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人整整昏迷了一天一夜,趕著第二日黃昏才蘇醒過來。第一時間,他摸到了床邊那把劍,那把屬於他一個人的劍


    盡管身處陌生之地,他臉上的神色沒有顯露出一絲波動,徑直下了床。屋外遙遙傳來一道一道有節奏的砍柴聲,從那聲音中就能聽出來,這砍柴的人的刀每一次落下輕重緩急都一致,實在令人詫異。


    一聲一聲就如鍾擺一般,每一聲響起,其間隔的時間盡皆相同。


    白衣人聽著這砍柴的聲音,思緒似乎回到了那昏迷前,那隱隱的高歌,似有餘音繞耳。


    出了房門,這是一間類似日本鄉下很常見的院落,隻是比較大而已。一道略顯矮小的身影,正躬著身子劈砍著木頭。在他的一旁,一根根木柴工工整整地堆積在一起壘成了小山。


    此時,層層積雪覆蓋,仿佛冰晶砌成的小屋子一般。


    白衣人靜靜地走上前去,那砍柴的人似乎沒注意到他出來。一邊劈著柴,一邊自言自語:“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


    白衣人聽了,略有些疑惑,他大明官話本來說的就不好,這些話每個字他能明白,但組合在一起就雲裏霧裏。不過,他也沒有出聲打擾那砍柴的人。


    盡管他沒看見誰救了他,但看著此人刀下那整齊的木柴,就知道這是一位隱居在鄉野的高人,就如日本那些有名的劍客,在老了以後都會隱居山村,不問世事。


    白衣人不由自主地給那人鞠了一躬,以示謝意。


    “這木柴還是幹燥的好,好燒,小兄弟,你說是不是。”那砍柴的人突然開口道。


    白衣人點了點頭,張口說道:“柳鳴生見過前輩。”


    砍柴的人哈哈一笑:“什麽前輩不前輩,某家張鬆溪,一介山野村夫。”


    若白玉京在這兒定然會驚呼出聲,他怎麽也不會想到,當初攜妻跳崖的張鬆溪竟然沒有死。原來,張鬆溪和其妻林宛玉二人墜落崖中時被一顆蒼鬆所救。


    雖然如此,亦是雙雙受創,所幸被守候在山下的白鴉尋到,足足修養了三個多月才好。


    隻是張鬆溪不願見他那位齊師兄,才托白鴉去山上尋回女兒張翠屏。當然,他也明白,張翠屏在武當終究是個累贅,齊師兄定然會默許白鴉將張翠屏帶下山。


    後尋回張翠屏,一家三人便回了此地,正是張鬆溪故裏,一直過著隱居生活。


    當日若不是那大夢尊主一介外夷模樣讓張鬆溪看不過去,也不會從中作梗,以歌聲破去大夢尊主的夢魘之術,柳鳴生能得救也算是僥幸。


    “張某看你雖然年紀輕輕,卻早已經功參造化,奈何剛硬易折,未能悟透柔弱之理,不然何以受那外夷所製。”張鬆溪緩緩說道:“就如這柴火,生長時還很柔韌,等砍下來後就逐漸枯槁。所以生者柔,死者僵。”


    說到這,他看柳鳴生還是麵無神色,不由道:“你可懂了?”


    柳鳴生搖了搖頭,又鞠躬道:“請指教!”


    張鬆溪放下砍柴的彎刀,站了起來,雖然身材不高的他,但在夕陽斜照下,麵對白衣人倒是別有一番風度。


    “你出劍吧!”


    待柳鳴生一出劍,張鬆溪頓覺還是小覷了此人。此人劍法鋒芒之盛,遠超乎張鬆溪想象。那毅然決然,仿佛非生即死有去無回般的一劍更讓張鬆溪為之遍體生寒。


    江湖上似乎不曾有過如此狠厲的劍術!


    麵對這樣的一劍,就算是嶗山尚道人都得拔劍,但張鬆溪卻依然空手對敵。


    若換了大明江湖上的人,在求人請教或切磋時怕都會留有三分餘力,以防傷了對方。但柳鳴生顯然不懂這邊的規矩,在他看來,每出一劍定然是全力以赴,這才是對對方的尊重。


    快如閃電的一劍直刺張鬆溪胸膛,眼看張鬆溪就要橫屍當場,卻見他那黑黝黝的手以一種難以言喻的方式黏上了慘白的劍身。


    那原本刺向他胸膛的一劍,竟然被他輕輕一撥,就刺向了他身子左側。


    又見柳鳴生手腕一動,劍身橫削,讓人驚訝的是張鬆溪就如落葉一般,被劍風一掃輕輕地落到一旁。柳鳴生再使劍上前,張鬆溪的手就如磁鐵一般,劍身刺來時又被他牢牢粘住,帶偏到一旁。


    任他劍鋒之利,也無濟於事。


    白影翻飛間,人劍如一體,在張鬆溪周身閃爍。柳鳴生幾個呼吸間就出了數十劍,但張鬆溪就如那在波浪上來回搖擺的船兒,始終沒有被大浪吞沒。


    柳鳴生的劍不可謂不快,也不可謂不利,但偏偏張鬆溪就如風,如水,劍光所至,難傷其分毫,反而在漫天劍影中來回穿梭流動。若張鬆溪是敵人,柳鳴生縱有十條命也不夠死的。


    “前輩這是什麽武功?”柳鳴生終究奈何不了張鬆溪,不由平息真氣,不再出劍。


    張鬆溪笑道:“什麽武功,這不是什麽武功,隻是道而已。道者,正如老子所言: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小兄弟你的劍法不可謂不好,甚至也稱得上絕頂。但已經走上一個極端,雖然憑此也能縱橫江湖,但終究是法,是術,非道也。”


    柳鳴生閉目沉默,似乎在回想剛才那一幕幕。


    良久,他睜開眼,緩緩道:“謝過前輩。”


    張鬆溪哈哈一笑:“不用言謝,能悟到多少皆是你自身造化。隻是你縱然悟得這剛柔之理,怕也難以敵得過那外夷老者,你可知這是為何?”


