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達麗婭與‘黑暗之王’訂立契約時,為了維護好‘不死性”,心裏有個大致框架。這座宅邸實際上就是在此基礎上建造的——”玄兒坐在椅子上慢慢地環顧一下寬敞的房間。我一邊跟隨他的視線,一邊組織著自然浮現在頭腦中的詞匯。


    “比起光明更愛黑暗。不斷地愛……為此而建造的宅邸。比起光明更傾向黑暗……將這種傾向貫徹到底的宅邸。”


    “嗯,是的。”玄兒滿意地點點頭,“‘黑暗館’這個說法,不知是誰最早提出來的。不過說得很好啊!宅邸的外裝飾都是吞噬光明、否定光明的暗黑色。內飾和家具,原則上也都是無光澤的黑色。”


    “還有紅色。”


    “對。血的紅色。”玄兒會心一笑,“相對於建築的規模,窗戶既少又小,白天基本上也都關著百葉窗和防雨木板套窗,這都是因為厭惡光明。即便是室內的燈火,也故意盡量弄得昏暗。從明治後半期最早建造的西館和東館開始,這一基本框架從未變化,在十角塔、北館和南館等新建和增改的建築中也得到沿襲。這和那個叫尼克洛第的建築家的影響不在一個層麵上。30年前達麗婭去世後,這也沒有改變。18年前燒毀後再建的北館也不例外。”


    “厭惡光明,隱身黑暗……”


    “這是在宴會最初幹杯時父親說的。你記得很清楚嘛。”


    “啊……是的。”


    ——繼承達麗婭熱切的願望,相信她的遺言,直至永遠。


    “我記得!”


    ——厭惡光明。隱身於遍布世界的黑暗中……這樣我們就能永存。


    “光明——特別是太陽光,不好。它是個極其不懂風趣且居心不良的家夥。它進入任何地方,儼然一切都是自己的地盤,侵犯黑暗的安靜與平和。中也君,你不這麽認為?”


    “啊!不,不過……”


    我不知如何作答,不禁想起今年春天認識玄兒時,他在白山寓所中所說的話。


    ——陽光是個居心不良的家夥。


    對,當時玄兒也是這麽說的。


    ——陽光下,人自然而然就“動起來”。其實這不好。過多的“運動”隻會加速生命燃燒,所以……


    所以他說“不喜歡太亮”。所以在白山寓所中,不論天氣好壞,也不管是否外出,幾乎整天都關著窗戶。


    歸根結底,那也是從達麗婭那裏繼承的思維方式,還是加入了玄兒個人的理解呢?


    ——可以說這和我從小生長的環境有關係。我父母家就是這樣。現在就算想改變,也不會如願的。


    真是這樣嗎?


    所謂玄兒“從小生長的環境”也就是厭惡光明,隱身於黑暗,以“不死之血”期待永遠。即便離開浦登家的這座宅邸,獨自在東京生活,他也無法自由,無法逃脫。套用征順的話,生命本身被羈絆了。


    但是,啊,這仿佛是……


    “玄兒,這難道不像德古拉嗎?《吸血伯爵德古拉》。”我不禁說出了今年夏天看過的這部怪誕的英國電影的名字——說起來,和浦登柳士郎初次見麵時,我好像也不禁想起了這部電影。


    身材高大,全身裹在黑色外套中的黑暗館館主。那難以名狀的威嚴感,那輪廓鮮明的臉龐,那浮現在蒼白臉上的笑容,那睜得大大的、渾濁的雙眼,那鼻梁上的深皺紋,那左右咧開的嘴……當我就近看著由此發出的毫無聲息的異樣笑容時,立刻聯想到了。我覺得即便把它當做那部怪誕電影的一幕也不讓人奇怪。這個50多歲的紳士,難道不正像那部電影的主人公德古拉伯爵嗎?(……克裏斯托弗·李的?這個唐突的問題不時地……)


    “德古拉啊!”玄兒苦笑著,“那部電影我也看了,非常愉快的結局啊!對於我來說,我還是喜歡托德·勃朗寧導演的作品中貝拉·路高西的怪誕表演。可是中也君,至今為止我還沒咬過你的脖子呢。美鳥和美魚也沒做過類似的事情吧?”


    玄兒直勾勾地看著不知如何作答的我。


    “我們不是吸血鬼。我們沒有這種身份。”玄兒斷然說道,“吸血鬼這個魔性概念據說發源於斯拉夫世界的土著信仰和民間傳承。那是吸取活人血而複活、流浪的亡靈。大體上是作為給人類帶來災難和死亡的存在而讓人懼怕。各地有不同的叫法,最終產生了英語的vampire這個詞,吸血鬼的概念擴展到西歐……這樣講解下去就沒有止境了,所以這裏暫且不說。關於世界各地的吸血鬼傳說,我也曾做過調查。要說文獻方麵的知識,我知道的要超過你一百倍。


    在圖書室,我曾粗略看過電影原著布拉姆·斯托克的小說。雖然我覺得寫得很好,但那隻不過是作家發揮旺盛的想像力而寫成的娛樂小說而己,盡管它取材於曆史人物。德古拉伯爵之類怪物在這個世上是不存在的,也不可能有吸血鬼棲息在世界的某處。


    “說起來,‘吸血鬼’隻不過是個世俗化的記號而已。通過鉛字、影像之類的媒介進行加工、培育,進而被廣泛共有的文化形態之一。或者是關於血和生、血和死、死和再生、光明和黑暗、神聖和惡魔等……某種傾向性的代名詞。比如像‘吸血鬼性’之類的。”


    我無法回答,避開對方的視線。


    “我們不是吸血鬼。”玄兒再次申明,“隻不過——”玄兒繼續說,“隻不過必須承認,流淌在根底的思想和傾向在某種程度上有類似性和親近性。我是這麽想的。無論如何,‘比起光明更愛黑暗’這個核心部分兩者是共通的。這一點確定無疑……不過,我還要重複一遍。我們不是吸血鬼。作為大的傾向性,或許可以納入同一範疇。但至少和你看的電影中登場的以及由此擴展想到的形象完全不同。希望你不要誤解。”


    “嗯——不過……”


    “中也君!”


    玄兒從椅子上站起來,離開壁爐,走到鋪著黑天鵝絨床翠的帶華蓋的床前,扭過頭。


    “實際上達麗婭並不是非要喝活人的血才能生存。接受了達麗婭的血和肉的我們也一樣。雖說厭惡光明,但這是程度問題。並不會因為被陽光直射就灰飛煙滅。你看我就知道了。無論在東京還是在這兒,白天並非完全不出門吧?”


    我狼狽地點點頭,玄兒半開玩笑地加了一句:“理想狀態或許是不曬太陽。”


    理想狀態?——啊,我記得來這裏的第一天,晚餐時好像聽到過類似的話。


    “盡管有‘不死之血’,但如果被殺還是會死的,並非一定要用木釘子打人心髒。也不會睡在棺材裏並在棺材裏撒上腐土。既沒有吸血的撩牙,也不會變成蝙蝠、狼什麽的。我也不怕吃大蒜,也不怕抱著十字架睡覺。怎麽樣?”


    “明白了。”我慢慢地點點頭,想從頭腦中趕走“吸血鬼”這個詞。


    “不過中也君,在我們浦登家始於達麗婭的‘不死信仰’中,有一個特性和世上的吸血鬼傳說中常見的另一要素相通。”


    “特性?”


    “是的。”玄兒在床的一端淺淺地坐下,“也和這宅邸的特征密切關係,你知道是什麽嗎?”他剛才狂熱信徒般的樣子消失了,聽口氣,像是在享受著猜謎的樂趣。


    2


    和吸血鬼傳說中的某個要素奇妙共通的特性。也和這宅邸的特征密切相關——到底是什麽呢?


    我將雙手交叉腦後,在椅子上稍微向後靠了靠,仰望著黑色的天花板。從天花板上垂下來的吊燈發出微弱光芒。吊燈上同樣沒有使用任何透明玻璃或金銀作裝飾……


    “怎麽樣,中也君?”玄兒催促著,“你來這兒大約四天了。就算發現了也不足為怪。”


    “但是……”我將視線移向床邊,“好了,玄兒,別賣關子。求你了。”


    玄兒哼了一聲,表情再度認真起來,沉默片刻後,說:“比方說,你來後就沒覺得奇怪?雖然這宅邸建在湖中小島上,但周圍環繞著高大石牆,無論從院子裏還是從窗戶中都看不到湖麵。從十角塔的最高層看不見,爬上這‘達麗婭之塔’的三樓也一樣。因為設計窗戶和陽台時,精心計算過角度了。為何要這樣呢?


    “讓我們看看宅邸的內飾吧。黑色的牆壁、黑色的地板、黑色的天花板以及黑色的門窗,都是無光澤的黑色。石製部位也經過粗加工,使之失去光澤。家具也是如此。窗戶上的玻璃基本上都是磨砂玻璃或帶花紋的玻璃。餐具也一樣,但凡玻璃製品大體都混濁、模糊,有陶器但沒有瓷器。湯匙用的是木製的而不是金屬的。照明裝置、小金屬裝置和裝飾上也沒有使用任何有光澤的東西。”


    “啊……”


    我輕聲叫了起來,再次抬頭看看房間的天花板和電燈,接著又把牆壁、窗戶、地板、家具看了一遍。其實現在不確認也知道——玄兒說的沒錯。


    “最重要的是,這裏有一處更明顯的關鍵性缺失。你知道嗎,中也君?在普通家庭裏肯定不止一個,這座宅邸中卻沒有。如果說完全沒有那是說謊,但是……總之,有一樣東西是最近才破例裝上的。”


    “最近才……”


    聽到這兒讓我想到的隻有一樣。如果是“最近才”裝上,那麽和周圍其他家具相比看起來應該明顯新一些。


    “玄兒先生,那破例的東西不會是東館的那個……”


    “終於想到了啊!”


