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隆十八年六月,陝西扶風延綏鎮總兵衙門內院,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兒跳跳蹦蹦的走向教書先生書房。上午老師講完了《資治通鑒》上“赤壁之戰”的一段書,隨口講了些諸葛亮、周瑜的故事。午後本來沒功課,那女孩兒卻興猶未盡,要老師再講三國故事。


    這日炎陽盛暑,四下裏靜悄悄地,更沒一絲涼風。那女孩兒來到書房之外,怕老師午睡未醒,進去不便,於是輕手輕腳繞到窗外,拔下頭上金釵,在窗紙上刺了個小孔,湊眼過去張望。隻見老師盤膝坐在椅上,臉露微笑,右手向空中微微一揚,輕輕吧的一聲,好似甚麽東西在板壁上一碰。她向聲音來處望去,隻見對麵板壁上伏著幾十隻蒼蠅,一動不動,她十分奇怪,凝神注視,卻見每隻蒼蠅背上都插著一根細如頭發的金針。這針極細,隔了這樣遠原是難以辨認,隻因時交未刻,日光微斜,射進窗戶,金針在陽光下生出了反光。


    書房中蒼蠅仍是嗡嗡的飛來飛去,老師手一揚,吧的一聲,又是一隻蒼蠅給釘上了板壁。那女孩兒覺得這玩意兒比甚麽遊戲都好玩,轉到門口,推門進去,大叫:“老師,你教我這玩意兒!”


    這女孩兒李沅芷是總兵李可秀的獨生女兒,是他在湘西做參將任內所生,給女兒取這名字,是紀念生地之意。教書先生陸高止是位飽學宿儒,五十四五歲年紀,平日與李沅芷談古論今,師生間倒也甚是相得。這一天陸高止因受不了青蠅苦擾,發射芙蓉金針,釘死了數十隻,哪知卻給女弟子在窗外偷看到了。他見李沅芷一張清秀明豔的臉蛋紅撲撲地顯得甚是興奮,當下淡淡的道:“唔,怎麽不跟女伴去玩兒,想聽諸葛亮三氣周瑜的故事,是不是?”李沅芷道:“老師,你教我這好玩的法兒?”陸高止道:“甚麽法兒呀?”


    李沅芷道:“用金針釘蒼蠅的法兒。”說著搬了張椅子,縱身跳上,細細瞧了一會,把釘在蒼蠅身上的金針一枚枚拔下來,用紙抹拭幹淨,交還老師,說道:“老師,我知道,你這不是玩意兒,是非常高明的武功,你非教我不可。”她有時跟隨父親在練武場上盤馬彎弓,也學過一些武藝。陸高止微笑道:“你要學武功,扶風城周圍幾百裏地,誰也及不上你爹爹武藝高強。”李沅芷道:“我爹爹隻會用弓箭射鷹,可不會用金針射蒼蠅,你若不信,我便問爹爹去,看他會不會。”


    陸高止沉吟半晌,知道這女弟子聰明伶俐,給父母寵得慣了,行事很有點兒任性,年紀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嬌滴滴的可不易對付,於是點頭道:“好吧,明兒早你來,我教你。現在你自己去玩罷。我打蒼蠅的事不許跟別人說,不論是誰知道了,我就決不教你。”李沅芷真的不對人提起,整晚就想著這件事。


    第二天一早就到老師書房裏來,一推門,不見老師的人影,隻見書桌上鎮紙下壓著一張紙條,忙拿起來看時,見紙上寫道:“沅芷女弟青覽:汝心靈性敏,好學善問,得徒如此,夫複何憾。然汝有立雪之心,而愚無時雨之化,三載濫竽,愧無教益,緣盡於此,後會有期。汝智變有餘,而端凝不足,古雲福慧雙修,日後安身立命之道,其在修心積德也。愚陸高止白。”李沅芷拿了這封信,怔怔說不出話來,淚珠已在眼眶中滴溜溜的打轉,心中隻道:“老師騙人,我不來,我不來!”便在此時,忽然房門推開,跌跌撞撞的走進一個人來,正是那位已經留書作別的陸老師。但見他臉色慘白,上半身滿是血汙,進得門來,搖搖欲墜,扶住椅子,晃了兩晃,便倒在椅上。李沅芷驚叫:“老師!”陸高止說得一聲:“關上門,別做聲!”就閉上眼不言不語了。李沅芷究是將門之女,平時掄刀使槍慣了的,雖然驚慌,還是依言關上了門。


    陸高止緩了一口氣,說道:“沅芷,你我師生三年,總算相處不錯。我本以為緣份已盡,哪知還要碰頭。我這件事性命攸關,你能守口如瓶,一句不漏嗎?”說罷雙目炯炯,直望著她。李沅芷道:“老師,我聽你吩咐。”陸高止道:“你對令尊說,我病了,要休息半個月。”李沅芷答應了。陸高止又道:“你要令尊不用請醫生,我自己會調理。”隔了半晌,道:“你去吧!”陸高止待李沅芷走後,掙紮著取出刀傷藥敷上左肩,用布纏好,不想這一費勁,眼前一黑,竟“哇”地吐了一大口血。原來這位教書先生陸高止真名陸菲青,乃武當派大俠,壯年時在大江南北行俠仗義,端的名震江湖,原是屠龍幫中一位響當當的人物。屠龍幫是反清的秘幫,雍正年間聲勢十分浩大,後來雍正、乾隆兩朝厲行鎮壓,到乾隆七八年時,屠龍幫終於落得瓦解冰消。陸菲青遠走邊疆。當時清廷曾四下派人追拿,但他為人機警,兼之武功高強,得脫大難,但清廷繼續嚴加查緝。陸菲青想到“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小隱隱於野”之理,混到李可秀府中設帳教讀。清廷派出來搜捕他的,隻想到在各處綠林、寺院、鏢行、武場等地尋找,哪想得到官衙裏一位文質彬彬的教書先生,竟是武功卓絕的欽犯。


    那晚陸菲青心想行藏已露,此地不可再居,決定留書告別。他行囊蕭然,隻隨身幾件衣服,把一口白龍劍裹在裏麵,打了個包裹,等到二更時分,便擬離去,別尋善地。他盤膝坐在床上,閉目養神,遠遠聽到巡更之聲,忽然窗外一響,有人從牆外躍入。陸菲青躍下床來,隨手將長袍一角拽起,塞在腰帶裏,另一手將白龍劍輕輕拔出。隻聽得窗外一人朗聲發話道:“陸老頭兒,一輩子躲在這裏做教書匠,人家就找你不到嗎?乖乖跟爺們上京裏打官司去吧!”陸菲青心知來人當非庸手,也決不止一人,敵人在外以逸待勞,不出去不行,從窗中出去則立遭攻擊,當下施展壁虎遊牆功,悄聲沿壁直上,抓住天窗格子,喀喀兩聲,拉斷窗格,運氣揮掌一擊,於瓦片紛飛之中跳上屋頂。下麵的人“咦”了一聲,一枝甩手箭打了上來,大叫:“相好的,別跑。”陸菲青側身一讓,低聲喝道:“朋友,跟我來。”展開輕功提縱術向郊外奔去,回頭隻見三條人影先先後後的追來。


    他一口氣奔出六七裏地,身後三人邊追邊罵:“喂,陸老頭兒,虧你也算是個成名人物,這麽不要臉,想一走了之嗎?”陸菲青渾不理睬,將三人引到扶風城西一個山崗上來。他把敵人引到荒僻之地,以免驚動了東家府裏,同時把來人全數引出,免得己在明而敵在暗,中了對方暗算,奔跑之際,也可察知敵方人數和武功強弱。他腳下加緊,頃刻之間又趕出十餘丈,聽著追敵的腳步之聲,已知其中一人頗為了得,餘下二人卻是平庸之輩。陸菲青上得崗來,將白龍劍插入了劍鞘。三各追敵先後趕到,見他止步轉身,也不敢過份逼近,三人丁字形站著,一人在前,兩人稍後。陸菲青於月光下凝目瞧在前那人,見他五十上下年紀,又矮又瘦,黑黝黝一張臉,兩撇燕尾須,長不盈寸,精幹矯健,相貌依稀熟悉。他身後兩人一個身材甚高,另一人是個胖子。那瘦子當先發話道:“陸老英雄,一晃十八年,可還認得焦文麽?”’陸菲青心中一凜:“果然是他?”


    原來焦文期是關東六魔中的第三魔,十八年前在直隸濫殺無辜,給陸菲青撞上了,出手製止,當時手下留情,未曾趕盡殺絕,隻打了他一掌。焦文期引為奇恥大辱,誓報此仇,這次受了江南一家官宦巨室之聘,赴天山北路尋訪一個要緊人物,西來途中,無意間得知了陸菲青的行蹤,於是率領了陝西巡撫府中兩名高手,也不通知當地官府和李可秀。徑自前來尋仇拿人。陸菲青拱手道:“原來是焦文期焦三爺,十多年不見,竟認不出來了。這兩位是誰,焦三爺給我引見引見。”焦文期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聲,指著那胖子道:“這是我盟弟羅信,人稱鐵臂羅漢。”指著那高身材的人道:“這是兩湖豪傑玉判官貝人龍。你們多親近親近。”羅信說了聲:“久仰。”貝人龍卻抬頭向天,微微冷笑。


