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9月29日)


    藤沼紀一的臥室(淩晨2點40分)


    回到房間鎖上走廊一側的門,我讓默默地跟在身後的由裏繪打開右首臥室的門。我用眼角確定通向書房的那扇門好好地關著,便穿過起居室,徑直向臥室走去。


    “你也一起來。”


    我在裏麵對立在門口的由裏繪說。她仿佛夢遊病人一般踉蹌著走進房間。


    在拉上了窗簾的中院側的窗外亮起了白色的閃電。一秒、二秒、三秒……我一邊在口中數著到雷聲響起的時間,一邊走到床邊打開台燈。在燈點亮的同時,雷聲落了下來,似乎並不是很近。


    由裏繪遵照我的命令在床頭坐了下來。她一直低著頭,不想看我的臉——白色的麵具。


    “心情平靜了吧!嗯……就是說能冷靜地說話了嗎?”我壓抑著心裏隱隱作痛的劇烈的情感——困惑、不安、焦躁、憤怒……極力用平緩的語氣對她說,“首先,那個男人——就是三田村為什麽會在你的房間裏?你不知道他要去嗎?”


    由裏繪緩緩地搖搖頭。


    “你是說你不知道嗎?”


    “是的!”聲音很低,但確實,她是這麽回答的。這是故意在對我撒謊。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到現在她還想欺騙我嗎?


    “說謊可不好啊!”我說,感覺都快吐血了,“你說不知道是在撒謊!你知道他要來的。不是嗎?”


    她將小手疊放在並攏的膝上,蜷縮的細肩哆嗦了一下。


    “為什麽你不對我說真話,由裏繪?你,到底想怎麽樣?你不肯回答我嗎?”


    於是我下定決心。坐在輪椅上,我一動不動地盯著低著頭的她,說:“我知道的。晚飯前,在小廳裏你和他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由裏繪的肩又哆嗦了一下。她微微抬起頭,從前麵垂下的頭發下麵投來膽怯的目光。


    “他說今晚12點過後,要去你的房間。這你是知道的。”


    或許還沒等我告訴她,她已經察覺到了這件事——我知道他們兩個人的幽會。她又低下了頭,膝蓋上的雙手輕輕地顫動起來。


    “我一直在等著,看你什麽時候來告訴我。我想信任你。但是,最終……”


    我停了下來,舉起戴著布手套的雙手繞到了貼在臉上的麵具的後麵,解開繩子,緩緩地揭下白色的橡膠皮膚。於是我讓自己那令人詛咒的真麵目暴露在昏暗的燈光下。


    “由裏繪!”我從未聽到過自己呼喚她名字的聲音竟然這麽冷,“抬起頭來!抬起頭來看著我的臉!”


    可她還是低著頭。


    “三田村如約來到了你的房間,對吧?而且那是你去洗澡前的事情。你讓他等著,自己去洗澡,不是嗎?你——你本來真的想投入他的懷抱嗎?”


    電光再次亮起,過了一會兒,雷聲轟然作響,仿佛在嘲笑我們演出的無聊劇目似的。對於由裏繪的無言,我好像快發瘋似的緊緊地握著從臉上拿下來的白色麵具。


    “就現在,由裏繪,我請你把你所有的想法告訴我。或許我一直都誤解你了。現在,我怎麽也看不見你的內心。”然後,我將帶著自己體溫的橡膠麵具放到了床頭的小桌上,又從長袍的口袋中取出那封“恐嚇信”,“你還記得這個嗎?”說著,我把折成四折的便箋向由裏繪的膝上扔去。她的雙手從膝蓋上舉起,打算去接飛過來的便箋。可沒等飛到她跟前,它就突然失去了速度落在了地板上。便箋“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她卻不打算把它撿起來了。


    “告訴我!”我說,“為什麽你要寫這樣的東西?”


    那時我已經明白了,這封信的主謀不是別人正是由裏繪。我明白了,那時——昨天從西回廊到大門口去迎接來訪的三個客人時,或者是回來的時候——起居室的門下已經有這張便箋了。


    是的,最終隻是我沒有發現而已。或許——不,我的眼角也許看到了像“汙跡”一般落在地毯上的這封便箋,但是(你可以笑我)我沒有發覺……


    “打開書房的門也是你幹的吧?”我接著說,“為什麽要做這樣的事?是為了讓我害怕嗎?可是為什麽……”


    在隔壁的起居室裏,看到被解開封印的書房的門時,我想到了兩種可能性。其中之一就是由裏繪是“元凶”。※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對島田說弄丟了門的鑰匙是我撒的一個謊。實際上那把鑰匙放在這間臥室裏的櫃子抽屜的最裏麵。除此以外,不可能還有其他鑰匙。事實上,掉在地板上的那把鑰匙就是從那個抽屜裏取出來的,我後來確認了這一點。


    這樣,直截了當地考慮的話,這麽做的隻可能是她了。因為知道鑰匙在哪的除了我和由裏繪以外沒有第三個人。雖然這麽想,但我還想在內心深處極力去否定這個再明顯不過的答案。然而——如果由裏繪真是“元凶”的話,那就可以理解其手法為何如此拙劣且幼稚。對於人生中超過一半時間是在這館內的塔屋中,在被極端地隔絕了外部世界的信息的狀態下度過的她來說,“恐嚇”之類的事情恐怕是最與自己無緣的行為了。如果是普通的現代人,通過街頭巷尾泛濫的讀物或者電視劇、犯罪報道等在不知不覺中就學會了“恐嚇”的技術。然而作為被封閉在這個館中,直到去年為止連收看電視都不允許的她來說,寫字的時候做出掩蓋筆跡的努力這肯定已經是絞盡腦汁了。


    “回答我,由裏繪!”對於保持著沉默的她,我控製著激動的聲音說,“為什麽你要用這種方法來恐嚇我呢?‘從這裏滾出去’——在裏麵你是這麽寫的。這真的是你的願望嗎?”


    “不是的。”這時終於從她的口中冒出了話來。


    “不是?”我不給她喘息的機會,追問道。


    “我想離開這裏。我,想離開這裏到外麵去。所以……”


    (所以——)


    我又說不出話來了。


    (所以才恐嚇我嗎?)


    由裏繪說到這裏又不出聲了。我也默不作聲地在混亂的腦袋中思考著。


    由裏繪想離開這個家——這也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愛著她,想和她一起在這個穀中度過平靜的時光。我也一直相信她也是這樣,但是……不,不是這樣!我並非完全是出於這樣的想法。其實我是暗自害怕,害怕將來她看到外麵的世界,憧憬外麵的世界,拋下我離開這個山穀。


    這種恐懼,由裏繪可能也敏感地察覺到了。她也知道,即使對我說了想出去,也是不可能實現的事情。就算說了想一個人出去,我也不可能答應。所以……


    (所以想用“恐嚇者”的身份來恐嚇我,從而離開這兒嗎?那時我也會一起出去的。她是這樣想的嗎?)