    “東館一樓洗手間裏的那個——”


    來這裏的第二天早晨,我第一次看到就發現隻有它是嶄新的。


    為什麽這樣……由於略微有點不協調的感覺,所以當時這個疑問就留在了我的心中。


    “是那塊鏡子嗎?”


    “是的,是那塊鏡子。”玄兒淡淡地笑道,“我覺得在客房的洗手間中沒有鏡子不太好。在你確定要來之後,匆忙讓人安裝上去的。就像你看到的,如果關上門,鏡麵就完全隱藏起來了。”


    “的確……啊。”我歎了口氣,“這個宅邸裏沒有鏡子。除了洗手間,連一麵都……”


    “應該連一麵都沒有。因為這就是這個宅邸的關鍵性缺失。”說著,玄兒抬起撐在床邊的雙手,向兩邊大大地攤開。看著他黑色對襟毛衣的袖子和衣身因為這個戲劇般的動作搖動起來,不知為什麽我突然感到心跳加速。


    “吸血鬼厭惡鏡子。因為自己的身影不會出現在鏡子中。他們害怕由於照不出自己的樣子而在第三者麵前露餡。但是在這兒卻是與之相反的心理強烈地支配著我們。”


    “相反的心理?”


    “嗯。這個問題和剛才說的‘不死性’三個階段有關。”玄兒放下攤開的手,用右手手指理了理前額的頭發,“據說到了第三個階段,也就是長生不老的人,就不會在鏡子裏映出自己的身影。你不要對我說這很荒唐,好嗎,中也君?”


    玄兒的眼睛裏又閃現出剛才那樣的狂熱信徒般的色彩。我什麽都沒說,但也沒有低下頭或者背過臉去,而是直接迎著他的視線。


    “如果‘不死性’達到期望境界,身影就不會映在鏡子中。反過來說,隻要身影出現在鏡子裏,就說明還沒有達到那個境界。所以,每當我們看到鏡子中自己的身影時,就不得不麵對這個事實。


    “今天還是出現了,現在還是出現了。會不會明天、後天、下個月、明年、幾年後、幾十年後……不管過了多久自己都沒有‘成功”,一直出現在鏡子裏呢?每次站在鏡子前就會想到而且不得不想到這些。這大概會喚起沮喪、痛苦,甚至是恐懼和絕望吧。所以鏡子自然就成了禁忌的對象,從達麗婭和玄遙身邊排除出去。


    “所以在這個宅邸裏沒有鏡子。在建造時就有意識加入了這個缺陷。和鏡子一樣能夠映出身影的東西——比如說普通的透明玻璃,比如說有光澤的金屬和石頭,比如說加工得閃閃發光的家具……這些也都被極力從建築中排除出去。黑暗館就這樣被建造起來。增改、重建時這個規則當然也得到嚴格遵守……”


    不僅如此——我現在才想起來。玄兒在東京的白山寓所,是的,那兒不也是連一麵洗臉台的鏡子都沒有嗎?不知不覺,我又輕聲叫了一聲。不知為什麽,我感覺全身的力氣似乎都被抽走了。


    “從院子和房間的窗戶中看不到湖麵,也是同樣的理由嗎?”


    我緩緩搖著頭問道。玄兒的眼神略為緩和了一些。


    “你好像理解了啊。”玄兒回答著,“見影湖的‘見影’被認為是‘鏡子’的語源,因為有這樣的名字,所以以前這個湖肯定比現在的透明度要高,湖麵名副其實地像鏡子一樣能映出周圍的風景。所以才築起連綿不斷的高牆,使得在哪兒都看不到這個巨大鏡子。房間和塔上窗戶的位置也作了適當的安排。現在你也看到了,那個湖被‘人魚的血’染紅了。”


    我輕聲說了聲“的確”。同時,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和玄兒去調查正門外的棧橋時……


    “玄兒。”我馬上問道,“或許不僅是像鏡子的湖麵,湖水本身在這兒也成為禁忌的對象了吧?”


    “嗯?為什麽會這麽想?”


    “第一天晚上,我們不是發現了從棧橋漂走的小船嗎?可能是江南來時乘坐的那條小船。”


    “啊,是的。”


    “當時那條船離岸還不太遠,所以我覺得遊過去抓住它並不難。但是,你在旁邊好像沒有想過。”


    “嘿嘿。中也君,所以你想到了吸血鬼是害怕涼水的,對嗎?”


    “不,那倒不是。”


    “我不是說過嗎?在那個湖裏遊泳是危險的。之前,我不是說過傭人母子溺水而亡的事嗎?”


    “是的。不過,考慮到當時的狀況……”話一出口,我又覺得這或許沒什麽意義,於是含糊其辭,閉上嘴。


    這時,玄兒靜靜地說:“我是怕水!”


    “啊?”


    “啊,這是我個人的情況。並不是整個浦登家族的問題。”


    “哦……”


    “我不會遊泳。出生後從未遊過。確切地說,應該是我記得沒有。直到我九歲的秋天為止,從未踏出過塔一步。”玄兒的臉頰自嘲般地抽動著,“之後也沒遊過。不光是在這個湖中,在其他地方也一樣。現在也不會遊。所以我怕水。”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但同時剛才被趕到角落中的那個詞瞬間又不可遏止地在腦子裏閃現出來。


    ——吸血鬼!


    雖然在各個方麵形式不同,雖然他自己也否定,但我覺得玄兒他們恐怕仍然是吸血鬼的眷屬。


    3


    玄兒從床上站起來、拖著腳,回到壁爐前、坐在椅子扶手上,右手撐在靠背處。


    他側對著我,隻讓我看到左半身,根本沒打算看我這邊。他將視線投向房間的另一側——東側突出的塔屋方向,好一會兒都沒有動。好像在給我思考的時間,又好像在平靜內心的波動。


    “最早建的是西館和東館,北館是幾年後建的。”玄兒終於開口了,聲音聽起來比剛才要平靜得多,也冰冷得多。


    “按照當初的定位,熊本的宅邸是本宅,這裏是別墅。但不久,達麗婭開始在這裏度過一年的大部分時間。當時,玄遙已就任‘鳳凰會’會長。因此,據說有一段時間,他非常頻繁地來往於兩地。在這期間,玄遙和達麗婭生了第一個孩子。這一年玄遙44歲,達麗婭29歲。那是一個酷似達麗婭的美麗女孩,名叫浦登櫻。可能是在第三年,兩人又生了一個孩子,這個名叫玄德的男孩好像出生沒幾年就夭折了。他得了和麻那以及阿清相同的病。”


    “早衰症嗎?”


    “嗯。”玄兒側對著我點點頭,“這是給接受達麗婭之血的人帶來死亡的惟一病症。”


    “你是說早衰症是出生在浦登家的人背負的危險之一?”


    “是這樣的。像玄遙這樣直接從達麗婭那裏獲得血,或者以達麗婭子孫的形式繼承‘血’的人,原則上至少都獲得了第一階段的‘不死性’。但另一方麵,有時也會生出像阿清這樣患早衰症的孩子。而且不管如何設法,得這種病的孩子也不能獲得普通人的壽命。年紀輕輕,身體機能就急速老化,直至死亡。阿清也會這樣。可以說這是出生在浦登家的風險吧。”


    “為什麽會這樣?”我問道。心裏想起了仿佛“滿臉皺紋的猿猴”的少年的臉和草紙般粗糙的雙手。


    “不知道。”玄兒緩緩地搖搖頭,“因為不知道,所以隻能接受這無奈的命運。望和姨媽就是難以忍受才會那樣。”


    “可是,玄兒……”


    “不知道,真的。醫學上完全搞不清原因,也沒辦法救。阿清算是活得比較長的了。”玄兒繼續搖著頭,“但我是這麽想的,可能有點牽強——”


    一瞬間,他看了我一眼。


    “比如說先設定一個前提:在這個世界、宇宙中,生命——‘生’的總量、絕對量是一定的。就是說從人類到小蟲,將世界上所有的‘生’匯總起來,存在著一定的量。而且,在這數量龐大的‘生’中實際上有某種眼睛看不見的東西,在規定的框架內經常讓增減平衡,糾正多餘的偏差,保持量的均衡。”


    “哦?”


    “現在出現了獲得‘不死性’的人們。這種現象破壞了‘生’在量上的均衡。因為接受‘達麗婭之血’,人不會病死,也不會自然死亡,本來應該以某種方式死去而分配給其他人的‘生’就會一直停留在一處。雖然現在還沒有實現,但潛在於我們身上的‘不死性’恐怕也理所當然地成為一個大問題。於是,糾偏的力量在這裏發揮了作用。在期望長生不老的家族中,在一定幾率上會生出具有相反體質,也就是患早衰症的人。換句話說,在能夠達成長生不老的‘達麗婭之血’中,存在著相應的危險。你明白了嗎?”


    “嗯,我好像有點明白。”


    “我不知道到底是誰在調配,也不想把‘神’的概念引入進來。”


    我心情陰鬱地看著玄兒的側麵,低聲問:“總而言之是犧牲了,是這個意思嗎?為了使一族的‘不死性’保持下去,就要有人犧牲來達到平衡。”


    “可以說是值得尊敬的犧牲啊。”


    “阿清知道全部情況嗎?”


