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京上少林寺時遇上了入冬後的第一場雪。


    白雪皚皚,整座嵩山一夜間銀裝素裹。而少林寺所在的少室山就如一尊坐佛,通體晶瑩,無塵無垢,寶象光潔。


    與王友仁告別後,白玉京繼續上路。也曾去尋找過杜武停船之處,卻沒能發現姚明月的蹤跡。或許,當晚,她真得生氣了。白玉京隻能暗歎一聲,心中莫名地不是滋味。


    師父也從未告訴過他,為什麽會無端地想一個人?


    “小道士,這可是前往少林寺的路?”


    一頂四抬大轎從白玉京身後而來,抬轎子的四人中一位大漢高聲問道。白玉京隨意一看,就知這四名轎夫非比尋常,個個身負武功。畢竟,這飛雪漫天的日子裏,還能穿著單薄的衣衫出門,臉不紅心不跳,足見一人功力。


    而這等人竟然隻是抬轎子的轎夫,那轎中之人定然非富即貴。


    下一刻,白玉京就見到了轎中之人。他首先見到的是一隻白皙的手,五指修長,指甲修剪地整整齊齊。那隻手掀開簾帷,露出一張年輕俊俏的臉。


    當然,這是個男人,是個極其耐看的男人。


    這男人年約弱冠,書生裝扮,最惹人注目的是他那一雙由下而上,斜入雙鬢的狹長眉毛,如垂天之翼,作勢欲飛。


    那眉毛正如他的名字:葉希鵬。


    這世間最神奇最有誌氣的兩種鳥不正是希有鳥與大鵬,當年李太白還曾為大鵬遇希有鳥而作賦。


    白玉京上了葉希鵬的轎子,兩人正好同路,都要上少林。葉希鵬在知道白玉京是受人所托不惜千裏送劍而來,不由直言白玉京乃是真義士。


    “葉兄此來又為何事?”


    葉希鵬笑了,他笑的時候,那對狹長的眉毛就如鴻鵠之翼,在微微顫動,如飛翔於九霄之間。“葉某患有一種怪病,多年求醫而不治,這次上少林正是為尋求無空大師治病。”


    白玉京一聽,他仔細打量葉希鵬上上下下,隻覺葉希鵬起色紅潤,並無一絲病態,不由開口道:“貧道也略通醫術,方便的話可否讓貧道一觀?”


    葉希鵬淡定地伸出左手,白玉京三指搭了上去。


    這一把脈似乎沒有任何異常脈象,不由搖了搖頭。葉希鵬見此又伸出右手,白玉京又查探了他右手脈象,依然是沒有任何症狀。


    最後白玉京不得不暗運真氣,朝葉希鵬說道:“得罪了!”


    這真氣一進入葉希鵬體內,白玉京就發現了異象,這葉希鵬似乎無論十二正經還是奇經八脈都已經貫通。隻是讓白玉京驚奇的是,此人體內經脈中並無一絲真氣。


    白玉京驅使真氣進入葉希鵬丹田時卻瞬間明白過來,因為一股渾然的真氣擋住了他真氣去路。白玉京隱隱覺察到,這股渾然真氣似乎完全將葉希鵬的丹田封禁,讓他的真氣在丹田中無法溢出一絲。


    “這人好厲害的手段!”白玉京輕歎一口氣,“看來確實隻有無空大師能救治。”他原本以為葉希鵬得的是什麽怪病,若無空大師不能治愈,可以去尋求李時珍幫忙。


    隻是眼下看來,是有一股渾然一體的真氣封禁了葉希鵬丹田。這等手段白玉京聞所未聞,縱然是李時珍,怕也會因為真氣不足,束手無策。而無空大師則不同,作為江湖正道魁首少林寺的方丈,亦是江湖上公認的幾位絕頂高手之一。


    那股渾然真氣雖然強橫,但無空大師應該是能化解的。


    葉希鵬笑了笑,也不解釋。


    大約行了一個時辰,才了少林寺山門。大門高聳,由三座樓門組成,號曰三解脫門。山門內,幾名小沙彌在清掃積雪。


    葉希鵬和白玉京下了轎子,那幾名沙彌見了,一人朝眾人走來,施禮道:“阿彌陀佛,諸位施主,值此大雪封山之時來我寺中,可有要事?”葉希鵬沒有答話,白玉京回禮道:“貧道白玉京,受三癡和尚所托,為貴寺廟送劍而來,煩請這位小師父通稟一聲無空大師。”


    那小沙彌沒聽過三癡和尚之名,葉希鵬倒是驚訝地看了白玉京一眼。他剛才隻聽白玉京說是受人之托,卻並不知道是受三癡和尚所托。小沙彌見白玉京彬彬有禮,也不敢怠慢,隻好說道:“諸位施主,稍等片刻,我這就去稟告通慧師叔。”


    說完,朝寺內跑去。


    葉希鵬站在風雪之中,看著高聳的山門,青石上麵滿是風雨留下斑駁的痕跡,淡然說道:“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千年古刹,禪宗少林,果然是名不虛傳!”


