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出門找人是假找,牛愛國就得想出一個可去的地方,在那裏待上半個月到二十天,再回到沁源,說自己去了山西長治、臨汾、太原、運城、大同,也去了河北石家莊、保定,去了陝西渭南、銅川,也去了河南洛陽、三門峽等,甚至去了廣州;人跑了不找是牛愛國的事,找又沒有找到,就不是牛愛國的事而是龐麗娜和老尚的事了;對龐麗琴、對姐牛愛香、對姐夫宋解放、對女兒百慧、對整個沁源縣都有個交代。但坐上長途汽車往霍州去,他還沒想出自己該去的地方。世上哪裏都能去,就是不能去長治、臨汾、太原、運城、大同、石家莊、保定、渭南、銅川、洛陽、三門峽這些地方。也不能去廣州,生怕無意之中碰到龐麗娜和老尚;還得避開這些地方,投靠一個朋友,找一個自己能待下來的去處。也可以不投靠朋友,在霍州等近處找一個小旅館住下來,住上半月二十天,返回沁源,說自己滿天下找了個遍。但老婆一次次跟人跑了,說是不在乎,心裏還是在乎;想起來心裏還是煩;不上路不煩,一上路越來越煩了;一個人憋在旅館裏,一憋半個月或二十天,非把自己憋瘋不可;還是想找一個朋友,訴說一番;就是不訴說這事,說些別的,也能解一下自己的煩悶。待到投靠朋友,牛愛國又為了難,前幾年還有幾個可投奔的地方,如今可去的地方越來越少了。近處認識臨汾賣魚的李克智,但在曹青娥喪禮上,李克智勸過牛愛國離婚,牛愛國沒給他麵子,兩人還說戧了,何況這事和那事也有牽連,臨汾不能去。遠處認識的有河北滄州做豆腐的崔立凡,但滄州邊上就是泊頭,泊頭有章楚紅在那裏;幾個月前,牛愛國剛從滄州逃出來,也不能去。另外還有河北平山縣杜家店的戰友杜青海可以投奔,但上次龐麗娜出事後,牛愛國曾去平山縣杜家店找過杜青海;到了村頭,心還是亂的,也沒見杜青海,就在滹沱河畔坐了一夜;上次心亂,這次保不齊心還亂,也不想去。剩下可投奔的人,就是上次說去找沒去找的山東樂陵賣大棗的戰友曾誌遠。上次說去沒去成,半路上落在滄州,也算牛愛國食言;在滄州待了一年,本想等在滄州立住腳,抽時間去樂陵看曾誌遠一趟,後來被他和章楚紅的事絆住了腳,也沒有去。現在想起來,還有些對不住人。按說已經對不住人,不該再找人家,也是實在無處可去,牛愛國坐長途汽車到霍州之後,又給曾誌遠打了個電話,想試探一下曾誌遠的口氣。如曾誌遠仍邀牛愛國去樂陵,牛愛國就去樂陵待上一段;如曾誌遠心已冷了,牛愛國再做別的打算。但電話打通,接電話的不是曾誌遠,是曾誌遠的老婆,說曾誌遠不在樂陵,去外地賣棗去了。問何時回來,曾誌遠的老婆說或三天,或五天,或半個月,或一個月,一個人出門做生意,就說不準他的歸期。牛愛國又給曾誌遠的手機打電話,找著了曾誌遠;原來曾誌遠在黑龍江的齊齊哈爾。曾誌遠接到牛愛國的電話,倒沒冷淡,仍像上次一樣熱情,說他本來是去唐山賣棗,但生意連著生意,人連著人,又跟人到了黑龍江的齊齊哈爾;接著問牛愛國:“你在哪兒呢?”


    牛愛國:


    “還在山西老家呢。”


    曾誌遠便認為自上次邀請牛愛國去樂陵到如今,牛愛國一直在山西老家待著,沒有動窩。既然一直沒有動窩,曾誌遠倒不像上次在電話那樣,急於見到牛愛國:“上次想跟你商量個事,急著見你,但這事現在過去了。等我回到山東,再給你打電話,你何時有空。也來樂陵轉轉。”


    聽這口氣,曾誌遠一時三刻回不到山東。就是近些天能回到山東,也沒有邀他馬上見麵的意思。似乎這麵可見可不見。明顯山東樂陵也去不成了。牛愛國放下電話還疑惑,也不知上次曾誌遠急著讓牛愛國去山東,要跟牛愛國商量個啥事。牛愛國再一次到了左右為難和走投無路的地步。這時他突然想起五年前在長治修高速公路時,認識工地的夥夫叫陳奎一。陳奎一是河南滑縣人。兩人皆因不愛說話。相互成了好朋友。陳奎一有心事,跟牛愛國說;牛愛國有心事。也跟陳奎一說。牛愛國本不會說話,但在陳奎一麵前,算是會說的。陳奎一的心事,牛愛國剝肉剔骨,替他一層一層碼放;牛愛國的心事,陳奎一卻不會碼放,隻會問“你說呢?”幾個“你說呢”下來,牛愛國也自己碼放清楚了;像牛愛國和河北平山縣的戰友杜青海在部隊的時候;無非一問一答,顛倒了過來。工地廚房有豬耳朵、豬心的時候,陳奎一便去工地喊牛愛國;也不是喊,是使眼色;陳奎一使個眼色,說聲“有情況”,牛愛國便跟他去廚房,兩人頭頂著頭,共同吃一盤涼拌豬心豬耳朵,相互看著嘿嘿笑了。後來陳奎一和工地的經理也是他的小舅子鬧翻了,鬧翻也不是因為什麽大事,陳奎一買了半扇牛肉,因為價錢的高低,裏麵藏沒藏貓膩,兩人吵了起來;陳奎一一怒之下,離開長治,回了河南滑縣。兩人分別之後,還通過幾回電話。陳奎一說他回了滑縣以後,在縣城“滑州大酒店”當廚子,工資掙得比在長治工地還多;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當時牛愛國還替他高興,也算禍兮福焉。但分別時間長了,各忙各的,聯係也就少了。龐麗娜頭一回出事之後,牛愛國心煩意亂,去了滄州,基本上把陳奎一給忘了。現在突然想起陳奎一,便想給陳奎一打個電話;如陳奎一那裏方便,他便去投奔陳奎一。但拿起電話,牛愛國忘了陳奎一的電話號碼。從提包裏掏出電話本,翻了半天,也沒找到陳奎一的名字。看來五年前這號碼記得太牢了,才沒往本子上寫;誰知五年後就忘記了。也是實在無地方可去,雖然事先沒有聯係,也不知這五年陳奎一的變化,他眼下是否還在滑縣。牛愛國還是決定去河南滑縣找陳奎一一趟。能找著陳奎一算是幸運,找不著陳奎一也不損失啥,也算一個找,比漫無目的地在世界上亂轉,在路上有個盼頭。於是從霍州坐火車到石家莊,從石家莊倒火車到河南安陽,從安陽又坐長途汽車到了滑縣。前後用了兩天半。


