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老師孟慶瑞將村裏寫滿了標語。樹上、牆上、牛屋、豬圈,都寫滿了標語。賴和尚給他批了三桶墨汁。墨汁寫完,孟慶瑞就去找賴和尚,說墨汁用完了,標語寫好了,他是否可以回學校了?賴和尚瞪著眼睛問:


    "不到兩天時間,你三桶全寫完了?"


    孟慶瑞答:


    "寫完了,街裏牆上都寫滿了。"


    賴和尚搖著頭說:


    "你不能回學校。"


    孟慶瑞說:


    "墨汁寫完了,我還呆在這幹什麽?"


    賴賴說:


    "我再給你買五桶墨汁,你再接著寫!"


    孟慶瑞說:


    "街裏牆上都寫滿了,你再給我五桶墨汁,我往哪裏寫?"


    賴和尚說:


    "那我不管,反正你再用兩天時間,把五桶墨汁給我寫完!"


    賴和尚這麽說,孟慶瑞隻好又留下來寫。可街上牆上實在寫滿了,五桶墨汁沒地方用,孟慶瑞隻好見縫插針,自己找空地方,把字寫得密一些,筆畫粗一些。最後牲口樁上,碌碡上,各家廁所裏,廚房,寫的都是標語。標語一共四條,是賴和尚規定好的。孟慶瑞不用想標語,所以寫起來倒不困難。這四條標語是:


    打倒村裏最大的走資派趙刺蝟!


    火燒劉少奇在村裏的爪牙趙刺蝟!


    趙刺蝟壓製革命群眾罪責難逃!


    趙刺蝟是地、富、反、壞、右在黨內的代理人!


    其中遇到"劉少奇"和"趙刺蝟"兩人,一律頭衝下寫,再打上一個紅x。


    趙刺蝟在村裏倒黴已經好幾個月了。他的倒黴並不是他自己做錯了什麽事,或是他的"鍔未殘戰鬥隊"又出了什麽問題。按說他的戰鬥隊自從鬥爭了孫實根,威望還有提高。但形勢的發展,已經到了該他倒黴的日子。走資派縣裏揪了,公社揪了,現在輪到了村裏。村裏既然搞"文化大革命",總該有一個走資派揪出來,不能總是停留在背語錄、鬥地主、憶苦思甜的階段。村裏誰是"走資派"?誰過去當權誰是。村裏過去當權的是趙刺蝟和賴和尚,一個支書,一個大隊長。趙刺蝟和賴和尚都著了急,隻有另一個造反團頭目李葫蘆高興。李葫蘆過去賣油,總不能說人家是走資派。所以一聽說揪"走資派",李葫蘆非常歡迎,覺得趙刺蝟、賴和尚馬上就要倒了,由他來掌管天下。後來又聽說村裏揪一個走資派就可以了,李葫蘆感到很失望,賴和尚卻鬆了一口氣。過去趙刺蝟是第一把手,既然是一個,就該輪著他。但趙刺蝟也不甘心,說自己不是走資派,"文化大革命"一開始,他就第一個起來造反,成立戰鬥隊,怎麽會是走資派?走資派該是賴和尚才是。賴和尚聽趙刺蝟這麽說,並不著急,說:


    "不是叫你論誰造反早哩,是論誰官大哩,支書總比大隊長大。文化大革命前搞資本主義,總是你的主意,支書領導大隊長,還是大隊長領導支書?"


    趙刺蝟說:


    "不是叫你論誰的官大哩,官大也不一定是走資派,官小也不一定不是走資派,毛主席就比劉少奇官大,劉少奇怎麽是走資派?賴和尚就是村裏的劉少奇!"


    當然這都是二人的背後爭議,雙方並不見麵。這時已經是秋天,賴和尚"偏向虎山行"的三隊四隊種了一片西瓜。賴和尚想澄清一下村裏到底誰是走資派,就讓三隊四隊的群眾搞了兩馬車西瓜,拉到公社造反派的駐地。公社造反派這時也鬥爭得如火如荼,大家都口渴,見賴和尚送來西瓜,都很高興,用拳頭砸開西瓜就吃。吃完西瓜,造反派頭目問賴和尚有什麽事,賴和尚說:


    "各位領導,各位同誌,我想來問一下,俺村到底誰是走資派!趙刺蝟過去一直當著支書,明明是走資派,現在他卻不承認,對這樣的人應該怎麽辦?"