    這裏我可以作出各種假設。我感到似乎總算能夠搞清楚由裏繪的真實意圖了,但是越是這樣想就越是覺得她那顆以前我一直覺得很了解的心——還有在那裏麵(我一直相信)的愛——最後逐漸變成了說不清、摸不到的東西了。


    我不知道說什麽好,於是什麽也沒說,伸手去拿放在床頭的桌子上的麵具,然後把它卷好放進長袍的口袋裏,留下筋疲力盡的由裏繪,獨自走出了臥室。


    藤沼紀一的起居室(淩晨3點)


    我把輪椅靠近窗前,望著外麵的黑暗。黑色的窗戶玻璃上隱約浮現出自己脫去麵具的臉。


    (多麽醜陋的臉啊。)


    這時,我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


    以前不是這樣的。在鑲在卵形臉龐的雙眼中,有一種更銳利、更有光彩的東西。現在它是那麽空虛,那樣卑鄙,仿佛恐懼的野獸一般……


    我在心裏想像著留在隔壁房間的由裏繪無力地垂著頭的樣子。因為太想脫離這個家才想到做出如此愚蠢的恐嚇行為的她,作為“女人”,作為“妻子”而不是作為少女想要背叛我的她,一直被封閉在扭曲的時間和空間中——因此渾身上下都楚楚動人卻又過於愚蠢的她……在“靜寂”就要崩潰的現在,她會在她未成熟的心裏想些什麽?今後她又會怎麽樣?


    我一直熱切地渴望、拚命地維係著“靜寂”。就好像人總有一天會死一樣,“靜寂”也同樣是為了被打破而存在。可能很早以前我就已預感到破滅的到來。


    今後她——還有我以及這座水車館會怎麽樣呢?


    (太遲了嗎?)


    (不。)


    盡管我已經隱約聽到了崩潰的聲音,但還是抱有一絲希望地想去否定它。


    (還沒有)


    我從長袍的口袋中拿出脫下的麵具,按照原樣戴在了臉上,強打精神將輪椅向走廊移去。


    (還沒有。我還有辦法。)


    這時——嘎嘎……嘎嘎嘎……


    不知從哪裏響起了異樣的聲音。並不是很大,但卻是和直到目前為止一直包圍著這間屋子的聲音明顯不同的、仿佛金屬摩擦一般的聲音。


    嘎嘎嘎……嘎嘎……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那聲音仿佛與西回廊外麵轉動的水車聲音步調一致,盡管聲音不大卻沉重地傳來,震蕩著房間裏的空氣。好像在哪兒聽過,我想。什麽時候,在哪兒聽到過同樣的聲音。


    (是那天晚上。)


    馬上,我觸及到了那片記憶。


    (那天晚上,那個時候……)


    嘎嘎嘎……


    是從哪裏發出來的呢?我豎起耳朵,拚命尋找聲音的所在,終於我得出了一個難以置信的結論。


    (不會是……)


    是從門——被關上的書房的那扇門的那邊傳來的。很快,聲音停止了。我在輪椅中僵直著身子,所有的神經都集中到閃著黑光的紅木門上。


    到底發生了什麽?將要發生什麽?


    我的汗毛豎了起來,被一個可怕的預感嚇得瑟瑟發抖。冷汗流滿了全身。我拚命咬緊牙關,探聽著門對麵的動靜,等待著那裏即將發生(不應該發生的!)的事情。


    “喀噠”一聲響了起來。這次並不是剛才那種聽不習慣的金屬聲音,而是好像具有自己的意誌進行動作的東西。


    (有什麽東西在裏麵。)


    我直覺地感到,身體更加僵硬了。


    哢噠,又響起了一聲。接著好像是衣服摩擦的聲音。


    啪噠……啪噠……


    是緩慢而謹慎的腳步聲。在隔壁房間的地毯上,有什麽東西——不,是有誰在走著!


    (不可能!)


    黑色的疑惑眼看著膨脹起來,把我推下恐慌的激流之中。


    (絕對不可能!)


    在被關著的房間裏有一個不應該存在的人在走著。是誰?


    為什麽?從哪兒來的?


    所有的疑問全部突破了我心中的理智和常識,一起向著一個答案奔去。


    腳步聲向這邊的門靠近了。而且——哢嚓……


    響起了旋轉把手的聲音,它瞬間就擊碎了處在現實和幻想之間的我的平衡。


    “別過來!”我絕望地叫道,“回去,回去!”寢室裏響起了由裏繪的悲鳴。她一定也在害怕門對麵奇怪的聲音,陷入和我一樣的恐慌之中。


    旋轉把手的聲音持續著。眼看鎖打不開,終於,出現在書房裏的人敲起了門上的鑲板。


    “不要!”我塞住麵具上的耳朵,發狂似的叫著,“我求求你,不要過來!”


    是他。果然是他。那天晚上消失的他又回來了。送恐嚇信的和開書房的門的,都不是由裏繪。實際上是他在這個館內徘徊,做這些事來折磨我的……


    我完全失去了平靜。


    我忘記了自己應有的立場,胡亂地喊著。我先叫他不要過來,繼而又用抽泣般的聲音懇求他。不知道我說的話對方有沒有聽懂,但敲門的聲音戛然而止了。靜寂伴隨著疲憊感一下子從外麵下個不停的雨聲的間隙中降落了下來。


    我全身無力,癱坐在輪椅之中。


    “老爺?”通往走廊的門外麵傳來了倉本的聲音,是聽到了我的叫聲而過來的。


    “藤沼先生!”


    “主人?”


    留在飯廳的客人們好像也一起來了。


    “老爺,怎麽啦?‘’”啊……“我向上了鎖的門那邊回答,”沒……沒什麽!“


    “可是,剛才的聲音……”


    “沒什麽,真的!”


    這時,從裏麵的臥室傳來了輕微的金屬摩擦的聲音。我側耳聽著,心髒差一點停止了跳動。


    (剛才的聲音是……)


    我覺得好像是開門的聲音。如果是這樣的話,是從臥室通向書房的門?


    (不會是由裏繪……)


    是她從櫥裏取出鑰匙打開那扇門的嗎?是因為忍受不了那可疑的聲音?還是被突發性的衝動所驅使?


    “啊!”


    她輕輕地叫了一聲。接著是和剛才相同的腳步聲。但這次不是在書房而是在臥室裏……被關在裏麵的那個人從由裏繪打開的門裏出來了。


    腳步聲向這邊靠近。不久,臥室門上的把手緩緩地開始轉動起來。


    (如果是腳步聲的話?)


    到這時,我才發覺自己妄想的荒謬。


    (怎麽會有這種可能呢?)