    長途汽車到了滑縣已經是晚上。滑縣縣城的路燈全亮了。從長途汽車站出來,街上人來人往,說的全是河南話;河南話雖跟山西話有區別。但兩地靠得近,牛愛國都能昕懂。牛愛國背著提包,向路人打聽“滑州大酒店”,原來離汽車站並不遠,轉過兩個街角,也就到了。原以為“滑州大酒店”是個小飯鋪;如今大家做事,都愛起大名頭;聽著名頭大,飯店不一定大;如河北泊頭的“老李美食城”,說是美食城,也就三間屋子,七八張桌子;但轉過第二個街角。一棟十幾層的高樓,矗立在眼前;樓頂上,閃爍著一塊巨大的霓虹燈牌子,從左到右,快速閃著幾個字:滑州大酒店。原來不是個街頭小飯鋪,而是個大賓館。在大賓館當廚子,當然比在長治工地掙錢多,牛愛國又替陳奎一高興。更讓牛愛國高興的是,在路上心還是亂的,自進了滑縣,自己的心突然不亂了;不但不亂,對這地方,還感到有些親切;龐麗娜頭一回出事時,牛愛國先去河北平山投奔戰友杜青海,又回山西臨汾投奔同學李克智,不管是到了平山,還是到了臨汾,心裏都亂,比在家還亂;又離開了平山和臨汾;最後到了河北泊頭,心突然不亂了,才留了下來,去了滄州豆製品廠開車;但當時也就是個心不亂,卻沒對泊頭滄州感到親切;這回龐麗娜又出事了,自己來到河南滑縣,沒想到不但心不亂了,對這地方還感到親切,更覺得來滑縣找陳奎一找對了。待進了賓館大堂,向櫃台打聽陳奎一。又讓牛愛國失望。櫃台的服務員說,賓館後廚裏。沒有一個叫陳奎一的人。牛愛國以為服務員看他是外地人,有些欺生,便說:“陳奎一是我好朋友哇。”


    又說:


    “電話裏說得死死的,他就在‘滑州大酒店’當廚子。”


    又說:


    “姑娘,我從山西來,跑了一千多裏,不容易,你行個方便。”


    服務員看牛愛國在那裏著急,倒撲哧笑了:“山西人就是性急,不是不給你找,是真沒這個人。”


    看牛愛國仍不信,抓起電話,叫來了後廚的廚師長。廚師長矮胖,戴個圓筒紙帽子,一說話是廣東腔;聽牛愛國要找的人,搔著頭說,自己在“滑州大酒店”幹了八年,後廚的廚師中,從來沒有一個叫陳奎一的人。牛愛國這才知道自己找錯了地方;前幾年與陳奎一通電話時,要麽是陳奎一說錯了地方,要麽是自己記錯了地方。出了“滑州大酒店”,突然又想起,和陳奎一在長治修高速公路時,陳奎一曾對他說,他家的村子叫陳家莊;“滑州大酒店”錯了,陳家莊不會錯;欲先去陳家莊,找到陳奎一的家,接著再找陳奎一。牛愛國背著提包,走到路邊,打問一個賣燒雞的老頭。老頭說,陳家莊在滑縣最東邊,靠著黃河,離縣城一百多裏。牛愛國道聲“多謝”,知道當天去不得陳家莊,隻能在縣城先住下來,明天再說。“滑州大酒店”是住不起了,沿途問了幾家小旅館,住宿費有貴的,有便宜的。貴的一宿七八十元,或五六十元;便宜的大車店,也要二十元或十五元。走著問著,碰到一個浴池,閃著霓虹燈,名字叫“瑤池洗浴城”。說是洗浴城,也就是一個洗澡堂子。問了一下價錢,洗澡五元,過夜加五元,共十元;覺得住在這裏,倒比住在旅店合算;既能住宿,又能洗個澡;便決定住這“瑤池”。一進洗澡堂子,迎麵撲來一陣洗澡堂子的熱氣和人味。又掀開一道布簾。進了男池;男池分裏外兩間,裏間是洗澡的大池子,外間放著幾十張單板床;床前散著十幾個人,有脫衣服欲洗澡的,有洗完澡在穿衣服的。還有光著身子躺在單板床上睡覺的,有幾位發出了鼾聲;裏間的洗澡池子,湧出蒸汽和人聲,看不到洗澡者的身影。牛愛國尋到牆角一個鋪位,脫了衣服,將提包和衣服鎖在床頭的箱子裏,拿起鑰匙,光著身子往裏問澡池子走。迎麵一個瘦子,光著身子,拖著趿拉板,肩上搭幾條搓澡巾,明顯是個搓背的,從裏麵霧氣中鑽出來,與牛愛國擦身而過。牛愛國到了澡池子,跳進熱水裏,水有些燙,渾身打了一個熱顫;這時突然覺得剛才那搓背的瘦子有些麵熟。忙從熱水中抽出身子,身上滴著水。又跑到外間,見那個搓背的瘦子在穿衣服。這人不是別人,正是陳奎一。左臉有顆大痦子,痦子上長了三根黑毛。牛愛國撲上去:“老陳,你怎麽在這兒?”


    那搓澡的瘦子愣在那裏,也不穿衣服了,仔細打量牛愛國半天,也驚呼:“噫,牛愛國!”


    牛愛國光著身子,陳奎一光著膀子,兩人廝拉在一起。陳奎一:“你怎麽到這兒來了?”


    牛愛國:


    “你怎麽到這兒來了?你不是說你在‘滑州大酒店’做飯嗎,咋又在這裏搓背?”


    陳奎一倒有些不好意思:


    “‘滑州大酒店’是請我來著,其實我打小不喜歡做飯,就沒有去。”


    又說:


    “在長治修路時當夥夫,也是沒有辦法。”


    牛愛國:


    “你喜歡搓背?”


    陳奎一:


    “我不是喜歡搓背,我喜歡泡澡;搓背,就能天天泡澡。”


    牛愛國便知道幾年前兩人通電話,陳奎一跟他說去了“滑州大酒店”,是在吹牛。但又知陳奎一是個好麵子的人,就沒把這層挑破,反倒說:“搓澡也好,冬天還暖和。”


    陳奎一撇開搓澡:


    “你咋來滑縣了?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見到你。”


    兩人剛見麵,牛愛國不好說自已是來投奔他。說:“我到河南來辦事,路過滑縣,正說明天去陳家莊看你呢。”


    陳奎一先說: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又說:


    “但我現在顧不上和你說話,我得去辦一件事,從明天起,咱再痛痛快快說上幾天。我在滑縣也沒個好朋友,憋死我了。”


    牛愛國:


    “去辦啥事?用不用我幫忙?”


    陳奎一:


    “回陳家莊一趟,兩個兒子打了起來。都娶了媳婦,兩頭叫驢還是拴不到一個槽上。我回去每人打他們一頓。”


    又說:


    “你是跟我回陳家莊,還是在這裏等我?”


    牛愛國本想跟他回陳家莊,但想著人家家裏正在打架,自己如何好去添亂?也知道陳奎一回滑縣以後,家在這裏,也是一手事,不比在長治修高速路,兩人在一起吃豬耳朵豬心的時候。便說:“我在這裏等你。”


    又擔心:


    “我聽說陳家莊離縣城一百多裏,大晚上,你怎麽走?”


    陳奎一一笑:


    “我學會了騎摩托。”


    陳奎一穿上衣服欲走,這時澡堂一個胖老頭,手裏拿著一把竹牌,挨個跟床鋪上的人收澡錢和鋪錢;收過錢的,在床頭掛一個竹牌;正好收到牛愛國。牛愛國欲掏錢,陳奎一一把攥住牛愛國的手,對胖老頭說:“我的朋友,從山西來的。”


    誰知胖老頭不買陳奎一的賬,翻著眼說:“不管誰的朋友,不管從哪兒來的,洗澡住店,就得交錢。”


    陳奎一跳到他跟前:


    “尻你媽,就是不交,咋了?”


    牛愛國忙拉陳奎一:


    “別因為十塊錢,傷了你們朋友和氣。”


    陳奎一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他不是衝著你,是衝著我。”


    如胖老頭衝著牛愛國,牛愛國交過錢就沒事了;陳奎一說胖老頭衝著他,牛愛國反倒不好交錢了。胖老頭瞪了陳奎一一眼,轉身去別的床鋪收錢。牛愛國問陳奎一:“是你們經理?”