    造反派頭目沒有到過村裏,並不知道誰是趙刺蝟,但聽了賴和尚的話卻感到很憤怒:


    "什麽,他不承認?他不承認就不是走資派了?走資派有幾個是自己承認的?劉少奇還不承認他是走資派哩!現在不是他承認不承認的問題,而是如何打倒他的問題!"


    賴和尚聽了這些話,十分高興。當天趕著馬車回村,就向群眾傳達了公社的指示,說公社領導說了,村裏走資派不是別人,就是過去的支書趙刺蝟。接著就把村裏的小學老師孟慶瑞找來,叫他書寫標語。並參照縣裏、公社寫打倒走資派標語的樣式,給定了四條。孟慶瑞看到四條標語,一時還有些不敢,因為趙刺蝟現在還沒有倒台,手裏還有一個戰鬥隊。於是說:


    "和尚,你叫我寫打倒劉少奇,我寫;這打倒趙刺蝟,我可不敢!"


    賴和尚瞪著眼睛說:


    "趙刺蝟就是村裏的劉少奇,你怎麽不敢寫?你要不寫,就等於保他。他將來要倒了,你還了得?我老實告訴你,趙刺蝟的問題,是公社領導已經定了性的!"


    孟慶瑞見他這麽說,頭上有些冒汗,說:


    "我寫,我寫!"


    於是花了八桶墨汁,將"打倒趙刺蝟"的標語寫了一街。


    趙刺蝟看到一街的標語,特別是聽說賴和尚花了兩車西瓜,已到公社討得了指示,定他為村裏的走資派,心中當然十分著急。他所在的"鍔未殘戰鬥隊",也人心惶惶。標語寫了四天,他四天沒有睡著覺,覺得自己真要完了。村裏幹部當了十幾年,現在一想到要完了,心裏就特別難受。本來他是怕女人大白鵝的,這天夜裏大白鵝不稱他的意,被他用皮帶狠狠抽了一頓她的屁股。大白鵝倒在炕上哭了,也罵他是走資派,使他更加窩火。不過他戰鬥隊中的副隊長馮麻子、二組組長金寶對他都很忠心,找他商量,要派"鍔未殘"的人將街上的標語撕去,將書寫標語的小學老師孟慶瑞給打一頓。趙刺蝟過去覺得無論馮麻子還是金寶,都是頭腦簡單的人,看他們不起;沒想到頭腦簡單有頭腦簡單的好處,到關鍵時候特別忠心,這叫他感動。不過趙刺蝟不同意他們將街裏的標語撕去,也不同意打小學老師孟慶瑞。他支書當了十幾年,畢竟有些鬥爭經驗。他說:


    "標語不能撕,人也不能打,越是這種時候,越是得沉住氣!"


    馮麻子說:


    "眼看就讓人打倒了,還沉個啥xx巴氣!"


    金寶也眨著眼說:


    "咱就眼看著你被打倒不成?"


    這時趙刺蝟說:


    "我知道二位賢侄的好意,是怕我被人家打倒。打倒咱不能看著讓人家打倒,但還是不能打人撕標語。再說,我打倒不打倒,問題不大,都快五十的人了,老了,無所謂了,無非背個籮筐拾糞,我是考慮你們倆。當初我拉你們倆成立戰鬥隊,就有想法,想等文化大革命結束,讓你們來接村裏的班,一個支書,一個大隊長,我就退到一邊涼快了。沒想到遇到個賴和尚,跟咱們爺們過不去。我要倒了,你們不也得跟著背黑鍋?再說還有一隊二隊幾百口子群眾哩,如果讓人家得了天下,咱這幾百口子別過了。我一直當支書,賴和尚定我是走資派,他把我打倒,他還不是惦著當支書?隻是這事不能莽撞,他要打倒咱,咱就等等看,看他怎麽把咱打倒,咱再對付他不遲!"