    陸菲青道:“三更半夜之際,竟勞動三位過訪,真是想不到。卻不知有何見教?”焦文期冷然道:“陸老英雄,十八年前,在下拜領過你老一掌之賜,這隻怨在下學藝不精,總算骨頭硬,命不該絕,這幾年來多學到了三招兩式的毛拳,又想請你老別見笑,指點指點,這是為私。你老名滿天下,朝廷裏要你去了結幾件公案。我兄弟三人專誠拜訪,便是來促請大駕,這是為公。”陸菲青明知今晚非以武力決勝敗不可,但他為人本就深沉,這些年來飽經憂患,處事更加穩重,拱了說道:“焦三爺,你我都是五六十歲的人了。當年在下得罪你之處,這裏給你賠禮了!”說罷深深一揖。貝人龍“呸”了一聲,大聲罵道:“不要臉!”陸菲青眸子一翻,冷冷的盯住了他,森然道:“陸某行走江湖,數十年來薄有微名,平生可沒做過一件給武林朋友們瞧不起的事。”轉頭向焦文期道:“焦三爺說找在下既是為私,亦複為公。當年咱們年輕好勝,此時說來不值一笑。你焦三爺要算當年的過節,我這裏給你賠過了禮。至於說到公事,姓陸的還不致於這麽不要臉,去給滿清韃子做鷹犬。你們要拿我這幾根老骨頭去升官發財,嘿嘿,請來拿吧!”他目光依次從三人臉上掃過,說道:“三位是一齊上呢?還是哪一位先上?”大胖子羅信喝道:“有你這麽多說的!”衝過來對準陸菲青麵門就是一拳。陸菲青不閃不讓,待拳到麵門數寸,突然發招,左掌直切敵人右拳脈門。羅信料不到對方來勢如此之快,連退三步,陸菲青也不追趕,羅信定了定神,施展五行拳又猛攻過來。


    焦文期和貝人龍在一旁監視,兩人各有打算。焦文期是一心報仇,這些年來在鐵琵琶手上痛下功夫,本領已大非昔比,但當年領教過陸菲青的無極玄功拳,真是非同小可,他想先讓羅信和貝人龍耗去對手大半氣力,自己再行上場,便操必勝。貝人龍卻隻想拿到欽犯,讓總督給他保薦一個功名。羅信五行拳的拳招全取攻勢,一招甫發,次招又到,一刻也不容緩,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連續不斷。他數擊不中,突發一拳,使五行拳“劈”字訣,劈拳屬金,劈拳過去,又施“鑽”拳,鑽拳屬水,長拳中又叫“衝天炮”,衝打上盤。陸菲青的招術則似慢實快。一瞬之間兩人已拆了十多招。以羅信的武功,怎能與他拆到十招以上?隻因陸菲青近年來深自收斂,知道羅信這些人隻是貪圖功名利祿,天下滔滔,實是殺不勝殺,是以出手之際,頗加容讓。


    這時羅信正用“崩”拳一掛,接著“橫”拳一閂,忽然不見了對方人影,急忙轉身,見陸菲青已繞到身後,情急之下,便想拉他手腕。他自恃身雄力大,不怕和對方硬拚,哪知陸菲青長袖飄飄,倏來倏往,非但抓不到他手腕,連衣衫也沒碰到半點。羅信發了急,拳勢一變,以擒拿手雙手急抓。陸菲青也不還招,隻在他身邊轉來轉去。數招之後,羅信見有可乘之機,右拳揮出,料到陸菲青必向左避讓,隨即伸手向他左肩抓去,一抓到手,心中大喜,哪知便是這麽一抓,自己一個肥大的身軀竟平平的橫飛出去,蓬的一聲,重重實實的摔在兩丈之外。他但覺眼前金星亂迸,雙手一撐,坐起身來,半天摸不著頭腦,傻不楞的坐著發呆,喃喃咒罵:“媽巴羔子,奶奶雄,怎麽攪的?”原來陸菲青使的是內家拳術中的上乘功夫,叫做“沾衣十八跌”。功力深的,敵人隻要一沾衣服,就會直跌出去,乃當年“千跌張”傳下的秘術,其實也隻是借勢用勁之法。陸菲青的功力還不能令敵人沾衣就跌,但羅信出盡氣力來抓,手一沾身,就被他借勁摜出。焦文期雙眉一皺,低聲喝道:“羅賢弟起來!”貝人龍一聲不作,冷不防的撲上前去,一招“雙龍搶珠”,雙拳向陸菲青擊去。陸菲青身子一晃,人影無蹤。貝人龍忽覺背上被人一拍,隻聽得背後說道:“你再練十年!”


    貝人龍急轉回身,又不見了陸菲青,想再轉身,不意臉上拍拍兩聲,中了兩記耳光,手勁奇重,兩邊臉頰登時腫了起來。陸菲青喝道:“小輩無禮,今日教訓教訓你。”隻因貝人龍適才言語刻薄,是以陸菲青一上來便以奇快的身法打他一個下馬威。這背上一拍,臉上兩掌,隻消任何一招中稍加勁力,貝人龍便得筋碎骨斷,立時斃命。但他是武林前輩,也不和這些人一般見識。焦文期眼見貝人龍吃虧,一個箭步跳上,人尚未到,掌風先至。陸菲青知道這關東六魔中第三魔非其餘兩人可比,不敢存心戲弄,當下施展本門無極玄功拳,小心應付。焦文期的鐵琵琶手得自洛陽韓家真傳,一記“手揮五弦”向陸菲青拂去,出手似乎輕飄無力,可是虛虛實實,柔中帶剛,一臨近身就駢指似鐵,實兼鐵沙掌和鷹爪功兩家之長。


    陸菲青見焦文期功力甚深,頗非昔比,低喝一聲:“好!”一個“虎縱步”,閃開正麵,踏上一步,已到了焦文期右肩之側,右掌一招“劃手”,向他右腋擊去。焦文期急忙側身分掌,“琵琶遮麵”,左掌護身,右手“刀槍齊鳴”,弓起食中兩指向陸菲青點到。拆得七八招,陸菲青身形一矮,一個“印掌”,掌風颯然,已沾對方前襟,他心存厚道,見焦文期數十年功力,不忍使之廢於一旦,這一掌隻使了五成力,盼他自知慚愧,就此引退。陸菲青手下留情,這一掌蘊勁回力,去勢便慢,焦文期明知對方容讓,竟然趁勢直上,乘著陸菲青哈哈一笑,手掌將縮未縮、前胸門戶洞開之際,突然左掌“流泉下山”,五指已在他左乳下猛力一截。陸菲青出於不意,無法閃避,竟中了鐵琵琵的毒手。但他究是武當名家,雖敗不亂,雙掌一錯,封緊門戶,連連解去焦文期的隨勢進攻,穩步倒退,一麵到調神凝氣,不敢發怒,自知身受重傷,稍一暴躁,今夜難免命喪荒山。焦文期得手不容情,哪肯讓對方有喘息之機,“銀瓶乍破”、“鐵騎突出”,鐵琵琶手中的厲聲招術一招緊似一招。陸菲青低哼一聲,白龍劍出手,刷刷刷三招,全是進手招數。焦文期連閃帶跳,避了開去,大叫:“並肩了上啊,老兒要拚命!”貝人龍更不打話,一對吳鉤劍分上下兩路,左奔咽喉,右刺前陰,向陸菲青攻來。吳鉤劍名雖是劍,實是雙鉤,不過鉤頭上多了一個劍尖,除了鉤法中的勾、拉、鎖、帶之外,還夾著雙劍的路子。雙鉤不屬十八般武器之內,極為陰狠難練,初學時稍有疏虞,不是被月牙護手所傷,便是拗勁掣肘,發不出招,但練成了之後,招數卻著實厲害。陸菲青見雙鉤一出,當即留神,展開柔雲劍術中的“杏花春雨”、“三環套月”,連連進擊。羅信取出七節鋼鞭,也加入戰團,力大招沉。陸菲青不敢以劍刃硬碰鋼鞭,劍走輕靈,削他手指。羅信“啊”的一聲,跳了開去。焦文期鐵牌一拍,錚錚有聲,向陸菲青後腦砸去。焦文期是在洛陽韓家學的武藝。韓家鐵琵琶手至韓五娘而達大成,除掌法外,兵器用的是一隻精鐵打成的琵琶。這琵琶兩邊鋒利,攻時如板斧,守時作盾牌,琵琶之腹中空,藏有十二枚琵琶釘,一物三用,端的厲害。焦文期嫌琵琶是女子彈弄之物,在江湖上使用出來,被口齒輕薄之人損上幾句可受不了,是以別出心裁,打造了一麵鐵牌,形狀雖異。使用手法和師門所傳的鐵琵琶並無二致。


