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彌漫的蒼白大霧中。


    我彷徨其中,時間長得讓我有恍若隔世的感覺。我是誰?為何在這裏……連這些基本認識都無法確認,彷徨其中。當我彷徨著的時候,大霧終於散去,那個西洋館緩緩地出現在我的視野中。


    紅瓦的高牆,緊閉的青銅格子門,門對麵那陳舊的兩層西洋館——咖啡色木製骨架附在暗淡的象牙色牆壁上,坡度很陡的藏青色房頂和帶著些許神秘的天窗。那仿佛是隱藏著無限秘密的異國城堡。那早該湮滅的建築就這樣出現在眼前。


    對這當然不是現實中的事情;我在睡夢中看見的,這是夢。


    盡管我在意識一角,是如此感覺,但夢中的自我並沒有采取相應的行動。


    如此濃密,將世界完全覆蓋的大霧竟完全消散了。我回頭一看,一個幼小男孩就站在身後。那是小我三歲的弟弟。


    不知何時,紅黑色的晚霞在天空中擴散開來。不知從哪兒響起了小蟲的叫聲。——啊,這是11年前的夏末時分,我八歲的時候。


    纏繞在格子門上的鐵鎖已經生鏽,隻要用力一推,就斷裂開。我拉著弟弟的手,走進大門內側。


    紅磚小路穿過荒蕪的前院,茶色的玄關大門緊閉,其旁邊窗戶上的幾塊玻璃已經破碎、掉落……


    ……我讓弟弟留在原地,自己打開一扇窗戶,溜進館內,繞到玄關,從裏麵把門打開,把弟弟召進去。一瞬間,我產生一種錯覺,覺得自己儼然就是這個西洋館中的住戶。


    弟弟有點膽怯,我硬拉著他,走在通向房間內裏的昏暗走廊上。灰塵、黴味以及舊板材的氣味交錯在一起,刺激著我們的鼻腔。這是長期無人進出的建築物所特有的……我和弟弟溜進許多空無一人、靜得可怕的房間轉轉。


    家具上蓋著白布;傍晚的夕陽透過汙獨的窗戶玻璃,照射進來;到處都是或深或淺的陰影;仿佛有人正盯著溜進房間的弟弟和我,那人的氣息聲似乎依稀入耳……


    ……越往裏麵走,我就越覺得自己仿佛來到無人知曉的另一個世界。我心情複雜,既感到開心,也非常害怕。但接下來的一瞬間,場景猛地被切換掉……


    ——怎麽搞的?渾身都是泥巴。


    夏末的一天,當我和弟弟完成“西洋館探險”回去後,那個人衝我們說的。現在再也無法見到那個人了——我的媽媽。


    ——你們玩什麽呢?


    看見我們滿身灰塵,她覺得詫異,皺著眉頭。我有點害怕,說就在後麵樹林裏玩的。


    後來,純真的弟弟還是揭發了我的謊言,他把我們去那幢建築裏“探險”的事情,如實地告訴了媽媽。


    ——那可不行!


    媽媽嚴厲地批評了我。


    ——你還是哥哥,竟然……


    ——對不起,媽媽。


    超越時間的往日回憶。那個人聲音、麵容、動作、氣味在夢中重現……


    ——不能隨便進入別人家!


    ——但現在那個宅子裏空無一人。


    ——不許回嘴!


    ——知道了,媽媽。


    一切都被固定在那裏。溫柔美麗,冷漠可怕,仿佛近在咫尺又似乎遠在天邊……這形態看似複雜,實際上很單純。


    ——萬一有個閃失,怎麽辦?


    ——對不起,媽媽。


    ——如果下次再幹同樣的事情,就讓你爸爸狠狠地罵一頓。


    ——知道了,媽媽。


    ——對不起,媽媽。


    我無法具體想像出“萬一”的事情,但是那天,當我踏足那個西洋館的時候,在心裏深處的一角的確感到了害怕。我覺得自己做了不該做的事情——媽媽不也說“萬一有個閃失”嗎?我茫然地說服自已。但是——


    我被訓斥後,還是偷偷溜進那個西洋館好幾次。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隻有我自己知道。


    ——對不起,媽媽。


    ——哎呀,真拿你沒辦法。


    夢中的場景突然又切換了。


    從某處傳來熟悉的童聲。瓦的海洋,雲的海洋……5月5日,端午節。這天也是我的生日。不知為何,我無法忘卻當時的場景。


    ——這孩子雖然是男孩,但……


    豎立在院子裏的竹竿前方,有三個奇形怪狀的影子在風中搖擺,昏暗的客廳最深處,放著一個古代武士裝扮的人偶。那黑漆漆的鐵盔甲摸上去涼涼的,讓兒時的我覺得害怕:至今,孩子的麵容還映在客廳的大鏡子裏,那個孩子就是我。


    當時我才三四歲,剛剛懂事。在我的印象中,爸爸或者媽媽開玩笑般將武士人偶身上的盔甲扒下,讓我穿上。當我看見自己鏡子裏的形象後,竟然撇著嘴,放聲大哭。或許是因為我覺得自己穿著那威嚴的盔甲太可怕了,也可能因為頭盔上有兩個鍍金的鳳翅形裝飾,看上去像是鬼的角,讓我害怕。


    ——哎呀,真拿你沒辦法。


    看見我離開鏡子,還痛哭流涕,那個人這麽說——這是媽媽說的。


    ——這孩子雖然是男孩,但……


    這話聽上去很失望,也很冷漠。


    我拚命想不哭。大人們覺得好玩,笑了起來,那笑聲在昏暗的客廳裏形成小漩渦。我脫下盔甲,塞住耳朵,但那笑聲還沒消失。我把耳朵捂得越嚴實,那笑聲的漩渦變得越大……


    ——媽媽。


    ——對不起,媽媽。


    我又走在空無一人的西洋館的昏暗長走廊上,我獨自走著。


    ——那不行。


    那個我再也看不到的人的聲音又響起來。那個人叫曉子,是個適合穿和服的美女。


    ——那不行。


    從某處傳來喊我名字的聲音,但那聲音變調了,聽不清。


    ——你還是哥哥,竟然那樣……


    ——啊,媽媽。


    ——阿清……在哪裏?