    “是誰?”走廊裏的倉本他們並沒有離去的跡象。但我還是忍不住喊了起來。


    “你是誰?”把手停止了旋轉,門向裏麵打開了。從僅有床頭台燈燈光照耀的昏暗的臥室中現身的是……


    “啊,真失敗!”淺黑色瘦削的臉中間,白色的門牙閃閃發著光,他——島田潔說,“我本以為必須原路返回了,幸虧由裏繪小姐給我開了門。”


    同一房間(淩晨3點30分)


    島田緩步從愣在那裏的我的身邊經過,向走廊的門那邊走去。他的灰色襯衫到處都是汙跡,同時,一種令人惡心的臭味直衝鼻子。他打開門上的鎖,將外麵的人們招了進來。


    “啊,島田先生,為什麽你會在這裏?”


    “主人,到底剛才的聲音是……”


    “老爺……”


    我背對著雪崩似的衝進來的三人——大石、森滋彥、倉本——一句話也沒說。


    “各位,正確的拚圖終於浮出水麵了,”島田朗聲說道,“大體上和我想的差不多。啊,當然也有出乎意料的犯罪。”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你是說你發現真相了?”


    島田咳嗽著離開三人,回到了我的麵前。


    “對不起!因為剛才很多灰,喉嚨有點不舒服。剛才嚇著您了嗎,主人?”


    “是怎麽回事?”我用背麻木地感受著佇立在門口的三個人的目光,終於開口說,“那就請你解釋給我們聽聽罷。或許……”


    島田皺起濃眉,不斷地打著響舌道:“你就承認了吧,主人!你既然已經設計了這麽多令人毛骨驚然的凶殺案,難道結局時就不能幹脆一點嗎?”


    “你——”我聲嘶力竭的叫喊聲止不住地顫抖,“你是說我是凶手?”


    “不是嗎?”


    “請你不要亂說。我到底犯了什麽罪?”


    “所有的!”島田毫不猶豫地說,“殺三田村大夫的是你吧,而且在作案後回房間時,殺死了目擊這一切的野澤。”


    “胡說!”


    “不僅這些,去年的事件也全是你做的。”島田繼續說,“把根岸文江從塔上的陽台推下來的人是你。偷畫的人,還有製造地下室被肢解的屍體的人也是你。”


    “請等一下,島田先生。”森滋彥慌忙對島田說,“這個毫無道理。不管這麽說……”


    “是啊!”大石附和著說,“要是其他的某個人倒還說得過去。隻有藤沼先生是不可能做那些事的。”


    “是的,正如你所說的,確實如此。”島田拍著襯衫上的汙跡,點了好幾次頭,“藤沼先生是不可能做到的。根岸文江墜樓時,他確實不在場。關於地下室的屍體,對於腳有殘疾的他來說,一個人也不可能在地下室的樓梯上爬上爬下。至於今天晚上發生的三田村大夫被殺事件也一樣。既然電梯已經壞了,對於他來說爬上塔本身就是不可能的。是的,確實應該是絕對不可能的。”


    “你好像瘋了!”我竭盡餘下的所有力氣,瞪著站在眼前的他,“看來我把你請進這個家裏還是錯了。”


    “是錯了!”島田不以為然地笑了,“不,也不能一概這麽說。就是說,即使我今天不來,可能遲早你都是走向滅亡的命運。”


    “命運?”


    “是的。作為住在中村青司建造的這座館內的人的命運。”


    “不要說了,”我揮手叫道,“出去。都給我出去。”


    “那不可能。”島田霍然走到我跟前,靜靜地用憐憫般的眼光看著吃驚地坐在輪椅上的我,說:“你是要我來扒下這個麵具嗎,正木慎吾先生?”


    同一房間(淩晨3點45分)


    由裏繪口中發出的類似悲鳴的短促的聲音傳到了我耳裏,也許她一直在隔壁的房間裏豎著耳朵聽著。


    島田潔瞬間轉頭向那邊看去,但馬上將視線轉回來。


    “你擔心她嗎?”他問我,“要把她叫過來嗎?”


    “不,不用了。”我緩緩地搖搖頭。


    “我想起來了,正木先生,這或許隻是我胡亂猜想的,不過……”島田好像認為這早已是不言自明的事情一樣,用正木這個名字叫著我,“昨天,我在這個房間前發現的那封信。那應該是她寫的吧?”


    看著無言的我,他滿足地點點頭。


    “果然如此。‘滾出去,從這裏滾出去’。她是想通過暗示在這個館內有某個人發現了你——不,也包括她自己在內的你們的罪行來恐嚇你。大概她是希望能以此迫使你帶著她離開這裏吧。昨天晚上,我記得你曾對那張便箋何時塞到門下這個問題的可能性作了種種推測。後來,我順便想到,如果由裏繪是這封信的主謀的話,那就是說盡管你從前麵的走廊經過,但卻忽視了插在門下的便箋。從我發現的情況來看,我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小。如果坐在輪椅上視線向下的話,就更不可能了。然而,事實上真的是你沒有發現。落在紅色地毯上的綠色便箋——如果是普通人的話,那是非常醒目的。然而對於你來說卻不是。”


    “啊……”我忍不住發出呻吟聲。是的。正如他所說的那樣,我沒有發現。不,應該說我沒有能力發現。


    “12年——不,已經是13年前了,由於藤沼紀一駕駛的車發生的車禍,你失去了未婚妻,紀一自己的臉和手腳也都受了傷。但是奇跡般幸免於大的外傷的你,卻留下了對於一個畫家來說是致命的後遺症——色覺異常,也就是後天性的紅綠色盲,對嗎?”


    “啊!”我又呻吟了一聲。※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是的。我的眼睛從那時起就失去了正常的色覺。那真是致命的傷害,它從根本上剝奪了作為畫家的我的未來。紅色和綠色看起來像灰色,無法對兩者進行區分……


    相約一生的戀人和作為畫家的未來——最重要的東西一下子都被奪走了,這是多麽可悲和痛苦的事情啊!盡管我知道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但我還是非常憎恨那場事故以及當時開車的藤沼紀一。


    因此,我的眼睛漏過了落在地毯上的那張便箋。主館地毯灰暗的紅色、副館地毯以及窗簾的青苔色,對於我來說都隻是灰色。這房子周圍綠色的群山和裝飾在中院的花叢也都隻是“退色的”、“昏暗而陰鬱的灰色”。即使是昨天島田來的時候,我也被綠葉繁茂的樹木所幹擾,很難看到他停在坡道下林xx道上的紅色汽車。


    “島田先生!”


    森滋彥和大石踏入屋中,來到沙發邊上:“到底是怎麽回事,你說藤沼先生是正木慎吾……正木去年被殺了啊!”


    對於驚慌失措的森滋彥問的問題,島田回答道:“那具——就是在地下室發現的被肢解的屍體並不是正木慎吾的屍體。你們也很清楚,那具屍體被燒毀了,無法辨認他的容貌。那是凶手準備的替身。”


    “但是,指紋不是被確認了嗎?”


    “是啊!”說著島田舉起自己的左手,“隻有掉在地上的無名指的指紋,對吧?”


