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府城南。


    “你說你與柳鳴生交手時如置身火焰之中。”張鬆溪略有些驚訝:“我才與他提起劍意之說,這才短短月餘就已經融會貫通,真天人也!”


    “劍意?你說那是劍意?劍意又是什麽?”白玉京驚道。


    “意者,神也!你作為道士,也應該知道,人世間的修行無非精氣神,常人多隻會打磨身體,蓄養精血,而我等江湖中人則修煉真氣。真氣大成後,曆來不乏高人尋找前方道路,而殊途同歸,佛門曰舍利子,道門曰內丹。”


    張鬆溪說到這裏,輕歎一口氣:“隻是無論佛門道門,舍利子與內丹修行之法都玄之又玄,所以我才給其取名為意,或神意。昔日莊子曾言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後人常理解為順應自然,免除物我之別。但在我看來,莊子其實也是一位領悟神意的大高手。”


    白玉京看過莊子的齊物論,聽他這般說也來了興趣。


    “天地之道乃乾坤之道,乾坤分屬陰陽,陰陽相交則生萬物。至於天陽在上,地陰在下,兩者如何相交,此中道理,八卦中皆有述說。一乾入坤曰震;二乾入坤曰坎,三乾入坤曰艮;一坤入乾曰巽,二坤入乾曰離,三坤入乾曰兌,此三陰三陽六氣也。所以莊子在逍遙遊中曾言:乘天地之正,馭六氣之變。實際上是以神意承載天地,萬物演化盡歸其身,神意一起,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所以陰符經有言:天發殺機,移星易宿;地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翻地覆。常人發殺機自然無法天翻地覆,唯有如莊子這等得道之人,神意一出,方能天地翻覆。而柳鳴生一劍刺出,神意自顯,如火如焰,正是以心火勾動神火,焚燒你之精神,讓你目不能視,耳不能聽,口不能言。”


    白玉京聽到這兒福至心靈,說道:“如師叔所言,其實神意之修行,亦是在於個人有無得道,得道方可攝取天地之機為己用。而莊子明顯是得道的高人,大道在心,方可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理論上是這樣,但神意唯精唯純,莫說顯化天地萬物,單一的物象都難以承載。所以……”張鬆溪的話還沒有說完,張翠屏突然推開了門:“爹爹,我給你做了豬心蓮子羹。”


    張鬆溪似笑非笑地看了張翠屏一眼,說道:“當真是給我煮得,怎麽看你還端了兩碗?”


    “這不是白玉京在這兒……”


    張翠屏的話還沒有說完,張鬆溪叱道:“是白師兄,都這麽大姑娘了,還不懂點禮數怎麽嫁的出去。”


    “哼,我才不要嫁人。”張翠屏說著將一碗豬心蓮子羹遞給白玉京:“這碗給你,我親手煮的。”說完,就朝門外走。


    “這孩子……”張鬆溪一陣苦笑:“不是說給我煮的,怎麽還端走了?”


    “誰讓你說我的,當初是你說的江湖兒女不拘小節,白玉京叫我名字,我自然叫他名字,這又有什麽錯?”張翠屏回頭說道。


    白玉京不由笑道:“師叔,你就讓她這一回。翠屏,都端來了,再拿回去不是白白浪費了你的一番心血嗎?”


    張翠屏這才將熱乎乎的豬心蓮子羹遞給張鬆溪,張鬆溪心中不由一陣感慨:女大不中留。不過,他越看白玉京也越喜歡,那柳鳴生雖然天賦過人,但白玉京這般年紀也早早真氣大成,顯然不遜色他。


    再等他一番教導,或許不出一兩年也能悟得劍意。到時候,江湖之大,哪裏去不得?


    ……


    縱觀整個嘉靖朝,海上最出名的船莫過於昔日大海盜首領汪直的五峰船,再次之即是徐海,陳東,葉麻等海盜頭目的船。所幸,這些人都被昔年的浙江總督胡宗憲一手剿滅。


    而除了這些海盜的船,還有一艘船同樣出名。甚至,無論是汪直,還是徐海等海盜都不敢招惹。


    那就是馭龍舟,馭龍舟是一艘巨大的福船,高大如樓,吃水一丈三尺,常年漂浮在東海之上。船上載人數百,多美婢,笙歌不絕。每逢月中方靠近寧波府港口,采買衣食。


    此船已經聞名江南一帶,而其主人更是名震朝野,正是公認的天榜幾位大高手之一紫衣龍王,一身所修行的紫微天羅冠蓋江湖。


    吳師生帶著清泠大家從杭州趕往寧波,他們還沒有出杭州府的時候,東海馭龍舟上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此人年紀輕輕,身著錦繡,麵目俊朗,最惹人注目的是一對如羽翼一般的長眉。


    正是葉希鵬。


    葉希鵬孤身上船,迎著那些美婢詫異的目光,循著悠揚的琴聲進了船中。這船中房間無不裝扮奢華,看起來似乎不比京都那些王公宅第差,而琴聲響起的那個房間作為廳堂更是寬敞無比。


    一入室內,清香襲人,房中四角都放置了熏香。堂上一名身穿紫衣錦袍的男子撫琴,堂中五名舞姬彩袖翩翩。葉希鵬隨意一瞥,略微驚訝,這五名舞姬身材窈窕不說也罷,但長相竟然還都一般無二,顯然是一母同胞。不得不感歎,這紫衣龍王實在是會享受,一艘船隔絕世俗,船上與船下,宛若天上與人間。


    那帶著葉希鵬進來的美婢朝葉希鵬施了一禮,款款退下。葉希鵬左右打量,隨意尋了個位置坐下,安靜地欣賞著舞蹈與琴聲。


    大約一刻時光後,琴聲止歇,五名美婢紛紛收袖,一起盈盈笑道:“老爺,前些日子我們姐妹聽你奏春江花月夜,近日演練了一闕舞曲以附和琴聲,老爺現在可要觀賞?”