    阿清……這是?這不對。


    ——要是我能代替他就好了。


    不對。這些話毫無關聯,混雜進來,是那個……


    ——媽媽,你也要好好吃呀。


    這也不對。


    ——吃吧,媽媽。


    不對!這是浦登家族中那對連休雙胞胎中,美鳥說的話。在那個宴會上,她衝著一語不發的媽媽說的。


    ——因為我爸爸深愛著已故的前妻康娜。


    這是玄兒的聲音。為何現在,在這裏,這樣……


    ——我繼續獨自走在昏暗的長走廊上。


    應該是在建築物中,但不知何時,周圍又彌漫起蒼白大霧。我一邊朝裏走,一邊想——這裏就是兒時潛入的那個西洋館嗎?


    ——那可不行!


    還是被浦登玄兒邀請而來的那個怪宅子?


    ——沒事嗎?沒事的。阿清。


    我漸漸無法確信。


    ——你還是哥哥,竟然……


    ——怎麽了?中也君。


    ——不能隨便進入別人家。


    ——啊,媽媽。


    ——不許回嘴!


    ——請吃。中也君。


    ——要是萬一有個閃失,怎麽辦?


    很快,無情的黑紅大火燃燒起來,似乎要把這一切吞沒。藤沼一成創作的那怪畫中的“紅色”以及今春,燃燒在白山玄兒住所附近的熊熊大火與這黑紅大火重疊在一起,搖晃著。


    ——不能靠近!


    有個聲音就在身邊響起。


    ——危險!快,退後!


    ——媽媽。


    我哭喊著。


    ——啊,媽媽!


    “……中也君。”有個聲音在身邊響起,“中也君,起來,中也君。”


    我猛地睜開眼睛,玄兒出現在我那猶如罩上一層白紗的視線中。


    我仰臥在床上,被子和枕頭都被踢落到地上。我兩手抓著被單,汗津津的,額頭、脖子、背上也被汗濕了。


    “啊……玄兒。”


    我擦擦模糊的眼睛,慢慢欠起身——我覺得非常不舒服。可能是夢魔的緣故,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在昨晚的宴會上,喝了太多的葡萄酒。


    “有什麽事嗎?”


    “你先清醒一下,然後跟我來一趟。發生了一件麻煩事。”


    玄兒的聲音聽上去似乎挺可怕。究竟是什麽“麻煩事”?我還在半夢半醒之間,想著,從床上坐起來,腳放在地上。


    “究竟發生什麽事了?”我問道。


    “蛭山死了。”


    聽到玄兒的回答,我不由得歎門氣:“受了重傷,還是……”


    不知能否活到明天早晨——看來昨天傍晚,野口醫生的推測還是正確的。但是——


    “不是的,中也君。”玄兒說了一句讓我意想不到的話,“蛭山好像不是因為昨天的重傷而死的,他好像是被殺死的。”


    2


    我花了好幾秒鍾,才明白那句話的意思,但還是無法理解那意味著什麽。


    蛭山丈男死了——被殺死的?怎麽會發生那種事?怎麽會發生呢?半夢半醒的我甚至懷疑——這也許不是現實中的事情。


    我站起來,覺得更加不舒服。想嘔吐,頭和身子像灌了鉛,很沉,懶懶的。


    說實話,當時我一步都不想邁,但當時情況不允許。我總不能拒絕玄兒的要求吧。


    ——“跟我來一趟”。


    “去哪裏?”我擠出力氣,問道,“一起?……去哪裏?”


    “昨天的那個房間。就是南館一樓,最靠前的那個房間。”


    “你先去,我馬上就來。”雖這麽說,但我搖搖晃晃,連站立都困難。腦子也非常遲鈍。


    還是喝點冷水,洗洗臉,如果需要嘔吐一下……如果不這樣,我根本無法順暢地行動和思考。


    快上午10點了。


    我不知道昨天夜裏,自己幾點回到房間。總之,我沒脫衣服,沒摘掉手表,就睡著了。


    我慢慢拾起散亂在腦海裏關於昨天晚上的記憶碎片,離開房間,朝樓下走去。我走到東館北端的洗手間,洗臉,漱口,喝水,但心中更想嘔吐。


    我終於熬不住,跑到廁所裏,彎腰衝著坐便器嘔吐起來。但昨天吃下去的食物早就被消化了,嘔吐出來的是剛喝下去的水以及黃色的消化液。


    我痛苦地嘔吐了一會兒,又洗臉漱口,然後離開洗手間。雖然還沒有完全舒服,但多少能動了。但是——


    蛭山丈男被害了。那個駝背的蛭山在南館的那個房間裏被害了。


    玄兒剛才講的是真的嗎?沒有弄錯嗎?會不會是故意嚇唬我的……這怎麽可能呢?玄兒絕不是開這種無聊玩笑的人。


    蛭山丈男被害了。


    如果這是事實——


    既然是“被害”,就一定有“殺人犯”存在。殺人犯就在這個宅子裏。


    我踉踉蹌蹌地走在鋪著黑色地板的走廊上。屋外大雨傾盆,風聲也聲聲入耳,台風還遠遠沒有過去。


    我穿過玄關大廳,走在朝南延伸,鋪著瓦的走廊上——


    我突然想看看客廳裏的情況。


    昏暗的房間中央鋪著褥子,沒有任何變化,那個叫江南的年輕人也在。也許聽見拉門的聲響,他蠕動著,欠起上半身,看著我這邊。當他看見我的時候,很納悶,歪著脖子,嘴巴裏沒有說一句話——他還不能發聲嗎?


    我沉默著,搖搖頭,告訴他“沒什麽事”,然後輕輕地關上門。


    東館和南館之間,鋪著黑磚頭的走廊被雨水完全淋濕。這條走廊雖然有頂棚,但沒有牆壁。看來從昨晚到今早,大雨是斜著打過來的。


    我走進南館,從小廳沿著延伸到房子內裏的走廊前進,很快就看到那間敞著房門的屋子。那個身負重傷、氣息奄奄的蛭山的血跡斑斑的麵容瞬間從我腦海中閃過。


    我用兩手捂著心口,深呼吸,慢慢朝房門走去。


    3


    小田切鶴子在最外麵的起居室中。她坐在靠裏麵牆角的睡椅上,看見我走進房間,吃驚地叫了一聲“啊”,站起來。


    “現在,這裏很忙亂。”說著,她走到臥室的房門前,兩手背到身後,抓住門把手。那意思很明顯——“不讓進去”。


    “玄兒讓我來的。”我毫不畏懼,朝前走去,“他說蛭山被害了,讓我也過來。”


    “玄兒少爺……”


    鶴子嘟噥著,視線在空中遊離,顯得茫然若失。昨天傍晚,當她帶我去西館的宴會廳時,眼神銳利,讓人覺得又像是憎惡,又像是羨慕——我想著,繼續朝前走,和她的距離越來越小。


    “……是嗎?”