    陳奎一:


    “他能是經理?是經理他姨父,看個床鋪,狗眼看人低,你不用理他。”


    陳奎一說完,匆匆忙忙走了。牛愛國搖頭一笑,原以為到滑縣找陳奎一很容易,誰知也費了一番周折。說是周折,沒想到又恰好遇上。牛愛國重新去澡池子泡了澡,自己搓了泥。一路上跑了兩三天,身上的泥還挺多。將身子搓洗幹淨,回到外間鋪位上,坐著喘了一陣氣,蓋上一個被單子歇息。也是一路上馬不停蹄,跑得乏了,很快就睡著了。夢中,牛愛國似乎沒來滑縣,還在山西沁源。在爬沁源縣城西關的廢城牆。待爬到廢城牆上。沒想到龐麗娜也在上邊。原以為龐麗娜跟老尚去了長治、太原、運城、大同、石家莊、保定、渭南、銅川、洛陽、三門峽或廣州,誰知就在沁源的廢城牆上。原以為龐麗娜出了事,誰知她沒有出事;不但沒跟老尚出事,幾年之前,也沒跟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的小蔣出事。龐麗娜還是原來的龐麗娜。牛愛國和龐麗娜結婚八九年,兩人在一起的時候,一天說不了十句話;誰知到了夢中,龐麗娜拉著他的手,對過去八九年的日子,開始重新敘說;兩人把八九年的日子,過成了一鍋粥;沒想到換一種說法,竟能根根葉葉,說個明白。說著說著,牛愛國也醒過悶兒來。原來日子還可以這麽過。接著兩人不說了,開始抱頭痛哭。接著不是跟龐麗娜在一起。廢城牆上站著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的小蔣,北街紗廠的老尚;三人為了龐麗娜的事,爭吵起來。吵不及,打了起來。不知什麽時候,龐麗娜又回來了,蹲在旁邊,掩麵在哭,像個孟薑女。三人吵著打著,小蔣掏出一把刀子,沒紮向老尚,一刀刺進牛愛國的肚子裏。牛愛國哎喲一聲。醒了過來,出了一身汗。這時明白自己身在河南滑縣縣城一個洗澡堂子裏。龐麗娜在生活中已經跟人跑了,咋到了夢裏,又變了一個人呢?還與她重新說起了過去,說著說著,還與她抱頭痛哭。出門假找龐麗娜和老尚的時候,牛愛國知道自己表麵上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心裏還是放在了心上,才不敢一個人在近處旅館待著,到滑縣來找陳奎一;現在看夢裏的意思,同是放在心上,這個放在心上,又不是那個放在心上了。正兀自感歎,覺得有人拍他的肚子;這時明白,剛才從夢裏醒來,不是被刀紮醒了,而是被人拍醒的。他睜開眼睛,那個手拿竹牌的胖老頭,站在他麵前,又來跟他收錢。牛愛國這時知道,自己的朋友陳奎一,在這個洗澡堂子,說話並無分量,還不如當年在長治修高速公路時,起碼能做豬耳朵豬心的主。牛愛國不願因為十塊錢再與人糾纏,打開床頭櫃,從衣服口袋裏摸出錢,交給胖老頭。胖老頭收了錢,一邊往床頭掛竹牌,一邊又嘟嚷一句:“住不起店就別住。”


    如果牛愛國沒交錢,胖老頭這麽嘟囔沒啥,交了錢還這麽說,牛愛國就火了。牛愛國翻身起來,欲與他理論,但想起自己身在異鄉,因為一句話,與人爭執不得;又想著陳奎一在這裏搓背,與這裏的人鬧翻。也不合適。隻好裝作沒聽見,又轉身躺下。但輾轉反側,再也睡不著。睡不著不是因為十塊錢和胖老頭的攪擾,而是想著剛才的夢境,千頭萬緒,又湧上心頭。也不是單為夢境,或單為過去八九年與龐麗娜的事;過去八九年的其他事情,包括媽曹青娥的死,還有與河北滄州泊頭“老李美食城”章楚紅的事,樁樁件件,都湧上心頭。牛愛國索性坐起來,抱著膝蓋,在鋪上吸了兩支煙,煩悶還是排解不開。偶爾抬頭,看到澡堂牆上的鏡子,發現自己三十五歲,竟花了半邊頭。這時突然感到肚子餓了,才想起自己自進了滑縣,隻顧找陳奎一,隻顧找住處,忘記了吃晚飯。便穿衣起來,出了“瑤池洗浴城”,來到滑縣街上,欲找一個飯館吃飯。這時已是半夜時分,街兩旁的店鋪都關門了;街上空空蕩蕩,一個行人也沒有,偶爾過去一兩輛卡車。一立秋,夜裏就不熱了,一陣風吹來,牛愛國還打了個冷戰。牛愛國信步順著街道往前走,終於在十字街頭,看到一個還在候客的街頭飯攤。飯攤擺在路燈下,倒省得再扯電燈。攤主是個中年男人,正在往鍋裏添水,旁邊有一個中年婦女在包餛飩,看上去像兩口子。走近看,他們賣餛飩,賣餃子,也賣羊肉燴麵;問了一下價錢,餛飩和餃子比過去吃過的貴,羊肉燴麵卻比別的地方便宜;別的地方大碗羊肉燴麵三塊,小碗兩塊五,這裏大碗兩塊五,小碗兩塊。桌上還有一碗鹹菜絲,讓客人白吃。牛愛國便在攤子的煮鍋前坐下,叫了一大碗羊肉燴麵,又掏出一支煙來吸。燴麵還沒上來,一輛掛著拖鬥的大卡車,從城外呼嘯著開來,嘎吱一聲,停在飯攤前。卡車的主車上高高地堆著化肥,拖車上高高地堆著農藥。主車和拖車的輪胎都壓癟了,一看就超載。從卡車的駕駛室裏跳下來三個人,也坐到飯攤前吃飯。三個人一個五十多歲,一個三十多歲,一個二十來歲。待他們開口,牛愛國知道三個人中,三十多歲的做主。因為問起飯的價錢,接著吃啥,全是三十多歲的開口,五十多歲和二十多歲的都在隨聲附和。三十多歲的男人理個平頭,問:“老板,餃子多少錢一碗?”


    飯攤男人答:


    “三塊五。”


    三十多歲的男人:


    “一碗多少個?”


    飯攤男人:


    “三十個。”


    三十多歲的平頭:


    “來兩碗。”


    飯攤女人愣在那裏:


    “三個人,來兩碗,你們誰不吃?”


    三十多歲的平頭拍了一下桌子:


    “都吃。一共六十個餃子,不能盛三碗?”


    飯攤男人笑了:


    “能盛是能盛,沒這麽個吃法。”


    三十多歲的平頭:


    “今天給你開個頭。”


    牛愛國以為他們圖個節儉,也沒理會。這時他的羊肉燴麵上來,他剝了幾瓣蒜,低下頭吃麵。麵入了味,但湯有些鹹;牛愛國讓飯攤女人又加了一勺熱麵湯,自己又加了些醋;再吃起來,就鹹淡可口。吃著吃著,身上不涼了,頭上出了汗,胃口開了。又要了四個燒餅。就著燴麵、鹹菜和蒜瓣,吃了兩個燒餅,那三人的餃子也煮熟了。三人吃著餃子,三十多歲的平頭又問:“老板,燴麵多少錢一碗?”


    飯攤男人:


    “大碗兩塊五,小碗兩塊。”


    三十多歲的平頭:


    “來三小碗。但小碗麵,大碗盛,多擱些蔥花和湯水。”


    牛愛國這時覺出三十多歲平頭的精明,錢花得不多,但什麽都吃到了;又湯湯水水,吃個熱乎。飯攤男人這時笑問:“三位大哥是延津人吧?”


    三十多歲的平頭:


    “你咋知道?”


    飯攤女人:


    “延津人都孬。”


    “孬”是河南話,就是搗蛋的意思,牛愛國聽懂了。三個延津人笑了,牛愛國也笑了。這時牛愛國突然想起,他媽曹青娥,當年就是延津人。牛愛國問飯攤女人:“大嫂,延津離這裏多遠?”


