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局長老趙,也轟了老袁一炮。本來他是不想炮轟老袁的。在這個單位,他最不滿意的是老王。老趙也是到了年齡該退的,他遲遲不退的原因,並不是戀這個官位,而是他的一個小女兒大學沒考上,現在已經在家三年了,還沒安排工作,整天跟他哭鬧。別看老趙局長是個副的,但在所有的局長中,還數他資格最老;他參加革命很早;延安時期,他就當了“模範區長”,那時才十八歲,籌糧征兵搞得很有成績;但建國以後在反胡風時掉過隊,後來一直沒趕上。與他資曆相同的,現在混得最低的也是個副部長,混得好的就不用說了。他是一匹掉隊的老馬。如果沒有掉隊,混到部級丁部,退的年齡就比局長又寬五歲,他就不存在退的問題。沒有退的問題,又是一個部長,小女兒的工作安排也就不成問題。現在不行,竟成了一個令人頭痛。想起來就煩躁不安的大事。一個大活入整天在那裏擺著,二十來歲,已到了青春期,想打扮,想談戀愛,又沒個工作,不痛苦說什麽?於是就跟當爹的鬧。老趙既然不是大官,安排工作就沒有那麽多彎路,能想的辦法也無非是就地取材,在自己局裏解決。在局裏管人事的是副局長老王。老王是個心裏做事、外表沉默不語的家夥。由於看到老趙快退了,就不買他的賬,就在中間做手腳,使這個問題遲遲不能解決。最後連老袁都看不過了,親自批條讓老王解決。由於老王老張與老袁是對頭,看到老袁的批條,倒更不解決,說咱們都是領導幹部,這麽違反原則辦事,向群眾怎麽交代?要辦你老袁去親自辦,我老王不能辦這種事。弄得老袁也沒辦法。人家提出原則,老趙也無法反駁,隻好啞巴吃黃連,有苦自己咽,但他心裏仍知道老王是在搞鬼,故意與自己為難。你說你老王堅持原則,上次部長們的幾個兒媳讓你辦,你怎麽三天之內就給辦好了?辦好以後還親自坐車到人家家裏,征求人家對安排的意見。這你就不堅持原則了?碰到一個該退的對你無用的老同誌,你就堅持原則了?你這不是欺軟怕硬、懼上欺下、品質惡劣、陰險毒辣嗎?於是整天一腦門子想的,都是對老王的怨恨。下班看到女兒想起老王,上班看到老王就有氣,總想有一天如能了這個恨,揭出這個陰險的人,也不枉在革命隊伍裏混了幾十年。可老趙又是一個軟弱的人。年輕時也就會在後方籌糧征兵,沒有到前方打過仗;現在與人相鬥也有些怯場。比如,老王處處擠兌他,與他過不去,他就不敢與老王在會上交鋒,也不敢到部裏反映他;反倒挨了老王的欺,又有些怕老王多心,多心他背後搞鬼,那樣就更得罪了老王;這樣老王還要擠兌自己,如進一步得罪他,女兒工作的事不更加無望了?於是受了欺負也隻好忍著咽下,掖著藏著,不敢將真相告訴老婆和女兒,那樣老婆和女兒不也看不起自己了?於是總是說:“工作是要安排,但也得注意影響。局黨委倒是研究了,同意小麗馬上上班,還是被我攔下了,下次再說吧,不能一下動作搞得太大!”