    鶴子很快靜靜地點點頭,轉身將臥室門打開一條細縫。


    “玄兒少爺!”她衝室內喊著,那聲音聽上去不帶任何感情,“玄兒少爺,中也先生來了。”


    很快,從門縫中露出玄兒的臉。鶴子垂下眼睛,沉默著,退到旁邊。


    “哎呀,你來得真晚。”玄兒從臥室裏走出來,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上下打量著我,“沒事吧?舒服了嗎?”


    “還是不行。”說著,我用右手抓住心口,剛才嘔吐時,胃液的味道還殘留在嘴裏。玄兒輕輕地哼了一下鼻了。


    “還有更加難受的事情等著你——怎麽樣?進去嗎?”


    “這個……”


    我摁著心口,一時語塞,想像著臥室裏的慘狀。玄兒好像也是接到通知趕過來的。來之前,他順便去了我的房間。


    “裏麵還有別人嗎?”


    “野口先生在。除此之外,隻有死人了。你也不要硬撐著。但我想——如果可能,作為相關一員,你還是直接看一下現場比較好。”


    “相關的一員?”


    “浦登家族的相關一員。”說著,玄兒蒼白的臉頰上露出一絲微笑——我感覺是這樣——這微笑到底是什麽意思?


    “怎麽樣?中也君。”他又問了一遍,我不知如何是好。


    蛭山丈男那失去活力的軀體就在裏麵。那個駝背者的屍體——被害的屍體就在裏麵。


    我其實並不想看,但反過來,在心中一角,又的確想看看——人的屍體。


    “明白。那麽——”我將手從心窩挪開,回答道,“作為相關的一員,我也看看。”


    玄兒點點頭,率先走進臥室。我無言地瞥了一眼站在門邊低著頭的鶴子,跟在玄兒的後麵進去了。


    這間臥室和外麵的起居室差不多大小,可以鋪八張左右的榻榻米,正麵的牆邊放著兩張床,牆壁中央有一扇上下開關的毛玻璃窗戶,除了天花板上的電燈外,窗邊小茶幾上的台燈也亮著,光線柔和、昨天身負重傷的蛭山就被放在我對麵右側的床上。但是——


    現在,蛭山死在同一張床上。


    “這人真是被殺死的嗎?”我膽戰心驚地挪到窗邊,衝玄兒問道。


    野口醫生穿著皺巴巴的白大褂,站在兩張床之間。


    “那是一目了然。”野口醫生代替玄兒,回答了我的問題,“你隻要看看,也會明白。”


    躺在床上的蛭山身體上蓋著灰色毛毯,將他從頭到腳都遮住了。我走到野口醫生對麵的床頭櫃邊,玄兒輕輕掀開毛毯,將蛭山的臉露出來。


    看到蛭山的臉,我不禁用手捂住嘴角,呻吟起來。


    他頭上纏滿繃帶,原本血色很差,土灰色的臉腫得厲害,烏紫的。他翻著白眼,舌頭從厚嘴唇一角耷拉出來。而且——他的喉隴附近——胖乎乎的脖子上纏著一個茶色東西,深陷在皮膚裏。


    “是褲帶。”玄兒說道,“蛭山是被自己的褲帶勒死的。沒有任何反抗的痕跡。”


    “昨天給他治療的時候,我們把他的褲子脫下來,放在那裏。”說著,野口醫生扭頭看著那個鋪著白布的床鋪。正如他所說的,蛭山那滿是泥巴的灰褲子和其他衣服一起,被扔在那裏。


    “有人取下褲帶,然後勒死了蛭山。事情就是那樣。”玄兒撫然說道,看看醫生,確認了一下,“直接死因是窒息,對吧?”


    “是的。”


    野口醫生慢慢地捋捋花白胡須。今天他身上幾乎沒有酒味,難道昨天他喝酒有所節製?不,或許是我自己體內還殘留酒精,從而無法正確判斷。


    “他臉部浮腫,呈現淡淡的紫紅色,這是被勒死的典型特征。另外,眼球有點凸出,眼皮和結膜上有血斑,這同樣是被勒死的特征。再加上繞在他脖子上的褲帶下麵有勒痕,所以幾乎可以百分之一百地認為——他是被勒死的。”


    “大致的死亡時間呢?”


    “我盡可能勘驗了——”說著,野口醫生抓住蛭山那無力地奪拉在床上的右手,確認著其手抬的張開度,“從他死後身體僵硬情況判斷,我覺得已經死了七到八個小時。從體溫下降的情況分析,結果也大致相同。”


    “這麽說——”玄兒插著胳膊,說道,“現在是上午10點半,那他是在今天淩晨——2點到3點之間被害的?可以放寬時間跨度,2點到4點之間……”


    “你們可千萬不要完全相信我的推測。”野口醫生放下死者的手,照原樣蓋好毛毯,遮住,“因為我不是專門的法醫。本來應該進行司法解剖更為詳細地調查……”


    室內充斥著一股臭氣。


    如果說是屍體腐敗的臭氣,從時間上考慮還早點,這或許是死者排泄物的臭氣。我用右手捂住嘴巴和鼻子,左手摁住上腹部,竭力忍住惡心。


    很快,玄兒和野口醫生換了一下位置,站在兩張床之間,查看起這個房間裏惟一的窗戶。內側上下開關的窗戶鎖得好好的,而外側的百葉窗上似乎也沒什麽疑點。


    既不戴手套,又不用手絹,就這樣在現場摸來摸去,好嗎?