    飯攤女人:


    “兩縣搭界,一百多裏。”


    牛愛國來河南本是為了假找龐麗娜和老尚,偶然想起陳奎一,才來到滑縣;沒想到滑縣離媽曹青娥小時候的老家延津這麽近。為找龐麗娜,無意之中。找到了媽曹青娥的老家。這時突然又想起曹青娥臨死之前,不會說話,拚命敲床,要找一封信;當時大家不懂她敲床的意思,這封信她生前沒有找到,她死後牛愛國無意中找到了;讀了信的內容,明白了媽找這封信的目的,可能是讓給延津一個叫薑素榮的人打電話。臨終之前,想讓薑素榮去沁源一趟,她有話要說。或有話要問。不想起這些還好,一想起這些,牛愛國對“延津”二字的反應,和剛才偶然聽到就不一樣。牛愛國將羊肉燴麵放下,起身轉過桌子,坐到三個延津人跟前:“三位大哥,是延津哪裏人呢?”


    一老一少仍不說話,三十多歲的平頭看了牛愛國一眼,覺出牛愛國問話並無惡意,才說:“縣城北街,咋了?”


    牛愛國將凳子往前挪了挪:


    “既然大哥是縣城人,可認識一個叫薑素榮的人?”


    三十多歲的平頭仰臉想了想,搖搖頭,看其他一老一少兩個人,兩個人想了想,也搖頭。那個五十多歲的老者問:“是縣城哪街的?幹啥的?”


    牛愛國:


    “哪街的不知道,知道是個彈花的。”


    老者笑了:


    “現在都沒人彈花了。”


    二十來歲的年輕人:


    “延津縣城有幾萬人。我們哪能都認識?”


    說著話,三人又吃完小碗麵大碗盛的羊肉燴麵。也是急著趕路,三十多歲的平頭交完飯錢,向其他兩個人揮揮手,三人上了卡車,又呼嘯著開走了。


    半夜不出來吃這頓飯牛愛國就在滑縣待下去了,待上半個月到二十天,又返回山西沁源;吃了這頓飯,知道延津就在一百多裏外,第二天一早,牛愛國搭上長途汽車,去了延津。過去覺得延津跟自己沒有關係,現在想起媽曹青娥臨終前要找的那封信,覺得跟自己關係很緊。當時找到薑素榮來的那封信,覺得媽已經死了,再給薑索榮打電話沒有用;現在覺得媽雖然死了,他想找到薑素榮,問一下薑素榮,媽想找她要說和要問的話。媽已經死了不能問媽,問媽想問的薑素榮,說不定也能問出個子醜寅卯。既然八年前薑素榮和吳摩西的後代有了聯係,說不定到了延津,連吳摩西的底細,也能打聽出來。吳摩西雖然已經死了二十多年,保不齊吳摩西臨終之前,會留下什麽話。八年前那封信上說,吳摩西的孫子從鹹陽到延津來,要見曹青娥;八年前曹青娥沒理會這件事,臨終前卻又惦記著這件事。不碰到延津人想不起從頭到尾這些事,見到三個延津人,牛愛國突然想將這些事從頭至尾弄個明白。初想弄明白是為了媽曹青娥,再想弄明白是為了牛愛國自己。自己跟七十年前的吳摩西,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麽聯係。不說他是自個兒另一個姥爺,七十年過去,兩人的遭遇就有些相同,起碼出門找人是假找是相同的。既然出門找人是假找,雖然吳摩西後來把曹青娥也就是巧玲弄丟了,怎麽一輩子再沒回延津呢?弄清楚這些事對吳摩西和曹青娥沒有什麽,吳摩西和曹青娥都已經死了;但弄清楚它們,說不定能打開牛愛國現在的心結。一把鑰匙開一把鎖,沒想到這把鑰匙,竟藏在七十年前。這時又突然明白,昨晚進了滑縣,除了覺得心不亂,還對這裏感到親切,原來以為親切的是滑縣,誰知不是滑縣,而是滑縣跟延津離得近。他一輩子沒去過延津,沒想到跟延津有這麽緊密的聯係。臨離開滑縣“瑤池洗浴城”,牛愛國給滑縣的朋友陳奎一寫了一個紙條。紙條上沒告訴陳奎一他要去延津的事。沒告訴這件事不是有意背著陳奎一,而是關於去延津之事,根根葉葉說起來太複雜,一句兩句說不清楚。牛愛國寫道:老陳:


    山西家裏有急事,我先走了。這次能見到你,我很高興。我改日再來吧,咱留言麵敘。你多保重。


    牛愛國


    寫好,知洗澡堂子有人與陳奎一不對付,沒把紙條交給洗澡堂子的人,交給在“瑤池洗浴城”門口擺煙攤的一個中年婦女;看中年婦女有些不樂意,便買了她一盒煙。然後去長途汽車站,坐車去了延津。


    到了延津縣城,牛愛國才知道延津縣城之大。比滑縣和山西沁源的縣城大多了。縣城正中有一座寶塔。塔院外是一條津河,浩浩蕩蕩,從縣城中間穿過。河上有一座橋,橋上橋下,皆是挑擔的、推車的、賣菜的、賣肉的、賣果子的、賣雜貨的;縣城有幾隻大喇叭,裏麵播著豫劇、曲劇和二夾弦;除了這些河南戲,竟還有錫劇和晉劇;便知道延津是個四方人走動的地方。這麽大一個縣城,想打聽出一個隻知姓名不知地址的人並不容易。牛愛國從上午問到中午,從東街問到西街,從北街問到南街,沒問出個所以然。這才知道昨天夜裏在滑縣街頭,那三個延津人不知薑素榮為何人,不是妄說。八年前薑素榮給媽曹青娥寫的信上,倒有薑素榮的地址和電話;那封信牛愛國還留著,一開始放在沁源縣牛家莊,後來放到縣城南關租的房子裏。他想給沁源的姐夫宋解放打個電話,讓他去南關家裏找出這封信,告訴他地址和電話;但又怕露出假找龐麗娜和老尚的馬腳,隻好繼續用嘴在延津縣城問下去。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在縣城北關火車站,問到一個賣醬兔腿的,正好姓薑,是薑素榮的本家;經他指點,這才終於在縣城南街劇院北側,找到了薑素榮家。


    薑素榮是個三十七八的婦女,她的爺爺叫薑龍。曹青娥活著的時候。給牛愛國說過延津和薑家的事,牛愛國腦子裏,對延津和薑家大體有個印象。待見到延津和薑素榮,還是和腦子裏想的不一樣。四十年前曹青娥來延津時還沒有薑素榮,薑家還在彈棉花,如今薑家不彈棉花了;從薑龍薑狗一代到現在。薑家由十幾口子變成五六十口子,幹啥的都有。薑索榮開了一個雜貨鋪,賣些煙、酒、醬油、醋、鹹菜疙瘩、方便麵、各種飲料和礦泉水,門口還有一個冰櫃,賣些冰棍和雪糕等。雜貨鋪的名字就叫“素榮門市部”。沒打問出薑素榮家地址之前,牛愛國已在南街來來回回走了三趟,也沒留意這個門市部的招牌。薑素榮問明牛愛國的身份,不明牛愛國的來意,一開始以為牛愛國在河南有棘手的事找她,或借錢,或借物,便有些警惕;待牛愛國說清是為了打聽些往事,薑素榮才放下心來。接著聽說曹青娥去世了,感歎一番,說:“沒跟這位姑奶奶見過。”


    待牛愛國問到八年前,吳摩西的孫子到延津來,她給山西沁源牛家莊曹青娥寫信,讓曹青娥到延津來,到底要說個啥,薑素榮卻一問三不知。牛愛國:“大表姐,那封信不是你寫的嗎?”


