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黑,封禪台旁除恒山派外已無旁人。儀和問道:“掌門師兄,咱們也下去嗎?”


    她仍叫令狐衝“掌門師兄”,顯是既不承認五派合並,更不承認嶽不群是本派掌門。令狐衝道:“咱們便在這裏過夜,好不好?”隻覺和嶽不群離開得越遠越好,實不願再到嵩山本院和他見麵。


    他此言一出,恒山派許多女弟子都歡呼起來,人同此心,誰都不願下去。當日在福州城中,她們得悉師長有難,曾求華山派援手,嶽不群不顧“五嶽劍派,同氣連枝”之義,一口拒絕,恒山弟子對此一直耿耿於懷。今日令狐衝又為嶽靈珊所傷,自是人人氣憤,待見嶽不群奪得了五嶽派掌門之位,各人均是不服,在這封禪台旁露宿一宵,倒是耳目清淨。儀清道:“掌門師兄不宜多動,在這裏靜養最好。隻是這位大哥……”說時眼望盈盈。


    令狐衝笑道:“這位不是大哥,是任大小姐。”盈盈一直扶著令狐衝,聽他突然泄露自己身分,不由得大羞,急忙抽身站起,逃出數步。令狐衝不防,身子向後便仰。儀琳站在他身旁,一伸手,托住他的左肩,叫道:“小心了!”


    儀和、儀清等早知盈盈和令狐衝戀情深摯,非比尋常。一個為情郎少林寺舍命,一個為她率領江湖豪士攻打少林寺。令狐衝就任恒山派掌門人,這位任大小姐又親來道賀,擊破了魔教的奸謀,可說大有惠於恒山派,聽得眼前這個虯髯大漢竟然便是任大小姐,都是驚喜交集。恒山眾弟子心目中早就將這位任大小姐當作是未來的掌門夫人,相見之下,甚是親熱。


    當下儀和等取出幹糧、清水,分別吃了,眾人便在封禪台旁和衣而臥。


    令狐衝重傷之餘,神困力竭,不久便即沉沉睡去。睡到中夜,忽聽得遠處有女子聲音喝道:“甚麽人?”令狐衝雖受重傷,內力極厚,一聽之下,便即醒轉,知是巡查守夜的恒山弟子盤問來人。聽得有人答道:“五嶽派同門,掌門人嶽先生座下弟子林平之。”守夜的恒山弟子問道:“夤夜來此,為了何事?”林平之道:“在下約得有人在封禪台下相會,不知眾位師姊在此休息,多有得罪。”言語甚為有禮。


    便在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西首傳來:“姓林的小子,你在這裏伏下五嶽派同門,想倚多為勝,找老道的麻煩嗎?”令狐衝認出是青城派掌門餘滄海,微微一驚:“林師弟與餘滄海有殺父殺母的大仇,約他來此,當是索還這筆血債了。”林平之道:“恒山眾師姊在此歇宿,我事先並不知情。咱們另覓處所了斷,免得騷擾了旁人清夢。”餘滄海哈哈大笑,說道:“免得騷擾旁人清夢?嘿嘿,你擾都擾了,卻在這裏裝濫好人。有這樣的嶽父,便有這樣的女婿。你有甚麽話,爽爽快快的說了,大家好安穩睡覺。”林平之冷冷的道:“要安穩睡覺,你這一生是別妄想了。你青城派來到嵩山的,連你共有三十四人。我約你一齊前來相會,幹麽隻來了三個?”餘滄海仰天大笑,說道:“你是甚麽東西?也配叫我這樣那樣麽?你嶽父新任五嶽派掌門,我是瞧在他臉上,才來聽你有甚麽話說。你有甚麽屁,趕快就放。


    要動手打架,那便亮劍,讓我瞧瞧你林家的辟邪劍法,到底有甚麽長進。”令狐衝慢慢坐起身來,月光之下,隻見林平之和餘滄海相對而立,相距約有三丈。令狐衝心想:“那日我在衡山負傷,這餘矮子想一掌將我擊死,幸得林師弟仗義,挺身而出,這才救了我一命。倘若當日餘矮子一掌打在我身上,令狐衝焉有今日?林師弟入我華山門下之後,武功自是大有進境,但與餘矮子相比,畢竟尚有不逮。他約餘矮子來此,想必師父、師娘定然在後相援。但若師父師娘不來,我自也不能袖手不理。”


    餘滄海冷笑道:“你要是有種,便該自行上我青城山來尋仇,卻鬼鬼祟祟的約我到這裏來,又在這裏伏下一批尼姑,好一齊向老道下手,可笑啊可笑。”


    儀和聽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朗聲說道:“姓林的小子跟你有恩有仇,和我們恒山派有甚麽相幹?你這矮道人便會胡說八道。你們盡可拚個你死我活,咱們隻是看熱鬧。你心中害怕,可不用將恒山派拉扯在一起。”她對嶽靈珊大大不滿。愛屋及烏,恨屋也及烏,連帶的將嶽靈珊的丈夫也憎厭上了。餘滄海與左冷禪一向交情不壞,此次左冷禪又先後親自連寫了兩封信,邀他上山觀禮,兼壯聲勢。餘滄海來到嵩山之時,料定左冷禪定然會當五嶽派掌門,因此雖與華山派門人有仇,卻絲毫不放在心上,哪知這五嶽派掌門一席竟會給嶽不群奪了去,大為始料所不及,覺得在嵩山殊無意味,即晚便欲下山。


