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來了客人。小林晚上下班回來。一進樓道,就知道家裏來了客人。因為他家的門大開著,裏邊傳出外地老家人的咳嗽聲。等小林回到家,果然,裏間床上正坐著兩個皮膚曬得焦黑、頭上暴著青筋的老家人,腳邊放著幾個七十年代的帆布提包,提包上還印著毛主席語錄。兩個人正在不住地抽煙,咳嗽,毫不猶豫地將煙灰和痰彈吐了一地。小林的小女兒也被煙嗆得不住地咳嗽,在煙霧裏亂跑。小林本來今天心情不錯,辦公室新到處長老關,別看平時一臉嚴肅,原來對人卻沒壞心眼,季度評獎,給小林評了個頭獎,多發給他五十塊錢。雖然五十塊錢不算什麽,但多五十總比少五十強,拿回來總能買老婆個高興。誰知興衝衝回家,老婆還沒下班,家裏卻來了兩個老家人。小林象被兜頭澆了一桶涼水,一天的好興致,立即跑的無影無蹤。本來老家來人應該高興,多年不見的鄉親,見了敘敘舊也沒什麽不可,但老家經常來人,就高興敘舊不起來,反過來倒成了一種負擔。家裏來人不得招待?招待一次就得幾十塊錢。經常來人。家庭就受不了。老家來人和別的同學朋友來還不一樣,別看老家來的人焦黑、頭上暴著青筋,是農村人,但農村比城裏人禮還多,同學朋友招待不好人家可以原諒,這些農村人招待不好他反倒不高興,回到老家說你。他們讓為你在北京,來到北京理應該你招待,全不知小林在北京也是社會的最低層,也整天清早排隊買豆腐,隻是客人來了,才多加兩個菜。有時小林看老家人那故作傲慢的樣子,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你們在家才吃什麽!老家人來,如果單是吃一頓飯,還好應付,往往吃過飯,他們還要交代許多事讓小林辦。搞物資、搞化肥、買汽車,打官司,走時還讓小林給買火車票。小林哪裏有那麽強的辦事能力!自己老婆的工作都辦不了,送禮人家都不收,還能給別人打官司辦汽車?買火車票小林照樣得去北京站排隊。一開始小林愛麵子,總覺得如說自己什麽都不能辦,也讓家鄉人看不起,就答應試一試,但往往試一試也是白試,雖然有些同學分到了不同的單位,但都是剛到單位不久,還沒到掌權的地步,哪裏辦得成?免不了回頭還是尷尬。後來漸漸學聰明了,學會了說“不,這事我辦不了!”當然說這話人家會看不起,但看不起是早晚的事。早看不起倒可以省下麻煩。但老家仍是源源不斷來人,來了起碼吃你一頓飯。問題的複雜性還在於,小林老婆是城市人,城市到底比農村關係簡單,來的人很少。人家家老不來人,自己家老來人,來了就要吃飯,農村人又不講究,到處彈煙灰吐痰,也讓小林不好意思。按說小林老婆在這方麵還算開通,一開始來人不說什麽,後來多了,成了常事,成了日常工作,人家就受不了,來了客人就臉色不好,也不去買菜,也不去下廚房。小林雖然怪老婆不給自己麵子,但人家生氣得也有道理,兩如倒個個兒,小林也會不高興。於是除了責備妻子,也怪自己老家不爭氣,捎帶自己讓人看不起。老家如同一個大尾巴,時不時要掀開讓人看看羞處,讓人不忘記你仍是一個農村人。對門印度女人就說過,看他們家那土樣,一家子農村人。弄得小林老婆很不高興。所以小林時常提心吊膽,一到下班,就擔心今天老家是否來人了?有時在家裏坐,一聽院子裏有人說外地口音,他就心驚膽戰,忙跑到陽台上看,看這外地口音是否進了自己的門洞,如不是進這門洞,才鬆一口氣。雖然小林不盼望自己老家來人,卻盼望老婆那邊來人。那邊如也來人,小林故意熱情些,也可抵消一些自己這邊來人,讓老婆心理平衡一些。但人家來人少,讓小林時刻虧著心。老家的父母也不懂小林心情,覺得自己兒子在北京,是個可炫耀的事情,時常說:“我兒子在北京,你們找他去!”人家來了,小林就不能不熱情。不熱情怠慢人家,人家就不高興,回去說你忘本。但忘本也就忘本,這個本有什麽可留戀的!小林也給自己父母寫久,說我這裏也很忙,經濟很難,以後不要圖你們麵子好看,故意往這裏介紹人。信寫好以後,小林還故意讓老婆看了看,老婆沒領他這個情,照地下吐了一口唾沫:


    “早知你家是這樣,當初我就不會嫁給你!”


    小林馬上火了,指著老婆說:


    “當初我也把家庭情況向你說了,你說不在乎,照你這麽說,好象我欺騙你!”


    但鬥氣歸鬥氣,家裏還是照常來人。因人照常來,久而久之小林老婆也習慣了。習慣了就自然了。無非是臉色不高興。這就使小林很滿意。小林也自覺,客人來了,吃飯隻加兩個大路菜,無非是一條魚,或是一隻雞,沒有酒水。老家人不滿意,隻好讓他們不滿意,總比讓老婆不滿意要好。


    但今天來的兩個客人,使小林覺得隻加兩個菜絕對說不過去。這兩個人一個老頭子,一個年輕人,一開始小林沒有認出來,上去問他們是哪個村的,聽那老頭子一說話,小林認出來了,是自己小學時的老師。這老師姓杜,小林上小學時,跟他學了五年,杜老師既教數學,又教語文。一年冬天小林搗蛋,上自習跑出去玩冰,冰炸了,小林掉到了冰窟窿裏。被救上來,老師也沒吵他,還忙將濕衣裳給他脫下來,將自己的大棉襖給他披上。這樣的老師,十幾年沒見,現在到了自己門上,如何使小林不激動?小林上去握住他的手:


    “老師!”