    那撫琴的錦袍紫衣男子正是名震江湖的紫衣龍王,他此時才微微抬起頭來,露出一張清秀又不失威嚴的臉,而令人注目的是此人並沒有留長須,甚至下巴都光滑如玉,沒有一點黑胡渣。


    單以長相而言,就十分彰顯富貴,暗合江湖術士常說的男生女相,千古帝王無不如此。


    “你們先退下去吧。”


    紫衣龍王揮了揮手,等那五名舞姬退下後,才看向葉希鵬,淡笑道:“果真是英雄出少年,縱觀江湖,如你這等年紀就有如此修為的怕也隻有每一任的太白劍客。”


    “承蒙龍王誇讚,想必夫人有和你來過書信,葉某此來是為借一人。”葉希鵬說道。


    他口中的夫人自是魔門第一夫人白骨夫人,紫衣龍王對他的話不置可否,緩緩道:“葉大人,你好不容易來我這兒一趟,不如先喝一杯酒。”


    喝酒?


    葉希鵬的目光剛落到距離他足有丈餘之處的三個酒壇上,耳畔隱隱聽得一絲風聲。隻見紫衣龍王隨手一拂,那三個壇子頓時被一股無形力量牽引,呈品字狀飛向葉希鵬。


    “葉大人,請喝酒。”


    紫衣龍王話聲剛起,突然屈指連彈,“噗噗……”三聲悶響,酒壇蓋子竟然被彈飛,刹那間酒香肆溢。


    與此同時,三個酒壇在距離葉希鵬不過數尺的地方突然同時轉過頭來,瓶口朝下。


    碎金色純淨如琥珀般的酒水頓時流出,令人驚異的是,那些酒水竟然沒有一滴掉落在地上,仿佛被一股無形力量包裹著,化作三條水龍,分別攻向葉希鵬上中下三路。


    紫衣龍王這一手若讓常人見了,怕是會驚異為神仙手段,但這正是紫微天羅的神奇之處。


    紫微天羅這門功法據說出自昔年紫微帝君真傳,這門功法包羅萬象,既是修行法門,亦是算命方術,內含養氣,觀氣,馭氣三種大成之道。而紫衣龍王得到是馭氣篇。


    紫微者,紫微帝星也,天羅者,星辰也。眾星辰拱衛紫微帝星,即紫微天羅。所以紫微天羅大成之時,自身如紫微帝星,馭氣如飛星,彌漫周身虛空,形成獨一無二的紫微天羅氣場。


    葉希鵬長笑一聲:“紫微天羅氣場果然名不虛傳,化剛為柔,虛實相生,真可謂奪天地造化,高深莫測!”他一邊說話間,紫衣龍王隻覺三道決然不同的力量突然進入到他的氣場之中。


    一道茫茫無垠,一道廣袤厚重,還有一道變化萬千,三種氣勁瞬間將他附在那酒水上的真氣給震散。


    真氣一散,眼看那酒水全部打落,卻見葉希鵬一拂袖,那些酒水紛紛倒卷回了酒壇之中,那三個酒壇也輕飄飄地落在葉希鵬跟前。他隨意拿起一壇酒,大口喝下,笑道:“好酒!”


    紫衣龍王見了不由微微頷首,他輕拍手掌三下,一名美婢走了進來:“主人。”


    “去把金銀兒叫來。”


    沒多久,一名十八歲左右的青年走了進來,他的長相分明是個漢人,但皮膚白皙如外夷,還有著一頭金黃色的長發。


    ……


    杭州府去往寧波府的官道上,天已傍晚,來往行人漸漸稀少。


    “明月,是不是你?”清泠大家看著頭戴鬥笠的那人,高聲呼道。


    在她不遠處,吳師生一臉驚駭地看著前方,他手中的銀槍再次被人擊落在地。隻是白玉京擊落他的銀槍自身也受了傷,但眼前這人,他都沒察覺到那一劍。


    仿佛不知從何而起,又從何而止。


    他見過無數人的劍,其中最厲害的莫過於清泠她爹爹紫衣龍王,紫衣龍王的劍如飛星,群星璀璨,但在他看來似乎比眼前這人的劍還遜色那麽一籌。


    “明月,饒了吳叔叔吧。”


    清泠大家再一次開口,那人才冷冷道:“滾!”


    吳師生臉色變幻,終究是大丈夫能屈能伸,拾起丈二銀槍,頭也不回就朝一旁離去。


    “你真的是明月?”清泠大家看著那人鬥笠下流露出來黑白斑駁的長發,一陣失神,才緩緩道:“你怎麽弄成這樣?”驀然,她又想到什麽,驚聲道:“你的傷複發了?”


    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姚明月的時候,在聽她彈琴的客人中最為顯目,因為有一頭銀白如雪的長發。而英俊秀氣的臉龐讓她也為之動心,直到後來姚明月坦露女兒身份,她還有些惋惜。


    而此時的姚明月取下鬥笠,正是昔年那一身男兒打扮,顯得風度翩翩。斑駁的頭發並未讓他顯得蒼老,反而增添了一絲妖媚的魅力。


    “走,我想聽你彈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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