    白玉京笑道:“想當初,達摩大師一葦渡江而來,又是何等風采?可惜我等後學晚輩,無緣一見。”


    葉希鵬搖了搖頭,說道:“前人風采,後人評說。但後人風采,前人又何嚐能知?都道前人光照千古,我卻認為,前人能做到的事情,我們後人亦能做的更好!”


    他說這話時神采奕奕,一對狹長的眉毛似乎要衝天而起。白玉京見了,也不由為之心折,這葉兄果然是好誌氣好胸懷!


    “好!說的好!當年王荊公不也說祖宗不足法。自古以來,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今人勝古人,何必羨煞古人風采!”


    突然寺廟內一道聲音傳來,聲到人亦到。這人身穿月白長衫,值此風雪漫天之時,清冷如那傲梅。白玉京見了,不由暗暗咂舌:“此人竟然比葉希鵬更具風度,長得也是異常俊俏。”


    那人見白玉京打量著他,笑道:“小道士,我臉上長花了嗎?”


    不知為何,白玉京總感覺此人有些熟悉,但卻想不到哪兒見到過。


    葉希鵬笑道:“白道兄不是看你臉上長花了,而是覺得你像一朵花兒。”


    按理說,一個男人被人稱讚像一朵花,這男人應該會生氣。但那人卻絲毫不生氣,反而笑道:“我像什麽花?”


    葉希鵬笑道:“那就得問白道兄了。”


    那人看著白玉京,白玉京看著他那身雪白長衫,不由自主地說道:“遙知不是雪,唯有暗香來。”這也是王荊公的大作,放在此時此刻,再恰當不過了。


    那人也不知是滿意還是不滿意,笑道:“我剛聽那沙彌說有人來送劍,還以為是個鑄劍的師傅,原來是位小道士。在下賈寶玉,敢問兩位尊姓大名?”


    “葉希鵬。”“白玉京。”


    三人介紹完畢,不由各自道出了來少林寺的目的。原來這賈寶玉也才剛來一天不久,是為了給家母祈福抄寫經書而來。


    這時,那離去的小沙彌帶著一名年約不惑的中年和尚走來。那中年和尚正是通慧大師,通慧大師高頌佛號:“阿彌陀佛,施主就是受三癡師叔所托送劍來的人?”


    白玉京點了點頭,說道:“貧道白玉京。”


    “無空師叔正在參禪,暫時不能來見施主。戒永,將白施主帶到客房。”通慧說完,瞧了瞧葉希鵬。在他看來,葉希鵬雖然弱不禁風,但那幾個轎夫都身負武功,功力還不低。


    “不知這位施主光臨蔽寺,有何貴幹?”


    葉希鵬說道:“在下葉希鵬,因身負怪病,特來尋無空大師搭救!”


    通慧打量他上上下下,正準備給他把一把脈,葉希鵬卻是遞出一封信。通慧接過那封信,才掃了一眼,就臉色大變。隻見那信封上寫著無空大師親啟幾個大字,而落款人卻是東樓二字。


    這東樓是何人,一個名字竟然讓通慧神色大變。


    通慧神色正陰晴不定,葉希鵬卻是朝那些轎夫淡然說道:“你們暫且去嵩縣等我。”那些轎夫們聽了,紛紛稱是,便抬著空轎子下山去了。


    “葉施主,這邊請。”通慧似乎想通了一般,竟然親自送葉希鵬去客房。


    這一幕落在白玉京眼中還不覺得如何,那賈寶玉倒是笑意盈盈,臉上充滿著玩味神色。


    ……


    是夜,無空大師禪定中醒來,通慧已經候在禪房外麵多時。通慧見無空大師醒來,連忙將白玉京和葉希鵬的事情說了。又將那封信交給了無空大師。無空大師見了東樓二字雖略有驚訝,但神色不變,拆開書信靜靜看完。


    “方丈,果是那嚴賊不成?”


    無空大師沒有回答,反而緩緩道:“你說那道士是受三癡師弟所托,明日一早我先去見一見此人。”


    “那位葉施主呢?”


    “你不用管他,我自有安排。”


    通慧本來還想再問,但心知有些話方丈不說,肯定有其道理。隻好施禮退去,回去路上還在想著那東樓二字。整個嘉靖時期敢叫東樓的也隻有那一位,正是當朝第一奸臣嚴嵩的兒子嚴世蕃。其仗著父親深受當朝嘉靖皇帝恩寵,四處巧取豪奪,為人貪得無厭,還氣焰囂張。盡管隻是工部左侍郎,但官員都稱其為小閣老,足見其權勢。


    少林寺本就因為當朝嘉靖皇帝崇道抑佛,而不為當朝所喜。要不是少林僧人在抗倭中多有出力,怕少不了被朝廷刁難。這次葉希鵬持嚴世蕃手書而來,定有要事。


    通慧越想越覺得風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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