    我突然擔心起來。


    因為我想起往日讀過的偵探小說中,有好幾個關於殺人現場調查的場景。在警察趕來做勘查之前,如果在現場留下多餘的指紋和足跡可不好。


    “保護現場”這個詞在腦子裏一閃而過。


    “叫警察了嗎?”我問道,“關於這個事情,和警察聯係了嗎?”


    玄兒表情複雜地和野口醫生對看一下,然後兩人輕輕地搖搖頭。


    “什麽意思?”我繼續問道,“該不會還沒有……”


    玄兒離開窗邊,走到我身旁,兩手叉腰,歎口氣,然後開始說事情經過。


    “今天早晨,是羽取忍發現蛭山死在這裏的。她在隔壁房間的睡椅上過了一晚。因為我們擔心傷者情況惡化,讓她負責看護,如果情況有變,就要立即通知鶴子或野口醫生。”


    玄兒看了一眼站在身邊的野口醫生,繼續說下去:“但事實上,她似乎並沒定時查看蛭山的情況。她也相當疲勞,在睡椅上躺著躺著,就睡著了;等她一覺醒來,進房間看時,發現情況不對,當時是上午8點左右。她趕緊告訴鶴子,鶴子的房間在二樓——在羽取忍、慎太母子的房間的正上方。對了,順便說一句,這間屋子的正上方是宏戶的房間。


    “鶴子聽說後,大吃一驚,就跑來了,發現蛭山已經蹊蹺地死了,於是就將情況告訴了我爸爸——柳士郎。爸爸讓鶴子叫醒野口醫生,然後一起過來。他親眼看過屍體後,沉思半天,然後做出判斷——對吧?野口先生。”


    玄兒衝野口醫生確認。後者抬起玳瑁邊的眼鏡,用手指擦擦眼睛:“是的。”


    “我是在這之後——我爸爸已經從這裏離開了——才知道的。大概是上午9點40分左右,鶴子趕來告訴我。我讓她先回去,然後順便去了中也君,你的房間,把你喊醒後,再急忙跑到這裏——事情的經過大致如此。”


    “原來如此。”


    我點點頭,眼睛盯著腳下,盡量不看床上的屍體。


    “然後呢?”我忍住惡心,繼續問道,“你爸爸當時做出什麽判斷?”


    “這個……”玄兒表情難看地皺皺眉頭,“蛭山因為昨天的事故而身負重傷,今天淩晨死亡。死因是腦挫傷,屍體上沒有任何疑點。”


    “什麽?!”我很納悶,不禁嚷起來,“怎麽回事?”


    “柳士郎是這麽說的——‘在我看來,就是這樣’。”野口醫生在旁邊回答道,“他衝我這麽說的——‘趕快照此寫出死亡診斷,明白吧?村野君’。”


    “情況就是這樣,所以——”玄兒接著說下去,“沒必要急著報警。如果按照我爸爸的要求去做,屍體就不需要司法解剖,也不需要刑警來勘查現場遺留的指紋和足跡。”


    我一時語塞:玄兒看看我的表情。


    “你怎麽認為?中也君。”玄兒問道,“作為相關的一員,你怎麽認為?”


    4


    盡管他在詢問,但我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我暫且低下頭,深呼吸一下,然後避開玄兒的視線,迷惑地看著床上那無法開口說話的屍體。


    那是被自己的褲帶勒死的蛭山丈男的屍體。殺害他的凶手就在宅子裏,不管什麽狀況,殺人是重大犯罪,至少在本國的法律中是這樣嚴格定義的。案件發生時,我們都有義務報警。但是——


    “你爸爸為了什麽要那樣做?”我作為相關一員,反問道。玄兒自己肯定也很迷茫,隻見他表情難看地皺皺眉頭。


    “說實話,我也很難揣摩出爸爸的真實想法。”


    “那麽……”


    “但他既然這麽命令,肯定有相應的理由。我們不能當麵反對。而且就算我們不聽他的,警察也不可能馬上趕到。因為天氣沒有好轉,也沒有擺渡的小船,和昨天傍晚一樣,這宅子處在孤立狀態。”


    “這……”我看著野口醫生,“先生您呢?您也和玄兒的想法一樣?”


    野口醫生苦著臉,點點頭:“當然,不管是作為醫生,還是善良的市民,會有些抵觸感,但即便那樣,在這個宅子裏還是……”


    他想說——還是不能違抗柳士郎的命令嗎?我不禁想到那句話——“浦登家族的絕對權威者”。


    “您和柳士郎不是故交嗎?您能說服一下嗎……”


    “不行。”野口醫生緩緩地搖搖頭,“正因為是老朋友,我才……”


    他想說——我才不能多嘴嗎?我不禁大聲嚷起來:“但這是凶殺案呀!一個人被這樣殺死了!”說到這裏,我突然產生一個念頭——“難不成,犯人就是那個人——浦登柳士郎,所以他才……”


    “怎麽可能?”玄兒當即否定,“我爸爸有殺蛭山的必要嗎?我想不出來。”


    “但是——”


    “昨天蛭山出事,那個年輕人墜塔的時候,你也看見我爸爸的反應了。不管我怎麽勸,他根本就不聽——他原則上討厭外人插手,他討厭警察等蜂擁而入,打破這個宅子的……怎麽說呢?……‘平衡’吧。他總是那樣,所以這次也……”


    “但是,玄兒,不管怎樣——”


    “我當然明白你想說的話。我明白。但是……”我瞪著含糊其辭後閉口不語的玄兒。


    “這裏有殺人犯呀!”我的聲音有點變調,“在這個宅子裏,有殺人犯!”


    “你是說在這個宅子裏——在這個浦登家族中,有殺人犯?”


    對,沒錯。在浦登家族的這個宅子裏發生了凶殺案,這對於館主柳士郎而言,是非常不光彩的事情。而且,一旦凶犯是家族成員,那可就非常不幸了。所謂“理由”恐怕就在於此。”但是,中也君。”玄兒平靜地說,“當這裏發生凶殺案的時候,一般值得懷疑的是這個宅子裏的人嗎?”


    “什麽意思?”


    “如果犯人是這個宅子裏的人,那麽他或者她為什麽單單選擇今天?有必要選擇這個時候作案嗎?”


    “如果該人憎恨蛭山,想殺死他,可以不選擇今天。首藤表舅他們一家來了,還有其他外人,偏偏選擇這個時候來殺人,恐怕有點讓人想不通。”


    “這倒是。”


    “這樣想來,首先值得懷疑的當然是浦登家族以外的人,對嗎?”


