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賈在村子裏呆得很滿意。土改很順利,地主被打倒了,土地分給了窮人。上級分派他的任務,讓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完成了。過去他給地主喂馬,不喂馬回家磨豆腐,草民一個,想著上頭人幹公事一定費精神,沒想到輪到自己上台辦公事,原來卻是這麽容易。進村二十天,一切都辦妥了。剛進村時,因為過去喂過馬,大家都看不起他;現在不管是窮人或是地主,都拿他當個人物。街上走過,大家都點著飯碗說:


    "工作員,這兒吃吧!"


    連"老賈"都不叫了。過去殺人不眨眼的土匪頭目路小禿,見他也點頭哈腰的。過去他喂馬時,他何曾用正眼眨過他?村長許布袋,還是整日打兔子,一次老賈批評他,批評他工作落後,這個許布袋,年輕時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家夥,硬是低著頭聽老賈訓了他一頓話。隻是最後瞪了兩下眼,可也沒敢頂撞老賈。老地主李文武,過去是他的東家,現在見了他也不喊"老賈",喊"工作員",低眉順眼的樣子,好象老賈成了東家,他變成了給老賈喂馬的。這叫老賈心裏倒有些過不去。一次李文武還派李清洋來,請老賈到家吃包子。老賈磨不開麵子,去了。去了以後,一家人很熱情,老地主李文武陪老賈在桌上吃包子,小地主李清洋李冰洋在桌下伺候著。過去他在這裏喂馬,李清洋李冰洋何曾這樣過?倒是他們經常跑到馬棚裏,把老賈捺到地上當馬騎。當然現在老賈成了工作員,過去的事情,都既往不咎了。但老賈從人們的尊重中,覺得跟共產黨真是跟對了,他體會出了革命的好處,翻身的滋味。老賈住在村公所,每天早起,一幫積極分子趙刺蝟、路小禿就到了。接著村丁路螞蚱就給他端來一碗衝好的雞蛋水,兩根剛炸好的焦黃的油條。老賈一邊喝雞蛋水,吃油條,一邊與他們談工作。上午談完工作,他們就散了。下午老賈沒事,就到各家串門。這村他熟,隨便就串到了有趣的人家。


    這樣老賈在村裏工作了二十天。突然一天早起,區上的通訊員又騎馬來了,通知他到區上開會。到了區上,區長讓他匯報工作。區長在屋裏背著手踱步,問老賈:


    "老賈,你那個村土改進行得怎麽樣,有什麽困難嗎?"


    老賈答:


    "有什麽困難,土改已經結束了!"


    區長倒吃了一驚,停止踱步,眼睛瞪得溜圓:


    "怎麽?二十天你就搞結束了?別的村都進行不下去呢!"


    老賈倒沒在意:


    "我不是在這個村熟嘛!"


    區長這次倒點點頭,問:


    "地主打倒了嗎?"


    老賈說:


    "打倒了!"


    區長問:


    "土地分給農民了嗎?"


    老賈說:


    "分給農民了!"


    區長又在屋子裏踱步。踱了半天,突然說:


    "這樣老賈,我得到你村子裏去一趟,你呢,在區裏替我盯兩天!"


    老賈忙說:


    "區長,不能這樣,我剛學會當工作員,還不會當區長!"


    區長笑了:


    "不是讓你當區長,是讓你在區裏給我聽聽電話。你工作搞得這麽順利,我要到你村裏去考察考察,總結一下經驗,好向區裏推廣!"


    老賈這才笑著點頭。聽說區長要推廣他的經驗,也有些得意。這樣,老賈就在區裏呆了幾天,區長帶著通訊員到村子裏去了。四天以後,區長回來了,見到老賈,老賈問:


    "區長,我那村裏搞得怎麽樣?"


    區長一下將他的皮帽子摔到炕上:


    "老賈,你那搞的叫什麽工作?"


    這次該老賈吃驚了,瞪大眼珠子說:


    "怎麽區長,我搞得不對嗎?"


    區長又好氣又好笑地說:


    "也不能說不對,但搞得太不深入了!"


    老賈不服氣:


    "怎麽不深入?地主沒打倒嗎?土地沒分嗎?"


    區長說:


    "你那叫打倒地主?你那叫分地?你做的飯太夾生了!我問你,你有名去搞土改,你深入發動過群眾嗎?你成立貧農團了嗎?你給貧農團講分地的意義了嗎?"


    老賈這下叫問住了,想了想說:


    "這倒沒講!"


    區長說:


    "倒沒講,看你弄的,直到現在,許多農民還沒認識到土地是自己的,認為咱分地是去搶明火!我再問你,你有名去打倒地主,你鬥過地主嗎?"


    老賈眨巴眼:


    "地主都老實了,還鬥他幹什麽?"


    區長說:


    "老賈呀老賈,你看著地主老實了,要是中央軍回來,看他不殺了你!我再問你,你開過訴苦會嗎?"


    老賈說:


    "沒開過!"


    區長說:


    "是呀,你連訴苦會都沒開過,怎麽激得起農民對地主的仇恨呢?你怎麽能發動群眾呢!我再問你,你到村子裏去,是依靠的什麽人?依靠貧農了嗎?除了一個趙刺蝟是無產階級,其它都是偽村長、偽村丁、土匪惡霸,這些也都是該打倒的對象,你卻依靠他們搞了土改分了地。老賈呀老賈,你屁股坐到哪裏去了!你有名給農民分了地,地頭也插了橛子,可有些農民直到現在還不知道哪塊地是他自己的呢!你有名去打倒地主,還讓地主在深宅大院住著,還能關起門來吃包子,你這是打倒地主?你這是保護地主!老賈,你說你二十天搞了土改,我就有些奇怪,原來你做了一鍋半生不熟的夾生飯。你費了柴火不說,你還浪費了小米!聽說你吃住在村公所,每天早上喝雞蛋水吃油條,你自己倒過得舒坦,你是去依靠農民了?你是去壓迫農民!聽說你還到地主家裏去吃包子,你不是跟地主穿一條褲子?你想用和平主義的方式去搞土改嗎?老賈同誌,錯了,這是一場激烈的階級鬥爭!階級鬥爭就要用激烈的方式,靠你每天喝雞蛋水吃油條是不能解決問題的!"


    區長一席話,說得老賈直冒汗,也直撅嘴,心裏有些不服氣。但區長不管他服氣不服氣,接著在區裏開的工作員大會上,就公開批評了老賈,要大家以老賈為教訓,不要屁股坐錯地方,不要走過場,做夾生飯。批得老賈抬不起頭。接著區長又把抬不起頭的老賈送到縣幹部培訓班培訓去了。


    三天以後,區長又給村裏派來了一個工作員。這個工作員叫老範,是從東北南下過來的幹部,過去在東北搞過土改。他不苟言笑,一臉黑胡茬。臨來時,區長把自己的新匣子交給他,說:


    "老範,這個好使,你帶上,這次可別再做夾生飯了!"


    老範接過匣子說:


    "幹著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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