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真的可以一起去?"在從o市開往龜川的車上,江南叮嚀似的問著。握著方向盤的島田正視前方,點了兩三次頭說:


    "沒關係,反正你認識千織,而且是這次怪信事件的被害人。要是什麽都不讓你知道,也太不夠意思了。"


    "嗯,說的也是……"然而,守須恭一前一天的忠告依舊盤據在心。在純粹自身好奇心的驅使下,主動地幹涉別人的隱私,這樣做是不是不道德……?


    島田表示自己和紅次郎的交情不淺,並非江南和守須所能想象,倒是守須的想法及態度未免過於拘謹。


    江南可以了解島田的心情,對於守須一反常態的言行,自己也很難接受。想想還真奇怪,起初興致勃勃參加推理遊戲的守須,為何突然以不道德為由而改變態度?可是話雖如此,在走訪紅次郎不過數日的今天再度登門探詢,心裏總有股強烈的抗拒與內疚感。


    "如果你那麽在意,江南,就當這幾天來我們已經結為知己,你是被我硬拉著一起來的不就得了。"


    聆聽島田煞有介事地說著,江南暗自好笑,心想這人還真是有趣。


    這個男人不僅擁有旺盛的好奇心,更具備超人一等的敏銳觀祭力與洞察力。至於守須前晚提示的青司生存說——他恐怕老早就想到了。


    守須和島田間決定性的差異在於——守須是含有某種意味的保守派現實主義者;相反的,島田則是夢幻少年式的浪漫主義者。經由深感興趣的現實事件,促使他發揮奔放的想像力而引導出某種可能性,然後又將此可能性升華為一種夢想。對他來說,由此產生的夢想是否與真相吻合,或許已經不是本質上的問題……。


    車子在幹道轉彎,穿越熟悉的街道。


    風從半開的車窗吹入,夾帶著溫泉區獨特的氣味。盡管有人以"腐敗的蛋味"形容,江南都不討厭這種硫化氫元素所含的臭氣。


    到達紅次郎家,已經過了下午三點。


    島田說,紅次郎任教的高中已經開始放春假,即使遇上返校日,今天是周末應該早已回家,而且也平常很少外出。江南問起事先是否打電話告知拜訪之事,島田表示:


    "阿紅喜歡不速之客,很奇怪吧?不過,當然得看來者是何人。"說著,眨巴眼睛笑了起來。


    據說由吉川誠一一手照料的院子裏,繁花怒放一如往昔。綴滿碩大白色營苞的櫻枝,爭相伸向屋頂兩側。走過石板路,脆弱的珍珠花掉落一地小花瓣。


    島田按了門鈴,馬上有人應門。


    "是島田嗎?還有——你叫江南對吧?"


    紅次郎今天穿了黑長褲和同色黑條紋襯衫,並且套上一件咖啡花紋毛衣,顯得格外瀟灑。


    他見到江南似乎不覺意外,帶領兩人走進屋內。


    島田一進去,使坐在陽台邊的藤椅上。江南則等紅次郎招呼後,才並身沉坐沙發一隅。


    "今天找我,有何貴幹?"紅次郎一麵衝泡紅茶,一麵問道。


    "來問一點事。"島田將搖椅向前傾,兩肘靠在膝上。


    "我先問你,阿紅,你前天上那兒去了?"


    "前天?"紅次郎不解地看著島田。


    "學校放假了,這陣於我天天在家。"


    "是嗎?前天——二十七日晚上,我們到這兒找你,可是沒人應門。"


    "真不好意思,這兩天趕著寫一篇論文,所以暫時謝絕電話及訪客。"


    "太差勁了,簡直不夠朋友。"


    "抱歉,早知道是你,一定開門。"紅次郎遞上兩杯紅茶,在江南對麵的沙發坐下。"你想問些什麽?江南陪你一道來,八成又是關於那封怪信的事?"


    "對,不過今天的目的稍有不同。"島田吸了一口氣,接著說:"是想多打聽一點千織的事。"


    紅次郎端著杯子的手,突地停在嘴邊。"千織的事?"


    "阿紅,我的問題很唐突,如果不諒解大可打我。"說完,島田單刀直入地問道。"千織是不是你的女兒?"


    "胡說,那有這種事。"紅次郎不假思索,馬上否認。然而,江南覺察他的臉上瞬間失去血色。


    "不是嗎?"


    "當然。"


    "唔——"島田從藤椅上站起,坐到江南旁邊。然後盯著悵然交疊雙手的紅次郎,又問:"我知道問這種無禮的問題,你一定會生氣。可是,阿紅,我隻是想確定一下,千織是不是你和和枝生的孩子?"


    "開玩笑也該有個程度。無憑無據,你怎能空口說白話?"