    薑素榮:


    “那信不是我寫的。陝西的客想說的事,我根根梢梢都弄不明白;我是個急性子,不愛寫信,那信是羅安江代我寫的。”


    薑素榮告訴牛愛國,吳摩西七十年前逃到陝西鹹陽之後,不叫吳摩西了,又改名羅長禮,所以他的孫子叫羅安江;八年前寫那封信時,羅安江怕事中的曲曲彎彎解釋不清,仍把他爺爺說成吳摩西。牛愛國不明白吳摩西到陝西之後,為什麽又改名姓,其中又有什麽緣由;但也顧不上計較這些七十年前的事,先問八年前的:“羅安江在延津時,都說了些啥?”


    薑素榮想了想,說:


    “忘了。隻記得他想見你媽。他本來該姓楊,從陝西到延津來,按說應該去楊家莊,但他沒去楊家莊,來找咱們薑家,就是看能否找到你媽。”


    牛愛國:


    “他在延津住了多長時間?跟別人聊過嗎?”


    薑素榮:


    “看來他有心事,整天吃不下飯,也不跟人聊;住了半個月,見你媽沒回音,他就回陝西了。”


    牛愛國:


    “既然他想見我媽,從你這裏,又知道了山西的地址,為啥不直接去山西呢?”


    薑素榮:


    “我也這麽勸過他。其實他來第二天,我就看出來了,對見不見你媽,他也有些猶豫。你媽來,他也就見了;讓他去山西,他死活不去。”


    又說:


    “也不知他顧慮個啥。”


    不管羅安江顧慮個啥,牛愛國從滑縣到延津來,等於竹籃子打水一場空。薑素榮有個弟弟叫薑羅馬,二十出頭,在延津縣城開三輪車,拉些散客。牛愛國和薑索榮正說話間,他開著三輪車路過姐姐的雜貨鋪,停下喝水。見牛愛國麵生,便問薑素榮這人是誰;打問出牛愛國的來路,倒對牛愛國因為八年前的事,千裏迢迢來到延津,有些好奇。接著不去拉客了。留下聽他們說話。聽著聽著,聽出不全是為了八年前的事,還為了七十年前的事,就更加好奇了。薑素榮說著說著煩了,薑羅馬倒起了興致。牛愛國見薑素榮說不出什麽,也就不問了;下午,薑羅馬用三輪車拉著牛愛國。在延津縣城四街轉了轉。薑羅馬也是愛說話,指著現在的延津,給牛愛國講解七十年前的事情。到西街一個地方,告訴牛愛國這是當年吳摩西和吳香香蒸饅頭的家,現在成了一家醬菜廠;到了北街轉盤處,說轉盤西北角,當年是意大利神父老詹的教堂,現在成了“金盆洗腳屋”;到了東街橋下,說這裏當年有吳摩西挑水的井,現在成了一個卷煙廠;回到南街,指著薑素榮雜貨鋪旁邊的劇場,說這裏當年是吳摩西大鬧南街的地方,當年的一個碌碡,現在還戳在劇院門側。薑羅馬對這些事也是聽說,這些事在延津隻剩薑家知道;牛愛國既對現在的延津不熟,也對七十年前的延津不熟,聽後,也理不出七十年前這些事的來龍去脈。這時薑羅馬問:“大哥,你從山西到延津來,不會光為打聽七十年前的事吧?”


    牛愛國一愣:


    “那你說我為啥?”


    薑羅馬:


    “我也納悶了一下午呢。如果是為了現在,應該是找一個東西。可七十年前,一個賣饅頭的,能留下啥寶貝呢?”


    牛愛國哭笑不得,感歎一聲:


    “老弟,如為找一件東西就好了。”


    但他如何從曹青娥去世說起,說到龐麗娜第二次跟人跑了,自己如何出去假找龐麗娜和老尚,又如何到滑縣找陳奎一,接著碰到三個延津人,又到延津找七十年前的事,這些來龍去脈呢?不解釋還好,一解釋更解釋不清了。隻好說:“就算是個東西,不是也沒找到嗎?”


    薑羅馬聽他這麽說。倒來了勁:


    “楊家莊你還去不去?”


    楊家莊是吳摩西或羅長禮從小生長的地方,按說應該去。但吳摩西自逃到鹹陽改叫羅長禮之後。再沒回過楊家莊,也沒回過延津;上次羅安江來延津,也沒去楊家莊,想著現在去也是自去,便說:“我不去楊家莊,我想去鹹陽找羅安江。”


    薑羅馬愣在那裏:


    “大哥,你比我還軸。你這樣的人,我沒有見過。”


    第二天,牛愛國向薑索榮要了羅安江家在鹹陽的地址。要去鹹陽。當年羅安江對去山西有些猶豫,牛愛國對去鹹陽,卻沒有猶豫。羅安江越是猶豫,牛愛國越想找到羅安江。找羅安江也不是為了找羅安江,還是想找到死去的羅長禮也就是吳摩西,看他臨終時留下什麽話。七十年前,吳摩西從河南去了陝西;七十年後,牛愛國也從河南去了陝西。牛愛國在心裏盤算一下,吳摩西去陝西的時候二十一歲,牛愛國去陝西的時候已經三十五歲了。牛愛國這趟從山西沁源出來,本是假找龐麗娜和老尚,沒想到轉了一圈,卻要去陝西找吳摩西;七十年前吳摩西從延津出門時,找人也是假找;沒想到七十年後,一個假找找另一個假找,卻是真找。牛愛國倒有些啼笑皆非。薑素榮聽說他要去陝西,雖吃了一驚,也沒留他,牛愛國坐長途汽車到了新鄉,從新鄉坐上開往蘭州的火車。火車上人多,牛愛國在車廂過道裏站了一天一夜,也沒坐上座位。也是站久站乏了,夜裏站著打瞌睡,褲兜裏的錢包被人偷去了。好在車票沒在錢包裏,在上衣口袋裏。第二天下午,車到鹹陽,牛愛國拿著車票,背著提包,出了鹹陽站。想著與羅安江頭一回見麵,身無分文去找人家,會有諸多不便,也容易讓人產生誤會;在肚子裏罵了一陣賊,偷人錢事小,誤了人家的正事,就可恨了;便在火車站的貨棧扛了五天大包,掙了八百多塊錢。按說扛五天大包隻能掙四百多塊,牛愛國白天黑夜連軸轉,不知扛了多少大包,掙了八百多塊。拿到錢,出了貨棧,已是第六天清晨。牛愛國來到火車站廣場,坐在一個水攤前喝水。喝完水,五天的困勁兒一塊上來了。旁邊有幾排連椅,供南來北往的旅客歇腳。清晨旅客少,牛愛國躺在一個連椅上,頭枕自己的提包,想打個盹。身子剛放平,就睡著了。一覺醒來,還是清晨,太陽還沒有升起來。牛愛國以為自己打了個盹,旁邊賣水的大嫂卻說,他已經睡了一天一夜。大嫂說,昨天看他睡了一天,沒有在意;今天清晨又來廣場擺攤,看他還在這裏睡,以為他病了,剛要喊他,他也就醒了。牛愛國這時感到尿憋得痛。知道自己不是睡醒了,而是被尿憋醒了;又發現胳膊上爬滿汗堿,知道睡時出過幾回汗,落過幾回汗;牛愛國對賣水的大嫂不好意思一笑,說自己沒病,就是缺覺;然後先去廁所,排空了肚子,又到火車站水房,洗了洗胳膊,擦擦前胸,又洗了把臉,渾身精神許多。在街巷的小攤吃過早飯,按著在延津記下的地址,去鹹陽光德裏街水月寺胡同一百二十八號去找羅安江家。有了確切的地址,尋到該找的人倒也不難。但到了羅安江家,才知道羅安江八年前已經去世了,留下一個老婆和兩個孩子。