    “外人?……”


    “現在,從宅子外來的人有首藤表舅一家。首藤表舅出門未歸,可以排除,再就是茅子和伊佐夫;那個叫江南的年輕人也算一個,雖然不知道他從哪裏來,是什麽人;野口醫生也暫且算在內,剩下的就是你。你也算外人。”


    “我?”我呆若木雞,眨著眼睛,“為什麽那麽想?”


    “比如說,你以前和蛭山有過某種交往,暗中一直想殺他……比如這樣。其實硬要想的話,可以設想許多情況。”


    “胡說八道。”


    “胡說八道……對,肯定所有人都會這麽說。”玄兒舒展眉頭,從黑色對襟毛衣的口袋裏,找出煙盒,取出一根香煙,叼在嘴上。


    “犯人肯定存在。”他隨口甩出一句,“在這個宅子裏,不,在這個島上。可能性有許多。也不排除這麽一種可能——既不是浦登家族的人,也不是來客,而是另外有人偷偷闖到島上。”


    “不管你爸爸怎麽說——即便野口醫生炮製虛假的死亡證明。凶殺案這個事實是客觀存在的。”我盡量用平靜的口吻說道,“至少對於直麵事態的我們而言,是這樣的。”


    “我同意。”玄兒叼著還沒點火的香煙,回應一句,“當前,即便我們遵從爸爸的命令,但也不能不考慮這件事情。我們應該繼續進行相應的分析。”


    “相應的分析?”


    “殺死蛭山的凶手是誰?作為相關的一員,我想知道,我必須要知道。”


    玄兒的話並沒讓人感到其豪情萬丈——“找到凶手,繩之以法”。他說話時,眯縫著眼睛,扭頭看著床,那樣子讓人感覺他是個冷血動物。


    “大致看來,現在似乎沒有罪犯遺留的物品。或許有指紋,但我們無法鑒別。至於足跡嘛,你看——”玄兒環視著房間的地麵,“昨天蛭山被抬進來的時候,羽取忍按照野口先生的吩咐,打掃了地麵。如果地上有灰塵,或許會留有罪犯的足跡……”


    的確,鋪著黑地板的地麵被擦拭得幹幹淨淨,沒有留下明顯的腳印。


    “我們還是先出去吧。”說著,玄兒朝門口方向,輕輕地揚了一下下頜,“這味道讓人受不了。”


    5


    在隔壁房間,鶴子還站在老地方等候著。她直直地看著玄兒,似乎故意無視我的存在。


    “玄兒少爺,蛭山真的死了?”她聲音僵硬。


    “鶴子,你也看到了吧?”玄兒反問道,“就是那個纏在死者脖子上的褲帶。”


    “是的。”


    “自已應該不會做那樣的事,隻能認為是他殺。”


    鶴子摸著蒼白的臉頰,無言地垂下眼簾,黑色罩衫下的肩膀微微顫動。


    “又對了,鶴子!”玄兒緊接著問起來,“今天淩晨——2點到4點之間,你在什麽地方?幹什麽?”


    “嗯?”鶴子歪著脖子,一時語塞,“難不成……”


    就在那時,房間裏傳來清脆的鈴聲,這是從房門邊的那個傳聲筒發出來的聲音,這是西館的柳士郎呼喚這個屋子裏的人的信號。


    和昨天傍晚一樣,鶴子走到傳聲筒前:“我是小田切。”


    “是的,是的。他在。明白。”


    簡單地對答後,她說了聲“您稍等”,扭頭看著玄兒。


    “老爺要和少爺您說話。”


    “什麽?——好的。”


    玄兒和鶴子換個位置,走到傳聲筒前。


    “我是玄兒——是的,野口醫生已經將事情告訴我了——明白。但為什麽要那樣……不。明白。再見……”


    從玄兒的回答,就能大致推斷出柳士郎在傳聲筒那邊說了什麽。我們一語不發,看著玄兒結束短暫的通話後,離開傳聲筒,將手指間的香煙重新叼在嘴角。


    “爸爸不放心。”玄兒說道,“他說不要報警,把這件事情作為事故死亡,內部處理。”


    無人回應。野口醫生摘下眼鏡,用白大褂一角擦擦鏡片。鶴子看著玄兒的腳下,直挺挺地站著,一動不動。


    玄兒拿出打火機,點上煙,然後吹了一口煙。


    “就是這樣。對了,鶴子!”玄兒衝著這個白發蒼蒼的前護士問,“能回答我的問題嗎?淩晨2點到4點之間,你在何處,幹什麽?”


    “我也不是懷疑你。如果報警,我們所有人都會被這麽問的。”


    鶴子微微點點頭,臉緊繃繃的:“我在自己房間。”她回答道,“我先打掃完了宴會廳。那個時間段,我已經在房間裏休息了。”


    “睡得很沉?”


    “2點半之前,我還沒睡,後來就睡著了……一直睡到早晨。我還是很掛念蛭山的情況,所以睡得並不沉。”


    “沒有聽到可疑聲響什麽的?尤其是樓下。是否聽到有人進這個房間的聲響?”


    “沒有。什麽都沒聽到。”


    “是吧。”玄兒走到睡椅邊的桌子前,把煙灰彈進煙灰缸裏,然後看著鶴子,“當羽取忍通知變故的時候,你已經起來了?”


    “是的,剛剛起床。”


    “你很吃驚,就跑來了。當你看見蛭山的時候,覺得他已經死了嗎?”


    “我一看他臉,就明白了。我還檢查了他的脈搏。當時,我還看到那纏在他脖子上,褲帶一樣的東西……”


    “當時,沒有發現什麽可疑情況?”


    “沒有。”


    “關於蛭山被害的事情,你有什麽線索嗎?”


    “沒有。”


    “前天,蛭山送我和中也君上島後,順便在宅子裏逗留了一會兒。當時你和他說話了嗎?”


    “說了,但隻有兩三句,”


    “當時他有什麽反常嗎?”


    “也沒什麽特別的。”


    “蛭山是幾點回去的?你還記得嗎?”