    “嗯。他是個聰明孩子。”玄兒故作鎮靜地回答,“我不知道他是否理解我剛才說的理論。不過,他應該有這樣的認識:自己得這種病是父母能夠永生的代價。望和姨媽那樣死去,阿清才會格外痛苦。他會覺得自己的犧牲沒有價值。我們回到剛才的話吧。”玄兒又瞥了我一眼,“作為繼承達麗婭‘不死之血’的女兒,櫻子是在這兒長大的。盡管遭遇因早衰症而失去玄德的不幸,但這個時期的浦登家基本上過著平靜的生活。無論是對玄遙、達麗婭,還是當時宅邸的傭人們而言。


    “據說庭院裏的地下墓地是在玄德死後建的。當時玄遙的第一任妻子和兩個孩子的遺骨也被移到那裏,不過當時還不叫‘迷失的籠子’。”


    “是嗎?那麽……”


    “出現那個怪名要晚得多——是27年前櫻子自殺之後的事了。”


    “27年前……”


    這是怎麽回事?我覺得納悶,但玄兒並不理會,繼續說下去。


    “這個暫且不管,櫻子18歲時和卓藏結了婚。據說卓藏當時28歲,是個前途無量的青年官吏。我不清楚經過是怎樣的,不過他是先和玄遙認識並得到賞識後,被邀請到這兒,引見給達麗婭和櫻子的。他是被挑中的女婿。卓藏應承後,拋棄家庭和過去的經曆,和櫻子結婚,成為浦登家的一員。作為回報,玄遙答應讓他接受達麗婭的‘不死之血’和‘鳳凰會’的相應地位。然而……”


    玄兒的聲音變得嚴峻起來:“然而,當兩人結合後,問題出現了。”


    “問題?是什麽?”


    “櫻子已經懷孕了。”


    “啊?”我疑惑地喊道,“那是怎麽回事?”


    “並不是櫻子和卓藏在婚前發生關係而懷孕,不是……”


    “你是說那個孩子不是卓藏的?”


    “是的。”


    “那麽,到底是誰的?”我問完,就想到一個可怕的答案,“難不成……”


    我很猶豫是否把答案說出來。玄兒可能注意到了我的表現:“正如你所想的,中也君。”玄兒慢慢轉向我,一字一句說道,“櫻子懷的孩子就是我死去的母親康娜。不過父親不是卓藏,而是玄遙——誰都不會明講,但卻是定論。”


    “是鬼丸老說的嗎?”


    “鬼丸老——”玄兒靜靜地垂下眼簾,“他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最早是喝醉的野口醫生透露出來的:他可能是聽我父親說的,或許是聽玄遙本人說的。”


    “玄遙為什麽要讓自己的女兒懷孕呢?因為已經不能問本人了,所以隻能憑空想像。比如說……因為櫻子長得和年輕時的達麗婭一模一樣。當時玄遙已過60歲,達麗婭快50歲了,容貌肯定已經衰老。玄遙在長大的女兒身上看到了在異國相遇並戲劇般地陷入戀愛時的妻子的美貌和氣息,因而無法遏製噴薄而出的衝動……”


    “所以才侵犯了櫻子,是嗎?”


    “當然這不能說是正常行為。至少當時玄遙肯定精神不正常,無法克製獸性的衝動,已經陷入某種瘋狂的狀態。另一方麵,我還有這樣的想法:和親身女兒發生關係並使之懷孕,這顯然是‘神’不允許的惡行。或許,隱藏在浦登家子孫玄遙身上的‘我們是被神拋棄的一族’的意識,在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情況下支配了他,使他做出這種事情來作為‘背叛神’的一環。”


    玄兒看了我一眼,仿佛在征求我的意見。看到我不能馬上做出反應,他又垂下眼簾:“總之,從這時開始,浦登家——以玄遙和達麗婭為中心的家族關係開始慢慢扭曲了。”


    “對了,玄兒。”我問,“卓藏事先知道嗎?櫻子肚裏的孩子是別人的。”


    “知道。甚至連那個孩子的父親是玄遙他都知道。據說他在成為玄遙的女婿之前,便知道了一切。”


    “知道一切……”


    “以‘不死之血’和‘鳳凰會’中的地位、職位為條件,卓藏接受了一切,發誓服從嶽父玄遙。他曾野心勃勃,試圖將浦登家族的財權牢牢控製在自己手中,但結果他隻是玄遙的傀儡。他能忠實地完成玄遙交付的工作和任務,在這一點上他確實是個優秀人才。對於玄遙來說,他是個容易應付、容易駕馭的對象。所以玄遙才選中他作為自己的女婿……”


    “關於18年前凶案的動機,你說卓藏一直暗中恨玄遙,是指這個嗎?”


    剛才被放到“以後再說”的一個問題,看來已經基本解決了。


    玄兒點點頭:“是的。雖說是自己選的路,但幾十年間,他一直隻是玄遙的傀儡,由此產生的不滿日積月累,變成了僧恨和憤怒,終於爆發。關於27年前櫻子的自殺,不管真相如何,我想他可能也有自己的看法。”


    “玄兒,櫻子的孩子——美惟、望和,她們真正的父親不會也不是卓藏吧?”


    “不,那倒不是。”玄兒馬上否定了,“據說玄遙讓櫻子生的隻是第一個孩子康娜。其他女兒,美惟、望和還有得早衰症去世的麻那,毫無疑問都是卓藏的孩子。玄遙還不至於做出那麽荒唐的事,還不至於瘋狂到那種程度——”


    玄兒站起來,手撫著額頭上看著我。


    “在那段時間內,瘋狂的不是玄遙而是達麗婭。”


    4


    “據說達麗婭對玄遙的感情和執著從來沒有如此深厚、強烈過。”


    玄兒拖著腳步,穿過我身邊,向房間北麵走去,在掛著兩個威尼斯麵具的牆壁前站住。我轉頭看著他。他背對我,繼續說下去。


    “櫻子在和卓藏結婚後生下了肚子裏的孩子,起名叫康娜。這個女孩實際上是玄遙和櫻子的‘罪惡之子’。達麗婭不可能不知道這件事情。她哀歎、憤怒,矛頭當然先指向玄遙和櫻子,進一步指向‘罪惡之子’康娜。但是,幾經轉折,她最終開始怨恨自己,內心備受煎熬。


    “簡單地說——即便那隻是一時的鬼迷心竅,但玄遙確實是被具備自己年輕時美貌的櫻子迷住了,才控製不住瘋狂的衝動。而原因在自己身上,是因為自己不再年輕,是因為往日的美貌已經逝去。於是,在心中達麗婭產生一種念頭——”


    玄兒停頓一下,回頭看著我的嘴角,仿佛在說:“你明白嗎,中也君?”


    “對於獲得‘不老性’的熱切期望比過去更加強烈。‘不死性’的第三階段應該可以實現長生不老。她想盡早獲得‘不老性’。她近乎瘋狂地希望以此來延緩衰老,甚至返老還童,美貌如初。”


    “近乎瘋狂……?”


    “是的。名副其實的近乎瘋狂。”玄兒又轉身麵向牆壁,“中也君,來這兒。”


    我提心吊膽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玄兒身後。


    “這裏實際上也有機關。”說著,玄兒將手伸向右側的麵具——臉部塗成白色和灰色的那個,將食指和中指伸入檸檬形的雙眼中,不容我思考,他就沿著牆壁,將整個麵具按下了幾厘米。


    牆壁中似乎傳來輕微的金屬聲,接著,響起沉重的聲音,旁邊的架子動起來。架子和後麵的牆壁連成一體,像大門一樣,朝前突出。


    “是暗門。”玄兒說道,“這個麵具的後麵是解鎖裝置和聯動杠杆。”


    玄兒將雙手放在突出的架子一端,向前拉開。是一扇寬不足一米,和我差不多高的“門”。隨著低沉的嘎吱聲,門打開了,那邊是散發著黴味的空間。


    玄兒進去開了燈:“進來,中也君。”


    我仍然提心吊膽,聽話地進去了。


    這是一個鋪著榻榻米的房間,有六張榻榻米大小,或許還要再大一些。沒有一扇窗戶,兩旁並排著幾個像衣櫥的高大櫃子,表麵塗成無光澤的黑色或黯淡的紅色。在正麵內裏的牆壁處,放著兩邊帶抽屜的矮桌和暖爐。這是更衣室兼化妝室嗎?桌子上本應該有鏡子,但這兒沒有。


    玄兒將暗門按原樣關好,將手輕輕地放在我肩上。


    “中也君,看這兒。”他指著是門旁的牆壁。在臥室一側的兩張麵具的反麵,也掛著兩張麵具。但風格極其怪異,和臥室那邊的麵具迥然不同。


    一眼看去,“鐵麵具”這個詞浮現在我的腦海裏。我不知那麵具的材料是否真是鐵,但它們都是用黑色、無光澤的金屬製成的。


    一個可以將頭整個罩住,麵部形態猙獰,不知道是鬼、龍,還是獅子。另一個則可以遮住人臉,有一根帶子可繞到腦後,起固定作用。那帶子也是金屬做的,而不是皮革或者布。穿成圓孔的雙眼、尖尖的耳朵、大鷹鉤鼻、歪咧開的嘴……雖然是人,而且可能是女人的臉,但那樣子同樣讓人毛骨悚然。


    “我想這可能就是所謂‘不光彩的麵具’吧。”玄兒解釋道。


    “‘不光彩的麵具’?”


    “在中世紀的歐洲各國,這些是將罪犯綁縛街頭示眾時使用的刑具。強迫犯人戴上醜陋、侮辱性的麵具,站在大馬路上示眾。比如‘長舌婦的嘴嚼子’、‘驢耳朵和豬鼻子的麵具’什麽的,聽說過嗎?”


    “沒有。”


    “大致來說,我想這可能是屬於這一類型的吧。兩個麵具上都有鎖,讓人無法隨意摘下。”


    “鎖……?”


    “不知是什麽時候做的。看起來年代久遠,不過也很可能是複製品。”


    “有什麽特別的由來嗎?”


    “可能有,也可能隻是因為達麗婭感興趣才弄來的。這我們就不得而知了。”玄兒微微地聳聳肩,“不過,不管怎麽說,這難道不是有象征意義嗎?如果和玄遙相遇,來到這一個國家,在這裏住下的達麗婭是‘表麵的魔女’。那麽在櫻子生下康娜後,達麗婭就成了‘內心的魔女’了。猶如這個牆壁的正反麵,不是嗎?臥室一側的麵具是‘表麵的麵具”,這個密室一側的麵具則是‘內心的麵具’”


    並排在黑牆上的鐵麵具。那兩張奇怪的臉看上去越發恐怖,我不禁轉過臉,玄兒站在我身邊,雙手抱在胸前。


    “名副其實的近乎瘋狂……達麗婭夫人到底做了什麽?”