    "的確沒有證據。不過,各種狀況使我不得不這麽推測。"


    "別說了。"


    "前天,我和江南走了一趟安心院,見到失蹤園丁吉川的妻子。"


    "那又為什麽……"


    "由於怪信的觸發,使我覺得應該針對去年的角島事件,做一番調查。我們所得的答案是中村青司沒死,他就是那件命案的凶手。"


    "胡說八道,我哥哥死了,我親眼看到他的屍體。"


    "焦黑的屍體,是吧?"


    "這……"


    "那是吉川誠一的屍體。青司是唯一凶手,他殺害和枝和北村夫妻後,以吉川當做替身活活燒死,自己卻活了下來。"


    "你的想象力還是那麽豐富。光憑想像,就把我和大嫂扯在一塊兒了?"


    "正是如此。"島田毫不畏怯,繼續說:"假定青司是凶手,那麽,究竟什麽緣故,逼使他陷入那種精神狀態呢?阿紅,你曾經說過,令兄雖然熱愛和枝,卻是一種不尋常的愛法。他正值英年便隱居島上,就是想把和枝留在自己身邊,也就是把她軟禁島上。他能狠心殺害心愛的妻子,動機隻有一個,就是嫉妒。"


    "你非以嫉妒為名,醜化我和大嫂的關係?"


    "從吉川妻子那邊聽來,青司好像不怎麽疼愛自己的女兒。他既然熱愛和枝,不可能不疼兩人愛情的結晶,更何況是人見人愛的嬌嬌女幹織……太矛盾了。這不就證明青司懷疑自己不是女兒的親生父親?"


    "我哥哥是個怪人。"


    "但是,他是個愛妻子的人。他之所以不疼愛妻子生的女兒,其中必定有緣故。


    "倘若我的假設成立,那麽千織的親生父親是誰?若幹狀況暗示那個人就是你,阿紅。幽禁島上的和枝夫人,有可能和地接觸的年輕男人,千織誕生前後你們兄弟的感情惡化……"


    "不像話!——夠了吧,島田?我隻能否定,那些都不是事實。"紅次郎生氣地拿掉玳瑁邊眼鏡。"我說過好幾次,大哥死了,絕不可能還活著——我和那件命案毫無瓜葛。"


    他的語氣雖然堅定,眼睛卻不敢正視島田。無可掩飾地,擱在膝上的手一直微微發抖。


    "那麽,阿紅,再問一件事。"島田開口說道。"去年九月十九日、藍屋失火的前一夭,記得嗎?平常很少喝酒的你,那天晚上突然打電話約我出去喝酒——那時,我們一連光顧好幾家店,你喝得爛醉。依我看,你根本是借酒消愁。"


    "那——又怎麽樣?"


    "爛醉如泥的結果,你開始哭了。記得嗎?然後我送你回家,兩人在沙發上睡了一夜。當時你一麵哭,一麵喃喃反覆著,和枝,原諒我,原諒我……"


    "那又如何……"紅次郎的臉色驟然大變。島田接著說:


    "當時我也喝得差不多,所以沒有進一步去想。案發後,因為正好有事纏身,無法深思那夜的事。但是,現在重新思索——"島田深深歎口大氣。"十九日晚上,你已經知道角島的事,對不對?"


    "我怎麽……"紅次郎的頭低得不能再低。"——我怎麽會知道?"


    "凶手青司告訴你的。"島田銳利的眼光審視紅次郎。"和枝的屍體缺了左手腕,是青司切下來的。阿紅,他是不是把切下的手腕送到你這兒來了?十九日收到手腕後,你擔心發生醜聞,所以不敢報警。為了抒發內心的衝擊,隻好喝酒……"


    "我……我……"


    "至於你和和枝的關係及詳情,我不知道也不想問。即使青司因此發狂,誰也沒有權利責備你。隻不過——十九日那天,如果你及時報警,或許能免除北村夫妻和吉川的死。你那天的沈默,畢竟也是一種罪孽吧?"


    "罪孽——"驀地,紅次郎站了起來。


    "阿紅?"


    "好了,這就夠了。"說著,紅次郎將臉移開島田的視線,以沮喪而遲鈍的步伐踱向陽台。


    "那——"他指著院子裏的紫藤架,說道。"那是千織出世那年種的。"


    2


    江南可能還沒有回來,屋裏並未開燈。


    看看手表,晚上十點十分。該不會已經睡了……。


    把摩托車停在公寓附近,守須恭一走進馬路對麵一家咖啡屋。


    這家咖啡屋營業到午夜十二點,平常這個時候多半擠滿住宿附近的學生。可能受到春假的影響,店中客人稀稀落落。


    在靠窗的座位坐下,守須點了杯咖啡。很快地,厚實的杯子盛滿香濃可口的混合咖啡送上桌來。


    歎著咖啡,守須心想喝完這杯就該走了,並不是非見麵不可,回頭打通電話也可以。


    (那家夥應該改不了三分鍾熱度的毛病,現在恐怕已經厭倦偵探遊戲了吧——)