    “啊……”森滋彥好像終於明白了。大石和倉本的嘴裏也發出了同樣的聲音。


    “隻有那個無名指真的是正木慎吾的。那個手指並不是被認為是凶手的古川恒仁為了奪走正木慎吾的戒指而砍掉的,而是為了讓大家相信焚燒爐裏的屍體是正木,是他自己切下來留在那裏的。”


    然後,島田麵對著我說:“我從一開始就覺得奇怪。你還記得在晚飯後,作為你的‘癖好’我曾指出來過嗎?你用左手拿煙鬥或者酒杯時,總是豎著外側的兩根手指,就是小指和無名指。”說著,他將自己的左手握成拳,試著豎起小指和無名指。但是,小指一下子就直立起來了,但無名指卻無法同樣地豎起來。


    “就是這樣的,豎起一根小指這種癖好是常見的,但如果是兩根的話,就無論如何也不能很好地豎起來。於是我覺得很奇怪,同時隱約地對你那隻手套裏麵的手指產生了懷疑。教授、大石先生,請回憶一下剛才三田村大夫的屍體。是的,就是我作為臨死前的信息指出的那個手形。用扭曲的右手握著左手的手指,大石先生說那是想要把戒指拔下來。但是,並非如此。他不是指戒指,而是想表示帶著戒指的那根手指——左手的無名指。他是想通過這個來向我們傳達凶手是誰。”


    “不過,三田村君為什麽會被殺呢?”


    “問得好,教授!”島田答道,“停電的時候,因為我的失誤,他不是從輪椅上摔了下來嗎?我想就是那個時候。當時,扶他起來的三田村大夫不是握住了他的左手嗎?他可能從對手的觸覺產生了懷疑。是這樣嗎,正木先生?”


    正如島田說的那樣,當時三田村握著我的手,顯出懷疑的神色。於是,我想不好了,或許他察覺到了我的左手少了根無名指。


    “所以你決定殺了他,對嗎?為什麽要在由裏繪的房間裏進行,我就搞不明白了。”


    我一聲不吭地咬著嘴唇。是的,島田說的也是一個原因。但是在我下決心殺他這件事上起決定性作用的是,那個時候在塔屋的門前,從鑰匙孔內看到的那幕情景……


    知道了那個好色的外科醫生深夜要去由裏繪的房間,我怎麽能夠無動於衷呢?


    長年來一直過著輪椅生活的藤沼紀一——就是帶著麵具的我,隻要電梯壞了就不能靠一個人的力量到塔屋去。但是,如果不被人看見,不管它有多高我都能用自己的腿在樓梯上爬上爬下。


    我等時間到了,就悄悄地溜出了起居室,將輪椅停在飯廳門外,等著三田村的到來。不久,他來了。他用兩手摸著頭發,急急忙忙地上樓到塔屋去了。我從輪椅上下來,跟在他的後麵上了樓梯,然後潛伏在樓梯平台上,秘密地窺探著裏麵的情況。


    一開始,三田村就像他最初告訴由裏繪的那樣,一邊看著裝飾在塔屋裏的幾幅一成的畫,一邊發表著自己的感想。但是,說著說著,他的聲音變成了甜得發膩的謅媚聲,嘴裏的話也變成讚美由裏繪美麗的甜言蜜語……不久傳來了兩人衣服廝磨的聲音和低聲的喘息……


    “不要——不要這樣!”由裏繪的聲音傳了過來。然而她的聲音裏並不能讓人覺得有責備、拒絕那個男人的行為的語氣。


    “別這麽說,由裏繪,我……”


    “不行。”


    “你討厭我嗎?”


    男女之間的陳詞濫調式的問答持續了很久,最終——“我去洗個澡!”由裏繪小聲地說出了如此“女人”的台詞。


    “太好了!”三田村呼吸急促地說,“我等你,小姐!”


    我用戴著手套的右手緊緊地抓住事先準備好的起釘器。血已經完全衝上了我的頭。最初我是打算等他從由裏繪的房間裏出來回副館時襲擊他的,但是膨脹起來的殺意已經不允許我再遲延片刻了。


    我從鑰匙孔裏一看到他坐在鋼琴前並且背對著自己,便打開門潛入房間。可能是在想像著呆會兒的快樂,他坐在鋼琴前的椅子上,呆呆地沉思著。


    辦完事情後,我急忙從房間裏出來,跑下樓梯。這是一次沒有多餘時間去仔細製定計劃的殺人行為。為了做出有入侵者的假象,我想到了打開後門的鎖,便從飯廳飛奔到北回廊。於是和正好從廁所裏出來的她——野澤朋子碰了個正著。


    她肯定沒搞懂怎麽回事。那是情理之中的事,因為本來應該坐在輪椅上的腿部有殘疾的人卻用自己的腳飛快地躍入了走廊。我追上狼狽不堪地逃走的她,從後麵飛身上去用雙手卡住她的喉嚨。她連發出一聲慘叫的時間都沒有就斷氣了。於是,我拚命地穩住狂亂不止的心回到起居室,等著不久就可能傳出的由裏繪的慘叫聲……


    在說破直到我殺死野澤朋子為止的經過後,島田又補充說:“剛才你回房間後,我又去看了一次野澤的屍體。我在盡量不觸及屍體的情況下,調查了屍體的喉部——也就是扼殺的痕跡。結果,雖然很輕微,但從喉部的指痕看上去,左手的手指好像缺了一個。”


    用麵具隱藏自己的臉,用寬鬆的長袍使體格上的差異蒙混過關,不自然地做出沙啞的聲音,坐在輪椅上,用在左手無名指內塞了東西的手套掩蓋雙手……就這樣,這一年來我一直扮演著“麵具的主人”。我常常小心謹慎,特別是提防著倉本的眼睛。在從昨天開始來家裏拜訪的客人們麵前,我更加注意。然而那個時候——追殺野澤朋子的時候——恐怕是沒有多餘的時間去留心扼殺她時的指痕了。後來我才想起了這件事,等到看見三田村留下的表示“左手無名指”的信息時,我開始真切地感覺到自己小聰明的計劃將要化為泡影了。


    “你又打開後門的鎖,是為了向我們顯示凶案是外麵的人幹的——弄不好就是被認為是去年凶案的凶手古川恒仁幹的呢?還是打算把即將看破真相的我們全都殺掉,然後把所有的罪行又全部推到恒仁身上呢?真是難以想像!”


    我聽著島田朗朗的聲音,無力地低下了頭。


    “島田先生,島田先生!”大石嘶啞的聲音從旁插了進來,“現在還有一點我不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能不能再簡單地給我解釋一下?”