    “據說45年前——”玄兒眯起眼睛,顯得憂鬱,“達麗婭50歲時的事情。因為太可怕了,所以誰都不願明言是否真有其事。即便是知情的鬼丸老也隻字不提。所以,這始終都是傳說。”


    玄兒壓低聲音,生怕被別人聽到後,會受到指責。盡管這裏不可能有第三者。


    “比起光明更愛黑暗……光這樣恐怕來不及了。心急如焚的達麗婭開始進行恐怖而惡心的實驗,期望早日獲得‘不老性’。”


    “恐怖而惡心……”


    “可以說是研究,或者實驗。也可以在前麵加上‘惡魔般的’來形容。”


    玄兒的聲音壓得更低,我屏住呼吸,側耳傾聽。


    “據說,當時除了鬼丸老,還有一個完全聽命於達麗婭的男傭人。她命令他從山嶺對麵的村子裏誘拐村民,主要是年輕女子和孩子。被拐來的村民好像被關在十角塔上。就是我度過幼年的最頂層的囚禁室。”


    “啊……”我不禁叫出聲。


    玄兒的聲音依然很低:“達麗婭用被囚禁的村民進行了各種各樣的實驗。雖說是實驗,但並不是科學上或者醫學上的正經實驗,而是近乎虐待、拷問般的行為。”


    “當時,達麗婭隻想到自古就作為生命源泉的‘血’的神秘功效。她喝年輕女子和孩子的血,希望將他們的生命力攝人自己體內:她偏離了原本和‘黑暗之王’訂立的契約,瘋狂的她隻想找出一條能早口實現第三階段的捷徑。”


    “果然還是血……嗎?”


    “你是想說‘你看,我說什麽來著’之類的話吧。”


    “啊,不。”


    “的確,是你喜歡的吸血鬼。”玄兒半帶諷刺地說著,半邊臉頰抽動著,笑了笑,“我一直想說本質是不同的,但不論怎樣為這個時期的達麗婭辯解,似乎都毫無說服力……是的,她無意識中,成為了一個‘吸血鬼’。”


    “啊……”


    “不過,她並非單純地把被擄掠者的血抽出來喝,而是依次喝了各種條件下的血液,比如說他們悲傷和恐懼時的血、他們快樂時的血,抑或是他們絕望和痛苦時的血……就算是恐俱和痛苦,也有各種各樣的恐懼和痛苦。即便僅限於肉體上的痛苦,根據部位和程度,實際上也會呈現出各種各樣的痛苦形態。據說後來光是血已不能滿足需要,她將試驗進一步擴展到被擄掠者的肉。”


    “簡直就像是——”殘酷景象浮現腦海,我不禁打了一個冷顫,“簡直就像那個,匈牙利的女吸血鬼……”


    “匈牙利的……啊,你是說伊莉莎貝特·巴特利伯爵夫人嗎?你知道得不少啊。”


    “曾經在一本書上讀到過。”


    “那是300多年前的故事了。再早一點的話,那個法國的吉爾德雷也夜夜舉辦可怕的鮮血盛宴。”


    玄兒哼了一聲,眉頭緊縮。


    “他們都著迷於‘血’的神秘,陷入毀滅性的瘋狂中。然而達麗婭雖然形式上與他們確實很像,但應該還不至於像他們那樣進行大規模殺戮,也不像他們那樣具有過多的變態性欲……作為繼承了她血統的人,這是我所希望並願意相信的。因為最終被達麗婭殺害的村民據說是13人,而在巴特利伯爵夫人的城堡中,則發現了600多具被虐殺的屍體,也有人說是數千人。這不僅僅是數量上的差異。”


    “雖說如此,我想在達麗婭的研究、實驗中,其殘虐程度肯定也隨著次數的增加,而不斷上升。據說在十角塔的地下,為此建造了房間,那裏有各種刑具,曾讓村民們恐怖、痛苦。現在,那入口已被水泥封死,無法確認裏麵的情況。最終,被拐來的村民們在那間地下室或者最頂層的囚禁室裏相繼死去。


    “據說達麗婭的這種狂暴行徑持續了十年以上。結果,被拐來的村民們無人幸免,全部喪命在十角塔的地下室或囚禁室,屍體被埋在島上的某處……”


    “就是那個‘人骨之沼’嗎?”


    “是的。但沒想到現在會露出來,而且是在那種狀態下出現。那個叫市朗的少年之所以那麽害怕我們浦登家的人,可能就是因為以前的那個傳說至今仍在村裏流傳吧——曾經有段時間,幾個年輕女子和孩子下落不明,好像是被秘密帶到山嶺對麵的浦登家的宅子裏,那裏肯定住著吃人的恐怖怪物……”


    “難道家裏人都沒有製止她——達麗婭夫人的這種行為嗎?”


    “實際上,誰都沒能阻止。”


    “可是這種……”


    “玄遙表麵上是浦登家族的最高權力者,他也沒能阻止。據說因為他雖然一直用自己的方式愛著達麗婭,但同時也非常怕她。當然,也因為他和親生女兒發生關係,還生了孩子,這種過失和背叛讓他愧疚,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經過十多年,犧牲者達到13人,但達麗婭熱切期望的‘不老性’並沒實現。無論喝什麽樣的人的什麽樣的血,吃什麽樣的人的肉,她都沒能延緩衰老,也不可能恢複年輕時的美貌。於是……”


    玄兒低沉的聲音突然變了調子,高亢起來。


    “瘋狂的魔女達麗婭的內心發生巨變。”


    5


    “累了吧,中也君。”


    我站在玄兒身邊,他將手放在我肩膀上。


    “你可以坐在那把椅子上,我還要說一會兒。”


    “好。”正麵內裏的桌子前,有黑色的布椅,我聽話地坐在那裏,麵向玄兒。他依然站著,兩手叉腰。


    “經過十年的惡魔式的研究、實驗和失敗後,達麗婭領悟了。”


    玄兒繼續說,聲音沒有被故意壓低,也沒有顯得特別激昂。


    “她覺得那樣不行,就算繼續下去也無濟於事,希望以此提前達到第三階段終究是不可能的。不僅如此,她覺得可能還犯了嚴重錯誤,即違背原本和‘黑暗之王’訂立的契約。繼續這種錯誤有可能會失去自己和‘永遠’融為一體的資格。


    “於是,她內心發生變化。根據不同的解釋,你可以把這種變化看做是恢複正常,也可以看做是陷入更大的瘋狂。達麗婭既對玄遙的過錯感到失望、憤怒,但又舍棄不下他;同時,對‘雖然不死但會老’又充滿了恐怖和焦躁。她的內心曾被這些複雜情感所折磨。對於櫻子、卓藏、康娜,她肯定也曾抱有同樣的消極而矛盾的想法,可是到了這個時候,這些都轉化成對分享了自己血的同類、同族的‘寬容’。也可以說,在多年瘋狂之後,瘋狂的魔女心中產生了母愛。”


    “母愛?”我感到極為意外,不禁重複一遍。


    “母愛。”玄兒誠懇地點點頭,略微緩和一下語氣,“結果,達麗婭下了非常大的決心。那是30年前,65歲的達麗婭去世那年的事。順便說一下,當時玄遙已經80歲高齡,卓藏46歲,櫻子36歲,康娜17歲,美惟和望和還是10歲左右的孩子。


    “你已經明白了吧,中也君?她的決定就是終止自己的‘不死之生’。隻是,自殺是不被允許的,所以她讓當時的家族成員殺了自己。”


    “啊……”


    “據說達麗婭仰躺在臥室的床上,六個人各自用短刀在她胸口刺一刀。這是達麗婭本人的命令。為了防止亂動,她的手腳被綁在床上。短刀好像也是達麗婭親自準備的,刀刃部分塗成黑色,刀柄塗成紅色。”


    “是在你剛才坐的那張床上嗎?”


    “是的。現在天鵝絨床罩下麵還有當時的血跡。黑色的。”


    玄兒將右手從腰部移開,在襯衫口袋裏摸索著,似乎想拿香煙,但發現房間裏沒有煙灰缸,怏怏地咂了一下嘴巴,將手插入對襟毛衣的口袋中。


    “這樣便誕生了‘達麗婭之肉’。”玄兒開始總結,“她是這麽想的——原本和‘黑暗之王’做交易的自己的血和肉應該具有勝過其他任何事物的‘力量’。把它們分給以玄遙為首的家人們,這樣自己沒能實現的願望總有一天會在他們身上實現。作為個體的自己,舍棄當時當地的不完全的‘不死之生”,將自己的血、肉溶入深愛的同類、同族之中,實現所期望的‘永遠’。”


    ——接受達麗婭殷切期盼,相信她的遺言,我們期待著我們的永遠。


    黑暗館館主在“宴會”中所說的話又在我腦子裏回響起來。


    ——厭惡光明,悄然隱身於滿世界的黑暗……以此我們的生命將永恒。


    “這樣,‘達麗婭之肉’便產生了。”玄兒重複了一遍結論,“此後,依照達麗婭的遺願,在每年的‘達麗婭之日’的宴會中,浦登家族的成員都要吃她的肉。我們相信如此一來,已經獲得‘達麗婭之血’的人可以強化其‘不死性”,還未獲得血的人則可以得到‘不死性’。30年來,這個家族中最大的秘密儀式延續至今……”


    ……是嗎?是這樣嗎?