    “玄兒少爺,您是4點左右到的。4點半左右,發生了第一次地震、蛭山是在那次地震結束後不久回去的。”


    “這麽說,他最晚5點左右就回到對岸——後來,你就沒有和他再說過話?比如打電話什麽的。”


    “沒有。”


    自始至終,鶴子的回答不帶任何感情成分,沒有抑揚頓挫。


    玄兒將香煙掐滅在煙灰缸裏,然後看著野口醫生。後者沒等玄兒問,就主動開口了:“我在北館二樓的房間裏。12點以後去的,一直待在那裏。”


    “一個人?”


    “是的——不,伊佐夫在那裏待到淩晨1點左右。”


    “伊佐夫……你們一起喝酒?”


    “是的。他太喜歡喝酒了,有點過……我說這話,有點慚愧,作為醫生,我本該勸他節製一點。”


    “此後,等伊佐夫走了以後,你呢?”


    “我喝得迷迷糊糊,就睡著了。大概兩三點吧,就那個時間段。”


    “明白了——算了,不管問誰,回答大概都是一樣的。”


    玄兒掃了我一眼。


    “這個房間的鑰匙呢?”


    “在我這裏”


    “那過會兒就把這間屋子鎖起來,不要讓人進來,好嗎?雖然我不知道爸爸的想法,但就算埋葬他,也要等到天氣好轉,拜托了。”


    “明白。”


    玄兒衝我使個眼神,朝房門走去,很快,他又扭頭問鶴子:“羽取忍呢?在哪裏?”


    “應該在自己房間裏休息,看來她受驚不輕。”說著,鶴子朝隔壁看去。我立即想到那掛在門邊,寫著“羽取”字樣的木牌,就是隔壁房間。


    “那也正常呀。”


    玄兒轉過身,懶洋洋地走出房間。我和野口醫生緊隨其後。鶴子最後走出來,給門上鎖。玄兒看看她,然後走到我身邊,耳語起來:“中也君,到底誰是罪犯呀?這可是你和征順姨父的強項呀,對吧?”


    雖然我喜歡看偵探小說,但因此就說處理這種非常事態是我的強項——這可讓我不爽。雖然我習慣了虛構小說中的情節,但並不代表我對現實中的凶殺案具有免疫功能。


    我有點不開心,一語不發。玄兒似乎看透我的心思,深深歎口氣,然後假裝嚴肅地說:“見影湖的人魚上島懲罰那個在小艇事故中打亂湖水平靜的人——可以這麽認為吧?”


    6


    我們敲敲門,裏麵傳來羽取忍的應答聲,那聲音很虛弱,像一個長期臥床不起的病人發出的。玄兒報上自己的名字。


    “啊……請進!”門對麵傳來虛弱的聲音。


    我和玄兒走進房間,野口醫生也跟進來。鶴子走了,剛才她鎖上那間屋子後,回東館去了。


    這屋子有三間。外麵兩間是西式風格,裏麵一間是日式風格,可以鋪六張榻榻米。屋內的門都打開著,在入口處房門旁邊,也有一個傳聲筒,和隔壁一樣。


    羽取忍在最裏麵的日式房間裏,躺在榻榻米上的被窩裏。她站起來,正準備走出來。


    “你就躺著吧。我想問一些事。”


    玄兒舉手示意她不要出來。羽取忍點點頭,無力地坐在被褥上。日式房間裏沒有電燈,窗戶上的百葉窗也緊閉著,室內光線昏暗,無法看清她的表情,但總體感覺她在精神上受到很大打擊。


    “你不舒服,是嗎?”


    野口醫生走向前,關心地問起來。羽取忍坐在被褥上,無力地搖搖頭,讓人不知是什麽意思。野口醫生將手中深藍色的包放在腳下,彎下健壯的身軀,在裏麵翻騰起來。


    玄兒和我正準備走到中央一間,突然聽到聲響。看來除了羽取忍之外,還有別人。我一看,隻見在房間一角,剛才未留意的地方,有個書桌。一個穿著短褲和短袖襯衫的少年正站在書桌前。是羽取慎太。


    “哎呀,慎太!”玄兒衝他叫道,“你昨天在那裏幹什麽?”


    慎太右手拿著玻璃球,沉默著,搖搖頭。那被繩子拴著的玻璃球也跟著晃動起來。


    “可不能在那裏玩!明白嗎?”玄兒繼續說道。


    慎太拿著玻璃球,小跑著穿過我們身邊,衝到走廊上。


    “對不起!”羽取忍說道,她似乎是為孩子的無禮在道歉,“那孩子又幹什麽了?”


    “也沒幹什麽壞事。在北門旁邊,不是有原先那個平房的遺跡嗎?他昨天下午好像跑到那裏麵去了。我覺得那房子隨時都可能坍塌,孩子在裏麵玩,太危險了。”


    “哎呀!”羽取忍用手捂住嘴巴,她的反應還是有點慢。


    玄兒接著問下去:“你把蛭山的事情告訴慎太了?”


    “沒有,我什麽都沒說。”


    “是嘛,那孩子肯定感覺到出了大事。”


    “是吧。”


    野口醫生走到日式房門前:“給!”他衝羽取忍伸出右手,“黃色的是營養劑,白色的是小劑量的鎮靜劑。營養劑可以馬上吃,鎮靜劑要等到心裏不安、無法入睡時再吃。”


    “好的。”羽取忍有點納悶,但還是緩緩地點點頭,“謝謝,野口先生。”


    這時,我想到——昨天玄兒說五年前,羽取忍是通過野口醫生的介紹才來到這個宅子的。慎太的爸爸好像過世很早,隻有她們母子二人在這裏生活。


    我覺得母子二人的房間被收拾得挺幹淨、整齊。雖然地麵、牆壁和天花板同隔壁房間一樣,都是黑色,但這裏有人生活的氣息。


    書桌周圍散落著連環畫和畫紙,小圓桌上放著茶杯、茶壺和水果盤,牆壁上貼著日曆,日式房間的拉門上有幾個破洞,日式房間的一角放著被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


    “看來蛭山的確是被人殺害的。”


    玄兒和野口醫生換個位置,站在日式房間前,單刀直入地說起來。當時,羽取忍正準備把野口醫生給的藥放到枕頭邊,一瞬間,她身體顫抖了一下。


    “你是第一個發現的,所以我想先問問你。你就坐在那裏,回答我的幾個問題,行嗎?”羽取忍慢慢地挺直上半身。我站在玄兒的斜後方,昏暗光線觀察著羽取忍的表情。


    “聽說從昨天夜裏到今天早晨,你一直待在那個房間的起居室是嗎?”