    弄得女兒跟他生氣,怪他為了自己講原則,犧牲女兒,不是自私是什麽?下次下次,已經下次三年了,工作也別找了,再找也該退休了!弄得老趙心裏有苦無處說。家裏有苦,到了單位又不敢流露,於是心裏就更加憋悶,對老王藏的怨恨就更大。無奈自己馬上就要退了,人家還要在台上掌幾年權,有怨恨怎麽了?有怨恨也沒有機會報,看樣子要把怨恨帶到墳墓裏去了。老趙正在這樣泄氣,沒想到卻從天外飛來了一個機會,即新部長到位,要整頓這個局,把局裏的幾個局長全窩端。老趙剛聽到這個消息,心裏也有些不平和悲哀,因為這全窩端裏也包括自己。但想了幾天,又有些興奮,因為反正自己年齡已經到了,端是早晚的事;而一些沒到的,如老張、老王、老李等,本來還可以再幹幾年,現在也要和自己同樣下場;比較起來,還是自己沾了便宜,於是心裏又感到寬慰,甚至有些興奮。興奮之餘,這時想起了結心頭之恨,覺得機會來了,對老王的恨可以了了。以前自己要退了,老王還要在台上,所以怕他;現在大家都得滾蛋,地位平等了,還怕他幹什麽?三年怨恨,涉及女兒,此恨不了非君子。聽說老王著急得病住院,老趙更感寬慰和興奮,更感到可以了心頭之恨。得病就是感到自己虛弱,越是虛弱的人,老趙倒是不怕,因為他就不是原來那個強硬的老王;比自己強硬的人老趙害怕,比自己虛弱的人,老王不怕,於是就開始籌劃了心頭之恨。怎麽個了法?一是當麵鬥爭,打上門去;第二個方式是背後向上級匯報。想來想去,第一種方式老趙又感到害怕,雖然老王已是紙老虎,因為過去害怕他,當麵相鬥還是有心理障礙;第二種方式可以不見麵,背後寫個東西遞給領導,於是傾向第二種方式。況且從效果看,第二種方式也比第一種方式效果好。因第一種方式也就是見麵吵一架,第二種方式卻能讓領導知道。誰不是領導管著?誰不怕領導?於是就決定采取第二種方式,向部裏寫材料,揭發老王。臨寫之前,他找另一個副局長老豐商量了一下。在幾個副局長中,老趙與老豐比較知心。老趙是老局長,五十年代老趙當副局長時,老豐才是個普通的工作人員。後來老豐在由普通人員提處長時,老趙曾幫他說過話,所以老豐對老趙一直比較尊重。直到現在,沒人時候,還叫老趙為“老領導”。但老豐聽了老趙一番話,卻大不以為然,不同意老趙打老王的意見,認為過去打老王他讚成,現在老王自身難保,還打他幹什麽?說話大家就要卷鋪蓋卷了,還不趕緊找主要矛盾?老趙便問主要矛盾是什麽,老豐說:


    “老袁。”


    老趙見老豐說老袁,感到很吃驚。過去老豐、老方、老劉,都與老袁走得比較近,與老王、老張是對頭,所以跟他商量打老王,怎麽現在老豐也反水了,攻上老袁了?老趙有些摸不著頭腦,說:“據我看,老袁還是不錯的。”


    老豐說:“是不錯呀,我也不想攻他,可這是大勢所趨!”


    老趙說:“怎麽大勢所趨?”


    老豐說:“你看,聽部裏傳來的消息,大家滾蛋,老袁留下,成了這麽個形勢。咱們就不能不正視現實。現實把咱們推在一方,把老袁推到另一方。如果老袁勝利,咱們滾蛋;如果不讓老袁勝利呢?部裏就得考慮以前的想法是錯誤的;既然是錯誤的,就不會是光留老袁錯,其中也包括讓咱們滾蛋也是錯。這樣,說不定咱們還倒能留下呢!”


    老趙恍然大悟,明白了老豐的話。覺得老豐說得也有道理,考慮問題站得比他高。於是又問:“這是你自己的意思呢,還是包括別人呢?”老豐說:“我與老劉也通了氣。如果老領導也同意的話,我想咱們三人聯合寫個材料遞上去,一定能給部裏一個震動。過去與老袁走得比較近,也知道他一些情況。”


    老趙想了想,拿不定主意。來找老豐是商量攻擊老王,誰知倒被人家說服成攻擊老袁。於是說:“等我回去想一想。”


    想了兩天,也沒想出什麽新的名堂。於是就糊裏糊塗加入了豐、劉的行列。由老豐起草揭發老袁的一份材料,趙、劉簽名,遞了上去。材料老趙看了也很吃驚,原來老袁還挪用過公款,給一婦女裝修房子。這還了得。表麵看老袁不錯,誰知背後也有這種花花事。但老趙在簽名時,又提出一個條件,在材料的最後,也得寫上老王幾句壞話。反正老豐、老劉對老王也不感冒,加幾句就加幾句,隻是老劉說那樣炮彈就不集中了;不過也隻是幾句,不會傷大筋骨,於是就都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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