    陸菲青聽得腦後風生,側首向左,鐵牌打空,回手就是一劍。他柔雲劍術連綿不斷,焦文期橫鐵牌硬擋,白龍劍順著鐵牌之勢又攻了過去。不論拳腳還是兵器,一招既出,再次出招,自必收回再發,柔雲劍術的妙詣卻在一招之後,不論對方如何招架退避,第二招順勢跟著就來,如柔絲不斷,春雲綿綿。貝人龍和羅信見焦文期被逼得手忙腳亂,忙從陸菲青後麵左右擊來,三人一牌一鞭一對雙鉤,將他裹在中間。陸菲青這時胸口隱隱作痛,知道內傷起始發作,柔雲劍術雖然厲害,可是剛將一人纏住,另外兩人立即從側麵擊來。不得不分手招架,心道:“不想我陸菲青一世英雄,今日命喪鼠輩之手。”自忖心存忠厚,反遭暗算,不禁憤火中燒,一個氣往上衝,竟爾迭遇險招,念頭一轉,眼見今日落敗,須當先脫此難,養好傷後,再找關東六魔報仇。他打算已定,不求當場斃敵,反而心平氣和,內家武功講究的是心穩神定,這一凝神,一柄白龍劍四麵八方把自身籠罩住了,任憑對方三人如何變招,再也攻不進來。羅信叫道:“焦三爺,咱們纏住他,打不贏,還怕累不死他嗎?”焦文期道:“對。待會兒羅兄弟割了老兒的頭去請功。”貝人龍道:“他那把劍好,焦三爺,我要了成麽?”他們三人一吹一唱,竟把陸菲育當作死人看待,明著是要激他個心浮氣粗。陸菲青向羅信刷刷兩劍,待他急閃退避,露出空隙,白龍劍“滿天花雨”四下圈揮,一個箭步,跳了出去。羅信狂喊:“不好,老兒要扯呼!”陸菲青展開輕功提縱術,向山下跑去,既已脫出包圍,料得這三人輕功不及自己,再也追趕不上。焦文期一按鐵牌上機括,三枚琵琶釘帶著一股勁風向他背心射來。陸菲青揮劍打飛射向上盤的兩枚琵琶釘,雙腳一跳,又躲開了射向下三路的一枚。他知道琵琶釘上全是倒刺,一射進肉裏,有如生根,如用力扯拔,非連肉拉下來一大塊不可,若伸手去接,亦上大當。他躲過暗器,正想飛奔下山,哪知一個踉蹌,一口氣竟然提不上來,同時胸口劇痛,眼前一片昏黑。焦文期等三人見他腳步散亂,知他內傷發作,心中大喜,又圍了上來。陸菲青舞劍奮戰,四人又拆了十幾招。陸菲青發覺右膀一用力,便牽連左胸劇痛,當下劍交左手,一路左手劍向焦文期逼去。他這左手劍使的全是反手招術,和尋常劍術反其道而行,焦文期出其不意,連退數步。陸菲青得此良機,左手劍“白虹貫日”向貝人龍刺去。貝人龍識得此招,向右閃讓,不料左手劍方位相反,他向右閃,左手劍順手跟來。貝人龍大駭,躲避不及,急中生智,一摔倒地,幾個翻身,滾了開去。陸菲青正待要趕,腦後風生,羅信的鋼鞭“泰山壓頂”砸了下來,陸菲青雙腳不動,上身一讓,快如閃電,伸手疾探,在羅信的“幽門穴”一點,羅信的鋼鞭仍然砸將下來,但穴道被點,登時軟倒,手一鬆,鋼鞭餘勢不衰,打在山石之上,火花四顧,反彈起來。就在此時,焦文期的三枚琵琶釘已飛到背後,陸菲青聽得暗器風聲勁急,不論向前縱跳或是左右趨避都已不及,隨手拉起軟癱在地的羅信一擋。“嘿”的一聲,三枚琵琶釘兩中前胸,一中小腹,羅信登時斃命。焦文期見暗器反而傷了自己盟弟,急怒攻心,提起鐵牌,狠狠向陸菲青砸去。


    貝人龍挺雙鉤又攻上來,陸菲青長劍刺出,貝人龍見劍勢淩厲,向左躍開,焦文期鐵牌跟著砸到。陸菲青眼見如回身招架,貝人龍勢必又上,敵人雖已少了一個,自己傷處卻也越來越痛,當下並不回頭,俯身向前,將鐵牌來勢消了大半,可是畢竟未能全避,鐵牌刃鋒在他左肩劃了一條大口子。焦文期正在大喜當口,忽見白光閃動,白龍劍在麵前急掠而過,直向貝人龍飛去。貝人龍大驚,舉吳鉤劍一擋,雖然擋到,但陸菲青用足功力,以大摔碑手重手法擲出,吳鉤之力未能擋開,白龍劍自他前胸刺入,後背穿出,竟將他釘在地下。


    便在這一瞬之間,陸菲青突然回身,焦文期未及收回鐵牌,隻感到臉上一陣劇痛,眼前發黑。原來陸菲青甩出肩上受他鐵牌一擊,飛擲長劍,回手一把芙蓉金針向他臉上射去,這一下相距既近,出手又快,金針眾多,萬萬無法閃避,焦文期雙目全被打瞎。陸菲青乘他雙手在臉上亂抓亂摸之際,一個連枝交叉步,雙拳“拗鞭”,當堂將他斃於拳下。


    陸菲青施展平生絕技,以點穴手、大摔碑手、芙蓉金針,刹那間連斃三敵。荒山上寒風凜冽,一勾殘月從雲中現出,照見橫屍在亂石上的三具屍首,遠林中夜梟怪聲淒叫,他雖然藝高膽大,不禁也感驚心,撕下衣襟,包了左肩上的傷口,靜立調勻呼吸,然後將寶劍拔起,拭淨入鞘。他生怕留下了線索,把焦文期臉上金針拔出藏好,然後把三具屍體拋入荒山崗下。


    當時氣喘力竭,全身血汙,自忖如去投店,必定引人疑心,還是回到李家換衣洗淨之後再行離去,哪知李沅芷清晨已在書房。等李沅芷退出,他一倒上床,胸口奇痛,竟自昏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迷迷糊糊中隻覺得有人相推,聽得有人呼叫:“老師!老師!”他緩緩睜眼,見李沅芷站在床前,一臉驚疑之色,旁邊還有一位醫生。


    經過兩個多月的調養,仗著他內功精純,再加李沅芷央求父親聘請名醫,購買良藥,內傷終於治好了。這兩個多月中李沅芷妥為護侍,盡心竭力。


    這一日,陸菲青支使開了書僮,對李沅芷道:“沅芷,我是甚麽樣的人,雖然你未必清楚,但也不見得完全不知。這次我遭逢大難,你這般盡心服侍,大丈夫恩怨分明,我可不能一走了之啦。那手金針功夫就傳給你吧。”李沅芷大喜,跪下來恭恭敬敬的叩了八個頭,她跟陸菲青讀書學文,本已拜過師,這時是二次拜師。陸菲青微笑著受了,說道:“你悟性甚高,學我這派武功原是再好不過。隻是……”說到這裏,沉吟不語。李沅芷忙道:“老師,我一定聽你的話。”陸菲青道:“令尊的所作所為,老實說我是大大的不以為然,將來你長大成人,盼你明辨是非,分得清好歹。你拜我為師,就得嚴守師門戒條,可做得到嗎?”李沅芷道:“弟子不敢違背老師的話。”陸菲青道:“你將來要是以我傳你的功夫為非作歹,我取你小命易如反掌。”他說這句話時聲色俱厲,李沅芷嚇得不敢做聲,過了一會,笑道:“師父,我乖乖的,你怎舍得殺我呢?”從那天起,陸菲青便以武當派的入門功夫相授,教她調神練氣,先自十段錦練起,再學三十二勢長拳,既培力、亦練拳,等到無極玄功拳已有相當火候,再教她練眼、練耳、打彈子、發甩手箭等暗器的基本功夫。匆匆兩年有餘,李沅芷既用功又聰明,進步極快。其時李可秀已調任甘肅安西鎮總兵。安西北連哈密,西接大漠,乃關外重鎮。


    再過兩年多,陸菲青把柔雲劍術和芙蓉金針也都教會了她。這五年之中,李沅芷把金針、劍術、輕功、拳技,都學了個全,所差的就是火候未到,經驗不足。她遵從師父吩咐,跟他學武之事一句不露,每天自行在後花園習練,好在她自小愛武,別人也不生疑。大小姐練功夫,婢女看了不懂,男仆不敢多看。李可秀精明強幹,官運亨通,乾隆二十三年在平定伊犁一役中有功,朝旨下來,升任浙江水陸提督,節製定海、溫州等五鎮,統轄提標五營,兼轄杭州等城守協,太湖、海寧等水師營。李沅芷自小生長在西北邊塞之地,現今要到山明水秀的江南去,自是說不出的高興,磨著陸菲青同去。陸菲青離內地已久,想到舊地重遊,良足暢懷,也就欣然答應。


    李可秀輕騎先行赴任,撥了二十名親兵、一名參將護送家眷隨後而來。參將名叫曾圖南,年紀四旬開外,微留短須,精神壯旺,體格雄健,使一手六合槍。他是靠真功夫升上來的,很得李可秀的信任。一行人共有十幾匹騾馬。李夫人坐在轎車之中。李沅芷長途跋涉,整天坐在轎車裏嫌氣悶,但是官家小姐騎了馬拋頭露麵,到底不像樣,於是改穿了男裝,這一改裝,竟是異樣的英俊風流,說甚麽也不肯改回女裝。李夫人隻好笑著歎口氣,由得她了。這一日時當深秋,陸菲青騎在馬上,遠遠落在大隊之後,縱目四望,隻見夜色漸合,長長的塞外古道上,除了他們這一大隊騾馬人夥外,惟有黃沙衰草,陣陣歸鴉。驀地裏一陣西吹來,陸菲青長吟道:“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首萬裏,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心道:“辛稼軒這首詞,正可為我心情寫照。當年他也如我這般,眼見莽莽神州淪於夷狄,而虜勢方張,規複難期,百戰餘生,兀自慷慨悲歌。”這時他已年近六十,雖然內功深湛,精神飽滿,但須眉皆白,又想:“我滿頭須發似雪,九死之餘,隻怕再難有甚麽作為了。”馬鞭一揮,縱馬追上前去。騾隊翻過一個山崗,眼看天色將黑,騾夫說再過十裏地就到雙塔堡,那是塞外一個大鎮,預定當晚到鎮上落店。正在此時,陸菲青忽聽得前麵傳來一陣快馬奔馳之聲,遠見前麵征塵影裏,兩匹棗騮馬八蹄翻飛,奔將過來,眨眼之間已旋風似的來到跟前。馬上兩人伏腰勒韁,斜刺裏從騾隊兩旁直竄過去。陸菲青在一照麵中,已看出這兩人一高一矮,高者眉長鼻挺,臉色白淨,矮者滿臉精悍之氣。他拍馬追上李沅芷,低聲問道:“這兩人你看清楚了麽?”李沅芷喜道:“怎麽?是綠林道麽?”她巴不得這二人是劫道的強徒,好顯一顯五年來辛辛苦苦學得的本領。陸菲青道:“現下還瞧不準,不過看這兩人的武功,不會是綠林道探路的小夥計。”李沅芷奇道:“這兩人武功好?”陸菲青道:“瞧他們的騎術,多半不是庸手。”大隊快到雙塔堡,對麵馬蹄聲起,又是兩乘馬飛奔而來,掠過騾隊。陸菲青道:“咦,這倒奇了。”這時暮靄蒼茫,一路所經全是荒漠窮鄉,眼見前麵就是雙塔堡,怎麽這時反而有人從鎮上出來,除非身有要事而存心趕夜路了。