    老師見他激動,也激動起來,拉住小林說:


    “小林!街上遇到你,肯定我認不出來!”


    又忙把年輕人向他介紹,說是自己的兒子。


    大家激動過,小林問老師來北京的意思。老師把意思一說,小林又有些膽戰心驚,原來老師得了肺氣腫,到底發展沒發展成肺癌,老家醫院水平低,診斷不出來,這時老師想起他培養的學生,還就屬小林混得高,混到了北京,於是帶兒子來投奔他,想讓他找個醫院給確診確診。如果是癌症,最好能住院治療;如果不是癌症是肺氣腫,也望能做一下手術。小林一邊說:


    “咱慢慢商量,咱慢慢商量!”


    一邊轉動腦筋。可北京哪裏有他熟悉的醫院?這時門開了,小林老婆下班回來。小林一看表,已是晚上七點半。小林見了老婆又是一番膽戰心驚,一邊看老婆的臉色,一邊向老婆介紹,這是自己的老師和兒子,這是自己的愛人。老婆見又來了一屋人,屋裏煙氣衝天,痰跡遍地,當然不會有好臉色,隻是點點頭,就進了廚房。一會兒,廚房就傳來吵聲,老婆在責備保姆,都七點半了,怎麽還沒給孩子弄飯?小林知道那責備聲是衝著自己,也怪自己大意隻顧跟老師聊天,忘了交代保姆先給孩子弄飯。何況來了兩個客人,加上小林、小林老婆、保姆、孩子,一下成了六口人,這飯還沒準備呢。於是就讓老師先坐著,自己去廚房給老婆解釋。解釋之前,他先掏出今天單位發的五十塊錢,作為進見禮;然後又解釋說,實在沒辦法,這是自己小學時的老師,不同別人,好歹給弄頓飯,招待過去就完。誰知老婆一把將五張人民幣打飛了,說:


    “去你媽的,誰沒有老師!我孩子還沒吃飯,哪裏管得上老師了!”


    小林拉她:


    “你小聲點,讓人聽見!”


    小林老婆更大聲說:


    “聽見怎麽了,三天兩頭來人,我這裏不是旅館!再這樣下去,我實在受不了了!”


    就坐在廚房的水池上落淚。


    小林怒火一股股往頭上衝。但現在生氣也不是辦法,客人還在裏間坐著,隻好先退出來,又去陪老師。但看老師的樣子,已經聽見了他們的爭吵。老師到底有文化,不比別的老家人,招待不好故意傲慢,馬上大聲說:


    “小林你不必忙,俺已經在外麵吃過飯了。俺住在勁鬆地下旅館,也就是來看看你,給你帶了點老家土產,喝了這杯水,俺就該走了,晚了怕坐不上車!”


    接著拉開了帆布提包,讓兒子把兩桶香油送到了廚房。


    小林感到心中更加不忍。他知道老師肯定沒有吃飯,隻是怕他為難,故意說這話給他老婆聽。也許是兩桶香油起了作用,也許是老婆覺悟過來,飯到底還是做了,做的還不錯,四個菜,把孩子吃的蝦仁都炒了一盤。好歹吃完飯,小林將老師和他兒子送出門。路上老師一個勁兒地說:


    “我一來,給你添了麻煩。本來我不想來,可你師母老勸我來看看你,就來了!”


    小林看著老師的滿頭白發,蹣跚的步子,臉上皺褶裏都是土,自己也沒有讓他在家洗洗臉,心裏不禁一陣辛酸,說:


    “老師身體有病,該來北京看看。我先給你們找個便宜旅館住下,明天我就去給老師找醫院!”


    老頭子忙用手止住小林:


    “你忙你的,我還有辦法!”


    接著摘著下帽子,從裏邊拿出一張紙條:


    “來時怕找不到你,我找了縣教育局李科長。李科長有一同學,在某大機關當司長,看,都給我寫了信!我投奔他,他那麽大的幹部,肯定有辦法!”


    老師話說到這裏,小林就不再堅持。因讓他找醫院,他也肯定找不出什麽好醫院,是瞎耽誤老師的時間,還不如讓人家去找司長。於是就隻好將老師和他兒子送到公共汽車上,和他們再見。看著公共汽車開遠,老師還在車上微笑著向他招手,車猛地一停一開,老頭子身子前後亂晃,仍不忘向他揮手,小林的淚刷刷地湧了出來。自己小時上學,老師不就是這麽笑?等公共汽車開得看不見了,小林一個人往回走,這時感到身上沉重極了,象有座山在身上背著,走不了幾步,隨時都有被壓垮的危險。


    第二天上班,小林在辦公室看報紙,看到一篇悼念文章,悼念一位已經死去好多年的大領導,說大領導生前如何尊師愛教,曾把他過去少年時代僅存的兩個老師接到北京,住在最好的地方,逛了整個北京。小林本來對這位死去的大領導印象不錯,現在也禁不住罵道:


    “誰不想尊師重教?我也想讓老師住最好的地方,逛整個北京,可得有這條件!”


    就把這張報紙扔到了廢紙簍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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