    而且我——我也在“宴會”中吃了它嗎?吃了瘋狂的魔女留下的能帶來“不死”的肉和血。啊,可是……我雙手撐著膝蓋,屈起上身,緩緩地搖搖頭。擴散到肉體和精神、具有奇異性的麻痹感不知何時己消失。不,不是消失,或許是完全融入身心,連自己都感覺不到不協調。


    “達麗婭死後第二年,父親——柳士郎和康娜結婚,成為浦登家的一員。”


    玄兒繼續說下去——


    “據說在達麗婭死之前,柳士郎就開始和浦登家族交往。最初他好像和‘鳳凰會’屬下的醫院有來往,是個被寄予厚望的年輕醫生,從而受到玄遙注意,並被邀請到這裏。和康娜的認識也由此開始。初次見麵時,他就被年僅十五六歲卻楚楚動人的康娜所吸引。見了幾次後,康娜也開始喜歡他……自然他就得到了玄遙等人的信任,甚至知道了這裏的秘密。


    “據說達麗婭死時,負責出具死亡診斷書就是柳士郎。當然不能如實寫。我不清楚他當時到底知道多少,總之是寫了假診斷書,結論是‘病死’。


    “第二年——29年前的初秋。柳士郎和卓藏一樣,放棄了自己的未來,入贅做了浦登家的女婿。當然,卓藏那麽做,是有他自己的小算盤,而柳士郎則是因為發自內心地愛著康娜,並且康娜也愛他。後來的征順姨父也一樣。康娜那時18歲,和櫻子一樣,長相酷似年輕時的達麗婭。”說著,玄兒將視線投向我背後的牆壁和天花板的交界處,靜靜地而且眯起眼睛。好像想把從未見過的母親從那裏喚出來。


    “和康娜結婚後不久,柳士郎在‘達麗婭之日’的宴會中,吃達麗婭之肉’。他是通過吃‘肉’而獲得‘不死性’的第一人。玄兒保持剛才的姿勢,閉上眼睛,“在第二年夏天,8月5日的深夜,我出生了,康娜——我的母親死了。同年秋天,櫻子自殺了,那年她39歲。”


    6


    玄兒閉著眼睛,突然不作聲。難道這漫長的故事終於要迎來了結尾?我想著,注視著玄兒。


    不久——


    玄兒輕輕地咬了咬薄嘴唇,鬱悶地長歎一聲,睜開眼睛,然後慢慢走到我麵前,喊了一聲“中也君”,同時跪在地板上。


    “給昏迷的你注射我的血,是因為我認為有必要。我這麽說過,對吧?我並沒有說謊。”說著,玄兒將雙手靜靜地重疊在我放在膝蓋上的右手背上。他的手冰冷,似乎血液不流通,我不禁身體僵硬。


    “前天晚上,在宴會上,你在大家的深深祝福中,吃了‘達麗娜之肉’。由此,你也應該接受了達麗婭的‘不死之血’。可能你不信,但你已經不會病死,也不會自然死亡——盡管如此,第二天從早晨開始,你不是一直說身體不舒服嗎?”


    “那是因為葡萄酒喝多了……”我把右手握成拳頭,輕輕地搖搖頭,“我本來就不怎麽能喝酒。”


    “啊,我當然知道。”玄兒抬起手掌,但他的雙手隨即握住我的右腕。玄兒緊盯著我手臂上留著針眼的一帶。


    “我明白,但後來你被蜈蚣咬了。看見你數小時昏迷不醒,我擔心不已:我想會不會通過‘達麗婭之肉’應該已經被你繼承的‘不死之血’沒能在你體內發揮正常功效呢?”玄兒抬頭看著我,突然露出淒涼的笑容,“因此,雖然連我也覺得這是學醫的人不應該有的行為,但仍然決定把自己的血——達麗婭直係子孫的血直接輸給你。我覺得必須那樣做,以防萬一。”


    “玄兒……”


    ……為什麽?我瞪著玄兒,腦子一片混亂,暗自問起來。


    玄兒究竟為什麽要約我來這兒,要讓我參加“宴會”,要讓我吃“肉”?到底為什麽?玄兒……啊,而且我……


    “我是a型血。”玄兒突然說道,握著我手腕的雙手更加用力。


    “中也君,我和你一樣是a型血。”


    又要說什麽?在我的驚訝中,玄兒悄悄放開手,然後跪在那兒,無力地低下頭。


    “為什麽在十角塔的囚室裏被關了九年?即便得知原委,我仍然非常苦惱。這個孩子的出世導致愛妻的離去,這孩子的出世是以母親的生命為代價的……據說父親非常憎恨我。但真的隻因為這個?你在聽我講述的時候不也表達了同樣的疑問嗎?”


    “啊……是的。”


    “我很苦惱,也曾問過美惟和望和兩個姨媽,還有野口醫生,但他們什麽都沒回答。我也想過進一步何鬼丸老,但怎麽也下不了決心。苦惱中,我最終自己調查了一下。”


    “調查?調查什麽?”


    “血型。”


    “啊……”


    “我找了醫院的記錄。這並不是難事。”


    “結果呢?”


    “我的血型是a型,柳士郎是b型,而且死去的康娜也是b型。這意味著什麽,你知道嗎?”玄兒抬頭,窺探著我的反應,“b型的父親和b型的母親生不出a型的孩子。這應該在初中或者高中學過吧?這是遺傳學的基礎知識。”


    “啊,啊……”我不知如何作答,”那麽,玄兒你是……”


    “18年前自殺的卓藏是a型血。”玄兒歎了口氣。


    “難不成……”


    “是的。”


    玄兒再次低下頭,聲音完全失去了抑揚頓挫。


    “這或許是卓藏在18年前的凶案之前對玄遙的報複。玄遙侵犯親生女兒,生下康娜,而他則侵犯了康娜,生下我。和母親一樣,我也是不為世人所容的‘罪惡之子’。得知真相的柳士郎非常恨我,無法容忍我的存在,而且他可能還告訴了當時大權在握的玄遙,讓他知道卓藏的罪惡,並讓他默許將我關在十角塔裏。”


    “怎麽會?”


    “當然他也恨卓藏。卓藏有什麽反應,不問柳士郎本人,不得而知。不過,我想當年秋天,櫻子之所以自殺可能與這種扭曲的家族關係有關聯。”


    “怎麽會?”我輕聲重複了一遍,不知道接著該說什麽。


    玄兒並非柳士郎的親生兒子!他是應該是外公的卓藏和卓藏的女兒康娜——她其實也不是卓藏親生的女兒——生的“罪惡之子”。確實是非常扭曲、罪惡深重的關係啊。


    我懷著難以接受的心情,想找些話對垂頭喪氣的朋友說。但我還沒開口,玄兒先說起來。


    “自己的身世中竟然隱藏著如此的秘密。這幾年,我一直這麽認為,但是……”


    “啊?”我不知道他最後這個“但是”是什麽意思,眨巴著眼睛。


    “或許不是。”他的話仿佛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說著玄兒伸直了跪在地板上的膝蓋。


    “不是?”我吃了一驚,歪著腦袋,“什麽意思?玄兒。”


    “或許事情並非如此。”玄兒站起來,猛地轉身背對著我,雙肩痙攣似的顫動著,嘴裏發出低笑聲。那是刺激聽者神經的狂亂的笑聲。


    “玄兒!”我從椅子上站起來,“什麽意思?什麽並非如此?”


    玄兒的雙肩不再顫動,笑聲也停止了:“就是望和姨+++那幅畫。”玄兒背對著我說道,“畫室牆上那幅沒有完成的畫。”


    “那幅畫?到底是……”


    “我不是征求過你的意見嗎?關於牆角那幅異樣的暴虐之畫。”


    “啊。是的。”——這個我當然記得。


    開在黑暗中的黃色大花瓣的花。從花蕊中滲出血一般的深紅。在它下麵,穿著和服的年輕女子被惡魔般的怪物壓在身下,那怪物具有異形的翅膀和三指的足……


    “之前,望和姨媽曾畫過好幾幅雷同的畫,雖然都是些抽象性更高的小作品,沒有這麽露骨,也沒有這麽細致。我以前就認為那些畫恐怕都是以她十歲左右親眼目睹的場景為原型的。”


    “你說那黃色的花是美人蕉……”


    “是的。”


    “所以你認為遭到那怪物襲擊的是康娜?”


    “是的。”


    “那麽……”


    “也就是說襲擊她的那個怪物就是侵犯康娜並使她懷上我的男人。”玄兒甩出一句,“望和姨媽以前去姐姐臥室或者做其他什麽的時候,偶然看到那個場景。在孩子眼裏,壓在姐姐身上的男人肯定像恐怖的惡魔。當她因阿清而悲傷過度,精神失常後,往日的可怕記憶讓她開始畫那些畫。所以,以前我一直深信畫中怪物是卓藏,但是昨天看到那幅畫,我才明白並非如此。”


    “不是卓藏?”


    我剛站起來,又坐回去。不知不覺中,我將右手放在心跳突然加速的胸口上,手上還隱約留著剛才被玄兒握住的觸覺。


    “你親生父親不是卓藏?”


    “嗯,不是。”


    玄兒依然背對我,點點頭。


    “假設侵犯康娜並使她懷孕的是卓藏,那麽算起來28年前他已經48歲了。就像在下麵的第二書房對你說的那樣,18年前卓藏在58歲自殺時已經完全禿頂了,但好像他年輕時就脫發。據說將近50歲的時候,他就把稀疏的頭發全部剃掉了。”


    “把頭發全部……”


    “然而,畫室牆上描繪的那個怪物的頭是什麽樣的?頭發又是什麽樣的?”


    “那是……”


    我四處張望,思索著玄兒的問題。我發現從我這個角度看的左邊——相當於房間東側的一端,有一段延伸到樓下的狹窄樓梯。它隱藏在衣櫥陰影中,剛才一直都沒有注憊。


    “那個怪物的頭發——”


    ……啊,那裏還有樓梯!


    “倒立般蓬亂的、雪白的……”


    ……其下還有房間嗎?


    “對!”