    行不多久,騾隊進鎮,曾參將領著騾隊轎車,徑投一家大店。李沅芷和母親住著上房。陸菲青住了間小房,用過飯,店夥掌上燈,正待休息,夜闌人靜,犬吠聲中,隱隱聽得遠處一片馬蹄之聲。陸菲青暗想:“這時候還緊自趕路,到底有甚麽急事?”追思路上接連遇到的四人,暗忖這事有點古怪。蹄聲得得,越行越近,直奔到店前,馬蹄聲一停,敲門聲便起。隻聽得店夥開門,說道:“你老辛苦。茶水酒飯都預備好啦,請進來用吧!”一人粗聲說道:“趕緊給喂馬,吃了飯還得趕路。”店夥連聲答應。腳步聲進店,聽來共是兩人。


    陸菲青心下思量,一夥人一批批奔向安西,看他們馬上身法都是身負武功之人,在塞外這多年,這樣的事兒倒還真少見。他輕輕出了房門,穿過三合院,繞至客店後麵,隻聽得剛才粗聲說話那人道:“三哥,你說少舵主年紀輕輕,這夥兄弟他壓得住麽?”陸菲青循聲走到窗下,他倒不是存心竊聽別人陰私,隻是這夥人路道奇特,自己身上負著重案,不得不處處小心提防。隻聽屋裏另一人道:“壓不住也得壓住。這是老當家遺命,不管少舵主成不成,咱們總是赤膽忠心的保他。”這人出聲洪亮,中氣充沛,陸菲青知他內功精湛,不敢弄破窗紙窺探,隻屏息傾聽。隻聽那粗嗓子的道:“那還用說?就不知少舵主肯不肯出山。”另一人道:“那倒不用擔心,老當家的遺命,少舵主自會遵守。”他說這個“守”字,帶了南方人的濃重鄉音。陸菲青心中一震:“怎地這聲音好熟?”仔細一琢磨,終於想起,那是從前在屠龍幫時的好友趙半山。那人比他年輕十歲,是溫州王氏太極門掌門大弟子。兩人時常切磋武藝,互相都很欽佩。至今分別近二十年,算來他也快五十歲了。屠龍幫風流雲散之後,一直不知他到了何處,不意今日在塞外相逢,他鄉遇故知,這份欣慰不可言喻。他正想出聲認友,忽然房中燈火陡黑,一枝袖箭射了出來。


    這枝袖箭可不是射向陸菲青,人影一閃,有人伸手把袖箭接了去。那人一長身,張口便欲叫陣。陸菲青縱身過去,低聲喝道:“別作聲,跟我來!”那人正是李沅芷。窗內毫無動靜,沒人追出。陸菲青拉著她手,蛇行虎伏,潛行窗下,把她拉入自己店房。燈下一看,見她已換上了夜行裝束,但仍是男裝,也不知是幾時預備下的,臉上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當下莊容說道:“沅芷,你知那是甚麽人?幹麽要跟他們動手?”這一下可把李沅芷問得張口結舌,答不上來,呆了半晌,才忸怩道:“他們幹麽打我一袖箭?”她自是隻怪別人,殊不知自己偷聽旁人陰私,已犯了江湖大忌。陸菲青道:“這兩人如不是綠林道,就是幫會中的。內中一人我知道,武功決不在你師父之下。他們定有急事,是以連夜趕路。這枝袖箭也不是存心傷人,隻不過叫你別多管閑事。真要射你,怕就未必接得住。快去睡吧。”說話之間,隻聽開門聲、馬蹄聲,那兩人已急速走了。給李沅芷這樣一鬧,陸菲青心想這時去見老友,多有不便,也不追出去會麵。次日騾隊又行,出得鎮來,走了一個多時辰,離雙塔堡約已三十裏。李沅芷道:“師父,對麵又有人來了。”隻見兩騎棗紅馬奔馳而來。有過了昨晚之事,師徒倆對迎麵而來之人都留上了心。兩匹馬一模一樣,伸駿非凡,更奇的是馬上乘客也一模一樣,都是四十左右年紀,身材又高又瘦,臉色蠟黃,眼睛凹進,眉毛斜斜的倒垂下來,形相甚是可怖,顯然是一對孿生兄弟。這兩人經過騾隊時都怪目一翻,向李沅芷望了一眼。李沅芷也向他們瞪了一眼,把馬一勒,一副要打架不妨上來的神色。這兩人毫不理會,徑自催馬西奔。李沅芷道:“哪裏找來這麽一對瘦鬼?”陸菲青見這兩人的背影活像是兩根竹竿插在馬上,驀地醒覺,不由得失聲道:“啊,原來是他們!”李沅芷忙問:“師父識得他們?”陸菲青道:“那定是西川雙俠,江湖上人稱黑無常、白無常的常家兄弟。”李沅芷噗嗤一笑,說道:“他們姓得真好,綽號也好,可不是一對無常鬼嗎?”陸菲青道:“女孩子家別風言風語的,人家長得難看,本領可不小!我跟他們沒會過麵,但聽人說,他倆是雙生兄弟,從小形影不離。哥兒倆也不娶親,到處行俠仗義,闖下了很大的萬兒來。尊敬他們的稱之為西川雙俠,怕他們的就叫他倆黑無常、白無常。”李沅芷道:“這兩人不是一模一樣嗎?怎麽又有黑白之分?”


    陸菲青道:“聽人說,常家兄弟身材相貌完全一樣,就是哥哥眼角上多了一粒黑痣,所以起名叫做常赫誌,弟弟沒痣,叫常伯誌。他們是青城派慧侶道人的徒弟。慧侶道人一死,黑沙掌的功夫,江湖上多半沒人在他二人之上了。這兩兄弟是川江上著名的俠盜,一向劫富濟貧,不過心狠手辣,因此得了這難聽的外號。”李沅芷道:“他們到這邊塞來幹麽呀?”陸菲青道:“我也真捉摸不定,從來沒聽說他兩兄弟在塞外做過案。”李沅芷道:“這對無常鬼要是敢來動我們的手,就讓他們試試師父的白龍劍。”剛才這對兄弟瞪了她一眼,姑娘心中可不樂意了,不好意思說“試試姑娘的寶劍”,就把師父先給拉扯上。陸菲青道:“聽說他兄弟從不單打獨鬥,對付一個是兩哥兒齊上,對付十個也是兩哥兒齊上。”他幹笑一聲:“你師父這把老骨頭,怕經不起他們四個拳頭捶呢!”


    說話之間,前麵馬蹄聲又起。這次馬上乘的是一道一俗。道人背負長劍,臉色蒼白,滿是病容,隻有一隻右臂,左手道袍的袖子束在腰裏。隻一人是個駝子,衣服極為光鮮。李沅芷見這駝子相貌醜陋,服飾卻如此華麗,不覺笑了一聲,說道:“師父,你瞧這駝子!”陸菲青待要阻止,已然不及。那駝子怒目一橫,雙馬擦身而過之際,突然伸臂向李沅芷抓來。那道人似乎早料到駝子要生氣,不等李沅芷避讓,就伸馬鞭一擋,攔開了他這一抓,說道:“十弟,不可鬧事!”這隻是一瞬間之事,兩匹馬已交錯而過。


    陸菲青和李沅芷回頭一望,隻見駝子揮鞭在他自己和道人的馬上各抽了一鞭,兩匹馬疾馳出去,那駝子突然間一個“倒栽金鍾”,在馬背上一個倒翻筋鬥,跳下地來,雙腳在地上交互三點,已向李沅芷撲了過來。李沅芷長劍在手,謹守師父所授“敵未動,己不動”的要訣,劍尖微顫,卻不發招。那駝子可也奇怪,並不向她攻擊,左手探出,竟是一把拉住她坐騎的尾巴。那馬正在奔馳,忽被拉住,長嘶一聲,前足人立起來。駝子神力驚人,絲毫沒被馬拉動,伸出右掌,在拉得筆直的馬尾上一劃,馬尾立斷,如經刀割。馬兒直衝出去,李沅芷嚇了一跳,險些掉下馬來。她回手揮劍向駝子砍去,距離已遠,卻哪裏砍得著?駝子回頭便跑。他身矮足短,奔跑卻是極快,有如滾滾黃沙中裹著一個肉球向前卷去,頃刻間已追及那疾馳向西的坐騎,一躍上馬,不一會就不見蹤影了。