    “嗯,這個麽……”


    島田略微停了一下,好像是在窺探著我的動靜。


    “那麽,我就簡單地說一下我找到真相的推理脈絡吧,雖然我也沒什麽證據。


    “老實說,我最初一點也沒有猜到,隻是感覺有某種模糊的‘形態’存在。或許是我認為古川恒仁不是凶手這種作為朋友的感情先入為主吧,不過即使客觀地來看,去年凶案的那種‘解答’也隻能看做是在表麵上看到的情況下,牽強附會地做出的解釋。


    “接著來到這裏聽了大家說的情況以後,我得出的根岸文江墜樓可能是由某個人製造的謀殺,這個疑問成了決定性的東西。從當時的情況來看,可能進行謀殺的人是三田村大夫、森教授、大石先生和正木先生。然後從時間上考慮的話,也可以再加上倉本。就是說他說從飯廳的窗戶看到文江墜落的證詞是謊言。其他人——紀一、由裏繪、恒仁各自都確實有不在場的證據,所以至少不可能是文江事件的凶手。


    “那麽——於是我就想,如果將文江作為他殺,那麽為什麽要殺她呢?


    “想來想去,我都找不出答案。因為我覺得隻要是從看到的事實來考慮的話,怎麽也找不到必須殺她的理由。在這裏首先就碰到了一堵牆。


    “那麽,下一個是古川恒仁的失蹤事件。他是怎麽從副館的二樓脫身的呢?


    “警察將這種情況看做是在樓下大廳的三田村大夫和森教授的‘疏漏’,但我覺得這樣太草率了。聽了詳細的情況以後,這種想法就更強烈了。


    “於是,我首先想到的是在副館二樓的某個地方可能有秘密雨道。這是已經在偵探小說的世界裏被拋棄的想法。不過正如大家所知道的那樣,調查的結果,那裏根本就沒有這一類的東西。在這兒我又碰到了一堵巨大的牆。不過,森教授!”


    “什麽事?”


    “那個時候——就是調查副館五號室的時候,我說過還有另一種可能性,你還記得嗎?”


    “嗯,好像就在停電之前。”


    “是的。要是說那是什麽可能性的話,就是在事件發生時和恒仁在同一層樓內的正木慎吾可能幫助他脫身這種可能性。就是說恒仁從那裏的窗戶出去,然後正木插上插銷。


    “然而這種想法也被否定了。房間的窗戶正像當時確認的那樣,在構造上沒有可讓一個人通過的間隙。浴室的窗戶被鑲死了。走廊的窗戶也和房間裏的窗戶構造相同,即使插銷的問題得到解決,也不可能從那裏出去。


    “的確是完美的密室狀態。然而在現實中確實有一個人從那裏消失了。隻要我不讚同是三田村大夫和森教授的‘疏漏’這種‘逃避’式的解釋,那我就不得不改變我的世界觀。


    “其實,對發生了這種不可能狀況而感到最為吃驚的人恐怕是正木先生你了吧?對你來說,恒仁隻要是在奇特的情況下消失就行了,隻要讓大家認為他偷了畫逃走了就行了。三田村大夫和森教授那麽晚還在下麵的大廳裏下國際象棋,這完全在你的計算之外了,對嗎?


    “想通了以後就是非常簡單的事情了,但在這之前真讓我傷透了腦筋。總之,堅持絕不讚同‘疏漏說’這一點來解決問題,最終成了最為關鍵地方。也就是說,極盡可能地思前想後,這種不可能的狀況,正因為看起來是不可能的,所以最終隻能無可回避地歸結到一個答案上,一個極其簡單的答案。”


    島田仿佛等待學生舉手的老師一樣略微停了一會兒,依次將森滋彥、大石和倉本看了一遍。


    “當時徹底搜查的結果表明並不存在秘密通道。盡管如此還是有一個人消失了。所謂的消失,是指這個人在物理上從某個地方到這個空間以外的地方去了。在當時的情況下,除了通到樓下的樓梯,與外部空間相聯係的就隻有窗戶了,但從這裏出去也是不可能的。


    “這裏需要一個嚴密的理論。一個人不可能從那些窗戶出得去,但這‘一個人’是指‘活著的一個人’。一個人在活著的狀態下是絕對不可能從那些窗戶出去的。


    “但是,如果是這樣的呢?一個人在死了的狀態下被分成一塊一塊後再被弄出去,這不就成為可能了嗎?換句話說,如果古川恒仁從那個空間中消失是事實,那麽他隻能是作為被肢解了的屍體而消失的了。”


    從森滋彥和大石的嘴裏發出了仿佛長長的歎息一般的聲音。島田繼續說:“可能會‘疏漏’的‘疑惑’以及古川恒仁就是犯人這一先入為主的觀念,使得大家看不到這一明顯的答案。當然,其後正木自己和由裏繪小姐看到的恒仁‘活著’的身影也成了掩蓋這一答案的絕妙的幌子。


    “古川恒仁在從副館二樓消失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死了,而且被肢解了從那個窗戶裏扔到了外麵。順著這個看似有悖常理的答案重新思考的話,去年的事件便在一個明確的輪廓內以一個極其合理的‘形態’顯現出來了。


    “如果說古川是在副館的二樓被殺、被肢解,那麽能夠實施這些行為的人就隻有正木慎吾了。這樣一來,後來發現的被肢解的屍體,不是正木慎吾而是古川恒仁。這種‘屍體替代’的圖式不就立刻清楚了嗎?


    “那天晚上,正木慎吾殺害了回到房間的古川。然後正木慎吾脫下古川的衣服並把他搬到浴室裏,用事先準備好的切肉刀和劈柴刀將屍體分成六部分。再將屍體的各部分裝入黑色塑料袋,然後從房間的窗戶扔到外麵。衣服和刀具大概也同樣扔到了外麵。在房間裏燒香是為了消除血腥味。這樣讓古川‘脫身’後,再用打火機或者手電向在塔屋裏待命的同犯發出事情完成的信號。”


    “同犯?”森滋彥一邊扶正眼鏡,一邊說,“那麽,由裏繪她……”


    “是的。剛才我好像也說過了。除了由裏繪小姐以外,再也想不到還有誰會是正木的同犯了。而且,那時正木發出的信號就是倉本碰巧看到的可疑的亮光。”


    那個晚上的可怕的情景又在我的腦中清晰地展現了。


    晚上11點前,上了二樓的我到古川恒仁的房間去拜訪時,看到了他那張蒼白的臉。他由於缺乏經濟實力,便無法將熱愛的一成的作品弄到手而深感苦惱。我裝做安慰他的樣子,繞到他的背後,用繩子勒住了他的脖子。


    他很快就斷了氣。我調整了一下呼吸,鎖上房間的門,開始了下麵的工作。


    因為待會兒要在焚燒爐裏燒,所以必須把屍體肢解。而且,對於古川來說,他必須在這裏作為偷畫的賊消失一次。但是,為了將屍體藏到地下室,就這樣把屍體背出去在館內走動,危險性是很大的。


    我脫去他的衣服,把它塞進準備好的黑色塑料袋內。然後,自己也全裸著身體(為了過後衝掉血跡),將屍體搬到浴室。打開淋浴器的冷水龍頭(這裏不能用熱水,因為血液凝固後可能會沾在浴缸上),用切肉刀切開肉,再用劈柴刀切斷露出的骨頭……飛散的“灰色的血”濺滿了全身,血腥味嗆得我差點喘不過氣來,我花了一個半小時的時間才完成了屍體的肢解。