    “是的。”


    “你最後一次查看裏麵房間是幾點鍾?還記得嗎?”


    “大概是——”羽取忍的聲音聽上去不是很自信,“1點或者1點半,大概是那個時候。中途,我回這個房間看看慎太,然後……”


    “當時沒發現可疑之處?”


    “沒有。”


    “那臥室裏亮著燈嗎?”


    “隻有床邊的台燈亮著。”


    “隻有台燈亮著?後來一直亮著?”


    “是的。”


    “臥室的門沒有上鎖吧?”


    “是的。”


    “通向走廊的房門也沒上鎖?”


    “是的。”


    “聽說你後來就在那個起居室的睡椅上睡著了,是嗎?”


    “是的,迷迷糊糊,一不小心就睡著了。”


    “那麽在那段時間,任何人都可以從走廊悄悄進去,趁你不備,溜進那個臥室裏。是嗎?”


    “是的。”


    “你睡得很沉,不管誰從你身邊經過,都不會察覺,是嗎?”


    羽取忍點點頭,但緊接著說道:“不,會察覺的。”


    “怎麽回事?”


    “因為我睡覺不沉。我平時睡覺就不好,就算睡了,也老是做夢,有點聲響,我就會醒過來的。因此……”


    玄兒輕輕地“嗯”了一下:“看來罪犯非常小心,沒有把你吵醒,悄悄溜進房間——是嗎?或者是……”


    玄兒站在那裏,用左手拇指摁住太陽穴,沉默下來。我還站在原來位置,看著他們兩人一問一答。看著看著,我又開始覺得惡心,摁著心窩的手上滲出汗來。


    “聽說你今早醒來,8點半左右,發現蛭山的情況不對。沒錯?”


    “是的。大概就是那個時候。”


    “當時,那臥室裏隻有台燈亮著?”


    “我記得是那樣。”


    “當你在那臥室裏,看見蛭山樣子的時候,你首先想到什麽?”


    “這個……”羽取忍有點結巴,然後用手摸摸自己的額頭,似乎在量體溫,“我馬上就想到——他是不是死了。”


    “你為什麽會那麽想?”


    “因為我覺得情況不對。或許是因為他躺在床上的姿勢和我上一次看的時候不同……啊,對了,昨天晚上,小田切曾說不知他是否能熬到早晨,所以我……”


    “你沒有靠近看看?”


    “沒有。”羽取忍微微地搖搖頭,“總之,我先通知了小田切。”


    “當時,你沒注意到蛭山的脖子上纏著東西?”


    “是的。我喊過小田切,再回來的時候,發現了。””明白了。”玄兒點點頭,又用拇指摁著太陽穴,“我想再確認一下,以防萬一。當你在起居室的睡椅上睡著的時候,大約是淩晨2點到4點之間——你沒聽到可疑的聲響或發現什麽可疑情況?”


    “什麽都沒發現。”羽取忍回答著,顯得有點慚愧,“我什麽都沒感覺到。”


    “是吧——對了,”玄兒換了一種語調,“對於被害的蛭山,你怎麽看?”


    “怎麽看?怎麽說呢?”羽取忍歪著脖子,顯得有點不安。


    玄兒解釋起來:“喜歡還是討厭?關係和睦還是不和睦……大致就是這些。你怎麽看?”


    “也沒什麽特別的。”


    “也沒什麽?什麽意思?”


    “沒什麽特別的看法。”羽取忍口齒不清地嘟噥著,低下頭,“我也沒怎麽和他說過話。再說那人本來就不愛開口……”


    “在傭人中,他是怎樣一個人?難道和誰都不怎麽說話嗎?”


    “是的。他和我們又不在一個地方。”


    “他和別人有矛盾嗎?”


    “也沒什麽。”


    “是嗎?那慎太呢?”


    聽到這話,羽取忍吃驚地抬起頭。


    “忘了是什麽時候,我看見慎太和蛭山一起劃船的。慎太喜歡他嗎?”


    “那孩子呀……我叫他不要和蛭山在一起的。”


    “你討厭蛭山和慎太一起玩?”


    “這,這個……”


    羽取忍含糊其辭,再次低下頭。玄兒也沒再追問下去,不管怎樣,羽取忍似乎對蛭山沒有什麽好印象。


    我突然想到另外一個傭人宏戶要作那張四四方方、略有點黑的麵龐。我想到昨天蛭山被擔架抬到這裏時,那個廚師的樣子。當時他根本不關心傷者的安危,急急忙忙地離開了,當時我覺得挺別扭的。


    ——因為蛭山這個男人很不愛說話,好像和宅子裏的人都不是很親熱。


    當時,浦登征順是這樣說的。


    因此他也不是和宏戶關係不好。宏戶是個感情不外露的人,也不是現在才這樣。


    浦登柳士郎說蛭山丈男沒有親人,征順用“江湖獨行客”來形容他。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獨自生活在那個湖邊的小房子裏……他平素想什麽?靠什麽支撐活下來?他為什麽會被那樣殺害?


    正當我胡思亂想的時候,心中覺得越來越惡心;額頭和脖子上滲出汗,黏黏的;腦子也很迷糊,快站立不住。我覺得稍不克製,就會吐出來,趕緊用手掌捂住嘴巴,繼續忍著……


    “玄兒少爺!”羽取忍膽戰心驚地說起來,“有件事,我放心不下……”


    “什麽事?”


    “可能少爺您也知道。那個房間裏有……”


    “對不起!”


    我打斷了羽取忍的話,我覺得自己已經快忍不住惡心了。


    “怎麽了?中也君。”


    “對不起!我稍微離開一下。”


    我覺得自己的臉色和架勢已經能說明一切了。


    “不要緊吧?”