    李沅芷被駝子這樣一鬧,氣得想哭,委委屈屈的叫了一聲:“師父!”陸菲青一切全看在眼裏,不由得蹙起眉頭,本想埋怨幾句,但見她雙目瑩然,珠淚欲滴,就忍住不說了。正在這時,忽聽身後傳來一陣“我武——維揚——”“我武——維揚——”的喊聲。李沅芷甚是奇怪,忙問:“師父,那是甚麽?”陸菲青道:“那是鏢局裏趟子手喊的趟子。每家鏢局子的趟子不同,喊出來是通知綠林道和同道朋友。鏢局走鏢,七分靠交情,三分靠本領,鏢頭手麵寬,交情廣,大家買他麵子,這鏢走出去就順順利利。綠林道的一聽趟子,知是某人的鏢,本想動手拾的,礙於麵子也隻好放他過去。這叫作‘拳頭熟不如人頭熟’。要是你去走鏢哪,嘿,這樣不上半天就得罪了多少人,本領再大十倍,那也是寸步難行。”李沅芷一聽,敢情師父是借題發揮,在教訓人啦,心說:“我幹麽要去保鏢哪?”可是不敢跟師父頂嘴,笑道:“師父,我是錯了嘛!師父,那喊的是甚麽鏢局子啊?”陸菲青道:“那是北京鎮遠鏢局,北方可數他最大啦。奉天、濟南、開封、太原都有分局。總鏢頭本是威鎮河朔王維揚,現下總有七十歲了罷?聽他們喊的趟子仍是‘我武維揚’,那麽他還沒告老收山。唉,見好也該收了,鎮遠鏢局發了四十年財,還不知足麽?”李沅芷道:“師父識得他們總鏢頭麽?”陸菲青道:“也會過麵。此人憑一把八卦刀、一對八卦掌,當年打遍江北綠林無敵手,也真稱得上威震河朔!”李沅芷很是高興,道:“他們鏢車走得快,一會兒趕了上來,你給我引見,讓我見見這位老英雄。”陸菲青道:“他自己怎麽還會出來?真是傻孩子。”李沅芷老是給師父數說,滿不是味兒,她知自己江湖上的事情完全不懂,心裏嘀咕:“我不懂,就說給我聽嘛,幹麽老罵人家?”拍馬追上騾車去和母親說話解悶,回頭一看自己的馬,尾巴給駝子弄斷了,也不禁暗暗吃驚,心想一掌打斷一杆槍並不稀奇,馬尾巴是軟的,怎能用手割斷?勒馬想等師父上來請問,但一轉念,又賭氣不問了,追上了曾圖南,道:“曾參將,我的馬尾巴不知怎麽斷了,真難看。”說著嘟起了嘴。曾圖南知她心意,道:“我這坐騎不知怎麽搞的,今兒老是鬧倔脾氣,說甚麽也製它不了。小姐騎術好,勞你的駕,幫我治一下行麽?”李沅芷謙遜一句:“怕我也不成。”兩人換了坐騎。曾參將那馬其實乖乖的,半點脾氣也沒有。曾參將還讚一句:“小姐,真有你的,連馬也服你。”李夫人怕大車走快了顛簸,是以這隊人一直緩緩而行。但聽得鏢局的趟子聲越喊越近,不一會,二十幾匹騾馱趕了上來。陸菲青怕有熟人,背轉了身,將一頂大草帽遮住半邊臉,偷看馬上鏢師。七八名鏢師縱馬經過,隻聽一名鏢師道:“聽韓大哥說,焦文期焦三哥已有了下落。”陸菲青大吃一驚。回頭看那鏢師,晃眼間隻看到他滿臉胡子,黑漆漆的一張長臉,等他擦身而過,見他背上負著一個紅色包袱,還有一對奇形兵器,竟是外門中的利器五行輪,尋思:“遮莫關東六魔做了鏢師?”關東六魔除焦文期外,其餘五人都未見過,隻知每人均是武藝高強,五魔閻世魁、六魔閻世章都使五行輪,外家硬功夫極是了得。他心下盤算,這次出門來遇到不少武林高手,鎮遠鏢局看情形真的是在走鏢,那也罷了,另外那些人如果均是為己而來,那實是凶多吉少,避之猶恐不及,偏偏這個女弟子少不更事,不斷去招惹人家。不過看情形又不像是為自己而來,趙半山是好朋友,決不致不念舊情。那麽他們一批一批西去,又為的何來?李沅芷和曾參將換了坐騎,見他騎了沒尾巴馬,暗自好笑,勒定了馬等師父過來,笑道:“師會,怎麽對麵沒人來了?從昨天算起,已有五對人往西去了,我倒真想再見識見識幾個英雄好漢。”一句話提醒了陸菲青,他一拍大腿,說道:“啊,老胡塗啦,怎麽沒想到‘千裏接龍頭’這回事。”隻因心中掛著自己的事,盡往與自己有關的方麵去推測,哪知全想岔了。李沅芷道:“甚麽‘千裏接龍頭’?”陸菲青道:“那是江湖上幫會裏最隆重的禮節,通常是幫會中行輩最高的六人,一個接著一個前去迎接一個人,最隆重的要出去十二人,一對一對的出去。現在已過了五對,那麽前麵一定還有一對。”李沅芷道:“他們是甚麽幫會?”陸菲青道:“這個可不知道了。”又道:“你看西川雙俠和那駝子都是這幫會的,聲勢當真非同小可。千萬別再招惹,知道麽?”李沅芷嘴上答應,心中可不大服氣,一心要看前麵來的又是何等樣人。午時打過了尖,對麵仍無人來,陸菲青暗暗納罕,覺得事出意外,難道所料不對?豈知前麵沒人來,後麵倒來了人,隻聽得一陣駝鈴響,塵上飛揚,一大隊沙漠商隊趕了上來。待得漸行漸近,隻見數十匹駱駝夾著二三十匹馬,乘者都是回人,高鼻深目,滿臉濃須。頭纏白布,腰懸彎刀。回族商人從回部到關內做生意,事屬常有,陸菲青也不以為異。突然間眼前一亮,一個黃衫女郎騎了一匹青馬,縱騎小跑,輕馳而過。那女郎秀美中透著一股英氣,光采照人,當真是麗若春梅綻雪,神如秋蕙披霜,兩頰融融,霞映澄塘,雙目晶晶,月射寒江。陸菲青見那回族少女人才出眾,不過多看了一眼,李沅芷卻瞧得呆了。她自幼生長西北邊寒,一向也沒見過幾個頭臉齊整的女子,更別說如此好看的美人了。那少女和她年事相仿,大約也是十八九歲,腰插匕首,長辨垂肩,一身鵝黃衫子,頭戴金絲繡的小帽,帽邊插了一根長長的翠綠羽毛,革履青馬,旖旎如畫。那黃衫女郎縱馬而過,李沅芷情不自禁的催馬跟去,目不轉睛的盯著她。黃衫女郎見一個美貌的漢人少年癡癡相望,臉一紅,叫了一聲“爹!”一個身材高大、滿頰濃須的回人拍馬過來,在李沅芷肩上輕輕一拍,說道:“喂,小朋友,走道麽?”李沅芷“唔”了一聲,還沒會意自己女扮男裝,這般呆望人家閨女可顯得十分浮滑無禮。那黃衫女郎隻道李沅芷心存輕薄,手揮馬鞭一圈,已裹住她坐騎的鬃毛,回手一拉,登時扯下了一大片毛來。那馬痛得亂跳亂縱,險些把她顛下馬來。黃衫女郎長鞭在空中一揮,辟拍一聲,扯下來的馬毛四散亂飛。


    李沅芷心頭火起,摸出一枝鋼鏢,向黃衫女郎後心擲去,可也沒存心傷她性命,鏢一出手,叫了一聲:“喂,小姑娘,鏢來啦!”那女郎身子向左一偏,鏢從右肩旁掠過,射向前麵,待鋼鏢飛至身前丈許,手中長鞭一卷,鞭梢革繩已將鋼鏢卷住拉回,順手向後一送,叫道:“喂,小夥子,鏢還給你!”一股勁鳳,鋼鏢直向李沅芷胸前飛來,李沅芷伸手接住。


    沙漠商隊人眾見了黃衫女郎這手馬鞭絕技,都大聲喝彩。她父親卻臉有憂色,低聲向她說了句甚麽話。黃衫女郎答應道:“噢,爹!”也不再理會李沅芷,縱馬向前,數十匹駝馬跟著絕塵而去。眼見他們追過李夫人所乘騾車和護送兵丁,塵沙揚起,蹄聲漸遠。陸菲青漫不在意,笑道:“能人好手,所在都有,這句話現下信了吧?這個黃衫女郎年紀跟你差不多,剛才露這一手可佩服了?”李沅芷道:“這些回子白天黑夜都在馬上,馬鞭兒自然耍得好,可也未必有甚麽真正武功。”陸菲青嘻嘻一笑,道:“是麽?”傍晚到了布隆吉,鎮上隻有一家大客店,叫做“通達客棧”。店門前插了“鎮遠鏢局”的鏢旗,原來路上遇到的那枝鏢已先在這裏歇了。這家客棧接連招呼兩大隊人,夥計忙得不可開交。陸菲青洗了臉,手裏捧了一壺茶,慢慢踱到院子裏,隻見大廳上有兩桌人在喝酒吃飯。那背負紅布包袱的鏢師背上兵器已卸了下來,但那包袱仍然背著,正在高談闊論。陸菲青手裏捧了茶壺,假裝抬頭觀看天色,隻聽一名鏢師笑道:“閻五爺,你將這玩意兒平平安安的送到京城,兆惠將軍還不賞你個千兒八百的嗎?又好去跟你那小喜寶樂上一樂啦!”陸菲青心說:“果然是關東六魔中的第五魔閻世魁。”當下更加留上了神。那閻世魁道:“賞金嗎?嘿,那誰也短不了……”他話還未說完,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插嘴道:“就隻怕小喜寶已經跟了人,從了良啦。”陸菲青斜眼一看,見說話那人相貌猥瑣,身材瘦削,但也是一身鏢師打扮。閻世魁心中不快,“哼”了一聲。第一個說話的鏢師道:“童兆和你這東西,總沒好話。”那童兆和仍是有氣沒力的道:“從良不是好話?好吧,我說小喜寶做一輩子的窯姐兒,到死翻不了身。”閻世魁破口大罵:“你媽才做一輩子窯姐兒。”童兆和笑道:“成,我叫你幹爹。”陸菲青聽這夥人言不及義,聽不出甚麽名堂,正想走開。隻聽童兆和道:“閻五爺,玩笑是玩笑,正經是正經。你可別想小喜寶想昏了頭,背上這紅包袱給人家拾了去。你腦袋搬家事小,咱們鎮遠鏢局四十年的威名可栽不起。”閻世魁怒道:“童家小子,你望安吧,這批回回想從你閻五爺手上把這玩意兒奪回去,教他們快死了這條心。我閻世魁關東六魔的名頭,可是靠真功夫掙來的,不像有些小子在鏢行裏混,除了會吃飯,就是會放屁!”陸菲青望子他背上那紅布包袱一眼,見包袱不大,看來所裝的東西也很輕巧。隻聽童兆和道:“關東六魔的名頭的確不小,就可惜第三魔給人家做了,連仇人是誰也不知道。”閻世魁一拍桌子道:“誰說不知道?那定是紅花會害的。”陸菲青心想:“這倒奇了,焦文期明明是我殺的,他們卻寫在紅花會帳上。紅花會是怎麽一回事?”他慢慢走到院子裏去撫弄花木,離眾鏢客更加近了。


    童兆和嘴頭上一點也不肯放鬆:“我可惜沒骨氣,隻會吃飯放屁。隻要我不是孫子哪,早就找紅花會算帳去啦。”閻世魁給他氣得發抖,說不出話來。一名鏢師出來打圓場,道:“紅花會總舵主於萬亭上個月死在無錫,江湖上誰都知道。人家沒了當家的,你找誰去?再說,焦三爺給紅花會害死,又沒見證,誰瞧見啦?你找上門去,人家來個不認帳,你有甚麽法子?”童兆和沒了話,自己解嘲:“紅花會咱們不敢惹,欺侮回子還不敢麽?他們當作性命寶貝的玩意兒咱們給搶了來,以後兆將軍要銀子要牛羊,他們敢不雙手送上嗎?我說閻五爺,你也別想你那小喜寶啦,敢情回京求求兆將軍,讓他給你一個回回女人做小老婆,可有多美……”正說得得意,忽然拍的一聲,不知哪裏一塊泥巴飛來,剛塞在他嘴裏。童兆和啊啊啊的叫不出聲來。兩名鏢師抄起兵刃,趕了出去。閻世魁站起身來,把身旁五行輪提在手裏。他弟弟閻世章聞聲趕來,兩兄弟站在一起,並不追敵,顯是怕中了敵人的調虎離山之計。童兆和把泥塊吐了出來,王八羔子、祖宗十八代的亂罵。閻世章冷冷的道:“一向隻聽說狗吃屎,今兒可長了見識,連泥巴也吃起來啦!”


