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提:老馬:一個過分認真和多愁善感的鞋匠,家住五十街西裏。


    淩晨四點,鞋匠老馬被屠戶老杜叫到一座水晶金字塔裏。自從有了水晶金字塔,五十街西裏說改變就改變了。老馬一下感到自己年輕十歲:渾身輕鬆,尚未娶親——實際上孩子已經能上街打醋和上電子房打遊戲機了,滿腹經綸,待遇不公——成了一個懷才不遇的知識分子。不單是老馬,自從有了水晶金字塔,五十街西裏所有人的知識、素養和地位都因此增長了十倍,所有人的職業都進行了調換,所有人都增長了十公分——世界上再沒有矮人,不管是思想還是行動。所有人都說起了別人的話。這就是水晶金字塔散發出來的魅力。魔塔之中,屠戶老杜也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肉鉤、割筋尖刀、剔骨髓用的鐵釺和吸骨髓用的小鋼管不見了,他的周圍站滿了全副武裝的衛兵。老馬有些疑惑:難道他不管豬開始管人了嗎?濺滿血點的皮圍裙不見了,老杜穿著西服,打著紅領帶,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恍惚之間,成了五十街西裏的行動指導者。而且經過化妝,燈光之下,猶如一個蠟人。似乎他們還是親戚關係,但到底誰是長輩呢?看他對老馬說話的姿態和口氣,似乎老馬是後生和晚來者。最初的一個口吻,決定了他們的最終關係。


    老馬接著疑惑:過去他去菜市場買肉,或是老杜到他攤上補鞋,他們地位還是平等的呀。微胖、微笑、和藹的老杜,現在居高臨下地談起他對五十街西裏多年積累的感情,說起了開洗澡堂子的老馮、賣白菜的小白、搓背的老楊、賣雜碎湯打燒餅的老郭、撿破爛的老侯和在歌舞場當三陪的小石。講述的都是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從雞叫說到大天亮,老杜情感的洪流還沒有完全通過閘門。當老馬被洪水淹沒就要痛哭失聲的時候——我對不起老馮、小白和小石,多夜之前,我去歌舞場補皮椅的時候還白白占過小石的便宜,小石還哭了,現在看來,她就是我的親妹妹呀——老杜突然風雲翻轉,將老馬隨他奔湧而出的情感洪流憋回到老馬的嗓子眼——老杜將五十街西裏突然放大成全世界,微胖和微笑變成了尖瘦、尖嘯和尖厲,將老馬的情感漫遊一下轉為固定——如同把合唱轉成獨唱,把交響樂轉為二胡獨奏,把一股奔騰翻轉的濃煙倏間吸入一隻瓶子——他用手指輕輕敲著肉案——肉案上還有些星星點點的打蔫的肉末呢——問:


    "知道世界上最近發生了什麽嗎?"


    老馬將思想和情感的引擎馬上轉成另外一個頻道和網站仔細搜索,搜索半天回答:


    "新蓋了一座水晶金字塔。"


    老馬搖手:


    "這個人人皆知,我們不談這個——撇開水晶金字塔,世界上還發生了什麽?"


    老馬搔著頭思考:


    "除了水晶金字塔,別的沒有發生什麽呀——依然是江山如畫,人心似鐵。"


    老杜:


    "不要想大的,要想小的,不要想遠的,要想近的,不要想表麵的,要想本質的,不要想概括的,要想具體的,不要想形而上的,要想形而下的,不要想別人的,要想身邊的。"


    老馬又想。想了半天又搔著頭說:


    "具體、身邊也沒發生什麽呀——除了歡欣鼓舞,感激水晶金字塔。"


    老杜:


    "這就是我找你談話的原因。"


    接著抄起肉案子上的控製器撳了一下,老馬麵前的牆壁突然裂開了——花岡岩壘成的牆壁上,本來是長江、黃河、長城和太行山的山水畫呀——露出一塊銀幕,老杜又撳了一下控製器,一部紀錄片開始放映了。先是金戈鐵馬的戰爭場麵,許多人在捍衛人的尊嚴和江山社稷的戰爭中一點點倒下,慢鏡頭中,一匹匹大牲口鮮血噴湧地死去,夕陽和茅草之中,刀槍和旗幟風湧而過,這時水晶金字塔慢慢疊出——當老馬又要感情衝動潸然淚下時,老杜又輕輕敲著肉案子說:


    "這隻是片頭。"


    "這隻是曆史。"


    接著紀錄片又往下走。彩色片變成了黑白片。曆史變成了現實。一隊隊老馬所熟悉的朋友、鄰居、前輩和後來者迎著鏡頭走了過來。隊伍前不見頭,後不見尾。與日常生活和目前的改變和歡欣鼓舞不同的是,他們都變成了傻子。一樣的表情,一樣的步伐,一樣的裝束和發式,麵部千篇一律地微笑著。這其中就有開澡堂子的老馮、賣白菜的小白、搓背的老楊、賣雜碎湯打燒餅的老郭和在歌舞場當三陪的小石。接著令老馬吃驚的是,隊伍中還夾雜著他爹、他娘、他妹妹和他哥。他們見了他也不打招呼。他爹手裏還拿著一根豬尾巴。隊伍走了三十分鍾,他又發現一些熟悉的人,一些電視主持人——天天對著他說話、電影明星——那個女人不是誰誰嗎、歌星、部分政治家、科學家、氣功師——所謂的一批精英,如目前五十街西裏已經改變的人們,天天在大眾麵前自以為是和呼風喚雨的人,現在也在隊伍中埋頭和有力地走著。他們一個個越過了老馬。老馬想抱著任何一個人失聲痛哭。陌生也化成了親情。但隊伍的行走成了鋼鐵,任他一個人倒在隊伍的腳下和塵土裏挽救和幹嚎。一片真情又演變成滑稽的雜耍。老馬成了一隻上竄下跳被關在公園裏的猴子。為什麽我還在清醒?


    為什麽你們變傻的時候不帶著我?但正在這時,銀幕又發生了變化,一群傻人突然發了瘋,暴風雨到來之前的螞蟻一樣開始東奔西突,所有人都在急急忙忙地尋找什麽。一些人瘋狂地在往外掏心,一些人在拿刀子相互廝殺,老馬他爹和打燒餅的老郭在憤怒地往下脫衣服,紐扣"嘭嘭"地被他們撕拽得滿地亂滾——最後他們脫了個精光又將衣服拋向天空,他爹還在喊:"我還怕個什麽!"還有二十幾人拎起塑料桶就往身上倒汽油,接著就用打火機點火,銀幕上燃起了濃濃的黑煙。這二十幾人中似乎夾雜著歌舞廳小石苗條而乳豐的身影。我的親親,你慢一點。這一切是什麽用意?這一切是怎麽回事?老馬終於可以毫無顧忌地淚流滿麵。


    "這一切是怎麽回事?"老杜輕輕敲著肉案子在問。


    老馬馬上又清醒過來。他的淚理智地戛然而止。在我沒變傻和變瘋之前,我不能上老杜給我設下的圈套。就像一位懷孕的女人走到老馬麵前問老馬"這一切是怎麽回事"時,老馬本能的回答是:


    "這不是我幹的!"


    誰知這又中了老杜的圈套——目前的屠戶像目前的鞋匠一樣已經不是一個時髦的職業,在一群傻人和瘋子麵前,他怎麽變得這麽機敏和犀利呢?過去殺豬都是鈍刀子割肉,現在他本人倒變成了一把牛耳尖刀。他眼中閃著和藹的光芒問:


    "既然不是你幹的——那你最近幹什麽了?"