    我來不及回答玄兒的問候,就跌跌撞撞地離開房間。


    7


    我走在昏暗的鋪著瓦的走廊上,與強烈的嘔吐感戰鬥著。我終於走到昨晚用過的那個洗臉池前。剛止住腳步,我就大聲嘔吐起來,那聲音連自己都覺得恐怖。嘔吐物——其實就是胃液——從嘴角溢出,肚子痙攣著,淚水從眼角滲出來。


    我打開龍頭,放水,趴在洗臉池上嘔吐。吐幹淨後,我再喝點水,將手指伸進喉嚨裏,主動再吐。


    真難受。雖然我能感到痛苦,但覺得這身體不屬於自己……都怪頭天晚上的酒,我第一次嚐到這種苦頭。我也要問野口醫生拿點特效藥嗎?像他那樣愛喝酒的人必然隨身攜帶解酒特效藥。


    不知在洗臉池前痛苦了多長時間,總算舒服一點。我用手背擦擦嘴角,關上龍頭。當水聲消失後,隻有屋外的雨聲傳入耳中。


    ……啊,這風暴何時才會過去?這大雨何時才會停止?


    突然心中產生如此的不安。


    如果大雨一直下個不停,那這個深山老林中的湖泊,這小島,這宅子將永遠與世隔絕嗎?我們將永遠待在這個黑暗館中嗎?這裏有凶手,也有受害者,還有幸存者……


    “怎麽會呢?”我嘟噥著,緩緩地搖搖沉重的頭。


    就在那時——我感覺身後有人,一下屏住呼吸。


    有…………有人。我感覺有人站在那裏,看著我。我首先想到的是浦登清,昨天我們在同一個地方,同一種情形下見麵的。那個少年年紀尚小,卻異常衰老。


    ——能和我成為朋友嗎?


    我又想起他的話,當時他滿是褶子的臉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手上仿佛又觸摸到他那冰冷、幹巴巴,猶如草紙一般的皮膚。還是那孩子嗎?也許他感覺到南館這裏出了大事,在好奇心的驅使下,趕過來的……


    又會和昨天一樣嗎?我想著,轉過身。但是——


    站在那裏的不是阿清。


    對方靠我出乎意料得近,我驚詫不已,差點叫起來!對方和我之間隻有不到一米的距離。在我不知不覺中,對方竟然走到……不知是毫無感覺的我太大意,還是對方善於輕手輕腳走路?說不定對方剛才就一直站在那裏,在身後看著我嘔吐。


    “您不舒服……”


    對方穿著肥大的黑衣服,那是鬼丸老。他把兜頭帽壓得很低,聲音和昨晚一樣,沙啞,讓人無法辨認性別。雖然換了她方,相隔如此近,但其“活影子”的感覺沒有絲毫變化。


    “’您不舒服……”


    鬼丸老衝著不情願回答問題的我翻來覆去問著。我掏出手絹,擦擦領頭和脖子上的汗。


    “沒有……啊,是的,有點。”我說得語無倫次,“有點惡心。好像昨天喝得太多了。”


    “您多保重。”說完,鬼丸老扭過身子,準備朝建築物內裏走去,又突然停下腳步,說了一句:“希望達麗婭能祝福你。”


    “啊……請等一下,鬼丸老。”我不禁叫住對方。


    這個身穿黑衣的老傭人慢慢地回過頭:“有什麽事?”


    “蛭山死了——是被殺死的。你知道嗎?”


    鬼丸老顯得一點都不吃驚:“是嗎?有那樣的事情?”


    “有人勒死了他。就在那個房間,就在他睡的床上。”


    “真可怕。”可鬼丸老的聲音聽上去並沒什麽大的情緒波動,“告辭。”說著,他又背過身。


    “啊,請等一下。”我再次叫住他,“昨天你說在那個房間——就是西館一樓的那個房間,曾發生過凶殺案,對嗎?”


    “沒錯,沒錯。


    現在,我總算從昨晚那個宴會上,猶如噩夢的混沌中清醒過來,想起了這件事。


    “是18年前嗎?在那個上鎖的房間裏,當時的館主浦登玄遙被人殺害了……”


    “是的。”老傭人聲音沙啞,低沉地回答著。


    我索性直截了當地問:“那凶手是誰?抓住沒有?”


    “您是問我嗎?”鬼丸老反問道,和昨晚一樣,依然將臉部藏在兜頭帽下。


    我點點頭,這個老傭人沉默著,搖搖頭,那意思是“沒抓住”。


    “那麽,鬼丸老。”我繼續問道,“知道犯人是誰嗎?是知道凶手而沒抓,還是根本就不知遁凶手?”


    “您是問我嗎?”鬼丸老又反問道,“我必須回答嗎?”


    “是的。”我點點頭,說道。


    “那個凶手的名字,大家都知道。但是不能抓。”


    “凶手跑了?”


    “不是。”


    “那麽……”


    那犯人究竟怎麽了?正當我考慮是否接著追問下去的時候,鬼丸老慢慢地背過身。我猶豫著,沒再叫住老傭人,隻能呆呆地看著那個“活影子”漆黑的背影。


    昨晚,鬼丸老的確對我說過——18年前的9月24日,“達麗婭之日”的晚上,發生了大事。在西館一樓的那個房間裏,第一代館主浦登玄遙被殺死了,同一個晚上,在另一個房間裏,玄遙的女婿,玄兒的外公卓藏自殺了。從那以後,那個曾是玄遙書房的屋子被鎖上,成了禁止任何人進入的“打不開的房間”。


    對!在這個黑暗館中,過去曾發生過那樣的凶殺案。


    時光過去18年,在這個宅子裏又發生了新的凶殺案。這兩起凶殺案雖然時間相隔,但發生在同一個宅子裏。說不定兩者之間有著某種關聯——這麽想,也並非不自然。如果那樣……


    在我思索的時候,身體的感覺也好多了。或許是因為與意想不到的人不期而遇、交談,讓神經受到良性刺激吧。雖然還有點倦怠,但不怎麽惡心,感覺腦子轉得多少也快點。


    當我一個接一個地想起昨天宴會廳裏的情景時,不能不再度問自己——那究竟是什麽名堂?那個——那個“儀式”是怎麽回事?


    參加了那個怪異的宴會後,我得到了什麽?又失去了什麽……


    現在,一切都還是謎。


    遲早,我要問問玄兒。我應該有這種權利,玄兒也應該有義務回答。而且——


    如果弄清浦登家族的秘密,說不定能發現一些有關蛭山被害的線索。我堅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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