    羅安江的老婆四十多歲。瘦弱,白淨,叫何玉芬;羅安江的大孩子是個兒子。十八九歲,已出外打工,不在鹹陽;小女兒才十多歲,正上小學。何玉芬問明牛愛國的來意,先是吃了一驚,接著倒是個耐心人,按著牛愛國的意思,從吳摩西也就是羅長禮說起,一直說到自己的丈夫羅安江,將過去的七十年,前後說了兩個鍾頭。也許是丈夫死了,平時無人與她說話,說起這些陳年往事,她倒也不煩,不像河南延津的薑素榮,說著說著,自個兒先急了。何玉芬說話不緊不慢,說完一段,還看牛愛國一眼,咂吧嘴一笑,作個了結。她說,吳摩西也就是羅長禮七十年前逃到鹹陽後,一直在街上賣大餅。除了賣大餅,還賣芝麻燒餅和河南火燒,還賣牛頭肉和羊頭肉。整天戴個白帽子,像個回民。聽說他來鹹陽之前,還去過寶雞,說是去找一個人。那個人沒有找到,折返頭又來到鹹陽。在鹹陽娶妻後,生下三男一女。到了孫子輩,有十幾個孫子孫女。何玉芬自嫁給羅安江後,就知道羅長禮跟老伴說不著,跟兒子們說不著,跟兒媳們說不著,孫子輩中,跟其他人也說不著,唯獨跟羅安江說得著。全家人都說羅長禮偏心。何玉芬聽婆婆說,羅安江一生下來,羅長禮就說他像一個人;羅安江五歲之後,兩人就開始說話,夜裏睡在一張床上,什麽都說,一說就是半夜。羅安江娶了老婆之後,遇事不與何玉芬商量,與爺爺羅長禮商量。二十年前,羅長禮去世了。八年前,羅安江突然得了胃癌。知道自己得病之後,他就鬧著去河南延津,說羅長禮生前留下一句話,讓他放心不下;不得病就忽略了這事,知道自己在世上時間不長了,便想在臨死之前,去延津找一找當年爺爺丟失的女兒巧玲;找不到也就算了,如能找到,好把這句話當麵告訴她。找到找不到,都圖個心安。家裏人看羅安江有病,都攔住不讓他去。但八月十五前三天,他趁人不備,一個人悄悄去了火車站,打張車票去了河南。在延津待了半個月,也沒找著當年的巧玲,就又回來了。回來三個月後。就去世了。沒想到八年之後,巧玲的兒子牛愛國又來找他。說完這一段,又看牛愛國一眼,這次沒笑,掩麵唏噓一陣。這時牛愛國又想起延津薑素榮的話,她說羅安江在延津待了半個月,心事很重,吃不下飯;原來不單是心事重,身體也有重病。想來羅安江也是個有心事不外露的人。這恐怕是他媽曹青娥八年前沒有想到的。如果媽曹青娥知道羅安江得了重病,也許就去了延津。這時牛愛國又不明白,當年的曹青娥,為啥不與羅安江見麵呢?羅安江想見曹青娥,為何又不去山西沁源呢?其中也定有原因。能見麵的時候不見麵,曹青娥臨死之前,像八年前得了重病的羅安江一樣,突然又想見麵,豈不知羅安江已經死了八年了。大家不見麵是不想理會那些事,怎麽趕在臨死之前,都又想理會了呢?這其中的奧秘,牛愛國想不清楚。牛愛國:“大嫂,你知道姥爺對大哥說的那句話嗎?”


    牛愛國說的“姥爺”,就是吳摩西或羅長禮了,“大哥”就是羅安江了。何玉芬卻搖搖頭:“你大哥這人,跟我也說不來,他有話不跟我說。”


    牛愛國:


    “那他跟誰說得來呢?”


    何玉芬:


    “他跟兒子女兒都說不來,隻跟一個本家兄弟叫羅曉鵬的,兩人常在一起說話。”


    牛愛國:


    “羅曉鵬在家嗎?”


    何玉芬:


    “他帶著我兒子,叔侄倆做伴,到廣東打工去了。”


    牛愛國:


    “他倆留的有電話嗎?”


    何玉芬:


    “爺兒倆打工也不容易,一會兒珠海,一會兒汕頭,一會兒東莞,沒個固定地方,也就沒個固定電話。”


    看來要找到羅長禮那句話,還得去廣東到處找羅曉鵬。這時明白想打聽出七十年前的一句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至於接著去不去廣東,牛愛國有些猶豫。不是猶豫羅曉鵬難找,或猶豫自己的時間或盤纏,而是羅長禮和羅安江說得著是一回事,羅安江和羅曉鵬說得著是另一回事。正因為兩人說得著,可說的話題就很多;不知羅安江與本家兄弟羅曉鵬說的許多話中。有無羅長禮與羅安江說的這一段;就是說過這一段,這句話與羅長禮和曹青娥有關,與羅曉鵬無關,不知羅曉鵬是否還記在心中。何玉芬與牛愛國說完這些話,又帶牛愛國到正房,看吳摩西也就是羅長禮的照片。還有她丈夫羅安江的照片。牆上的鏡框中,有一張全家福,羅長禮也就是吳摩西是個老頭,瘦高,尖頭頂,留著一撮山羊胡子,坐在正中,眼睛直直的,看著前方。這人雖是牛愛國的“姥爺”,但兩人平生無見過麵,也無說過話,牛愛國看上去,也就是個陌生人。羅安江站在人側,板著臉,像羅長禮一樣,也眼睛直直的,看著前方。沒見羅安江的照片之前,牛愛國想著他是個大眼,誰知是個細眯眼。剛才聽何玉芬說,羅安江剛生下來,吳摩西也就是羅長禮說他像一個人,牛愛國以為他像曹青娥也就是巧玲,所以吳摩西也就是羅長禮親他;現在看上去,跟曹青娥長得一點不像,看來吳摩西也就是羅長禮說的不是曹青娥也就是巧玲,而是另外一個人;那另外一個人是誰呢?牛愛國又想不清楚。何玉芬又帶牛愛國走到裏間,從牆根櫃子裏,拿出一遝破紙,說吳摩西也就是羅長禮生前,把這遝破紙。當了一輩子寶貝,臨死時,把它交給了羅安江。羅安江生前,也把它當個寶貝,一直放到櫃子裏,不讓人看。牛愛國接過這遝紙,紙已經發黃,許多地方被蟲蛀了。打開,紙上是一幅圖,畫著一座宏大的房子,看上去像一座教堂。教堂頂端有十字架,還有一座大鍾。圖畫得倒是氣派,因不知其中的緣由,雖呼之欲出,牛愛國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個所以然。將圖紙翻過來,圖紙的背麵,寫著兩排字。頭一排是蠅頭小楷:惡魔的私語;第二排是鋼筆字:不殺人,我就放火。兩排字的字形不同,顯然不是一個人寫的;多年過去,字跡也有些模糊。牛愛國看到這兩排字,皆心裏一驚。但物在人亡,既不明白這字是誰寫的,也不明白這人寫這字的情形,就不明白這些話的含義。琢磨半天,仍難解其意,隻知道是兩句狠話。倒是這種狠的心情,自己也曾有過。歎了口氣,將這紙疊起來,又交給何玉芬。何玉芬又把它放回到櫃子裏。


    吃過晚飯,何玉芬又與牛愛國對坐著說話。一個東向坐。一個西向坐。這時何玉芬說:“兄弟從山西到延津,又從延津到鹹陽,不光為打聽些過去的事吧?”


    牛愛國看大嫂溫和,一是與她說得來,二是既與她不熟,也與她不生,半生不熟,適合說心裏話;也是一路走來,無人說話,心裏憋得慌;便將自己的心事,從媽曹青娥得病住院說起,到曹青娥去世,接著龐麗娜第二次跟人跑了;由第二次跟人跑了,說到第一次跟人跑了;第一次自己出走到滄州,這次出門找龐麗娜和老尚也是假找,如何到了河南滑縣,又如何去了延津,從延津又來到陝西鹹陽,一五一十,來龍去脈,說了個痛快。說完,牛愛國歎口氣:“我也明白,說是為媽找過去的事,還是想借此解自個兒的煩悶。”


    何玉芬聽完,歎息一聲:


    “大兄弟,你要這麽說,我勸你就別找了。”


    牛愛國:


    “為啥?”