    玄兒用力點點頭,慢慢轉過身來。我稍稍舒展一下腰。


    “襲擊康娜的是白發蓬亂的異形怪物,所以——”玄兒的臉冰冷而僵硬,蒼白得猶如幽靈,“是玄遙。當時82歲,康娜的外公,也是她生身父親——第一代館主玄遙才是我生身父親。”


    間奏曲五


    變化終於要發生了。


    不知道決定性的誘因是什麽。不存在明確的契機。


    或許陷入這種狀態後,時間是重要原因。或許是因為這期間“視點”不斷獲得信息,終於達到飽和……又或許和這些毫不相關,隻是單純產生了這種變化。


    總之,變化終於要發生了。


    這不是劇烈而戲劇性的變化。從視點離開18年前的“過去”,回到18年後人們度過同一個晚上的“現在”開始,變化就慢慢地、確確實實地發生了。


    “視點”的主體——在半透明的牆後,一直沉浮在昏暗混沌中,隨著事情的不斷累積,一點點從混沌中脫離出來,至此,開始恢複某種自律的“形態”。


    (……這學生到底是……)


    (這男子到底是……)


    (啊,這到底是……)


    “視點”依附在無數的“自我”上,共有許多體驗,其後,時不時湧現出感覺、認識和思考的碎片。


    (……這個招牌……)


    (這個為什麽會這樣……)


    (……那輛車……)


    (……那個男人……那棟建築……)


    (……媽媽?)


    (啊……媽媽!)


    處於混沌中的“主體”連這些碎片從何處湧出都不清楚,但是……


    (……昏暗的走廊)


    (……疑惑的表情)


    (……?……老人)


    (……高亢的……)


    (……在窗外……)


    (……都是陌生的臉)


    (……中性的聲音)


    (……在呼喊著)


    (……前麵的長禱上)


    (……孤獨地坐著)


    (……這是什麽?這奇怪的……)


    現在,“意識”終於漸漸產生了。這些感覺、認識、思考的“主體”就是現在在這兒的自己。


    (這是……)


    (啊,這到底是什麽……)


    (……這個少年……)


    (……是市朗嗎?)


    這些意識的主人就是在這兒注視著一切的“自己”……


    (……自己是誰?這突然成為一個明確的疑問,躍然紙上。)


    (但立刻又被吞沒在混沌之中……)


    ……是的。瞬間,“自已”這一主體被意識到。


    (時間到了26號?9月26號的現在是……)


    (……啊,這裏也有這樣的……)


    (“這裏也一樣”的認識又從昏暗的混沌中浮現出來,可是……)


    分裂的“視點”合為一體,跳躍到18年前的“過去”之後,基本上也沒發生太大變化,但現在……


    (……這是18年前的那個湖,見影湖)


    (這是18年前的那個島)


    (這是18年前的那個黑暗館的……)


    (……跨越18年的時間,現在在這兒……)


    (啊……是的。北館和18年後的形狀不同。在這年冬天發生的大火中這裏被燒毀了)


    他慢慢理解了:這些碎片的主體就是“自已”。所謂的“主體”就是自己。


    (……玄兒。這孩子是18年前的浦登玄兒)


    (……諸居靜。這個40多歲的女性就是諸居靜)


    (……忠教。那孩子就是諸居靜的兒子)


    (……玄遙。他就是這一年已92歲的第一代館主浦登玄遙)


    (……卓藏。他就是玄兒的外公、這一年58歲的浦登卓藏。這個男人令晚會……)


    ……是的!


    (……柳士郎。他就是這一年還隻有40歲的浦登柳士郎。九年前失去妻子後一直沒有再婚)


    (……美惟。浦登美惟。這一年,她23歲。是比死去的康娜小六歲的妹妹)


    (……望和。這一年還是20歲的浦登望和)


    (……鬼丸。鬼丸老。這一年應該過70歲了)


    ……是的!


    (甜美輕盈,但略顯憂鬱寂寞的三拍的……)


    (啊,這是<紅色華爾茲>。在那西洋鍾的八音盒裏也有……)


    是的——他進一步確認。


    “自己”一直在這兒,通過“視點”注視著所有的事實。無論是18年前的“過去”,還是18年後的“現在”。


    (這兒是……)


    (……是那個房間)


    (……浦登玄遙)


    (啊,這個人……)


    (是那個畫框)


    (……是燒火棍嗎?)


    (……在這兒)


    (那到底是……)


    那麽在這兒的“自己”到底是準,是誰呢?


    (……角島,十角館失火)


    (……全體死亡〕


    (包圍著館的紅色火焰的形象自然而然地和那記憶產生共鳴……)


    ……這是什麽?


    (包圍著館的紅色火焰的……)


    (這形象!這記憶!……是的,這是……)


    ……到底是誰?


    (……是那個少年的?)


    (……這一定是那個人的……)


    (……這聲音……)


    (這慘叫聲……)


    他還是無法感受到充斥著這“世界”的冷漠的惡意和它所包含的邪惡的隨意,但是……


    (……是玄兒嗎?)


    (18年後的……)


    (……中也)


    (這個大家都以中也稱呼的“我”……)


    這到底是什麽?能動的、自律的意識終於從昏暗的混沌中浮現上來,緩慢地恢複功能。


    (……不對)


    (……不對。那天晚上玄兒確實看到了,這個想法突然前所未有地清晰起來)


    這是什麽?


    (……是的。在那附近)


    (不對。這既不是幻覺也不是妄想,那是……)


    這是什麽?


    (……是的,當時這裏的蠟燭確實被熄滅了)


    (……克裏斯托弗·李的?這個唐突的疑問不時地……)


    不久他就會意識到一切,了解一切吧。


    現在隻能等待時機,隻能像剛才一樣留在這裏,注視著“視點”捕捉到的“世界”。


    1


    ……9月26號,早晨4點過後。


    在東館一樓昏暗的客廳中,江南一個晚上做了好幾次夢,終於醒過來。


    從塔上墜落時受的傷,已基本好了。左手繃帶下的疼痛也好了幾分。黏在腦子裏的麻痹感雖然依然如故,但已不像第二天晚上那樣想睡也睡不著。


    可是,為什麽會有疲勞感?


    他知道自己身心疲憊。但不管怎麽睡都恢複不了。反而覺得越睡越疲憊。


    是做夢的緣故嗎?


    和第二天晚上不同,躺在床上一閉眼,立刻就能入睡,但睡眠總是短而淺,一直做夢。多次做到自己不太想做的夢。


    剛才,在睡夢中夢見了火焰。


    熊熊燃燒、狂暴的火焰之夢(……角島,十角館失火)。夢裏自己獨自慌亂逃竄。在熱氣和濃煙中(……無人幸免)仍然拚命求救…………這是……


    或許這是我記憶的一部分吧。


    醒來後,火焰的形象曆曆在目。其後是廣闊的空白。如果不小心觸碰,那空白似乎會吞沒現在的自已,這是我記憶的空白嗎?好像是,之前,夢到了死去的那個人(……媽媽?)。


    在夢裏,少年時的我被她牽著,不停地走在滿是灰塵的路上。


    盛夏的藍天。炫目的陽光……可是,不知不覺中,我們走散了。


    等我意識到,發現獨自待在仿佛肥皂泡的透明球體中,在宇宙中無目的地飄蕩。突然,遠方一道閃光,刺眼而恐怖的巨大閃光,仿佛怪物……


    ……這是……(這是什麽?這個情景)


    這也是我記憶的一部分嗎?


    隨著時間流逝,記憶從昏暗混沌的海底徐徐浮上。可這些猶如謎團、散亂的碎片,像雜亂的數學公式的羅列,怎麽也看不到其本來的整體形態。


    不久,數個碎片聚集起來,開始具有部分完整性……同時,自己周圍的這個世界的大致輪廓好像也清晰起來。現在還不清楚自己是誰。但至少似乎漸漸明白自己為什麽在這兒了。


    在這個過程中,江南做了夢。


    睡眠短而淺,做了各種各樣的夢。


    每做一個夢,就有猶如謎團,新的碎片出現。必須設法把這些碎片嵌入原來的位置——是的,這樣就一定能……


    “……江南君,醒醒。快醒醒。”


    被搖醒了,這——這也是做夢嗎?不,這不是夢,是現實。


    “望和姨媽死了,被殺了。”是浦登玄兒的聲音。此時的江南把襯衫、褲子和鞋子都脫了,隻穿著內衣,躺在濕漉漉的被子裏。


    好像夜已深。屋外仍然傳來暴風雨聲。


    “望和姨媽……你明白嗎?就是你昨天傍晚在舞蹈房碰到的那個女人。她……”


    望和姨媽……望和……浦登望和。就是那個叫阿清的可憐少年的母親嗎?


    “你做過什麽?”


    被玄兒這麽一問,江南十分狼狽。


    “你一直在這兒嗎?凶殺案大概發生在6點到7點,這段時間你在幹什麽?”


    江南想回答,但依然出不了聲,在枕頭上搖搖頭,算是回答“不知道”。


    “傍晚以後,你就一直在這兒休息,對嗎?”


    玄兒進一步追問。這次他含糊地點點頭。


    “我叫醒你之前,你一直睡在這裏?”


