊罵:“兀那夯貨!又饞又懶,若落在我阿姆手裏,抽不死他!姊姊,等那胖魚回來,你好好教訓他!”兩個側夫還沒見過麵便結了仇,瑤姬隻能苦笑。


    罵是罵,手不空。蚩尤從小經鹽母□□,是幹活的一把好手,渾身使不完的力氣,背滕筐把原地的泥巴運走,又用木板做模,灌入泥土夯實為牆。瑤姬也不閑著,泥水泡過的衣服被褥都要重新拆洗,兩人紮紮實實幹了一整天,把房子重新蓋起來。


    新屋潮濕,又沒鋪板子,尚不能住人。瑤姬從鄰居家借灶,給蚩尤煮了一大鍋稠厚的片兒湯,晚間兩人就住在婚舍。勞碌一天,瑤姬撫慰功臣,事後蚩尤心滿意足,日間的不快嗖然飛走,偎著她在黑暗中喁喁私語。


    “我前日剛下戰場,連夜跑過來找姊姊。要不是黃帝那邊突然停戰,還不知道要等到哪天才能見你。”


    黃帝部落跟九黎族斷斷續續打了上百年,互相搶糧擄人,算得上是世仇。炎帝部落相對和平,但偶爾也會被卷入。瑤姬素來不喜流血衝突,聽他說停戰了,心中也是寬慰。


    “不打最好。但黃帝那邊有火神祝融,東夷少昊,怎麽說停就停了?”


    蚩尤困惑道:“這事我也想不明白。打著打著對方就撤了,說是主戰的太子昌意被彈了。昌意跟我又不一樣,從來不上戰場,隻在後麵指揮,他怎麽會被彈了?難道是誤傷?”


    瑤姬也摸不著頭腦,想了半天,恍然大悟:“是被“彈劾”了吧?”


    蚩尤抓抓頭:“唔,那是我記錯了。好像……好像是兩個字。”


    瑤姬失笑:“阿都,彈劾不是受傷,大約是太子做錯了什麽事,被重臣揭發攻擊了。”


    神魔雖然長壽強大,但性情通常率直簡單,對人類的政治鬥爭知之甚少。黃帝部落是東陸唯一人類掌控的集團,又是男權社會,有很複雜的君臣父子、貴賤階級分類,周圍的部落總想不明白他們在幹什麽。


    蚩尤又說:“既然不是受傷,那我就懂了。聽說昌意被彈之前,有什麽人給他介紹了一門親事,是蜀山氏女。要是受傷快死了,他幹嘛趕著回去成婚呢。”


    “巫水側的蜀山氏?”瑤姬出了一會兒神,歎道:“我十多年前跟蜀山氏的羊奚有過一麵之緣,算算年紀,這介紹去的大概是她的女兒昌璞。黃帝那邊重男輕女,內裏又有諸多爭鬥,這門親事未必妥當啊……”


    第二日仍是幹活。為了防潮防蟲,屋內的地麵和牆壁都要塗墊層。用草木灰、燒土、石灰岩粉、草筋等物合水拌勻,塗抹晾幹。再用桐木板鋪地,秸稈紮實堆頂。蚩尤雖然氣力遠超人類,但想把一棟屋內外置辦全,怎麽也得三四天功夫。他跟鹽母請了假,專心在薑寨幫瑤姬幹活。


    再說溟海。他落跑後在別的部落蹉跎兩天,估量著瑤姬的火氣大概小了,便折了幾隻漂亮花兒摸回薑寨。見房子重蓋,溟海不敢貿然進去,捧著花在門外探頭探腦地瞧。


    瑤姬正巧去河邊洗衣,隻剩下蚩尤一頭泥汗,光著膀子在屋內壘灶。見一個整齊幹淨的小白臉在門口張望,火氣騰地就上來了。他丟下工具,搓搓手站起來:


    “喝!你就是那海中來的胖魚了?光吃不幹的懶貨,惹下一攤爛事跑路,讓老子替你收拾!”


    溟海哪裏肯吃嘴虧,當即回道:“我當這又髒又臭的熊瞎子是誰呢,原來是那一粒粟都沒帶就嫁過來的窮鬼啊!”


    蚩尤大怒,吼道:“夯貨!有種出去練練!老子把你片成魚膾!”


    這便是兵主溟主的第一次見麵了。這個瞧那個妖嬈輕浮,那個瞧這個憨蠢粗苯,兩人互相看不順眼,擼起袖子就跑到後山上打了一架。


    這兩隻大妖魔力量和妖氣相差無幾,但溟海擅長大範圍水係法術,蚩尤擅長近身肉搏。距離薑寨這樣近,溟海不敢召喚洪水,也不敢開歸墟流放,便吃了小虧。等瑤姬趕來製止,隻見漫天泥沙,巨木倒伏,兩個人邊打邊罵,畫戟翻雲覆雨,銅棍橫掃千軍,生生擊碎了半座山頭。


    “都住手!”她沉聲喝了一句,兩個灰頭土臉的家夥便垂下手,不敢再打了。蚩尤銅筋鐵骨,被畫戟猛擊數次都渾然不覺。胖魚卻細皮嫩肉的吃痛,一頓胖揍給打腫了,看見心上人來,忙遮住黑眼圈。