    我把各個部分塞到塑料袋裏,從房間的窗戶扔到了外麵的黑暗中。外麵急促的雨點不斷地下著,而且這個房間正下方的三號室正好是森教授的房間,所以我斷定如果他摘下了那個眼鏡型的助聽器而上床睡了的話,聽力不好的他不會聽到東西落下的聲音。另外,即使有人從窗戶向外看,也不用擔心他會注意到散落在黑暗中的黑色塑料袋。


    我專心地將浴室的血和肉片衝掉,洗幹淨被弄髒的身體。用香來消除血腥味是因為碰巧看到了放在房間桌上的香盒。否則,我本來是打算打碎裝滿古龍水的瓶子的。


    我控製著翻滾欲吐的胃,潛入走廊,用手電向塔屋裏的由裏繪發出信號……


    “收到暗號的由裏繪下了塔,取下了北回廊上的一幅畫。而且,大概就暫時藏在那個樓梯小屋裏了。因為發覺畫消失必須是在古川‘逃走’之後,為了表示逃走者的存在而打開後門的鎖後,她便來到紀一的房間告知了變故。


    “這樣,畫被盜事件便開始了,接著通過得知古川恒仁的消失,首尾呼應地將事件引向錯誤的方向。


    “正木知道紀一並不積極地希望警察的介入,而且通過傍晚警察打來的電話,他也知道道路塌方了,警察來不了。否則,為了盡量延緩警察的介入,他大概也曾想過要切斷電話線吧。在這期間,如果讓紀一把這裏交給自己處理,恐怕他也不能不聽從。這一點應該也是在正木的計算之中的。


    “由裏繪撒謊說在後門外邊看到了人影,正木就去追那子虛烏有的古川了。他讓紀一回房等著便自己跑了出去,然後轉回到副館的窗下,將落在花叢中的裝有屍體的塑料袋運到後門附近。


    “不過,雖然之後正木慎吾把古川的屍體扔在焚燒爐內燒毀了,但是在讓別人以為屍體是自己以後,他又打算做什麽呢?消失的不是古川而是正木,那麽這個正木在那以後又去哪兒了呢?


    “到了這裏,把消失的正木慎吾和現在的藤沼紀一畫上等號就是極其容易的事了。麵具、手套、輪椅、嘶啞的聲音、體格、作為同犯的‘妻子’……在這裏使得這種替換成為可能的所有條件都已具備了。”說完,島田又轉向一直保持沉默的我說,“你想的完全都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你是企圖抹殺掉已經在人生中落伍,甚至犯了難以走回頭路的罪行的自己,並且把美麗的由裏繪小姐、這個家以及這裏的財產和收集在這個家中的畫——所有的這一切都變成自己的東西。你的目的是讓正木慎吾這個人在這個世界消失,自己搖身一變,作為藤沼紀一繼續活下去。當然在這裏麵恐怕也存在對將自己的人生推向毀滅的罪魁禍首——藤沼紀一進行報複的念頭吧!


    “大概在去年4月你請求紀一讓你在這裏寄宿後,就和由裏繪發生了男女關係吧?而且,以對自己傾心的她的協助為前提,你想出來的就是這個計劃。


    “你留心紀一的外貌和生活。他在人前必定戴著麵具,也不和其他人見麵,一直把自己關在這個家裏。因為體型上並沒有很大的差異,所以你覺得把他殺了以後假扮成他是有可能的。


    “你一直留心觀察紀一的說話方式、癖好、生活上的特征,得出了自己通過模仿完全有可能假扮成他的結論。隻是這裏有兩個大問題。其中之一就是根岸文江的存在。


    “在這個家裏,照顧紀一日常生活的就是她。從幫助入浴到梳頭、健康管理……要想瞞過她的眼睛是無論如何也辦不到的。因此你不得不殺她。如果她死了,以後隻要請由裏繪來照料就行了。這樣必須留意的人就隻有倉本了,你判斷自己能通過演技騙過他。是吧,正木先生?”


    是的。我認為通過麵具、手套、長袍以及模仿紀一沙啞的聲音可以騙過一年隻見一次的客人們的眼睛。而並非把藤沼紀一這個人而是把水車館這座房子當做主人的倉本,我覺得也應該可以通過盡量少說話來瞞過去。問題就隻剩喜歡照顧人的女傭了。


    根岸文江去打掃塔屋時,得知客人們到了的由裏繪依照事先的約定,告訴她,我——也就是正木慎吾待會兒有話要和她說,請她在這裏等著。


    我曾經和她談過有關由裏繪的教育方麵的事,得到了她的信任和好感。她對由裏繪的話信以為真,打掃完了後便留在那間屋子裏,等待著我的到來。


    倉本從副館回到主館,進入廚房的時候,我偷偷地潛入飯廳,爬上了塔。當時使用電梯是因為感覺倉本馬上就要從廚房來飯廳了,想盡快讓自己隱藏起來。


    文江對我乘電梯來也感到一絲驚訝,但並沒有表露出更多的警覺,說著說著她就轉身背對著我了。我乘此機會對著她的頭部猛擊並將她擊暈,把她從陽台上摔了下去。鬆動扶手的螺釘也是我事先搗的鬼。


    就在她越過扶手即將被扔下去之前,她恢複了知覺,大聲地叫了起來。那以後她的身體在長長地慘叫聲中,從空中落了下去。


    我從樓梯的上麵窺視著樓梯下麵,確認倉本從飯廳飛奔出去以後便下了樓。從飯廳出來往北回廊走去時,我沒有忘記先按下電梯的呼叫按鈕,使電梯回到一樓。


    雖然也想到了被淋濕的身體,但已經沒有換衣服的時間了。我跑過走廊,轉到副館那邊。然後緊跟在聽到喧鬧聲向大門那邊跑去的客人們身後……


    “那麽,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怎樣將正木慎吾從這個世界上消除。


    “普通意義上的‘替換’是以被害人和加害人兩者之間的替換這種形式進行的。然而這一次,要讓人們把紀一的屍體看成是正木慎吾的這件事本身就非常困難。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即使屍體被肢解後燒毀,紀一肉體上的障礙——臉、手特別是腳上的損傷,被人們發覺的危險性很高。還有就是血型問題。雖說用焚燒爐的高溫燒過以後是不可能再驗出血型了,但萬一屍體是在蛋白質還沒有完全被破壞之前就被發現了的話,那什麽都完了。