    對於這個問題,他依然暖昧地點點頭。


    “是嗎?”玄兒低聲嘀咕著,然後默默地坐在被子旁,低頭看看躺著的江南,顯得愁悶。


    ……那是……那是真的。雖然腦子還不清醒,但不是做夢,是現實的事情。


    少年阿清的母親浦登望和死了。和那個叫蛭山的男的一樣被殺了……是的,她因為死而獲得了安寧。


    江南支撐起無力的身體,在客廳的昏暗燈光中,長歎一聲。閉上眼睛,突然間病房的情景又浮現出來。


    瘦弱的她躺在充滿藥昧的床上,無精打采地看著自己——這個記憶的確蘇醒了。那個夏天的記憶……


    患病多年,也沒有有效的治療方法,她的肉體一天天被病魔吞噬。醫生的結論讓人絕望,她不願相信,絕不願相信,但是……


    不,因此……


    江南用力搖搖頭,睜開眼睛。


    病房的情景融入昏暗中,另一個情景又出現在腦海中。這是幾十個小時前的記憶……


    朝著浦登家的宅邸——黑暗館,走了很長的路,開著黑色的車,越過濃霧中的山嶺……


    ……對了!江南想起來了。


    他記得進入山路前,自己去過街上的某個地方,好像是咖啡店之類的。喝咖啡、吃烤麵包,還拿了店裏的火柴,準備吸煙……


    對了,當時我有個錢包。在夾克的內口袋中有一個焦茶色的錢包。裏麵有些現金。好像還有以前和她兩個人拍的照片(……攝於1975年11月7日孝明11歲生日時)


    那個錢包現在哪裏?


    江南環顧周圍,矮桌上散落著彩色印花紙和拆好的紙鶴。有用於筆談的紙和圓珠筆。煙灰缸的旁邊有香煙,但沒有那個店的火柴。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盒火柴,應該是這裏的某個人給自己放在這兒的。


    找不到錢包。


    掉在什麽地方了,還是……


    他還記得那塊從枕邊消失的懷表。懷表不可能隨便消失,隻能認為是被人偷偷拿走了,但到底是誰?為什麽要這樣?


    江南來到矮桌旁,伸手去拿破損的煙盒。他從剩下不多的香煙中抽出一枝,將茶色過濾嘴咬在嘴裏(……這個香煙?他突然產生了矛盾感),點上火。香煙的味道很苦,吸了兩口,腦袋就暈了。


    紫煙在昏暗中升起,這次記憶中的另一部分又蘇醒了。


    ……那黑色轎車衝進森林,嚴重受損。


    2


    ……棄車獨自走在森林裏沒有分岔的路上。雖然記不太清楚,但我感到從那時起,我似乎陷入不正常狀態,好像不是按照自己的意誌去做的,而是被別的什麽控製著……不知從哪兒傳來耳語般的聲音:快,快去。


    道路通向湖邊。棧橋上係著一條小船。陰沉的天空下,湖麵看上去像是深灰色(……深灰色?)。當夜晚悄悄降臨,自己在湖中劃著小船,曆經辛苦,總算登上島。而且——


    而且,我向那座塔走去(……向塔上走去)。向黑黢黢佇立在黃昏中的那座塔——十角塔走去。


    隻能想起這麽多。


    不知為何要到塔那邊去。也不知為何要爬到最高層。隻是,這也並非自已意願(……快,去那塔上),好像是身體自然而然的行動。關於此後的事情——從塔上墜落前後的事情,依然一點都想不起來。據說是在自己到達平台時,發生了地震,所以墜落下來,但一點也記不得了。這部分的記憶完全被抽走了。


    ——你呢,並不是我生的。


    突然,她在病房裏的聲音又響起來(……4月1日,愚人節的玩笑?)。


    ——你不是我生的。你以前……


    ……啊,這確實也是自己某個時候的記憶。


    ——你呢,


    ——你呢,實際上……


    再次長歎了一聲(……怎麽回事,這是?),江南又閉上眼睛。於是,這次——


    “嗬嗬!”


    “嗬嗬!”


    隨著清脆明快的笑聲,兩個少女穿著帶花紋的紅浴衣,出現在視線裏。


    “嗬嗬。”


    “嗬嗬。”


    聽到這笑聲的一瞬間,他懷疑是自己的幻覺,然後又以為是在這宅邸內多次聽到的那些奇怪聲音。但是,事實並非如此——


    “江南先生。”


    “晚上好,江南先生!”


    在矮桌後麵,這個客廳最裏麵,兩個仿佛完全並排靠在一起的人影麵向自己。她們就是這聲音的主人。


    “你怎麽樣了?”


    “你從十角塔上掉下來的吧?”


    “那個塔裏麵是什麽樣子的?”


    “我們沒進去過。”


    兩個人的聲音非常相像,讓人吃驚。很快,江南明白相像的不隻是聲音。


    “……這……”


    這也不是做夢。是的,這也是現實。當時,玄兒走了,自己還沒有睡著。


    這兩人是玄兒的妹妹。名叫“美鳥”和“美魚”。是雙胞胎姐妹,不僅聲音,連相貌都如出一轍。據說她們出生時,身體的一部分連在一起,即所謂的連體雙胞胎。的確,兩人緊挨著,浴衣從肋骨到腰部縫合在一起。


    “我們,兩個人是一個人。”


    “對。兩個人是一個人。”


    “吃驚嗎,江南先生?”


    “吃驚嗎?”


    江南當然非常吃驚,但奇異的雙胞胎姐妹似乎並不在意,咯咯地笑著。


    “聽說你出不了聲,不能說話。”


    “可憐的江南先生。”


    “很嚴重啊!”


    “中也先生也很嚴重。被蜈蚣咬得不省人事。”


    “不過,野口醫生說已經沒事了,所以……”


    “……好像都是些大事故啊!”


    “蛭山被殺了。”


    “望和姨媽也被殺了……”


    這時,雙胞胎姐妹的眼光突然同時銳利起來。


    “喂,是你殺的嗎?”


    “你是凶手嗎?”


    對於這麽突然的問題,江南狼狽不堪。但是,他依然不能出聲回答。雙胞胎毫不在意地繼續說下去。


    “因為你來曆不明,身份不明。”


    “你自己也想不起自己是誰了吧?”


    “所以,被人懷疑,也屬無奈。”


    “或許你的頭腦不正常。”


    “腦子不正常,本來必須進醫院的,可是……”


    “可是不小心讓你出來了。”


    “或許……就是這樣。因為腦子不正常,所以不管是誰,都會成為你的殺人對象。”


    “是的,就是所謂的殺人狂。”


    “是啊。是殺人狂。”


    “所以,不知不覺、糊裏糊塗……”


    “不知不覺、糊裏糊塗地就殺了人。”


    “好可怕啊。”


    “真可怕啊。”


    兩個人說了“可怕”之後,馬上惡作劇般咯咯笑起來。


    這話裏有多少是真話,還是完全都是玩笑話?——江南無法判斷,隻能慌張地四處張望。


    這兩個女孩到底來做什麽?隻是對不速之客感興趣而來看看?


    隻是心血來潮,來嘲笑我?還是有其他更深的含義……江南感到手指快被燒著的炙熱和疼痛,猛地睜開眼睛。香煙已經燒到根部,茶色的過濾嘴開始焦了。


    睜開眼睛,在昏暗的客廳中依然隱約可以看到雙胞胎的身影。


    他將煙頭掐滅在煙灰缸中,那身影才終於退去。


    ……我……


    我是誰?(……是誰?)


    江南雙臂撐在桌上,手掌撫著冒汗的額頭,重新麵對這個問題。


    我到底是誰?我在這兒要幹什麽?這兒到底發生了什麽?要發生什麽……


    謎團的碎片還沒有聚齊(……模糊的記憶)。他覺得關健的部分依然缺失(……自已模糊的記憶),離完成還早。如果睡下又做夢(啊,為什麽會這樣……自己也一直很迷惑),可能會出現新的碎片。要是重複幾次這個過程(……這個世界的輪廓為什麽會如此模糊),碎片最終可能會完整。這樣我……


    江南將手掌從額頭拿開,緩緩地搖了搖頭(……為什麽會這麽模糊),他剛想鑽進被子——


    暴風雨已經過去,深夜的寂靜包圍著黑暗館。


    寂靜中,突然響起喀噠、喀噠的聲音,是從走廊中傳來的。


    回頭一看,黑門中的一扇被慢慢打開,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穿著黑色長袍,站在門後的台階前。


    “起來了?”


    低沉的聲音。男人借著右手中的黑手杖,摸索著,一步一步地踏人房間。江南雙手和屁股撐在榻榻米上,不由自主地向後退縮。


    “不要怕。”男人說道。他的語氣中透著一種不容分說的威嚴,“我是浦登柳士郎,這裏的館主。”


    浦登柳士郎……這個人就是黑暗館的館主?


    “你叫江南,對吧?”


    那個男人——柳士郎又向前走了兒步。江南默默地點點頭。


    “叫什麽?”


    對於這一個問題,江南搖搖頭作為回答,他自己都還沒想起來。


    “為什麽來這兒?”柳士郎又問了一句,“你來這裏的目的是什麽?”


    對於這個問題,江南也隻能搖頭。


    “獨自來的,還是……”柳士郎停頓一下,不高興地哼了一聲,“聽說你因為事故而失去記憶,還不能說話,真的嗎?”


    對於這個問題,江南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柳士郎再次不高興地哼了一聲,借助手杖,摸索著,又朝前走來:江南坐在榻榻米上,一點點向後退縮,後背終於碰到拉門,無路可退。


    “現在我眼睛不太好。”柳士郎的語氣仍然顯得不開心,“在這個燈光,這樣的距離下,幾乎看不清你的臉。”


    如果這樣,可以把電燈弄得亮一些。江南心中暗忖。但對方似乎不想那樣、房間的燈光依然昏暗,柳士郎又向前走了幾步,單腿跪在榻榻米上。


    “懷表在哪裏?”柳士郎間道,“玄兒說你的物品中有塊懷表……在哪兒了”


    剛開始,江南隻是含糊地搖搖頭,這樣作答,顯然不夠,略微茫然之後,江南伸手拿起矮桌上的本子,用圓珠筆寫下回答,戰戰兢兢地遞給對方。


    柳士郎拿過木子,將臉貼近去看。的確,他眼睛不好——視力有問題——是真的。


    “沒有了。”柳士郎皺著眉,讀出江南的回答。“你是說‘沒有了’?”


    江南點點頭。


    “你是說沒有了嗎?”柳士郎的語氣略顯慌亂,“怎麽會這樣?”