    老馬開始回憶最近的曆史和人生經曆。不但想鞋匠鋪,也背著老杜想水晶金字塔。不但想過去的老馬,也想已經改變和調換的老馬。眾人的遭遇他沒有想起,倒喚起他個人的些許辛酸。不管是調換還是沒調換,不管日子有多長或是多短,它都像千年的曆史一樣多有遺憾。不改變還好一些,一改變心中倒增添許多煩惱。不改變我的心還在沉默,一改變心裏竟開發得滔滔不絕——但高山流水,知音難覓,心裏滔滔不絕,但就是找不到說話的人、場合、氣氛,提起這些話頭的契機、縫隙和渠道。過去是一個沉默和忠厚的鞋匠,可以把心裏的話留到心裏;現在滔滔不絕又找不到傾訴的機會,我隻好不分場合地順嘴胡說。但越是這樣心底越在發黴——與其讓心的底部這麽長期地爛下去,還不如傻了和瘋了呢。給我一個發泄的渠道和道具。周圍的親人和鄰居,你們改變之後倒找到了一個最好的表達自我的方式。不是不為,而是無所為。席卷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並吞八荒,都化成心跡漫漶。種一粒種子,可收四五十粒之多,表達一種心跡,四五十天卻找不到出路。逆風執燭,傷的總是自己。正因為寒冷,我才要求所有的人都站在我的周圍。正因為疏遠,我才要求緊密。正因為改變,我才對不改變有了癡心的向往和留戀——老馬開始有些自憐。接著想起神靈已離他而去,他的眼中不禁又湧出了淚。但這時他看到老杜臉上又湧出得意的笑容,知道已經又中了老杜的圈套,馬上又抑製住個人的悲憤和辛酸,搔著自己的頭脫離老杜的軌道說:


    "最近也沒幹什麽呀——除了適應改變和調換。"


    老杜臉上有些不滿,指著銀幕上已經固定的畫麵——畫麵就固定在升起的幾十股黑煙上——問:


    "那他們是怎麽回事?"


    老馬:


    "你是問他們傻還是他們瘋呢?"


    老杜:


    "那就先說傻吧。"


    老馬搔著頭——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是不是改變之前因為吃化肥太多,改變之後一下就變憨了呢?——第三世界的糧食、蔬菜和水果都上化肥,一根白蘿卜,能長得跟檁條一樣長——這得有一個適應過程。"


    老杜毫不猶豫地搖搖頭。


    老馬:


    "要不就是改變之前患有腦軟化、腦萎縮或動脈硬化——接著一個突變,樂極生悲,導致失語和癡呆。"


    老杜又搖搖頭。


    老馬:


    "既然跟改變之前沒有關係,那就是改變之後都年輕多情,開始集體失戀?"


    接著老馬自己也開始懷疑:


    "可看改變之後人們的表現和夜生活,沒有一個人這麽固執呀——別說改變之後,就是改變之前,五十街西裏也從來沒出過梁山伯和祝英台!"


    老杜目光如炬地看著老馬。老馬有些慌亂:


    "既然前幾項都不是,那就肯定是他們有病!"


    老杜:


    "有病肯定是有病,但病在哪裏卻是關鍵——看來傻你是說不出來了,那就接著說瘋吧。"


    老馬又搔頭:


    "因為信仰?"


    老杜搖搖頭。


    老馬:


    "因為教派衝突?"


    老杜不以為然:


    "五十街西裏有教派嗎——不管是改變之前或是改變之後?"


    老馬:


    "因為練氣功?"


    老杜:


    "不要故弄玄虛,也不要利用什麽。"


    老馬:


    "要不就是染上了口蹄疫和瘋牛病——牛瘋起來,就是這個樣子。"


    老杜搖搖頭。


    老馬:


    "要不就是全喝高了——五十街西裏的人愛喝酒,在耍酒瘋——這跟改變沒有關係。"


    老杜:


    "但這次恰恰不是。"


    老馬突然眼前一亮:


    "既然是淩晨四點,改變之後大家也都開始瀟灑和放得開了,那就一定是在酒吧嗨了——嗨了的人,都是這麽瘋狂和愛衝動!"


    老杜:


    "你聽到搖滾樂了嗎?"


    老馬搖搖頭。這時他才意識到整個影片是無聲的。內容完全覆蓋和忽略了形式。沒有衝天而起的音樂,也就無從"嗨"起了。老馬:


    "那因為什麽呢?"


    老杜不滿地:


    "我問你呢!"


    老杜把老馬逼到了死角。這時老馬不禁憤怒起來。世界的混亂和發瘋,並不一定非找出原因。沒來由的事情多著呢。改變之後樂都來不及,誰還管世界的瘋和傻呢?既然原因找不到,責任也就無從談起。鞋匠的忠厚之下,也暗藏著渾不懍呢。


    老馬:


    "不管世界瘋和傻,反正這跟我沒什麽關係——就像這跟改變和水晶金字塔沒有關係一樣!——既然跟我沒關係,原因就不該我找,誰愛傻就傻,愛瘋就瘋,愛誰誰,反正我是清醒的。世人皆醉我獨醒,不也挺好嗎?"


