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鬥爭地主李文武的大會,又在村公所前的土台子上召開了。鬥爭會召開之前,工作員老範召集貧農團的人,又進行了周密的布置。通過這些天發動群眾,回憶地主罪惡,大家都回憶得差不多了;回憶出來以後,又通過篩選,揀有血債的集中起來,進行排隊;排好隊,揀幾個典型的、能激起民憤的事例,準備讓事例的主人到大會上發言。典型的血債有這麽幾條:一、趙刺蝟母親被李文鬧強xx致死事件。雖然老貧農李守成曾提出趙刺蝟母親當時是同意的,是通奸;但工作員老範認為這個事情還要具體分析,就是通奸,肯定也是屈於地主惡霸的壓力,不得已而為之;不然怎麽最後上吊自殺了?還是思想不通,被李家強xx致死。老範還建議趙刺蝟發言時,不要說他母親以前和李家怎麽樣,隻說上吊那天的事,李文鬧怎麽逼人,趙的母親怎麽上吊;上吊以後李家不聞不問,似乎像死了一條狗一樣的態度;及母親被李家逼死後趙家生活如何艱難,一家老小圍著棺木哭……二、宋家老婆婆眼睛哭瞎事件。宋家老婆婆十八歲守寡,含辛茹苦,將一個獨生子養大。養大以後,一年村裏派勞工,當時李家當村長,就將這勞工派到了老婆婆家。當時老婆婆的獨生子正在發瘧疾,哭喊著"娘",不願意當勞工。可硬是被李家派來的人把獨生子從炕上拉了起來。李家賣一個勞工,得了一百塊大洋;可獨生子被拉走當勞工以後,四十多年還沒個音信,老婆婆想兒子哭得眼睛都瞎了。三、李家的小豬倌被毒打致死事件。十年之前,李家養過一群豬。給李家放豬的,是一個十二歲的孤兒。一天這孤兒放豬到地裏,一時貪玩,豬跑散了群,丟了三隻,回家以後被李家毒打一陣;李清洋李冰洋又將孤兒捺到地上當馬騎。孤兒連挨打帶受嚇,發起高燒,李家也沒給看,後來這孤兒就不明不白地死了。下邊還有佃戶馮碌碡因偷了李家田裏幾棒子玉米被打殘一條腿事件;中農崔老鞏因和李家爭地邊被李家逼得喝了老鼠藥,幸虧灌屎湯及時,才將一條命搶救過來事件;連老貧農李守成都覺悟了,也回憶起一件李家大年三十逼債,砸他家鐵鍋賣鐵事件;那時他老婆剛生下孩子三天,女人沒鍋沒米喝不了米湯,下不了奶,孩子被活活餓死了……


    果然,由於事先安排布置得好,這次鬥爭會開得很成功。會場裏再沒有上次開鬥爭會那種喜慶氣氛。一開始台下還隻是聽,後來聽著聽著,特別是宋家瞎眼老婆婆講起她如何思念被李家抓走的兒子,下邊許多娘兒們小孩都哭了。又講到小豬倌被毒打致死,李守成小女兒被活活餓死……群情激奮了。不講不知道,原來地主李文武家欠了我們這麽多血債。原來以為李家享福是應該的,誰知他為了自己享福,逼得我們家破人亡。這個狗日的,真不是人x的!有幾個愣頭小夥子跳上台子,脫下鞋抽下皮帶就要打李文武,工作員老範勸住了他們。趁這工夫,趙刺蝟及時領著大家呼口號:


    "打倒地主李文武!"


    "向李文武討還血債!"


    群眾雖然以前沒喊過口號,但現在也自然而然地舉起了手臂,喊聲如雷震天。把台上的李文武、李清洋、李冰洋嚇得一臉的汗。這時老範又向大家宣布了一個消息,說李文武家在秘密生孩子,李清洋李冰洋在秘密掩埋貴重東西。大家對秘密生孩子倒沒什麽,但聽到李家在秘密埋東西,大家更憤怒了:


    "x他媽,欠我們那麽多血債,還惦著埋東西享福呢!"


    老範又說:


    "過去李家騎到我們頭上作威作福,是因為我們沒有翻身。現在我們翻身了,他們還躲在深宅大院裏生孩子吃肉包子享福,還在掩埋應該分給大夥的東西!鄉親們說,我們應該怎麽辦?"


    趙刺蝟賴和尚等人馬上喊:


    "將地主李文武掃地出門!"


    大家一聽趙刺蝟賴和尚喊將地主掃地出門,也突然覺得應該這麽做。狗日的過去享福,現在將他們掃地出門。於是紛紛跟著喊:


    "將他們掃地出門!"