    柳士郎追問道。江南隻能低著頭,來回搖晃著。


    “怎麽會這樣……”


    柳士郎將本子放回矮桌,失望地閉上嘴。


    柳士郎沉默了幾秒鍾,站起來,不慌不忙地將右手的手杖伸向江南的咽喉處。江南大吃一驚,身體僵硬。手杖的前端緩緩向上,撫弄著江南的喉嚨,再移到下巴,似乎讓他”抬起頭”。


    “江南……嗎?”


    柳士郎彎下腰,看著江南斜仰著的臉。這時,江南也第一次能夠端詳對方。突出的額頭、高聳的顴骨,大鷹鉤鼻……江南的內心條件反射般,劇烈騷動起來,他感到恐俱和膽怯。


    在他圓睜的雙眼裏,江南發現黑眼球部位出現了渾濁。是得了什麽嚴重的眼病嗎?這麽混濁的眼睛,他到底能看到什麽?


    “江南……嗎?”


    柳士郎用低沉的聲音,重複一遍,將手杖從江南身邊移開。


    “利吉那家夥顯得很誠懇,說要告訴我一件事情。原來如此。”柳士郎嘀咕著,像是自言自語。


    利吉?(……利吉?)利吉……首藤,首藤利吉……啊,我記得在哪裏聽過這個名字(……為什麽?)。


    “江南君。”


    片刻後,柳士郎開口,繼續說下去,口吻依然顯得不悅——應該說是非常憂鬱。


    “你先好好想想自己是誰。我們以後再慢慢說。別著急。”說完,黑暗館的館主離開房間。江南筋疲力盡地躺下,心中的騷動依然無法平靜。


    現在是現實。不是做夢……


    他盯著黑色天花板、在心裏默默地對自己說。頭上的天花板漆黑一片,如同厚厚地塗上了今晚的夜色。


    3


    幾乎同時,在北館西側的預備室裏——


    市朗在柔軟的床上醒來。這是一個深長的夢,意識仿佛被粘液粘住。在夢的間隙,短暫的覺醒悄悄來臨。


    一睜開眼,就差點大聲喊起來,因為內心深處仍然極為恐懼而戰栗。他不由自主地用雙手撐起身體,從枕頭上抬起腦袋,胡亂地用力搖著。他仍然被緊迫的恐懼感所困,似乎又要遭受什麽襲擊。


    ——沒事了。不用害怕。


    耳朵深處響起這樣的聲音。


    ——誰都不會傷害你。不用害怕。不用跑。


    ……啊,這,這個聲音!


    ——不必擔心。


    慌亂的呼吸和騷動的內心慢慢平靜下來,但要想弄清自己現在所處的狀況,還需要幾秒鍾。


    ——沒事了。我們救了你。好了,來吧……


    聲音的主人是一個叫“玄兒”的男人。浦登玄兒,據說是館主的兒子。


    市朗鬆口氣,惴惴不安地,緩緩地環顧四周。


    這是一間陌生的西洋式房間,隻有床邊的電燈亮著,非常暗,沒有其他人。市朗躺著,身上蓋著厚毛毯,髒衣服已被全部脫掉,換成了浴衣。


    ……得救了。


    市朗又呼口氣。


    得救了……嗎?我真的被他們救了?


    他想動一下身體,整個腦袋疼起來,感覺很沉。與其說是全身無力,倒不如說是強烈的麻痹感吞噬全身。他己不感到冷,但高燒還未完全退去。深吸一口氣,差點咳出聲。總之,身體差不多處在最差狀態。


    ……我……


    市朗回想起來,腦子半朦朧。


    我,當時……在猛烈的暴風雨中,從玻璃破碎後形成的方形洞中溜進屋內。對了,好像是6點45分左右……那個大廳的頂部很高,兩個寬敞的樓梯延伸至二樓的回廊。進入屋內後,右首的牆上有兩扇長方形大窗戶,對麵亮著燈,通過透過來的燈光,可以知道窗戶上鑲著紅色花紋玻璃。但是不久——閃電掠過,雷聲轟鳴……突然,兩扇花紋玻璃中的一扇——從自己的角度看,右側的那扇——破了。而且……


    ……此後,市朗也想過馬上逃出去,但他實在不想再回到暴風雨中,便鼓起勇氣留下來。還悄悄爬上樓梯去過二樓。在這期間有人來了,是玄兒和被叫做“中也君”的那個男人……他們進入大廳時,他躲到鋪著紅色天鵝絨的細長桌下,很快碰巧停電,便從桌子下跑出來,按照原路,逃到屋外,但是……


    在暴風雨中,在那兩人的追趕下,他拚命跑,最終被逼到那個泥沼般的地方,他萬念俱灰,懷著必死的念頭,向他們求救……他剛按照玄兒的要求行動,卻又陷入泥潭深處。那裏有大量的駭人的骨頭……


    他因為極度恐懼,差點瘋了——


    骨頭從泥潭中不斷湧出……仿佛活人一般,纏繞著他,揮之不去,他覺得自己就要被拖入泥潭深處……他想慎太肯定是從這兒撿到那個頭蓋骨的,又想到這是以前被浦登家的“魔鬼”拐來吃掉的人的骨頭:奶奶講的故事沒錯,這個黑暗館中真有不祥的東西——這世上恐怖的“魔鬼”


    ——沒事了。不用害怕。


    盡管玄兒重複多次,但他無法相信。不過,他覺得無路可逃,無法抵抗,便按照玄兒的指示,回到這兒……他被帶入緊挨後門的一個房間,不是現在這間。那是寬敞的西洋式房間,有一張黑色大桌,周圍放著幾把椅子,像是餐廳。市朗坐在椅子上,一個白頭發——叫做“鶴子”——的女人拿來幹毛巾和毛毯。她一語不發,站在門口,看著市朗,臉上始終冷冰冰的,毫無表情。市朗用毛巾擦擦頭發和臉,然後像落湯雞似的裹上毛毯,獨自瑟瑟發抖……


    片刻後,玄兒來了。當鶴子出去時,不知為何,市朗鬆了一口氣。玄兒把手放在市朗的額頭上,說了聲“發燒了”,便問了好長時間的問題。


    玄兒刨根問底,問了很多問題。


    你是誰?從哪兒來?為什麽來?什麽時候,怎麽來的?怎麽上的島?上島後,做了什麽?為什麽會在那個大廳裏?為什麽要逃?為什麽……


    玄兒不間斷地問了太多的問題,他盡量據實回答,但似乎還有很多沒說到或說漏的。他不知道有什麽沒說到,忘記自己所說的話。當時,市朗的體力和精神都已經透支,尤其是後半部分——他筋疲力盡,暈過去之前的那些對話,他幾乎完全忘卻。那個高大如熊,叫“野口醫生”的人來給自己打針——這還勉強記得。但是在最後的問題中,有一個還清楚記得。


    ——是否有人打破了和隔壁屋子之間的玻璃,跑出來?


    “有,有的。”他還記得自己的同答。


    ——那人的長相?這個問題很重要。你親眼看到他了?看清長相了嗎?


    “這個……”市朗想回答,但不知如何回答,“這個……不過電光掠過,雷聲轟鳴……突然,兩扇花紋玻璃中的一扇——從自己的角度看,右側的一扇——被打破了。這確實是親眼所見。但是,當那人從打破的窗戶中跑出來時,市朗因為過度驚嚇,已經快速躲到大廳角落的陰暗中。所以——


    撣落玻璃的聲音、那個人跳進大廳後的呼吸聲和腳步聲……抱頭蹲在陰暗角落裏的市朗能感覺到。當他鼓足勇氣抬起頭時,那人正要離開大廳……這時,隻有一瞬間,似乎看到了他的身影。雖說是“親眼看到”,但也僅此而已。所以——


    所以……不!


    至此,市朗腦中突然想起了什麽。


    真是這樣嗎?真的僅此而已嗎?


    ……好像……


    好像之前,我……


    電光掠過,雷聲轟鳴……在那紅色花紋玻璃被打碎的時候——


    好像又有一道閃電掠過,而且猛烈的雷聲隨即響起,遮蓋了玻璃破碎、散落的聲響。


    當時,在瞬間的紅色閃光中,我不是看到了那個人的身影和長相嗎?因為此後過於慌亂,記憶陷入奇異的空白之中,但現在重新搜索的話……是的!當時被閃電映襯出的紅色身影和長相……


    ……我的確看到了。


    市朗試著回想,大腦依然朦朧。


    當時看到的到底是什麽樣子?


    比如說是玄兒嗎?不,不是他。我覺得不是他。那麽,是那個叫鶴子的女人嗎?不,我覺得也不是她。當然,要問市朗能否百分之百確定,他不敢毫不猶豫地點頭。


    最初我從後門溜進來時,在走廊裏遇到一個不停說著可怕的話的男人,是他嗎?……不,好像也不是他。是和玄兒一起來追我,被蜈蚣咬了,暈過去的那個叫“中也君”的男人嗎?不對,好像也不是他。


    ——不過……


    那人似曾相識……


    市朗有這種感覺,並不十分確信,也想不起來。但是那張臉,似曾相識……


    玄兒說“這是非常重要的問題”,到底和什麽有關?難道當時在那兒——那個大廳隔壁的房間裏發生了什麽重大事件嗎?


    隻要一動身體,就會感到頭疼。市朗忍耐著,環顧四周。


    外麵非常安靜。不僅是雷聲,就連風雨聲都聽不到。暴風雨好像過去了。


    黑色百葉窗緊閉著,沒有一絲光亮從縫隙處透進來——雖然攀風雨已經過去,但這個夜晚還沒有結束嗎?黎明依然沒有到來嗎?


    說起來,不知慎太現在怎樣。他知道我在這兒嗎?——我今後會怎樣?能安全回家嗎?還是會……


    伴隨著不安,許多疑問沉沉浮浮。不知不覺,濃重的睡意再度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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