    一人鑿了一個爆栗,瑤姬把這對活寶牽回家去治傷。


    身為掌握繁育和生命的女神,瑤姬大概是天地間唯一擁有治愈神力的生靈了。光芒驟起,她溫軟素手輕輕拂過,無論何樣的傷痛也都煙消雲散了。溟海趁著治傷的機會,挨挨蹭蹭地往她懷裏靠,卻被瑤姬推開了。


    “妻主莫要再生氣,以後晚上去住我的水晶屋好啦,何必窩在這間陋室裏麵呢。又暗又窄不說,還有一股難聞的鄉巴佬窮漢味兒。”


    忙活幾天蓋起來的新房,泥土還沒晾幹,自然有股土腥氣味,蚩尤重重哼了一聲,瑤姬麵上也沒有笑容。溟海心中有一絲慌張,連忙道:“我帶了許多珠貝財寶,拿出去換糧食牲畜,以後大家不用再辛勤勞作,妻主也無需夙興夜寐為他們操心了,好不好?”


    瑤姬搖了搖頭,正色曰:“阿海,陸地跟海中是不一樣的。水族自由自在,從來不用操心耕種勞作。珍寶雖稀罕,但在陸地上,糧食物資才是最重要的。你盡可以拿著帶來的東西出去試試,任哪一個寨子也不會答應用性命相關的口糧來換不能吃用的珠寶。授之於魚不如授之以漁,我跟阿川來到人間,目的是為了讓人類學會獨立生活,而不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十萬年間,無數人從我這裏學成離開,遍地繁衍開花,阿川帶到蜀地的那批也是一樣。”


    她危襟正坐,肅容道:“這裏的生活就是帶著土腥味的,我實不願勉強你改變天性。阿海,以後你可以跟阿都一樣走婚,與同族生活在一起,想我時再偶爾來一趟。這些珠貝財寶,我也沒有用處,你帶回北冥去吧。”


    溟海聽了這一席話,如遭五雷轟頂,淚水登時洶湧而出,順著臉龐流下去。他撲上去抓住瑤姬的衣襟晃道:“妻主這是要休了阿海嗎?要把我趕回家嗎?!”


    瑤姬看他這樣激動,對坐在一旁的人道:“阿都,你暫且回避一下。”蚩尤雖想留下看熱鬧,可也不敢不聽話,慢吞吞地出了屋門。


    溟海驚慌失措,死死抱住瑤姬的腿大哭。他心道一場婚禮張揚的三界皆知,結果不到半月就被休掉,幹脆找根珊瑚枝掛上去算了。


    “我都改了!再不敢了!”胖魚嗚嗚嚶嚶地哭泣,淚量驚人,先把瑤姬的裙子打濕,眼看又要淹了新鋪的地板。“我以後乖乖聽話,再也不偷吃雞子了,妻主別趕我走!別趕我走!”


    瑤姬哭笑不得,一邊以袖拭淚,一邊摸著他頭發安慰:“我哪裏說過要趕你走的話?隻是這裏真的比北冥窮很多,我不想你缺吃少穿,若是走婚……”


    “不走婚!不走婚!”溟海幹脆撒起潑來:“大家都知道我是三書六禮正經嫁過來的,再灰頭土臉回家丟人,不如吊在外麵的柿樹上好了!”說著就翻箱倒櫃去尋腰帶。


    這胖魚連一哭二鬧三上吊的絕技都拿出來了,明知世間根本沒有哪棵樹經得住鯤鵬的體重,瑤姬還是把他摁住,“好了好了,不許說這樣氣話!不願走就留下吧,可以後要約法三章!”


    溟海本來就是借題撒潑,聽瑤姬話中鬆動,忙摟著她腰迭聲應承:“都聽妻主的!莫說是三章,三百章三萬章也約!”


    瑤姬看他埋頭亂拱的樣子,似乎像看到原型的胖魚在搖尾巴,忍著笑道:“第一,此處是我居所,無論怎樣簡陋,晚間隻有你到我處過夜,沒有你召喚我去的道理。”


    溟海誕著臉答應:“是的是的!就算這裏沒牆沒屋頂,幕天席地我也會來服侍妻主的!”


    “第二,吩咐你做的事,不可偷懶推諉,缺斤短兩。”


    “絕對奮不顧身一魚當先!要一鬥,給一斛!”


    “第三,這麽多珠貝財寶,堆在此處既沒有用處,又要防人覬覦,還是送回北冥妥當。你缺少什麽,每年六月飛回去拿就是了。”


    溟海點頭如搗蒜。重要的幾件事他一一應承了,瑤姬的態度也緩和下來,溫言道:“雞子什麽的,不是不讓你吃。但凡我有的,一切盡你取用。隻是不要吃獨食,阿都每月隻來兩次,給他留一些。”


    “嗯嗯,都曉得了……我給妻主捶捶腿,捏捏肩……”


    一番折騰,瑤姬樹下家主威儀,溟海終於明白了這位看著溫善的妻主並不是任人左右的濫好人。他奸懶的脾氣雖一時改不過來,但瑤姬一言一令,他都不敢陽奉陰違,乖乖聽從。


    旋龜將探子送來的書簡合上,怡然自得的笑起來。


    問世間情為何物,不過一物降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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