    “作為解決的方法是利用第三者的屍體。你分析了從由裏繪那裏聽到的一年一度來訪的客人們的特征,選定了一個和自己年齡、體格相似且血型相同的人。他就是古川恒仁。


    “你殺害了古川,將其用做自己的屍體,並使他以事件真凶的身份‘逃走’了。在此基礎上,你實施了作為你真正目的的行動——殺害藤沼紀一。


    “讓我們回到對事情經過的追蹤上來。在這以後的,很多是我的想像,所以有關細節我也不敢斷言……


    “你裝做去追古川跑出去後,便將裝屍體的袋子運到了門口。然後小心翼翼地注意不讓倉本發現,去了紀一的房間。由裏繪應該也在那裏。你裝做去報告追蹤的情況而走近紀一,尋找機會用鈍器打擊了他的頭部。紀一便從輪椅上滾到了地上。然後你將已經斷氣的屍體從書房搬到了密室……”


    “不是的。”我忍不住出聲道,“島田先生——啊,是不是已經沒必要再裝出這樣的聲音了?”我不再用已經成為慣性的嘶啞的聲音說,“那我就不再裝了。你的想法中有一點不對,隻有這一點是錯的。我並不知道書房的密室在哪裏。我也一直覺得中村青司造這座館內的某個地方——可能就是隔壁的書房裏有密室,但最終到目前為止我還沒能發現。所以,昨天你說出中村青司的名字並提到你和他的因緣時,我想或許能夠找到一直沒能發現的機關的線索,所以才邀請你進來的。”


    “你不知道?”


    島田略顯出一副疑惑的樣子,但馬上恍然大悟似的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我本來還覺得你太草率了呢!你能把事情的經過講給我們聽聽嗎,正木先生?”


    將塞著古川屍體的袋子運走後,我先確認了一下應該藏在樓梯小屋內的那幅“消失的畫”,然後渾身濕流轆地來到了紀一的房間。他讓由裏繪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自己在麵朝著書房的桌子邊等著我。


    開門的是由裏繪。我把準備好的扳手藏在身後,走到他的身邊,然後對著毫無防備地聽著我的報告的紀一頭上狠狠一擊。那一瞬間,的確有一個念頭在我心中像火焰一般上下翻滾,那就是對造成12年前那場事故的元凶進行報複的念頭。


    他從輪椅上滾落下來,倒在地毯上,嘴裏發出微弱的呻吟聲,不久就不動了。就在這個時候,看到這一切的由裏繪,可能是受到這血淋淋的殺人場麵的刺激,昏倒在地上。我吃了一驚,就沒有去管紀一的屍體(至少我認為是),過去扶起了她。我一邊激勵著顫抖的她,一邊把她帶到塔屋,讓她睡到床上。


    然後我急忙返回紀一的房間。途中,我聽到了倉本的聲音。他好像發現了樓梯小屋裏的畫(也是我太粗心了,剛才看了裏麵以後沒有把門關上)。我在走廊裏等著他,用手邊的東西把他打暈了以後,找出繩子把他綁了起來。然後又用事先裝在口袋裏的、本來想扔在外麵什麽地方的古川的手帕塞住他的嘴,把他搬到了飯廳的角落裏。


    進入房間,我飛奔入書房,那裏還有很多工作要做。我本打算把紀一的屍體埋在外麵的森林裏。但是——他不見了。


    我立刻陷入了恐慌之中。地毯上隻留有少量的血跡。說明他因為我的那一擊而身受重傷這是事實。我看到他已經不動了,就判斷他已經死了。難道他還活著?但是,輪椅還在原來的地方。沒有輪椅而且還受到那麽大的打擊的他是不可能走遠的。


    為了保險起見,我找了一遍臥室和走廊,但哪兒都看不到他的影子。就好像古川對其他人來說是從副館的二樓消失一樣,藤沼紀一也從我的眼前消失了……


    想來想去,我得出了一個結論:就是說他使用了位於書房某處的秘道,逃進了隻有他知道的密室中。


    這種密室的存在除了可以從那個叫中村青司的建築家的生平推測以外,紀一自己也提到過,就是把那幅《幻影群像》放在任何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我拚命地尋找密室的人口。我覺得沒用輪椅且身負重傷的他能爬行的距離,隻可能是在這個書房中。然而對心神不定而且還有多得像小山一樣的事情要做的我來說,怎麽可能發現呢?當然,事後我也再三檢查了書房,但還是沒能發現密道。最後我漸漸對消失的他感到害怕起來,隻能把書房作為“打不開的房間”了。


    因此,我一直對“這件事情的未解決部分”耿耿於懷。我對“在不可能的狀態下消失的他”像幽靈一樣在館內徘徊的幻覺感到害怕。作為“恐嚇信”的元凶還有打開書房門的“凶手”,除了懷疑由裏繪以外,對於消失的他死而複活的恐懼也一直是我揮之不去的。


    “原來如此。”島田潔點點頭,接著前麵說,“我本來以為肯定是你藏在那裏的。”


    “在哪裏?還有,島田先生,你到底是從哪裏得以進入那間密室的?”


    “基本上是胡亂猜到的。”島田理了一下略帶波浪狀的看上去十分柔軟的頭發,“我想假如隔壁這個所謂‘打不開的房間’裏有什麽秘密入口的話,十有八九是下降到地下的電梯之類的裝置。我覺得倉本在那天晚上聽到奇怪的聲音——從時間上的一致性來考慮,可能就是電梯的聲音。


    “那麽,如果真的是這樣,如果在那個密室中真的秘藏了那幅<幻影群像>,那麽為了將這幅據說有百號大的作品搬密入室或者進行修補工程等,肯定會在某個其他的地方修建另一個出口的。而且,如果真的是這樣,我想那應該最有可能與作為這座建築的門麵的水車相關。


    “於是我就對倉本編了一個理由,請他允許我去檢查一下外麵的機械室。”


    “是在那裏嗎?”


    “是的。在房間的最裏麵,地板上有幾條不注意看是看不出來的裂縫。我仔細地檢查了以後,發現在機器的陰影中有一個像把手一樣的東西。那塊地板是向上打開的蓋子。打開一看,果然有台階延伸到地下。


    “還有電燈開關。我打開燈下去了。從機械室的正下方附近向館內的西回廊方向造了一個相當大的地下室。在它的牆上——真的有哦!那幅大家一直都熱切地想看的畫。”


    “是——<幻影群像>嗎?”


    “真的嗎?”


    森教授和大石同時開口大聲嚷道。


    “你,看到了?”


    “是的,”說著,島田微微皺了皺眉,“藤沼紀一怎麽也不想讓人們看到那幅畫,也是在情理之中的。正木先生,這麽說來你也沒見過?”


    我點點頭,島田低聲嘀咕了幾句,眉頭皺得更深了。


    “好了,不說這個了——還有,有一具屍體以對著畫伸出手的姿勢俯臥在那裏。雖然我多少預料到了,但還是嚇得腿都軟了。真是失敗!”


    “那麽,是從哪裏來到書房的?”