    老範說:


    "對,應該將他們掃地出門!隻有將他們掃地出門,才能將他們的威風打下去!"


    這時趙刺蝟賴和尚舉著紅纓槍喊:


    "走哇,到李家去把他們掃地出門!"


    大家也跟著喊:


    "到李家掃地出門!"


    於是押上李文武、李清洋、李冰洋,大家就離開會場,去了村西李家。


    人流走後,廣場空了,就剩下另一個老地主許布袋、過去的土匪頭目路小禿兩個人。今天的鬥爭會他們也參加了。是工作員老範讓他們參加的,站在台子上跟著李家三父子陪鬥。原來是不準備讓他們兩個陪鬥的,但工作員老範聽說兩個也很猖狂,一個潑了貧農團團長一臉酒,一個要跟貧農團副團長到雪地裏摔跤,於是就提議讓他們來陪鬥,先借鬥爭李文武,打掉他們的威風,等打倒了李文武,再回頭一個一個收拾他們。剛才的鬥爭場麵,是許布袋、路小禿沒有想到的。一群土頭土腦的窮棒子,鬧騰起來也不是玩的!呼口號聲音震天,說去掃地出門,一群人馬就走了,就可以掃地出門;控訴中間,還有小夥子想跳到台子上用鞋底皮帶抽人,別說李文武、李清洋、李冰洋嚇得頭上冒汗,連許布袋、路小禿也嚇得哆嗦身子。眾人走後,廣場空了,許布袋歎息:


    "看樣子真要變世界!禿弟,下次輪到咱們倆了,咱們也得想想辦法!"


    誰知路小禿瞪了他一眼:


    "老許,你別往我身上靠,你老許是地主,怕掃地出門,我xx巴窮得叮當響,我怕個球哩!"


    說完,路小禿就摔手回了家。他這一噎,倒噎得許布袋半天挪不了步子。


    這時眾人已經押著李文武三人到了李家大院。今天的鬥爭會結果,是令李文武萬萬沒想到的。今天控訴罪惡,群情激憤,他預料到了。他知道這個工作員老範厲害,說要重新鬥爭他,遲遲不鬥爭,證明肯定有名堂,要發動佃戶們起來,但鬥爭過之後要把他掃地出門,是他萬萬沒想到的。掃地出門,他已是六十多歲的老頭子,寒冬臘月,眼看就要過年,要把他掃到哪裏去?何況掃地並不是掃他一個人,牽扯到一大家人,這麽多人被掃出家,到哪裏去吃喝?一大家子也不要緊,關鍵還要掃剛坐月子的兒媳和剛出生的小孫子。小孫子本來就是在地窖生的,現在出生才十幾天,又要被掃出門,十來天個孩子,他如何受得了?


    他不知道工作員老範是怎麽知道他家秘密生孩子和秘密埋東西的。這下好了,孩子白生了,東西白埋了,一切都要掃地出門。當他被眾人押回了自己的家,看著扛紅纓槍的人開始四散鑽到各房子往外清人,他差點暈了過去。這日子是沒法過了。這日子是沒法活了。但他兩臂被賴和尚反擰著,一點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家人們被狼狽地趕出了屋,趕到了南小院的下房和馬棚裏。李清洋的老婆李家少奶奶也被人推著往南小院走。她聽到攆人的聲音,趕忙換身上的衣服,想將裏子好一點的、暖和一點的皮襖換到身上,但換了一半,人就闖了進來,把她推搡出去。她衣裳還沒來得及掩,露出一隻白皙的奶,惹得幾個民兵亂笑。後來李文武又被賴和尚押到了後院。他又看著正坐月子的兒媳周玉枝,抱著剛出生十幾天的小孩子,也被人推搡出來。周玉枝衣裳沒穿整齊,孩子也沒包裹好,包裹外還露著一隻小腳丫子。李文武不知突然從哪裏湧出那麽大的勁兒,一下甩開賴和尚,上去護住兒媳和小孫子,接著跪到地上向趙刺蝟磕頭:


    "刺蝟,你攆別人我不管,我這個兒媳和小孫子,你抬抬手,讓他們留在屋子裏吧。小孫子出生才十幾天。馬棚裏太冷!"


    李文武猛地掙脫賴和尚跑到趙刺蝟麵前,把趙刺蝟嚇了一跳,他埋怨賴和尚:


    "你怎麽搞的,讓他躥了出來,不能把他捆起來?"


