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城之後,程屠便開始一言不發起來,隻因說唐語有暴露的可能。


    他也不擔心因為容貌而露出馬腳。


    若在大唐,畫像的流通倒還有可能讓路人認出程屠。而在總體不事藝術文化的蠻族(雕刻除外),自是極為安全了。盡管程屠在邊境屢次指揮並衝鋒陷陣,見過他的蠻族數不勝數。


    然而,都死了。


    蠻族的概念中沒有撤退,一如他們從小起就受到的訓練。


    蠻族將性視為神聖的,是創造生命的至高之舉。因此,平時他們是不會圓房的。


    隻有在陽春三月,蠻族全體在各地祭司的主導下,進行大祭之後的一周內,壯年蠻族男女開始合歡。大唐也有人戲稱他們這段時期為“野獸的發情期”。


    不過,野獸發情期的戰鬥欲望和力量是極為可觀的。


    在付出了慘痛代價之後,唐軍也不再去動乘虛襲擊的念頭。


    同時,蠻族不論父母(合歡時也不論關係親疏,隻論血緣,大多是一個部族與另一個部族進行交流),幼兒統一由部族內養育,從小進行嚴苛的軍事訓練。


    殤者甚多的情況下,殘留的盡皆是精壯的蠻族。


    這也是蠻族人口低下的主要原因。


    說回程屠。


    他二人與其他外來客一樣“入鄉隨俗”。


    自進城門開始,便要沿著路邊,朝著中心高塔,三步一扣,九步一拜。


    不同於小城的粗糙高塔,大城的高塔更為高聳,精致,氣魄。


    高塔有六層,三層一分隔。


    下半區刻著浮雕,講述了建城時的往事和蠻族的種種神話傳說。上半區則刻著彰顯著原始城城主強大的放大版蠻紋。蠻紋在蠻族中自稱“天紋”。長生天親吻了每一個族人,然後給予他們了無限財富,便是天紋。


    在去往城中心的途中,二人見到了許多組隊出城修行的蠻人,以及正宗的大型競技場。東蠻族人很好認,赤裸上身,血脈噴張,肌肉虯結。蠻人的尚武和尚強還比唐人更上一層樓。普通蠻人幾近唯一的娛樂方式便是去競技場,無論男女。


    參拜之後,程屠與郭丘直接找到旅店住了下來,等待蠻族聖子的到來。


    深夜。


    整個城寂靜無聲,隻有些許蠻人在巡邏——往常是不會巡邏的,但是湧入大量外來人口,便難得的調動起來。不同於大唐城池的徹夜燈火,蠻族強調順應天時而作息。


    一道身影閃出了客棧,朝著城中心方向而去……


    天剛擦亮,整個城就像巨獸蘇醒,頓時熱騰了起來。


    競技場一大早便爆滿。據蠻族先賢所言:美好的一天,從廝殺開始。


    程屠與郭丘在用早膳,一人一份羊肉,外加一大碗酒。都是免費的,不需刀幣,由官方承擔費用。


    程屠咬了一大口肉,咀嚼時喝了一大口酒,喉結一動,把它們送了下去。沉默了會,問:“為什麽?”


    郭丘正打算喝口酒,“咳”了下,眼神有些閃躲:“什麽?”


    “你去哪了?”程屠又咬了一口,烤羊肉在嘴裏運動,咽了下去,補充道“昨晚。”


    氣氛略微凝重了些。


    郭丘的手握緊,滿臉痛惜,偏過頭去,緩緩道:“為了出路。”


    “大唐給上進者的出路還不夠?”程屠冷冷問。


    “元帥!別再自欺欺人了!出路?哪還有我等寒門的出路。”郭丘神色有些激動,“這個修行的世界,選文道,需得任官才可進步,但是官位都在大家族手裏呢!選武道,平民哪有資源,多是不上不下。而且朝廷打壓武道的心思如此明顯!野道呢?在野做個江湖人士,綠林大盜,又有幾個有大成就的?出世之道更不用說了!”他長舒了一口氣,如釋重負一般,“我看不到希望啊,我已經雪藏十年了,不想再繼續了。若不是這個巧合,我現在依舊在軍中籍籍無名!”


    “被打壓?我軍中還有如此?”程屠有些驚訝。


    郭丘灌了口酒,然後空碗重重地扣在桌上,引得周圍人有些側目,隻聽他道:“任何時候,都會有人為了私欲欺上瞞下。元帥啊!軍中,早已不複從前了!不再像……十年前了啊。”


    十年前,正是上一次唐蠻大戰,程屠崛起於那時,四處征伐。“啞閻王”的“鐵軍”也是那時候開始傳播開來。


    程屠沉默,道:“那也不是你叛國的理由,若你真有本事,又怎能真正打壓得住?你糊塗了。”


    郭丘沉默,看向外麵,陽光逐漸逐漸掃進屋子,離桌子還有幾步的距離。他緩緩說道:“真正壓垮我的最後一根稻草,是西蠻族啊!”