    何玉芬:


    “就是找到這些事,也解不了你心裏的煩悶。”


    牛愛國:


    “此話怎講?”


    何玉芬:


    “能看出來,你心裏的煩悶,比你找的事還大。”


    牛愛國心裏咯噔一下,覺得何玉芬的話,說中了他的心事。自己的心事,自己未必能掂出它的分量。兩人說話說到半夜,各自回房安歇。牛愛國洗過腳,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聽到正房的座鍾敲響夜裏三點,還沒睡著。正房傳來何玉芬和她小女兒的鼾聲。牛愛國披衣起床,來到院中。院中有一棵大槐樹,牛愛國搬一個凳子,坐在大槐樹下。低頭想了一陣心思,猛地抬頭,一個大月亮,缺了半邊,頂頭在半空中。雖是半個月亮,卻也亮得逼人。一陣風吹來,槐樹的葉子索索地響;腳下樹葉的影子,也隨聲索索地晃動。牛愛國突然想起八個月前,他在河北泊頭“老李美食城”,也碰到這麽一天,頭頂的月亮,比今天還大。那天牛愛國從滄州到德州送豆腐,回來的路上,汽車的水箱壞了,牛愛國隻好將車停在“老李美食城”。“老李美食城”的院子裏,也有一棵大槐樹。就在那天夜裏,他和章楚紅好了。後來兩人越來越好,越來越說得著。夜裏說話。能說整整一夜,不困,不累,也不餓。再後來一天,章楚紅在床上抱著牛愛國,讓他帶她走,離開泊頭。當時的牛愛國不是過去的牛愛國,成了另一個牛愛國,張口就答應了。章楚紅見牛愛國答應了,又抱緊牛愛國:“你要這麽說,我就有一句話要給你說。”


    牛愛國:


    “啥話?”


    章楚紅:


    “我回頭再告訴你。”


    但等到回頭,牛愛國聽了滄州“雪贏魚豆製品公司”崔立凡一席話,害怕出人命,害怕自己帶不了章楚紅,借媽曹青娥生病,逃回山西沁源老家。從那天晚上到現在,七個月過去了。七個月中,沒敢再認真想這事。現在觸景生情,突然覺得章楚紅沒說出的話,和吳摩西臨終前要對巧玲說的話一樣重要。吳摩西對巧玲說的話,就是到廣東找到,也未必能解牛愛國心中的煩悶;章楚紅要說的話,卻能打開牛愛國心頭那把鎖。沒想起這段事牛愛國還想去廣東,接著去找吳摩西當年給巧玲說的話,想起這段事牛愛國想去找章楚紅。七個月前他膽小閃了章楚紅,現在從沁源到滑縣,從滑縣到延津,從延津到鹹陽,一路走來,人走瘦了;今天晚上,膽子卻突然長大了。在那件事情上膽小了,七個月後,卻從別的事情上,膽子又長大了。膽子大了的牛愛國,就成了敢帶龐麗娜一起出走的老尚。第二天一早,牛愛國就去羅安江家胡同口的雜貨鋪裏,給河北泊頭的“老李美食城”打了個電話。電話通了,接電話的是個公鴨嗓,牛愛國聽出聲音不是“老李美食城”的老板李昆,以為是廚子胖三,便大著膽子問:“章楚紅在嗎?”


    對方回答得很幹脆:


    “不在。”


    牛愛國:


    “是出去買菜了,還是這幾天去外地了?”


    對方:


    “走了半年了。”


    牛愛國吃了一驚,又爹著膽子問:


    “李昆呢?”


    對方:


    “不在。”


    牛愛國:


    “去哪兒了?”


    對方:


    “不知道。”


    牛愛國產生了懷疑:


    “你是‘老李美食城’嗎?”


    對方:


    “過去是,現在不是。”


    牛愛國:


    “你現在是啥?”


    對方:


    “老馬汽修廠。”


    牛愛國放下電話,知道事情發生了大的變故。接電話的也不是廚子胖三。牛愛國想了想,破釜沉舟,又給章楚紅的手機打電話。這號碼倒一直記在心中。但七個月來,他一直躲著這號碼,一直害怕這號碼找他;現在心裏焦急,加上膽子大了,徑直撥了過去。撥號時,牛愛國心裏咚咚亂跳。待撥通,電話裏卻說,該號碼已經停機了。左右找不著人,牛愛國不知情況發生了什麽變化,心裏更加著急。牛愛國回到羅安江家,當即就要告別何玉芬,上路去泊頭。何玉芬見他這麽快就要離開,吃了一驚,問他哪裏去;牛愛國沒說自己要去泊頭,而說要回山西沁源老家。何玉芬聽他這麽說,倒鬆了一口氣,說:“知你夜裏沒睡好,想孩子了吧?”


    牛愛國點點頭,收拾東西要走。何玉芬:“大兄弟,家裏沒別的,臨走送你一句話。”


    牛愛國:


    “啥話?”


    何玉芬:


    “日子是過以後,不是過從前。我要想不清楚這一點,也活不到今天。”


    這話跟媽曹青娥生前說的一樣。牛愛國點點頭,告別何玉芬,去了鹹陽火車站。從鹹陽坐火車到石家莊,從石家莊坐長途汽車到泊頭,在公路旁“老李美食城”下車,已是第三天傍晚。七個月前的“老李美食城”,現在徹底變了樣。過去是一個幹淨的小院,現在成了汽修廠,地上到處都是油汙和汽車的廢零件。過去飄出來的是飯香,現在是刺鼻的汽油味和機油味。“老馬汽修廠”的老板叫老馬,四十多歲,是個大胖子,方頭;秋天了,還光著膀子,胸前沒有胸毛,刺著一隻熊貓;別人刺青刺青龍,或刺張嘴的老虎或豹子,他刺了一隻吃竹子的熊貓,讓牛愛國覺得好笑。老馬養了一隻小猴;牛愛國到時,工人們在院子裏修車,老馬手拿一根鞭子,啪啪甩著,逼著這頭小猴在槐樹下翻跟鬥。猴瘦,顯得老馬更胖。牛愛國不知老馬與過去“老李美食城”李昆的關係,沒敢說自己來這裏的真實意圖,隻說自己七個月前在“老李美食城”打工,李昆欠他工錢,過來要賬。老馬瞥了牛愛國一眼,對著猴兒說:“你這人不老實,一聽就是瞎話。”


    老馬一張嘴,牛愛國聽出他是東北人;說話公鴨嗓,知道在鹹陽打電話是他接的。牛愛國:“咋了?”


    老馬:


    “說老李別的壞話行,說他欠人工錢,這話編得不像。”


    牛愛國知道自己說錯了話;牛愛國跟李昆還是朋友時,知道李昆大方;頭一回與李昆見麵,是個大雪天,車誤在“老李美食城”;當時兩人素不相識,李昆就請他喝酒。牛愛國忙說:“當時我走得急,老李也是一時不湊手。今天正好路過,過來看看。”


    老馬不理牛愛國,又甩鞭子馴猴。這次不讓小猴翻跟鬥了,把一個鋼圈立到凳子上,讓小猴躍起鑽圈。這隻小猴翻跟頭行,鑽圈不行;從一丈之外衝向凳子,跑起來速度倒挺快,但到凳前躍起,又害怕了,不敢鑽圈,落回凳子前,由於刹步太急,自己給自己摔了個跟頭。老馬急了;遠處有修車工人在電焊,焊條點到車殼子上。吱吱往外冒著藍色的火花;老馬指著遠處的火花說:“怕頂啥用呢?這是鑽幹圈,將來還得鑽火圈呢。”


    這話小猴聽懂了,更怕,身子蜷到槐樹下,瑟瑟發抖。任老馬這麽玩下去,看來永遠沒個頭。牛愛國跨前一步:“大哥,能否借一步說話。”


    老馬又瞥了牛愛國一眼,以為牛愛國想在他的汽修廠打工,眼睛離開猴子,打量牛愛國:“我這可不白養人,你會修車嗎?”