    “在屍體後麵,有一個小電梯,正好勉強容得下一個坐輪椅的人進人入。我坐進去以後,按下裏麵的操作開關。於是,嘎嘎嘎……電梯就緩緩地升了上來,一直到隔壁的壁爐裏麵。”


    “壁爐……”


    “壁爐裏麵就是一個電梯。在牆壁和煙囪之間,上麵不是有一個中空的部分嗎?在那裏有一個電動機。估計有兩個和壁爐的爐體部分大小相同的箱子上下相連。坐到下麵的箱子裏降到底下,上麵的箱子就下來填補空間。你怎麽找都沒有發現,可能是因為隻有下麵的箱子裏有操作麵板吧。


    “好了,密室的揭秘就到這裏,這以後凶手的行動——各位,不需要我再解釋了吧!


    “他把運到門口的裝著屍體的袋子搬到地下室,和衣服一起在焚燒爐內燒毀。凶器也一起燒了。正木慎吾穿的衣服也燒了。屍體左手的無名指在肢解的時候就已經切下來了。這可能埋在了外麵的某個地方了。然後就是最恐怖的事情了。正木先生,你必須切斷自己的手指。你大概是用燒熱的火筷子燙了傷口來止血的吧?真的很了不起。即使準備了什麽止疼藥,我還是學不來啊!


    “你拔下戒指故意把手指扔在地下室的地板上。拔下的戒指不知是藏在了什麽地方,或是扔到了河裏?你將某種東西塞進左手手套的無名指部分,換上紀一的衣服,戴上一枚麵具。已經變成屋子主人的你估計屍體充分燃燒後,救下了被綁住的倉本。由裏繪作了從塔上看到古川身影的偽證後,事情便從發現煙囪的煙向發現屍體推進了。想起來,‘被偷的那幅畫’估計是混在保管室內其他的畫中藏起來了吧?


    “這樣一來,‘殺死’了正木慎吾,把古川恒仁推到罪犯位置上的你搖身一變就成了藤沼紀一。你將38年來自己的人生化為灰燼,換來的是成功地獲得了免於對已犯下的罪行的製裁、巨額的財產和心愛的女人。”


    島田停了下來,瞅了一眼手表,從牛仔褲的口袋裏拿出那個像印章盒一般的煙盒,輕聲說了一句“這是今天的一支”,將裏麵的香煙叼進了嘴裏。看上去他好像正在搜尋著符合名偵探身份的總結性的台詞。


    這時——從不停呼嘯的風雨聲和水車聲的遠方,傳來了金屬質感的尖利的警笛聲。警察來了。


    藤沼紀一的臥室——書房——密室(早晨4點50分)


    對於傳來的警笛聲,在場的每個人都在一瞬間愣了一下。


    就在同一瞬間,我迅速從輪椅上飛奔了出去。將站在前麵的島田撞開,便直接向臥室的門奔去。場麵頓時混亂起來。我打開門跑了進去,飛快地上了鎖。


    “開門!”島田慌亂的叫聲和敲門聲……


    由裏繪在床上。全身裹在毛巾裏,怯生生地看著我瑟瑟發抖。


    “你聽到了吧!”我說著扔掉了白色橡膠做的我這一年來的臉。“啪”的一聲,被壓扁的麵具落在地上。


    “由裏繪。你,現在還喜歡我嗎?”


    對於我好不容易從嘴裏擠出的這個問題,由裏繪略微有些遲疑。她睜大了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真實的臉。


    “我不知道。”


    她這樣說。去年夏天,在塔屋裏她將臉靠在彈鋼琴的我的肩上(對於左手少了一根手指的我來說,怎麽也不能再像去年那樣彈鋼琴了……)說出愛的語言。可是現在,同一張嘴卻在她自己的意誌下說出了這樣的話。


    這個由一個叫正木慎吾的男人將她第一次從被封閉的空白的十年中解脫出來的少女。這個就這樣明白了什麽是“男人”,懂得了“愛”的含義,並完全遵照那個男人說的,被充滿血腥的犯罪站汙了雙手的女人。這個在那以後,在那個男人希望的“靜寂”中,逐漸被對外麵世界的憧憬迷住心竅的女人……


    我終於明白由裏繪不再是受我操縱的人偶了。


    我愛上被藤沼紀一抽去了靈魂的美麗的人偶,並賦予了她生命。於是擁有了意誌的人偶現在又要離開我,一個人走了。或許,這隻是一個失敗的罪犯自憐自哀的感傷罷了。但我已經無所謂了。


    這種心態讓我覺得不可思議。在殺三田村時燃起的黑色的憤怒之火,仿佛沒有發生過似的平息了。不管怎麽樣,我可能會被捕,然後作為罪大惡極的殺人犯而被處以極刑。但是,我無論如何都必須救她。應該讓我一個人來承擔所有的罪惡,必須這樣。


    “對不起,請原諒我!”說完,我翻身向書房的門飛奔而去。


    島田呼喚我名字的聲音從牆那邊傳了過來。


    “不用擔心。我不會做傻事的。隻是——想看一看那幅畫。”我大聲回答著,鑽入壁爐中。


    正像島田說的那樣,壁爐裏麵有一個小開關。按下它,馬上就聽到了那個聲音。


    嘎嘎嘎……


    地麵開始慢慢地下沉。


    不久下降停止了,到了地下的密室。與此同時我禁不住用手捂住嘴,低聲地發出了呻吟。


    在低矮的天花板上亮著的燈光下,有一件橫躺在眼前的熟悉的長袍。他還沒有完全化成白骨。在脖子附近,腐爛的肉還貼在露出的骨頭上。已經變色的白色麵具以及彌漫在房間內的強烈的惡臭……


    我想起了昨天野澤朋子說到的關於地下室“惡心的臭味”的事情。或許就是因為這個房間正好緊挨著地下室的緣故,可能臭味是通過牆壁上的小縫隙或者孔穴泄漏出去的。


    藤沼紀一的屍體將戴著白色手套的右手筆直地伸向了前方。我順著他的手指看到了掛在正麵牆上的巨幅畫布。


    《幻影群像》——這就是它嗎?


    我仿佛癡呆了似的張著嘴抬頭看著那幅奇怪的畫,甚至忘記了捂住鼻子來抵擋惡臭。


    整個畫麵上黑黑地畫了一個好像剪影似的輪廓。那是一座帶塔的仿佛古城一般的西洋風格的建築。而且,在它的左端畫著巨大的圓形輪子——是水車?對,是水車。這不正是這個水車館嗎?


    在輪廓裏麵,畫了幾個奇怪的圖案。


    一個黑頭發的美麗女人,大眼睛裏含著憂鬱,一動不動地看著遠方。


    一雙腳。像半截木棍一樣僵硬的、被扔掉的雙腳。


    還有一個浮現在建築的中央——那毫無疑問就是依照一成的兒子藤沼紀一的臉做成的平板式的白色麵具……


    (我自己也害怕那幅畫,也可以說是厭惡。)


    是的,紀一曾經這麽說過。


    (父親是個幻視者……)


    的確,藤沼一成是個名副其實的幻視者。他是一個一直將自己看到的幻象直接畫下來的天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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