    叼著煙,守須暗自思忖。


    最初,煽起江南好奇心的是那封信。死者的來信——的確,僅僅如此便已足夠刺激他的心。況且又同時得知研究社那些人同赴角島,當然更加使他蠢蠢欲動。所以才會專程到別府拜訪紅次郎,並且找自己商量……。但使江南的個性,熱度升到這兒就差不多該減退了,難道……。


    腦海裏浮現島田潔的臉龐。


    那是個頭腦靈活的人,絕對不是單純的好奇心。無論如何,守須仍然無法接受他那種不像成人的探索心。


    對怪信發生興趣是意料中事,因而探查去年那件命案也無可厚非。對推理小說迷來說,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事。然而……。


    對於自己建議走訪吉川誠一之妻這件事,如今想來,依然懊悔不已。當時是怎麽了,沒有慎重考慮就脫口而出。乍見陌生人來訪,針對背負殺人犯汙名的失蹤丈夫問長問短,吉川政子當時的心情又是如何?…….


    聽了兩人的報告後,守須提出自擬的青司生存說——其實,自己幾乎不相信這種說法的可能性。所有的看法隻是為了替這個畸形的推理偵探遊戲打上休止符,所做的一種假設而已。


    不料提到動機時,島田開始談起和枝夫人和紅次郎的關係,終於懷疑千織可能是紅次郎的女兒。並且表示,打算找紅次郎證實這一點……。


    煙刺痛了喉嚨,守須難受地啜飲著咖啡。


    大約經過二十分鍾,正想離開時,有輛車子停在江南的公寓門口。瞥見下車的人影,守須連忙起身。


    "江南!"他走出店門叫喊著,江南立刻揮手說道:"果然是你,我就覺得那輛摩托車好眼熟。我們公寓裏頭,沒人騎二五零越野摩托車。"


    停在路邊沾了點汙泥的摩托車,正是山葉xt二五零。


    "你特地來找我?"


    "不,路過這兒。"守須答著,拍拍挽在臂上的背包,然後努努下巴朝向綁在機車後架的畫具袋"今天也去了國東,現在正要回去。"


    "畫得怎麽樣?"


    "明天大概可以畫好,完成後再請你來看。"


    "嗨,守須。"島田下了駕駛座,一見守須使笑著打招呼。守須聲音有點不自然,說道:"今晚——今天上那兒去了?"


    "哦,到阿紅——不,到別府兜風。唔,我和江南很投緣。今晚想到他屋裏喝一杯……"


    在江南邀請下,島田和守須一起進屋。七手八腳地收拾好淩亂的被褥,江南拿出摺疊式小桌子,開始準備威士忌酒。


    "守須,你喝不喝?"


    "不了,我騎摩托車。"


    島田一進來就站在書架前,逐一審視成列的書名。守須盯著江南把冰塊放入杯中的手,說道:"那件事怎麽樣了?"


    "哦……"江南回答的聲音透著詫異與躊躇。


    "昨天到s區去了一趟,隻是看看角島,並且聽到一些奇怪的鬼故事而已。"


    "鬼?"


    "還不是青司的鬼魂出現之類的普通傳說。"


    "哦,——那麽,今天不隻是兜風羅?"


    江南困窘地撇著嘴唇。"其實……"


    "你們果然去找紅次郎了?"


    "——是的,很抱歉沒聽你的忠告。"停下放冰塊的手,江南低頭說道。守須偏著頭,探視他的表情,問了聲:"結果呢?"


    "去年那件命案.差不多都明白了。紅次郎告訴我們的——島田?酒好了。"


    "你是說,已經水落石出了?"守須有些訝異,連忙追問。


    江南支吾一聲,喝下杯中加了冰塊的酒。


    "到底是……"


    "總之,那是青司謀畫的強迫殉死案。"於是,江南開始敘述。


    3


    "那是千織出世那年種的。"紅次郎的聲音顫抖著。


    "紫藤……?"島田迸出聲音。


    "那又怎麽樣……"說著,他恍然大悟地點點頭。看見江南疑惑的表情,便解釋道:"江南,就是源氏物語的故事。"


    "源氏?"