    馮麻子、金寶聽了趙刺蝟一席話,覺得說得有道理;聽到趙刺蝟主要是考慮他們倆和幾百口子群眾,又有些感動;看到趙刺蝟不慌不忙的態度,不像被打倒的樣子,對趙刺蝟又有些佩服。於是都說:


    "那就等等看。咱也幾百口子哩,砍頭放血,也好幾水缸哩,還能看著讓人打倒不成!"


    這樣等了幾天,果然中了趙刺蝟的話,街上的標語已經發舊,趙刺蝟並沒有給打倒流,"鍔未殘戰鬥隊"依然成立著,支部的印把子仍在趙刺蝟手中。這時賴和尚倒是有些著急。在賴和尚有些著急的時候,趙刺蝟也拉了兩馬車西瓜到公社去。公社造反派也分好幾派。上次賴和尚找的是甲派,這次趙刺蝟找到了乙派。乙派頭目是個戴著柳條頭盔的胖子,他吃了趙刺蝟的西瓜,聽了他的匯報,拍著手中的皮帶說:


    "別聽甲派瞎xx巴說,到底誰是走資派,誰是革命派,誰是保皇派,現在還沒定論哩!關鍵看誰最後打得過誰。誰打得過誰,誰就是革命造反派!"


    趙刺蝟聽了這番話,頓開茅塞,連說:


    "對對對,還是領導有水平!"


    從公社回來,趙刺蝟立即把乙派頭目的話給"鍔未殘"傳達了,大家也開始心明眼亮,過去泄氣的群眾,現在又重新有了勁頭。這時馮麻子和金寶說:


    "既然誰是走資派還沒確定,上次賴和尚為什麽寫咱的標語?x他娘,咱也把孟慶瑞找來,咱也得寫他的標語!"


    這時趙刺蝟膽子大了,說:


    "可以,標語哪個革命派都可以寫,不能街上的牆都讓賴和尚占著!"


    當天晚上,馮麻子和金寶派人把小學老師孟慶瑞找來,讓他重新書寫標語。叫孟慶瑞是在夜裏。孟慶瑞一進"鍔未殘戰鬥隊"的房子,發現地上擺著八桶墨水和一根繩子,馮麻子和金寶手裏一人拿著一根柳條,就知道不是好事。孟慶瑞過去見到馮麻子和金寶,都相互說話,有時還說幾句笑話,但看今天這架勢,不像是說笑話。孟慶瑞就站到屋子正中不動。馮麻子和金寶兩人在燈下炕上抽煙,相互說笑,也不理他。直到馮麻子"嘟""嘟"放了倆屁,金寶用柳條戳著笑他,馮麻子感到不好意思,才把注意力轉移到地上孟慶瑞身上。馮麻子問:


    "老孟,知道今天為啥叫你?"


    孟慶瑞小心答:


    "不知道!"


    馮麻子說:


    "不知道!會寫倆xx巴字,不是你了!前幾天你寫了一街標語,要打倒刺蝟,今天咱們算算這帳吧!"


    孟慶瑞忙說:


    "打倒刺蝟也不是我要打倒,是賴和尚讓我寫的,他手下一個戰鬥隊,我哪裏敢不寫?"


    馮麻子說:


    "好,他讓你寫,你不敢不寫,我手下也有一個戰鬥隊,我讓你寫,你敢不寫嗎?"


    孟慶瑞盯著馮麻子和金寶手裏的柳條說:


    "不敢!"


    馮麻子說:


    "好,你既然不敢,今天叫你來,就是想告訴你,上次你怎麽給賴和尚寫的,今天你怎麽給我寫!上次你寫標語花了幾桶墨汁?"


    孟慶瑞答:


    "八桶!"


    馮麻子指著地上說:


    "好,今天我也給你買了八桶,你照樣把這八桶給我寫完!"


    孟慶瑞低著頭說:


    "麻子,咱倆過去關係不錯,你何必難為我。我剛給賴和尚寫,又給你們寫,賴和尚知道了,肯定會打我!"


    馮麻子跳起來說:


    "嘿,你這王八蛋,說來說去你還是怕賴和尚啊!你怕他打你,就不怕我打你呀!我現在就把你王八蛋吊起來,用柳條抽你!"