    鏢師戴永明、錢正倫一個握了條軟鞭,一個挺著柄單刀,從門外奔回,說:“點子逃啦,沒瞧見。”


    這一切陸菲青全看在眼裏,見到那口齒輕薄的童兆和一副狼狽相,心中暗自好笑,忽見東牆角上人影一閃。他裝著沒事人般踱方步踱到外麵,其時天色已黑,他躲在客店西牆腳下,隻見一條人影從屋角跳下,落地無聲,向東如飛奔去。陸菲青想見識這位請童兆和吃泥巴的是何等樣人物,施展輕功,悄沒聲的跟在後麵,雙手仍是捧著茶壺,長衫也不捋起。他數十年苦練的輕功直是非同小可,雖然出步迅速,前麵那人卻絲毫未覺。片刻之間,兩人奔出了五六裏地。前麵那人身材苗條,體態婀娜,似乎是個女子,但輕功也甚高明。過了個山坡,前麵黑壓壓一片森林,那人直穿入林中,陸菲青也跟著追去。樹林中落葉枯枝,滿地皆是,一踏上去,沙沙作聲,他怕那人發覺。腳步稍慢,一瞬之間,已不見了那人的影子。忽然雲破月現,一片清光在林隙樹梢上照射下來,滿地樹影淩亂,遠處黃衫一閃,那人已出了樹林。


    他跟到樹林邊緣,掩在一株大樹後麵向外張望,林外一大片草地,搭著八九個帳篷。他好奇心起,有心要窺探一番。靜待兩名守望者轉過身去,提氣一個“燕子三抄水”,躍到了帳篷外一匹駱駝身後,守望者並未發覺。他彎身走到中間一座最大的帳篷背後,伏下地來,帳篷裏有人在慷慨激昂的說話,話是回語,說的又快,他雖在塞外多年,這篇話卻大半不懂,當下輕輕掀起帳幕底腳一角,向裏張望。


    帳幕中點著兩盞油燈,許多人坐在地氈之上,便是白天遇到的那回人商隊。這時一個清脆的聲音咭咭咯咯的說起話來,陸菲青移眼望去,見說話的正是那黃衫少女。她話聲一停,手腕一翻,從腰間拔出一把精光耀眼的匕首。


    她用匕首刀尖在自己左手食指上一刺,幾滴鮮血滴在馬乳酒裏。帳篷中其餘的回人也都紛紛拔出佩刀,滴血酒中。黃衫女郎叫他“爹”的那高個子回人舉起酒杯,大聲說了幾句話。陸菲青隻聽懂幾個字,甚麽“可蘭經”、“故鄉”。那黃衫女郎跟著又說,語音朗朗,似乎是說:“不奪回神聖的可蘭經,誓死不回故鄉。”眾回人都轟然宣誓。黯淡燈光之下,見人人麵露堅毅憤慨之色。眾人說罷,舉杯一飲而盡,隨即低聲議論,似是商量甚麽法子。陸菲青心頭揣摩,看來這群回人有一部視為聖物的經書給人奪了去,現下要去奪回來。


    他這一猜沒猜錯,原來這群回人屬於天山北路的一個遊牧部族。這一部族人多勢盛,共有近二十萬人。那高身材的人叫木卓倫,是這部族的首領,武功既強,為人又仁義公正,極得族人愛戴。黃衫女郎是他的女兒,名叫霍青桐。她愛穿黃衫,小帽上常插一根翠綠羽毛,因此得上個漂亮外號,天山南北武林中人,很多知道“翠羽黃衫霍青桐”的名頭。


    這族人以遊牧為生,遨遊大漠,倒也逍遙快樂。但清廷勢力進展到回部後,征斂越來越多。木卓倫起初還想委曲求全,盡量設法供應。哪知滿官貪得無厭,弄得合族民不聊生。木卓倫和族人一商量,都覺如此下去實在沒有生路,幾次派人向滿官求情,求減征賦,豈知征賦沒有減少,反而引起了清廷的疑慮。正黃旗滿洲副都統、兼鑲紅旗護軍統領、定邊將軍兆惠其時奉旨在天山北路督辦軍務,偵知這族有一部祖傳手抄可蘭經,得自回教聖地麥加,數十代由首領珍重保管,乃這一族的聖物,於是乘著木卓倫遠出之際,派遣高手,竟將經書搶了來,他想以此為要挾,就不怕回人反抗。木卓倫在大漠召開大會,率眾東去奪經,立誓便是埋骨關內,也要教聖書物歸原主。此刻他們是於晚禱之前,重申前誓。


    陸菲青得知這些回人的圖謀與己無關,不想再聽下去,正待抽身回去,忽見帳中回人全都伏下來祈禱。他連忙站起,哪知這一瞬之間,霍青桐已見到帳外有人窺探,在父親耳邊低聲說:“外邊有人!”長身縱出帳來,見一個人影正向樹林跑去,身法極快,她手一揚,一顆鐵蓮子向他打去。


    陸菲青聽得背後一股疾風,知有暗器襲來,微微側身,這時雙手仍捧著茶壺,伸出右手食指,看準鐵蓮子向下輕輕一撥,鐵蓮子自平飛變為下跌。他左手拿著茶壺,以食中兩指揭開壺蓋,鐵蓮子撲的跌入壺中。他頭也不回,施展輕功如飛回店。到店時大夥均已安睡。店夥道:“老先生,溜達了這麽久,看夜景麽?”陸菲青胡亂答應一聲,走進房中,取出茶壺裏的鐵蓮子,見是精鋼打成,上麵刻著一根羽毛,便隨手放入囊中。次日一早,鏢行大隊先行。趟子手“我武——維揚”一路喊出去,鎮遠鏢局一杆八卦鏢旗在前開道。陸菲青看這鏢行的騾馱並不沉重,幾名鏢師全都護著閻世魁。看來他所背的那個紅布包袱才是真正要物。鏢行中原有保紅鏢的規矩,大隊人手隻護送幾件珍寶,至於包中是甚麽“玩意兒”,他也不去理會。鏢行一行人走後,曾參將率領兵丁也護送著夫人上路了。日中在黃岩子打了尖,一路是上山的斜路,預計當日趕著翻過三條長嶺,在嶺下的三道溝落店。


    山路險峻,愈來愈陡,李沅芷和曾參將緊緊跟著夫人的騾車,生怕騾子一個失腳,車子跌入山穀,那可是粉身碎骨之禍。行到申牌時分,正到烏金峽口,隻見鏢行大隊都坐在地上休息,曾參將指揮隨從,也休息一刻。烏金峽兩邊高山,中間一條山路,十分陡削,途中不易停步,必須一鼓作氣上嶺。陸菲青落在後麵,背轉了身,不與鏢行眾人朝相。


    休憩罷,進入峽口,鏢行與曾將手下兵丁排成了一條長龍,人眾牲口都是氣呼呼的上山。騾夫“得兒——得兒——”的叱喝聲響成一片。陸菲青忽見右邊山峰頂上人影一閃,似乎有人窺探。猛聽得前麵一陣駝鈴響,一隊回人乘著駝馬,迎麵奔下嶺來,疾馳俯衝,蹄聲如雷,勢若山崩。鏢行中人大聲呼喝,叫對方緩行。童兆和喊道:“喂,相好的,死了娘老子奔喪嗎?”眾回人轉眼奔近,前麵七八騎上乘者忽然縱聲高歌,聲音曼長,山穀響應。兩邊山頂上都有人站起來,高歌而和。鏢行中人不禁愕然。隻聽回人隊中一聲胡哨,兩騎飛奔向前,繞過閻世魁,對準了緊隨在他身後的閻世章一衝。同時四匹駱駝已奔到閻世魁的前後左右。閻氏兄弟久經大敵,眼見情勢有異,忙拔兵器應敵。四匹駱駝背上的回人突然間同時雙手各舉大鐵椎,猛向閻世魁當頭砸將下來。山道狹窄,本少回旋餘地,這時又擠滿了人,四個回人身雄力壯,騎在駱駝背上居高臨下,四柄各重百餘斤的大鐵椎猛砸下來,閻世魁武藝再好也無法躲避,當場連人帶馬被打成血肉模糊的一團。