    又看到李文武向他磕頭,上去踢了李文武一腳:


    "去你媽的,別給我裝樣子。當年你哥逼死我媽,你怎麽不向我磕頭!現在把你兒媳和孫子攆到牛棚裏你就嫌冷了?你去打聽打聽,俺弟兄幾個哪個不是在牛棚裏生的?"


    李文武上去抱住趙刺蝟的腿:


    "刺蝟,一切罪過算到我頭上,你打我罵我槍斃我我都不怨,饒過我這小孫子吧!"


    這時趙刺蝟不再答理李文武,看李文武的小孫子。因為他看到小孫子手裏,正攥著一個金燦燦的小佛爺。趙刺蝟看它是金的,知道是寶物,又一腳踢開李文武,上去搶小孫子的金佛爺。誰知小孩子手緊,一下還拿不過來,便雙手上去,猛地一拉,才將金佛爺奪了過來。他這一拉不要緊,將小孩子的包裹也拉散了。小孫子的光身子,一下暴露到臘月寒冷的空氣裏。小孩子"哇"地一聲哭了。周玉枝見小孩子哭,包裹也拉散了,照趙刺蝟臉上啐了一口:


    "土匪!"


    趙刺蝟見地主兒媳敢往臉上啐他,又罵他"土匪",也火了,上去便要奪孩子:


    "x你媽,你這地主臊x,敢啐我,我把你這小崽子摔死,不給你這地主留根苗!"


    但趙刺蝟奪孩子也就是嚇唬嚇唬周玉枝,並不是真要摔孩子。但老地主李文武在旁邊當了真,心想:這趙刺蝟不但奪孩子佛爺,拉他包裹,還要摔死他;小孫子都要被人摔死了,我還活他幹什麽?便叫了一聲:


    "趙刺蝟,你個沒人性的東西,你跟你拚了吧!"


    一頭向趙刺蝟撞去。趙刺蝟正在奪孩子,沒預防李文武,被李文武一頭撞倒在地,頭磕在南牆上,疼得眼裏直冒金星。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李文武又撲到他身上,用雙手去掐他的脖子。但到底還是趙刺蝟年輕力氣大,一把便將李文武推開了,接著順手從腰間摘下手榴彈,照李文武頭上來了一家夥:


    "去你媽的,你還想掐死我呀!"


    隻這麽一家夥,李文武一頭歪到地上,不再動彈。接著頭上就開始往外冒血。


    李文武死了。李家大院立即大亂。立即就有人喊:


    "殺了人了!"


    人們紛紛往這裏跑,圍著李文武看。正在往南小院清人的民兵,也都不清了,也跑過來看。已經被清到南小院的李家人,也都從南小院跑過來,跪在李文武屍首前開始大哭。貧農團團長趙刺蝟也害怕了。他沒想到一家夥下去,把李文武給砸死了。這是他平生第一次殺人。看著李文武腦袋往外冒血,他的兩腿開始打顫。幸虧這時工作員老範趕了過來,才穩定住局麵。他問趙刺蝟:


    "你怎麽把他砸死了?"


    這時趙刺蝟哭了。哭著說:


    "我沒有成心想砸死他,我隻是往外邊攆人,這老家夥突然反攻倒算了,要上來掐死我,我不用手榴彈砸他,他不把我掐死了?"


    老範聽是這種情況,這種情況他在東北也見過,知道怎麽處理,不能因為死了一個地主影響大局,於是便說:


    "既然是這樣,他自己要反攻倒算,打死他是活該!就算是人民對他的鎮壓吧!沒什麽大不了的,地主反撲,我們就鎮壓!大家不要圍著看了,該幹什麽,還幹什麽!先把李家的人掃地出門,然後往外抬他們的東西!埋在地下的東西,都把它挖出來!"


    眾人便散去。老範又對圍著李文武屍體哭的李家人厲聲說:


    "哭什麽,李文武是惡霸地主,還要反撲,人民鎮壓他,你們心疼了?"


    又對扛著紅纓槍的民兵說:


    "把他們押到南小院去!"


    李家人又被押到了南小院。


    院子裏恢複了平靜。賴和尚指著李文武的屍體問:


    "他怎麽辦?"


    老範說:


    "我們沒有義務給他送殯。讓幾個民兵把他抬到後崗,挖個坑埋了算了!"


    於是上來幾個民兵,把李文武抬到後崗,挖坑埋他。但扒開地麵的雪一看,天太冷了,地凍得太結實了。幾個民兵隻好淺淺挖了一個坑,就把李文武草草埋了。但埋得太淺了,夜裏上來幾條野狗,將李文武扒了出來,把他一條腿給撕吃了。第二天早上去看,鮮紅的血,在雪地上一片一片的,都凍凝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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