    接著就指揮金寶用地上的繩子去吊孟慶瑞。孟慶瑞見真要吊起來打他,嚇得慌忙說:


    "別吊,別吊,我寫,我寫!"


    馮麻子用手止住金寶,用柳條指著孟慶瑞說:


    "你寫什麽?"


    孟慶瑞嚇得出了一身汗,說:


    "你讓我寫什麽,我寫什麽!"


    馮麻子說:


    "好,你上次怎麽寫打倒刺蝟的,這次怎麽寫打倒賴和尚!"


    孟慶瑞說:


    "可街上沒地方了呀,上次寫打倒刺蝟給寫滿了!"


    馮麻子說:


    "沒地方你給我找地方,上次給賴和尚寫有地方,這次給我寫就沒地方了?你給我把上次寫的抹掉,換成這次寫的!"


    孟慶瑞攤著手說:


    "這,賴和尚要知道了,肯定打我!"


    馮麻子又指揮金寶去吊人,用柳條抽他,問:


    "你到底怕哪一邊打你?"


    孟慶瑞哭了:


    "我兩邊都怕!"


    馮麻子說:


    "你那邊怕過一回了,這次怕怕這邊吧。你說,明天你抹不抹?寫不寫?不抹不寫我先吊你一夜!"


    孟慶瑞說:


    "我抹,我寫,我明天就寫!"


    馮麻子問:


    "你上次寫標語花了幾天時間?"


    孟慶瑞說:


    "四天!"


    馮麻子說:


    "我也給你四天期限,你給我把八桶墨汁寫完。要是到了四天頭上,你還沒有寫,你就把八桶墨汁給我喝下去!"


    說完,就讓金寶把孟慶瑞放了回去。


    但孟慶瑞回去以後,四天過去,他一個字沒有抹,一個字沒有寫。他沒抹沒寫並不是他不想抹不想寫,而是賴和尚的戰鬥隊得到信息,知道走資派趙刺蝟要反撲,要抹標語寫標語,已經派衛東帶著戰鬥隊一幫人拿大棒子到街上看守。孟慶瑞看到標語有人看守,他去抹去寫不是等著挨棒子?所以他一個字沒抹,一個字沒寫。到了四天頭上,這邊戰鬥隊的馮麻子和金寶十分生氣,帶著一幫人,拿著柳條到小學校去捉拿孟慶瑞。四天既然沒有寫,就要逼著他把八桶墨汁喝下去。可等馮麻子一幫子來到學校,推開孟慶瑞的屋門,發現孟慶瑞正在屋裏主動捧著大桶在喝墨汁,臉上、脖子裏,全是黑乎乎的墨汁,一邊喝還一邊打自己的臉:


    "誰叫你識字,誰叫你識字?你識字,你受罪挨打是活該!"


    孟慶瑞這樣一個模樣,倒叫馮麻子等人嚇了一跳。人家主動將墨汁喝了,就不好再找理由逼迫人家。但馮麻子還是上去踢了他一腳:


    "別以為喝了墨汁就沒事了,你今天先喝著,明天我再來找你算帳!"


    可等第二天馮麻子再帶人到學校去,發現已經無法再找孟慶瑞算帳了,因為孟慶瑞已經直挺挺倒在床上不會動彈,他墨汁中毒,死了。


    孟慶瑞的死,令馮麻子十分憤怒,罵道:


    "媽拉個x,讓他寫個標語,他喝墨汁死了,他以為他死了,我們就不寫標語了?這村裏就成了賴和尚的天下了?我們還得照樣寫!"


    第二天,"鍔未殘戰鬥隊"又找了個小學老師小胡,去寫標語。因為標語被"偏向虎山行戰鬥隊"隊員拿大棒子把守著,這次"鍔未殘"這邊也出了一些隊員,拿大棒子去開道,強行改寫標語,讓小胡將"打倒趙刺蝟"改成"打倒賴和尚"。在改標語的過程中,雙方的大棒子發生了衝突,標語改了十條,雙方各傷五人。其中"鍔未殘"這邊一個叫瓦碴的小夥子,被對方一棒子打在頭上,成了腦震蕩,昏昏迷迷,從此躺在床上,一直沒有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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