    回人隊中黃衫女郎霍青桐縱身上前,跳下馬來,長劍晃動,割斷閻世魁背上縛住包袱的布帶一端,第二劍未出,忽覺背後一股勁風,有兵刃襲來。


    霍青桐側身一讓,不顧來敵,揮劍又割斷布帶一端。哪知敵人劍法迅捷,不容她緩手去拾包袱,又是一劍欄腰削來。霍青桐無法避讓,揮劍擋格,雙劍相交,火花迸發。她心中一震,敵人武功不弱,顧不得仔細琢磨,伸左手又去拾那包袱。敵人長劍如影隨形,直刺她左腕。霍青桐左手一縮,食中兩指捏了劍訣,右手劍直遞出去,抬頭看時,接連三歡阻她抬包袱之人是個美貌少年,認出就是昨日途中無禮呆看的那人,不禁心頭火起,刷刷刷三劍都是進手招數,兩人鬥在一起。那人正是女扮男裝的李沅芷,她驟見回人商隊奇襲鏢行,本擬隔山觀虎鬥,瞧瞧熱鬧,忽見黃衫女郎飛身而出去搶紅布包袱。這黃衫女郎昨日拉去她的馬鬃,師父反而讚她武功,心中老大不服,此刻見鏢師與回人打得火熾,也不理會誰是誰非,施展輕功,趕上去要與黃衫女郎較量個高下。霍青桐連刺三劍,都被李沅芷化解了開去,不由得心頭焦躁。原來他們查知本族這部《可蘭經》,便是由兆惠托了鎮遠鏢局護送前拄北京,眾鏢頭嚴密守護的紅布包袱,定然便是聖經的所在。鏢行中人武功不弱,明搶硬奪,未必能成,霍青桐於是設計在烏金峽口埋伏,本擬出其不意的一擊成功,奪了聖經便即逃返回部,哪知半路裏殺出這少年來作梗。霍青桐眼見時機稍縱即逝,不願戀戰,突然劍法一變,施展天山派絕技“三分劍術”,數招之間已將李沅芷逼得連連倒退。


    “三分劍術”乃天山派劍術的絕詣,所以叫做“三分”,乃因這路劍術中每一手都隻使到三分之一為止,敵人剛要招架,劍法已變。一招之中蘊涵三招,最為繁複狠辣。這路劍術並無守勢,全是進攻殺著。李沅芷見黃衫女郎一劍“冰河倒瀉”直刺過來,當即劍尖向上,想以“朝天一柱香”格開,哪知對方這招並未使足,刺到離身兩尺之處已變為“千裏流沙”,直刺變為橫砍,心中一驚,劍鋒爭轉,護住中路。說也奇怪,對方橫砍之勢看來勁道十足,劍鋒將到未到之際突然變為“風卷長草”,向下猛削左腿。李沅芷疾退一步,堪堪避開。霍青桐一招“舉火燎天”,自下而上,刺向左肩。李沅芷待得招架,對方又已變為“雪中奇蓮”。隻見她每一招都如箭在弦,雖然含勁不發,卻都蘊著極大危機。兩人連拆十餘招,雙劍竟未相碰,隻因霍青桐每一招都隻使到三分之一,未待對方招架,早已變招。霍青桐在她身旁空砍空削,劍鋒從未進入離她身周一尺之內,李沅芷卻已給逼得手忙腳亂,連連倒退。若不招架,說不定對方虛招竟是實招;如要招架,對方一招隻使三分之一,也就是說隻花三分之一時刻,自己使一招,對方已使了三招,再快也趕不上對手迅捷,心中一驚,連連縱出數步。其實李沅芷的柔雲劍術也已練到相當火候,隻要心神一定,以靜製動,也未必馬上落敗,但究竟初出道,毫無經曆,突見對手劍法比自己快了三倍,不由得慌了,招架既然不及,隻好逃開。霍青桐也不追趕,立即轉身,見一個身材瘦小之人從閻世魁身旁站起,手中已捧著那紅布包袱。霍青桐挺劍刺去,那人叫道:“啊喲,童大爺要歸位!”這人便是口齒輕薄的童兆和。他不敢接招,三步跳了開去,霍青桐趕上,舉劍下砍,斜刺裏一柄五行輪當胸推來,卻是聞世章過來擋住。


    霍青桐這次籌劃周詳,前後都用龐然大物的駱駝把鏢行人眾隔開,使之首尾不能相救。木卓倫手揮長刀,力拒戴永明、錢正倫兩名鏢師,以一敵二,兀自進攻多、遮攔少。可是另一邊卻給閻世章攻了過來。他見胞兄被回人大椎砸死,急怒攻心,在馬背上一縱,飛身越過駱駝,左手五行輪掠出,在一名手持鐵椎的回人脅下劃了一條大傷口,那人登時跌下駱駝。另一個回人過來攔截,閻世章待他鐵椎揮來,身子略偏,雙輪歸於左手,右手扣住他脈門一拉。大鐵椎重達百斤,那一揮之勢極為猛烈,那回人被他順勢一拉,倒撞下駝,鐵推打在自己胸口,大叫聲中,吐血而死。混亂中童兆和見有便宜可撿,將紅布包袱搶在手中。閻世章見霍青桐追趕童兆和,知他武藝平常,忙過來攔住。霍青桐和閻世章拆了數招,覺得對手招精力猛,實是勁敵,又怕那美貌少年再加入戰團,忽聽兩邊山上胡哨聲大作,那是退卻的信號,知道鏢行來了接應,一抬頭見童兆和正急步跑上山嶺,忙施展“三分劍術”把閻世章逼退兩步,仗劍向嶺上追去。胡哨聲越來越響。木卓倫大叫:“青桐,快退!”霍青桐停步不進,督率同伴把死傷的回人抱上駝馬,一陣胡哨,大隊向嶺下衝去,隻見前麵數十名清兵攔住去路。曾圖南躍馬自前,橫槍喝道:“大膽回子,要造反嗎?”霍青桐兩顆鐵蓮子分打曾參將雙手,當啷一聲,鐵槍落地。


    木卓倫高舉長刀,當先開路,一隊回人向清兵衝去。清兵紛紛讓路。閻世章和戴永明回身追來,與霍青桐又鬥在一起。回人隊中一騎飛出,乘者大叫:“二妹,你先退。”此人是霍青桐的兄長霍阿伊,一杆大槍阻住兩名鏢師。霍青桐回身上馬,兄妹二人且戰且退。忽然兩邊山頂一陣急哨,霍阿伊、霍青桐催馬快奔。閻世章跟著追去,霍青桐兩粒鐵蓮子向他上盤打去。閻世章停下腳步,揮五行輪將鐵蓮子砸飛。兩邊山上大石已紛紛打將下來,十幾名清兵被打得頭破血流,混亂中回人商隊已然遠去。閻世章見兄長慘死,抱住了血肉模糊的屍身隻是流淚。錢正倫和戴永明一再相勸,閻世章才收淚上馬。鏢行夥計將死者屍首放上大車。童兆和得意洋洋,道:“不是童大爺手腳快,他死了也是白饒。”雙方酣鬥之際,陸菲青一直袖手旁觀。李沅芷雖被霍青桐逼退,但相助鏢行,終於不讓回人得手,心下頗為自得。可是閻世章正在傷心,其餘鏢師忙於救死扶傷,竟無一人過來招呼道謝,大小姐心中便甚是不快。童兆和見曾圖南武官打扮,過來跟他套了幾句交情,對李沅芷卻不理會,她更加有氣。哪知陸菲青又狠狠的教訓了她一頓,責她不該擅自出手,壞人大事,沒來由的多結冤家,說道:“鏢行中好人少,壞人多,何苦幫人作惡?”把她罵得抬不起頭來。


    過了嶺,黃昏時分已抵三道溝。那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市鎮。騾夫道:“三道溝就隻一家安通客棧。”進了鎮,鏢行和曾圖南一行人都投安通客棧。塞外處處荒涼,那客店土牆泥地,也就簡陋得很。童兆和不見店裏夥計出來迎接,大罵:“店小二都死光了麽?我操你十八代祖宗!”李沅芷眉頭一皺,她可從來沒聽人敢當著她麵罵這些粗話。


    一行人正要闖門,忽聽得屋裏傳出一陣陣兵刃相接之聲。李沅芷大喜:“又有熱鬧瞧!”搶先奔了進去。


    內堂裏闃無一人,到得院子,隻見一個少婦披散了頭發正和四個漢子惡鬥。那少婦麵容慘淡,左手刀長,右手刀短,刀光霍霍,以死相拚。李沅芷見他們鬥了幾個回合,那幾名漢子似想攻進房去,給那少婦舍命擋住。四條漢子武功均皆不弱,一使軟鞭,一使懷杖。一使劍,一使鬼頭刀。


    這時陸菲青也已走進院子,心道:“怎麽一路上盡遇見會家子?“見那使懷杖的舉雙杖當頭砸下,少婦不敢硬接,向左閃讓。軟鞭攔腰纏來,少婦左手刀刀勢如風,直截敵人右腕。軟鞭鞭梢倒卷,少婦長刀已收,沒被卷著,鬼頭刀卻已砍來,同時一柄劍刺她後心。少婦右手刀擋開了劍,但敵人兩下夾攻,鬼頭刀這一招竟避讓不及,被直砍在左肩。