    西蠻族,這是知道這則消息的所有唐人心頭的一座大山。


    不知何時,店內的人已經消失不見,外麵也驀地變得安靜。


    程屠注意到了,扯了扯嘴角,歎了口氣:“以後你好自為之吧,我出去一趟。”


    郭丘沉默,低下頭去,雙手撐著額頭,神色痛苦,片刻後抬起頭,麵無表情。他深知自己日後必定會在大唐“青史留名”,但是,生前哪管身後事?他磨礪十餘載,隻為了自己能夠攀登更高的位置。郭丘也是有妻兒的,然而此刻早已對他們棄之不顧。當真是狼子野心所驅動。


    程屠踏出石門,直麵著陽光,打量了下周圍,發覺隻有眼前站著二人。整條道路一片寂靜,空無一人。


    應該是原始城城主和大祭司了。


    城主如往常蠻人一般赤裸上身,隻是身材更為壯碩,足有三米,程屠還比他矮了許多。而大祭司則與程屠身高相仿。蠻族的祭司也修力量,不如往常印象中身體孱弱,智慧高深的祭司一般。若叫他們一手拍斷一尺厚的青石板,還是沒問題的。


    隻見祭司行了個唐禮,道:“啞閻王?久仰!前來為何不通報一聲,我們也好招待!”他說的是唐語。


    程屠抬了下脖子,打量了程屠,見他笑,程屠也笑,回道:“我隻是想來瞻仰一下所謂蠻族聖子,不必那般大張旗鼓,敢問聖子在哪?”


    城主略微低身,聽祭司輕輕翻譯了兩句,然後吐出了幾句話,祭司點點頭,對程屠說:“聖子一會便到,請閻王與我二人上塔等候。”


    程屠點點頭,與他們並肩而行,向城中心走去。


    三人消失片刻,這條路又恢複了往日的熱鬧。隻是路人多是疑問,不知為何突然禁嚴。


    “閻王這幾日所見,覺得我蠻族子民如何?”三人站在高塔最高層,俯瞰全城,祭司問道。


    程屠哈哈一笑,道:“當真是長生天的子民,雄壯有力!”


    祭司翻譯了下,城主也開懷而笑,笑聲響亮。


    “那閻王可有意留在蠻族?”祭司笑容收斂,一雙鷹眼直勾勾盯著程屠。


    程屠依舊笑,仿佛沒看到祭司的表情,道:“這可不行,道不同,不相為謀!”


    祭司朝城主搖了搖頭,做了個手勢,城主搖頭。


    隻見城門處陡然散開了一片空地,進來一眾人。過者盡皆右手成拳敲擊胸膛,歡呼。


    “閻王不是要見聖子麽?來了。”祭司恢複笑容,隻是容貌所影響,笑得有些瘮人。


    程屠眯著眼。


    不一會,聖子便到了這裏。


    這一層有兩個部分,內部和外部,外部是用來宣講的平台,幾人現在在內部。


    聖子好奇打量了眼場中程屠這個生人——城主和祭司他先前在聖城是見過的。


    祭司說道:“這是我蠻族聖子——明,早年曾流落在唐,幸得長生天庇佑,回歸蠻族,這是大唐元帥——程屠。”


    明!明不是在文子監麽?


    原來許雲深將明托付於陳語之後,陳語疏於看管,致使明被拐賣。明被賣至天心湖的漁船上之後,通過他自己的機靈應變,逃脫而出。接下來,他便要去邊境尋找許雲深等人。


    然而誤入邊境蠻族勢力範圍內。在蠻人就要將他屠宰作食物之時,明及時抖落了自己蠻族的身份。在驗血無誤之後,普通蠻人對這個無蠻紋的幼兒產生了好奇。部族內的祭司得知後大吃一驚,心中有個猜測,趕緊將其送至小城城主處。


    然後明又輾轉到了聖城。經過多次檢驗,終於確認了明的聖子身份。


    此時正值五月底,距許雲深出發時堪堪過了一個月。


    因為聖子出現的原因,大量蠻人一改往常對外的警戒等級,邊境兵力上了一個檔次。這也是大軍攻打第一座城池——密城極為艱難的原因。


    明驚了一下,未曾想過會在這裏見到大唐元帥。他定了定心思,提出了疑問:“程元帥,邊境戰事如何?”


    “當是勢如破竹。”程屠笑道,言語間有強烈的自信。


    祭司哼了一聲。


    “那您怎會……出現在此。”明提出了第二個疑問。


    程屠此時略微有些尷尬,總不能說自己腦子一抽,來冒個險,然後被反骨仔給出賣吧?於是他深沉道:“我活夠了。”


    “自從我救下皇上開始,我便不再是為我而活了,身上便背負了眾望,國仇。隨著我戰鬥愈多,追隨我的人愈多,我也需對更多的人負責。一將功成,背後是多少老兄弟的逝去?我活得太久了。若是這次大戰還取得大功,已經要封無可封,功高震主了。陳白衣那人盯我很久了,就想著狠狠打一下我們武將,收權於皇。”


    “我能如何做?或許貪功冒進而後戰死是最好的結果。不過我不舍得,那些盯著我的熾熱眼神變得灰暗,所以,還是隻讓我一人承擔吧!臨死前還能帶走個蠻族大興之望,不虧了!”他似乎也信了自己這番話。


    祭司聽此急促道了句音節,與城主進入警戒狀態,同時號角聲響起。


    “你們太托大了啊!以為二人就可攔住我?”程屠大笑。


    一聲笑,響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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