    柳鳴生搖了搖頭。


    “天下修行無非養精練氣。古人言:天有三寶,日月星。人有三寶,精氣神。我輩修行到絕頂,真氣大成,就得凝練神明。是以每個人額頭上有祖竅靈台,正是神明所居,待精氣足而神明生。”


    “祖竅孕神?這莫不是傳說中的脫胎換骨,以後天返先天?”柳鳴生萬古不變的神色這時方露出一絲動容。


    張鬆溪搖了搖頭道:“先天?是也不是。何為神,江湖曆來言之不清不楚,翻那些古人所書經卷,也多是故弄玄虛。張某認為神亦可稱之為意。一個人真氣大成圓滿,開始淬煉精神,孕育出屬於自己武功的神意,用劍則叫劍意,用刀則叫刀意,用拳則叫拳意等等。”


    說到這裏,張鬆溪突然手捏劍指朝柳鳴生刺去。


    這一劍若旁人看來,可謂平平常常,毫無出奇之處。但柳鳴生隻覺得眼前瞬間白茫茫一片,無量無邊,再清醒時張鬆溪的劍指距離其額頭不過一寸。


    “這是……”柳鳴生驚道:“這是劍意?”


    “意者,心意也,你何時明了此點,那外夷自可一劍殺之!”張鬆溪說道。


    柳鳴生突然有種衝動,想留下來跟隨張鬆溪修行的衝動。但他卻是再次朝張鬆溪鞠了一躬,說道:“謝過前輩!”說完,他轉身離去,一如他的劍法,毅然決然。


    張鬆溪微微一怔,其實他見柳鳴生如此年紀就有如此劍法修為,本想將一身所學相傳,但怎麽也沒有料到柳鳴生在明明心動的情況下會這般決然而別。


    看著柳鳴生朝著夕陽遠去的背影,那慘白的衣衫折射出來的光芒是那樣的刺眼,一如地上殘雪。


    柳鳴生走後沒多久,林宛玉和張翠屏回來了。張鬆溪繼續砍柴,忽見張翠屏從房間裏跑了出來:“爹爹,那人呢?”


    “走了。”張鬆溪頭也沒抬。


    張翠屏似乎有些不高興:“怎麽就走了?”


    “他是個江湖人。”張鬆溪說到這不由輕歎一聲。


    “江湖人……”張翠屏笑了:“爹爹,我們難道就不是江湖人嗎?隻是我覺得他和那個小道士長得有些相像,就是不知道他會不會講故事。”


    ……


    七日後,鑄劍山莊,再次人聲鼎沸起來。


    山中洪爐被點燃,巨大的濃煙滾滾而起,熱浪將幾天都沒有融化的殘雪一掃而淨。


    姚明月帶來的異鐵已經交給張浮生,由於劍膽被奪,祖祠不需要人守護。張浮生特意請了那三位麻衣老者,也就是他的大伯,四叔,六叔三人一齊幫忙鑄劍。


    六叔張安然最擅長製作陶範,當年甚至特意去江西浮梁縣景德鎮學過燒陶。按照姚明月帶來的劍圖做好陶範後,大伯張遲星擅長煆燒,就由他將異鐵送入爐火中煆燒。


    說來這異鐵也是罕見,在大火中足足煆燒了三天三夜才慢慢融化。


    後麵就是四叔張明辰的事情,他得慢慢打磨淬煉,算下來至少也得有半月光景。


    秦如意早就因為劍膽之事回了龍虎山,他也得通知派中做好準備。而武當的人前天也到了,又急匆匆趕了回去。說起來那來的趙師全昔年還和白玉京照過麵,隻是歲月匆匆,二人早就忘了彼此。


    這夜,一陣喧嘩聲驚醒了山莊中人。


    原本以為已經太平無事的鑄劍山莊,不想才過了短短幾日,又有人死了。死的不是別人,正是張浮生的三叔張一琮。


    他喉嚨間的劍痕讓眾人一陣嘩然!


    白玉京出了房間,讓他意外地是姚明月不在。他問了不少人,都沒人見到姚明月,這讓他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而在距離山莊大約五裏路左右的山道上,姚明月攔住了一個人的去路。


    白,慘白,除了黑發黑眼睛,沒有其他一點顏色。


    這人麵無表情,臉色似有病態般一片慘白,身上散發著冰冷的寒意。在這深夜山中,彷如地府的陰差。姚明月秀眉微蹙,不敢有絲毫大意。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這白衣人身上有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氣息,仿佛冰封千年的寒刃,冰冷之餘,又鋒芒畢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蓬萊尋仙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酒不離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酒不離食並收藏蓬萊尋仙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