    她挨了這一刀,兀自惡戰不退,雙刀揮動時點點鮮血四濺。那使軟鞭的叫道:“捉活的,別傷她性命。”陸菲青見四男圍攻一女,動了俠義之心,雖然自己身上負有重案,說不得要伸手管上一管。隻見那使懷杖的雙杖橫打,少婦避開懷杖,百忙中右手短刀還他一刀,左方一劍刺來,少婦長刀斜格,對方膂力甚強,那少婦左肩受傷,氣力大減,刀劍相交,一震之下,長刀嗆啷一聲掉在地下。敵人得理不讓人,長劍乘勢直進,少婦向右急閃,使鬼頭刀的大漢在空擋中闖向店房。那少婦竟不顧身後攻來的兵器,左手入懷,一揚手,兩柄飛刀向敵人背心飛去。那人隻道少婦有己方三個同伴纏住,並無後顧之憂,待得聽見腦後風聲,避讓已經不及,急忙低頭,一柄飛刀插上了門框,另一柄卻刺進了他背心。幸虧那少婦左肩受傷,手勁不足,這一刀尚非致命,但已痛得哇哇大叫,退了下來,把飛刀拔出。少婦此時又被懷杖打中一下,搖搖欲倒,見敵人退出,又即擋住房門。陸菲青向李沅芷道:“你去替她解圍,打不贏,師父幫你。”李沅芷正自躍躍欲試,巴不得師父有這句話,一躍向前,挺劍一隔,喝道:“四個大男人打一個婦道人家,要臉麽?”四條漢子見有人出頭幹預,己方又有人受傷,齊聲呼嘯,轉身出店而去。那少婦已是麵無人色,倚在門上直喘氣。李沅芷過去問道:“他們幹麽欺侮你?”少婦一時說不出話來。曾圖南走過來自李沅芷道:“太太請大小姐過去。”放低了聲音道:“太太聽說大小姐又跟人打架,嚇壞啦,快過去吧。”少婦見曾圖南一身武將官服,臉色一變,也不答理李沅芷,拔下門框上飛刀,砰的一聲,把房門關上了。李沅芷碰了這個軟釘子,心中老大不自在,回頭對曾圖南道:“好,就去。”走到陸菲青身邊,問道:“師父,他們幹嗎這樣狠打惡殺?”陸菲青道:“多半是江湖上的仇殺。事情還沒了呢,那四人還會找來。”李沅芷正想再問,忽聽得外麵有人大吵大嚷:“操你奶奶,你說沒上房,怕老爺出不起銀子嗎?”聽聲音正是鏢師童兆和。店裏一人賠話:“達官爺你老別生氣,我們開店的怎敢得罪達官爺們,實在是幾間上房都給客人住了。”


    童兆和道:“甚麽人住上房,我來瞧瞧!”邊說邊走進院子來。正好這時上房的門一開,少婦探身出來,向店夥道:“勞你駕給拿點熱水來。”店夥答應了。


    童兆和見那少婦膚色白膩,麵目俊美,左腕上戴著一串珠子,顆顆精圓,更襯得她皓腕似玉,不禁心中打個突,咕的一聲,咽了一口口水,雙眼骨碌碌亂轉,聽那少婦是江南口音,學說北方話,語音不純,但清脆柔和,另有一股韻味,不由得瘋了,大叫大嚷:“童大爺走鏢,這條道上來來去去幾十趟也走了,可從來不住次等房子。沒上房,給大爺挪挪不成麽?”口中叫嚷,乘少婦房門未關,直闖了進去。趟子手孫老三一拉,可沒拉住。那少婦見童兆和闖進,“啊喲”一聲,正想阻擋,隻感到腿上一陣劇痛,坐了下去,適才腿上受了懷杖,傷勢竟自不輕。童兆和一進房,見炕上躺著個男人,房中黑沉沉地,看不清麵目,但見他頭上纏滿了白布,右手用布掛在頸裏。一條腿露在被外,也纏了繃帶,看來這人全身是傷。


    那人見童兆和進房,沉聲喝問:“是誰?”童兆和道:“姓童的是鎮遠鏢局鏢師,保鏢路過三道溝,沒上房住啦。勞你駕給挪一下吧。這女的是誰?是你老婆,是相好的?”那人聲音低沉,喝道:“滾出去!”他顯然受傷很重,說話也不能大聲。童兆和剛才沒見到那少婦與人性命相撲的惡鬥,心想一個是娘們,一個傷得不能動彈,不乘機占占便宜,更待何時?嘻皮笑臉的道:“你不肯挪也成,咱們三個兒就在這炕上一塊兒擠擠,你放心,我不會朝你這邊兒擠,不會碰痛你的傷口。”那人氣得全身發抖。少婦低聲勸道:“人哥,別跟這潑皮一般見識,咱們眼下不能再多結冤家。”向童兆和道:“別在這兒羅唆啦,快出去。”童兆和笑道:“出去幹麽,在這裏陪你不好麽?”炕上那男人啞聲道:“你過來。”童兆和走近了一步,道:“怎麽?你瞧瞧我長的俊不俊?”那男人道:“看不清楚。”童兆和哈哈一笑,又走近一步:“看清楚點,這變成大舅子挑妹夫來啦……”一句便宜話沒說完,炕上那男子突然坐起,快如電光石火,左手對準他“氣俞穴”一點,跟著左手一掌擊在他背上。童兆和登時如騰雲駕霧般平飛出去,穿出房門,蓬的一聲,結結實實跌在院子裏。他給點中了穴道,哇哇亂叫,聲音倒是不低,身子卻是不能動彈了。趟子手孫老三忙過來扶起,低聲道:“童爺,別惹他們,看樣子點子是紅花會的。”童兆和直叫:“啊……啊……我的腳動不了,紅花會的,你怎知道?”不禁嚇出了一身冷汗。孫老三道:“客店掌櫃的說,剛才衙門裏的四個公差來拿這兩個點子,打了好一陣才走呢!”客店裏的人聽說又有人打架,都圍攏來看。閻世章安頓了兄長屍身,也過來問:“甚麽事?”童兆和叫道:“閻六哥,我給紅花會的小子點中穴道啦。咱們認栽了吧。”閻世章眉頭一皺,把童兆和的膀子一拉,提了起來,道:“老童,回房去說。”他是顧全鏢局的威名,堂堂鎮遠鏢局的鏢師,給人打得賴在地上不肯爬起來,那成甚麽話。哪知他手一放,童兆和又軟在地上。叫道:“我混身不得勁啊,孫老三,他媽的,你扶住我不成麽?”閻世章一瞧,童兆和真的是給人點了穴,問道:“你跟誰打架了?”童兆和愁眉苦臉的向上房瞧了一眼,想伸手來指一指都不成,道:“那屋裏一個孫子王八蛋!”他又挑撥閻世章給他報仇:“紅花會他媽的土匪,殺了焦文期焦三爺,人家還沒空來找你們報仇,可又來惹上你童大爺啦,啊!”孫老三低聲道:“童大爺別罵啦,咱們犯不上跟紅花會結梁子,一得罪他們,以後走鏢就麻煩多啦。”閻世章聽童兆和這麽罵,本想過去瞧瞧是甚麽腳色,但轉念心想,對方能點穴。武功定然甚強,自己過去多半討不了好,兄長又死了,沒了幫手,跨出一步又退了回來。這時鏢師錢正倫過來了,問孫老三:“你拿得準是紅花會的?”孫老三在他耳邊輕聲道:“剛才四個公差走時,關照客店掌櫃的,說這對夫婦是欽犯,是皇上特旨來抓的紅花會大頭子,叫櫃上留點兒神,倘若點子要走,馬上去報信。我在一旁聽得他們說的。”錢正倫有五十多歲年紀,一向在鏢行混,武藝雖不高強,但見多識廣,老成持重,當下向閻世章使個眼色,把童兆和扶了起來。閻世章悄問:“甚麽路道?”錢正倫道:“紅花會的,咱們就讓一讓吧,治好了老童再說。”又問孫老三:“剛才來抓人你看到了嗎?”孫老三指手劃腳的說道:“打得才叫狠呢。一個娘們使兩把刀,左手長刀,右手短刀,四個大男人都打她不贏。”那四個男人其實是打贏的,不過他故意張大其辭。錢正倫愕然道:“那是神刀駱家的人了。她會放飛刀,是不是?”孫老三忙道:“是,是,手法真準。嘿,可了不起!”錢正倫向閻世章道:“紅花會文四當家的在這裏。”當下不再說話,三個人架著童兆和回房去了。這一切陸菲青全看在眼裏,鏢師們低聲商量沒所見,錢正倫後兩句話可聽到了。這時李沅芷走過來,乘機道:“師父,你幾時教我點穴啊?你瞧人家露這一手多帥!”陸菲青沒理她,自言自語:“是神刀駱家的後人,我可不能不管。——”李沅芷問道:“神刀駱家是誰?”陸菲青道:“神刀駱元通是我好朋友,聽說已經過世了。剛才和人相打的那個少婦,所使招數全是他這一派,若不是駱元通的女兒,就是他的徒弟,怎麽我看不出來?”說著很有點自怨自艾,心想:“在邊塞這麽久,隱居官衙,和武林中人久無往來,當年江湖上的事兒都淡忘了。還是因為老了,不中用了?”


    說話之間,錢正倫和戴永明兩名鏢師又扶著童兆和過來。孫老三在上房外咳嗽一聲,大聲說道:“鎮遠鏢局錢鏢頭、戴鏢頭、童鏢頭前來拜會紅花會文四當家的。”


    上房門呀的一聲打開,那少婦站在門口,瞪著鏢局中這四個人。孫老三把三張紅帖子遞上去,少婦不接,問道:“有甚麽事?”


    錢正倫領頭出言:“我們這兄弟有眼無珠,不知道文四當家大駕在這兒,得罪了您老,我們來替他賠禮,請您大人大量,可別見怪。”說罷便是一揖,戴永明和孫老三也都作了一揖。錢正倫又道:“文四奶奶,在下跟您雖沒會過,但久仰四當家和您的英名,我們總鏢頭王老爺子跟貴會於老當家、令尊神刀駱老爺子全有交情。我們這位兄弟生就這個壞脾氣,就愛胡說八道的……”少婦截住他的話頭,說道:“我們當家的受了傷,剛睡著,待會醒了,把各位的意思轉告就是。不是我們不懂禮貌,實在是他受傷不輕,有兩天沒好好睡啦。”說時憂急之狀見於顏色。錢正倫道:“文四當家受的是甚麽傷?我這裏可帶有金創藥。”他想買一個好,那麽對方就不能不給童兆和救治。少婦明白他意思,道:“多謝你啦,我們自己有藥。這位被點中的不是重穴,待會我們爺醒了,讓店伴來請吧。”錢正倫見對方答應救治,就退了出去。少婦道:“喂,尊駕怎知道我們的名字?”錢正倫道:“憑您這對鴛鴦刀跟這手飛刀,江湖上誰不知道?再說,不是文四當家的,誰還有這手點穴功夫?你們兩位又在一起,那自然是奔雷手文泰來文四爺和文四奶奶鴛鴦刀駱冰啦!”少婦微微一笑。錢正倫捧了她又捧她丈夫,她心中自然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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