    "嗯——沒錯吧?阿紅。


    「——光源氏深深愛慕父親的妻子藤壺,成年後終於成為一夜夫妻,藤壺因而懷了身孕。此後,二人繼續欺瞞丈夫及父親……"


    無疑的,紅次郎將兄嫂和枝視為藤壺的化身。而罪孽之子——千織的誕生,促使近在眼前的戀人同時遠在天邊,在這種矛盾心理下,他在自家庭院栽下了紫藤。藤壺一輩子忘不了自己和源氏所犯的罪,更不能原諒自己。同樣地,紅次郎的戀人有如藤壺……。


    江南總覺得仿佛觸摸了不可碰觸之物,心底微微一顫,不禁縮起身子。


    "——果然不出所料。"島田輕輕從沙發站起,走到紅次郎背後問道:"青司注意到你們了?"


    "我想——他隻是懷疑。"紅次郎依舊麵向庭院,答道:"他半信半疑,拚命想要否定這件事……。


    "大哥是個絕頂優秀的才子,然而站在人的立場,卻是個有缺陷的男人。他深愛大嫂,而這種愛,該怎麽說呢——已經成為瘋狂的獨占欲,隻會無止境地要求對方的愛情。大哥本身,恐怕也很了解這一點。對她來說,自己絕對不是個好丈夫。因此——他一直懷疑大嫂。對於千織,可能也懷有類似恐懼的感情。但是另一方麵,又想相信千織是自己的孩子——相信的程度隻有一半……。這一半感情成為二十年來他與妻子之間的牽係,也是勉強保持心理平衡的唯一依據。


    "可是——千織死了。兩人之間唯一的牽係,既擔憂又相信的女兒死了……。於是,大哥陷入完全的懷疑中。妻子不愛自己,卻愛別人——此人很可能是自己的親兄弟。這是真的嗎?他苦惱、痛苦,乃至於瘋狂……最後,大哥終於親手結束了她的生命。"


    紅次郎始終動也不動地背對二人,凝神注視紫藤架上的初生嫩葉。"角島的命案、是大哥策劃的強迫殉死。"


    "強迫殉死?"


    "是的。那天——九月十九日下午,島田,正如你所說,我的確收到大哥寄來的包裏。裏麵是隻血淋淋的左手腕,密封在塑膠袋裏。我知道套在無名指上的戒指主人是誰,立刻了解事態嚴重……。


    "我馬上打電話到藍屋,大哥迫不及待似的接了電話。他以分不出是哭是笑的聲音說:和枝是我的,我要帶著北村夫婦和吉川一起死,為我和和枝的新旅程餞行……。大哥完全瘋了,不理會我講的話,叫著地獄在等我了,就掛斷了電話。


    "大哥——早就死了。物理上有可能雖死猶生,但是那種事絕對不可能發生在大哥身上,他不是因為殺了大嫂而死,反是因為自己已經活不下去,所以才把她一起帶走。"


    "但是,阿紅……"


    "島田,還有江南——,中村青司已經死了,自殺死的。在他殺害大嫂到自殺身亡的幾天時間,並不是為了把她的手寄給我,向我複仇,或是為了看到我悲傷痛苦。事實上——他多活那幾天,隻是為了抱緊始終無法得到的妻子的身體。"說到這裏,紅次郎住口不言。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他的背影似乎略顯縮小,而且比剛剛蒼老許多。


    木然凝視院中紫藤的他,如今眼中看見了什麽?江南暗自想著:是自己深愛,卻命喪黃泉的戀人身影?瘋狂殺人的兄長臉龐?或是意外猝死的女兒麵容……?


    不錯,正如島田所指,紅次郎才是已故千織的父親。那麽——真正怨恨那些使她步上死亡之路的學生們的神秘人物,當然是……。


    "阿紅,我再問一個問題,可以嗎?"島田打破令人窒息的沈默。


    "收到的和枝夫人手腕怎麽處理?現在在那兒?"


    紅次郎一言不發。


    "阿紅……"


    "我明白,你隻是想知道真相,並不會去報警對不對?我明白,島田——"說著,紅次郎手指院中紫藤架。"在那兒,那棵樹下,她的手長眠在那兒……"


    "我想你說的對,守須。"江南把不知是第幾杯的酒一飲而盡,接著才慢慢說道:"雖然對島田有點過意不去,但我還是覺得好像做錯了什麽事,心裏很不舒服。"


    守須不答腔,默默吸著煙。


    "紅次郎肯定中村青司已經死了,我想這應該是事實。最後,隻剩下那封信了。"


    "關於吉川誠一的行蹤,你有什麽看法?"包含自問的意味,守須問道。


    "對這件事,島田也一莧耿耿於懷。既然找不到屍體,想必是墜崖後被潮水衝走或其他什麽原因吧!"江南答著,橫眼窺視靠牆而坐的島田。不知是否聽到二人談話,島田一手持杯,攤開從書架拿下來的一本書,聚精會神地看著。


    "總而言之。"江南兩手輕拍被酒精暈紅了的臉頰。"偵探遊戲到此告一段落,等下周二他們回來後,就可以揭曉那封信是誰寄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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