    這時老杜"哈哈"笑了。他的陷阱原來在這裏設著。他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他又還原成輕鬆和和藹:


    "你還說這一切跟你沒關係,那你接著就看下一段吧——主角就要出場了。"


    原來剛才放的一切還隻是片頭。老杜又摁了一下控製器,放映機又轉動了。這時銀幕上出現了改變之後的五十街西裏。黑白變成了彩色。但銀幕上出現的一切,和老馬見到的五十街西裏怎麽就完全不同呢?就算改變之後,我們有這麽繁華似錦嗎?我們有這麽五彩繽紛嗎?摩天大樓拔地而起,巨大的廣告牌沿街林立。男人有這麽雄壯和瀟灑嗎?女人有這麽苗條和溫雅嗎?難道在改變之後,每個人又改變了一次?十公分之上又增長了十公分?——這次怎麽把我給拉下了?怎麽大家走的全都是模特的步子呀?是高尚社區嗎?一幫高高的老大媽,又把自己化妝成小醜在扭秧歌。兒童呢?怎麽就沒有兒童呢?還有許多人爬著高梯子或坐著從一百多層的樓頂上垂下來的吊籃在刷房子。所有街道的顏色都改變了。所有的景觀都煥然一新。但轉眼之間,彩色又變成了黑白,所有的大樓都被燒焦了,所有的人又開始東奔西突。等一切安靜下來,五十街西裏竟變成了一個龐大的精神病院。欄杆,鐵條,拔地而起的高大的圍牆。但圍牆之中的精神病人並不憂鬱,一個個舉著小旗在興高采烈地歡迎著什麽。這時老馬突然從銀幕上發現了自己。他穿著一件宋朝太尉的官服,被一群人簇擁著來到了精神病人麵前。是視察嗎?是參觀嗎?到了精神病人節嗎?老馬似乎記起多夜之前曾發生過這曆史的一幕。自己還曾大權在握嗎?自己還曾統帥三軍嗎?是被勝利衝昏了頭腦,還是照著曆史的軌跡在腐敗墮落?但高高在上的位置,已經使銀幕之上和銀幕之下的老馬忘乎所以,隻見他金光閃閃,舉起自己的右手在喊:


    "朋友們好!"


    所有的精神病人都興高采烈和訓練有素地回應——萬千條喉嚨的喊聲撼動山嶽:


    "太尉好!"


    老馬:


    "朋友們辛苦了!"


    精神病人:


    "為太尉服務!"


    老馬環顧四周,對陪同視察的精神病院院長老苗說:


    "可以嘛。不瘋嘛。——是誰在瘋?不是別人,是我們自己!"


    穿著白大褂的老苗諾諾點頭。這時老馬又有些不放心:


    "不是有意組織和安排的吧?我到別的地方視察,經常發生這種情況。"


    老苗:


    "別的地方都不瘋,所以有意安排,這裏瘋了,一切都是自然和由衷發生的。"


    老馬:


    "既然這樣,咱們再到重病區和重災區看一下。"


    這時看出銀幕上的老苗有些驚慌:


    "太尉大體和概括地看一看就行了——和一群病人,沒必要計較得那麽深入。"


    老馬有些忘乎所以和過分認真: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深入重災區,怎麽能聽到大家肺腑的心聲呢?"


    接著歡迎人群不見了,旋轉舞台轉出甩手無邊的陰森的監牢。一群重病人披頭散發被關在一間間小號裏。老馬率著隊伍從這些小號前經過。老馬又舉起右手:


    "朋友們好!"


    誰知這時情況發生了變化,所有的重病人都扒著欄杆在愣愣地或笑嘻嘻地看著老馬。沒有回應,沒有交流,雙方對雙方的到來都有些吃驚和不解。老馬還有些不甘心,又揚起手臂喊:


    "朋友們辛苦了。"


    這時一個類似搖滾歌手的病人扒著窗子說:


    "傻x,你是新來的吧?"


    銀幕一下又定格到這裏。老杜指著銀幕說:


    "你還說一切跟你沒關係,鐵證如山的紀錄片還不說明問題?心動如水,民動如煙,看你對著自己和自己統帥的一群瘋子還能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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