    牛愛國知道老馬會錯了他的意,但又怕直接打聽別的,老馬再不理他,便將錯就錯,順著老馬說:“開過幾年車。”


    老馬瞪了牛愛國一眼:


    “又在說瞎話。你要會開車,當初能在飯館剝蔥?”


    牛愛國也是進退兩難,隻好指著遠處幾輛車說:“大哥,你隨便挑一輛。我開給你看。”


    老馬見牛愛國叫板,將小猴拴在槐樹上,指著屋簷下一輛拆下四扇門的破吉普:“走,跟我去鎮上拉趟輪胎。”


    原來這輛爛吉普,是老馬的坐騎。牛愛國也看出來了,胸前刺著熊貓的老馬,遇事愛較真。事到如今,牛愛國隻好把提包扔到破吉普上,開上車,拉著老馬,去鎮上買輪胎。從鎮上將十幾個輪胎拉回來,牛愛國與老馬熟了。“老李美食城”被改成“老馬汽修廠”。在“老馬汽修廠”旁邊,又出現一個公路飯店叫“九弦河大酒店”。說是大酒店,也像過去李昆的美食城一樣,也就三間屋子,七八張桌子,做些宮保雞丁和魚香肉絲等家常菜。附近並沒有河,也不知這名字緣何而起。也是到了晚飯時候,牛愛國便在“九弦河大酒店”,請老馬吃飯。老馬個大體胖,卻不能喝酒。幾杯酒下去。老馬就喝多了。老馬一喝多,就成了另外一個人,有點像山西沁源縣城東街賣肉的馮文修。老馬蜂目,豺聲,是惡人相,誰知熟了之後講朋友。牛愛國還沒說什麽,老馬隔著桌子,對牛愛國說了一大堆心腹話。老馬本是遼寧葫蘆島人,早年販過糧食,開過洗澡堂子,後來在葫蘆島開了汽修廠。按說葫蘆島是他的老家,但因為幾樁事,弄得老馬傷了心。是幾樁啥事,老馬也沒細說,加上舌頭開始絆蒜,大體五樁事情,四樁別人對不起他,一樁他對不起別人。最後對葫蘆島傷了心,便來了河北泊頭。老馬拍著桌子:“葫蘆島待不了,我來河北成不成?”


    又湊近牛愛國:


    “我現在不招惹人,我玩猴,行了吧?”


    牛愛國連連點頭。待老馬說累了。點煙之際,牛愛國才轉過話題:“大哥既是東北人,來這裏開汽修廠,可與我過去的老板李昆是朋友?”


    老馬:


    “見過麵,談房價的時候,知道他夠朋友,之前跟他不熟,是通過朋友認識的。”


    見老馬這麽說,牛愛國倒放下心來,問:“老李的飯店開得好好的,咋突然不開了?”


    老馬瞪大眼珠:


    “家裏出事了。”


    牛愛國:


    “出啥事了?”


    老馬:


    “半年前,老李和他老婆離婚了。”


    牛愛國:


    “為啥離婚?”


    老馬:


    “那女的外邊有人了。我聽說,老李本來不知道,兩人因為別的事吵了起來,吵急了,還是那女的說給老李聽。”


    牛愛國心裏咯噔一聲,大概這個人說的就是他了;又猜想章楚紅所以說出這事,是要破釜沉舟,下決心跟李昆分手了。老馬:“那女的沒拿老李當回事,老李卻拿那女的當回事,麻煩就在這裏。聽說離婚時,差點出了人命。”


    牛愛國嚇出一身冷汗。待吸過一支煙,鎮定下來,又問:“就是離婚,那女的走了,也不耽誤老李接著開飯店呀。”


    老馬揮著手:


    “這你就不懂了,大概老李也是對這裏傷了心,就像我對葫蘆島傷了心,才來河北一樣。”


    牛愛國:


    “那老李到哪裏去了?”


    老馬:


    “說不清楚。有人說去了內蒙,有人說去了山東。”


    牛愛國:


    “他老婆呢?”


    老馬:


    “聽說去了北京。有人說,當‘雞’去了。”


    又感歎:


    “一個人寧肯當‘雞’,也不願給一個人當老婆,可見兩人別扭到啥程度嘍。”


    牛愛國愣在那裏。章楚紅與李昆離婚,可能因為牛愛國,也可能因為別的事;但不管因為什麽事,歸根到底,都跟牛愛國有關係。七個月前,牛愛國撇下章楚紅逃回沁源,還怕接著出事;因為章楚紅知道他山西老家的地址,牛愛國擔心章楚紅破釜沉舟,去山西老家找他;但章楚紅沒去找他;半年前,章楚紅破釜沉舟,與李昆離婚,也沒去山西找牛愛國;七個月來,也從無給牛愛國打過電話;想來也是對牛愛國傷了心。但越是這樣,牛愛國現在越想見到章楚紅。不管她現在在幹啥。找到她不是要從她嘴裏打聽七個月前她想說而沒說的話,來泊頭之前也許想知道這句話,現在突然明白,時過境遷,再找到這句話,這句話也已經變味兒了;他現在找到章楚紅,不是要打聽七個月前的老話,而是牛愛國有一句新話,要告訴章楚紅。七個月前牛愛國逃回山西,閃了章楚紅,是怕出人命;現在就是出人命,為了這句話也值得。問題是現在想出人命也不得了,李昆和章楚紅都各奔東西,過去事情的關節全都不存在了。正因為一切都不存在了,現在想找到章楚紅就難了。她的手機停機了。大概她換了手機號碼。一個人換手機號碼,就是要與過去的生活徹底割斷。老馬說她半年前去了北京,也不知她是否真的去了北京。就是去了北京,半年後,不知她現在仍在北京,還是又去了別的地方。就是仍在北京,北京大得很,也不知她在北京的哪個角落。這時牛愛國回想與章楚紅在一起時,章楚紅說過幾個她過去的好朋友。章楚紅是張家口人,她有一個好朋友叫徐曼玉,原來在張家口開美容廳,後來去了北京;不知章楚紅半年前去北京,是否去投奔她。當時聽章楚紅說,她們兩人斷了音訊,也有兩三年了。還有一個同學叫焦淑青,在張家口火車站賣車票。牛愛國靈機一動,火車四處跑,火車站卻是個固定的地方,可以先去張家口火車站找焦淑青。就是焦淑青離開了火車站,火車站的人也該知道她的去向。找到焦淑青,看焦淑青與章楚紅是否還有聯係。就是焦淑青與章楚紅斷了聯係。通過焦淑青,總能找到章楚紅在張家口的家。找到她家,也就找到了老根;通過她家裏人,總能找到章楚紅現在的去處和電話。於是決定第二天一早去張家口。主意打定。他盤算一下日期,這次從山西沁源出來,從西到東,從北到南,從南到西,從西到東,從南到北,一路走下來。也走了二十多天;別的倒不打緊,隻是惦著老家的女兒百慧。算著再過兩天,百慧就該開學了。於是第二天早起,去張家口之前,牛愛國先給山西沁源縣城東街酒廠的姐夫宋解放打了一個電話,說自己暫時還回不了沁源,讓宋解放先照料百慧上學。宋解放在電話裏喊:“你在哪兒呢?”


    牛愛國:


    “遠得很,在廣州呢。”


    宋解放:


    “還沒找到龐麗娜和老尚嗎?要不回來吧。”


    牛愛國:


    “不,得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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