    青城派一行從嵩山絕頂下來之時,林平之走到他身旁,低聲相約,要他今晚子時,在封禪台釁相會。林平之說話雖輕,措詞神情卻無禮已極,令他難以推托。餘滄海尋思:“你華山派新掌五嶽派門戶,氣焰不可一世,但你羽翼未豐,五嶽派內四分五裂,我也不來怕你。


    隻是須得提防你邀約幫手,對我群起而攻。”他故意赴約稍遲,跟在林平之身後,看他是否有大批幫手,眼見林平之竟孤身上峰赴約。他暗暗心喜,本來帶齊了青城派門人,當下隻帶了兩名弟子上峰,其餘門人則散布峰腰,一見到有人上峰應援,便即發聲示警。


    上得峰來,見封禪台旁有多人睡臥,餘滄海暗暗叫苦,心想:“三十老娘,倒繃嬰兒。


    我隻去查他有無帶同大批幫手上峰,沒想到他大批幫手早在峰頂相候。老道身入伏中,可得籌劃脫身之計。”


    他素知恒山派的武功劍術決不在青城派之下,雖然三位前輩師太圓寂,令狐衝又身受重傷,此刻恒山派中人材凋零,並無高手,但畢竟人多勢眾,如果數百名尼姑結成劍陣圍攻,那可棘手得緊。待聽得儀和如此說,雖然直呼自己為“矮子”,好生無禮,但言語之中顯是表明兩不相助,不由得心中一寬,說道:“各位兩不相助,那是再好不過。大家不妨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且看我青城派的劍術,與華山派劍法相較卻又如何。”頓了一頓,又道:“各位別以為嶽不群僥幸勝得嵩山左師兄,他的劍法便如何了不起。武林中各家各派,各有各的絕技,華山劍法未必就能獨步天下。以我看來,恒山劍法就比華山高明得多。”


    他這幾句話的弦外之意,恒山門人如何聽不出來,儀和卻不領他的情,說道:“你們兩個,要打便爽爽快快的動手,半夜三更在這裏嘰哩咕嚕,擾人清夢,未免太不識相。”餘滄海心下暗怒,尋思:“今日老道要對付姓林的小子,又落了單,不能跟你們這些臭尼姑算帳。日後你恒山門人在江湖上撞在老道手中,總教你們有苦頭吃的。”他為人極是小氣,一向又自尊自大慣了的,武林後輩見到他若不恭恭敬敬的奉承,他已老大不高興,儀和如此說話,倘在平時,他早就大發脾氣了。


    林平之走上兩步,說道:“餘滄海,你為了覬覦我家劍譜,害死我父母雙親,我福威鏢局中數十口人丁,都死在你青城派手下,這筆血債,今日要鮮血來償。”


    餘滄海氣往上衝,大聲道:“我親生孩兒死在你這小畜生手下,你便不來找我,我也要將你這小狗千刀萬剮。你托庇華山門下,以嶽不群為靠山,難道就躲得過了?”嗆啷一聲,長劍出鞘。這日正是十五,皓月當空,他身子雖矮,劍刃卻長。月光與劍光映成一片,溶溶如水,在他身前晃動,隻這一拔劍,氣勢便大是不凡。


    恒山弟子均想:“這矮子成名已久,果然非同小可。”


    林平之仍不拔劍,又走上兩步,與餘滄海相距已隻丈餘,側頭瞪視著他,眼睛中如欲迸出火來。


    餘滄海見他並不拔劍,心想:“你這小子倒也托大,此刻我隻須一招‘碧淵騰蛟’,長劍挑起,便將你自小腹而至咽喉,劃一道兩尺半的口子。隻不過你是後輩,我可不便先行動手。”喝道:“你還不拔劍?”他蓄勢以待,隻須林平之手按劍柄,長劍抽動,不等他長劍出鞘,這一招“碧淵騰蛟”便剖了他肚子。恒山弟子那就隻能讚他出手迅捷,不能說他突然偷襲。令狐衝眼見餘滄海手中長劍的劍尖不住顫動,叫道:“林師弟,小心他刺你小腹。”


    林平之一聲冷笑,驀地裏疾衝上前,當真是動如脫兔,一瞬之間,與餘滄海相距已不到一尺,兩人的鼻子幾乎要碰在一起。這一衝招式之怪,無人想像得到,而行動之快,更是難以形容。他這麽一衝,餘滄海的雙手,右手中的長劍,便都已到了對方的背後。他長劍無法彎過來戳刺林平之的背心,而林平之左手已拿住了他右肩,右手按上了他心房。


    餘滄海隻覺“肩井穴”上一陣酸麻,右臂竟無半分力氣,長劍便欲脫手。


    眼見林平之一招製住強敵,手法之奇,恰似嶽不群戰勝左冷禪時所使的招式,路子也是一模一樣,令狐衝轉過頭來,和盈盈四目交視,不約而同的低呼:“東方不敗!”兩人都從對方的目光之中,看到了驚恐和惶惑之意。顯然,林平之這一招,便是東方不敗當日在黑木崖所使的功夫。


    林平之右掌蓄勁不吐,月光之下,隻見餘滄海眼光中突然露出極大的恐懼。林平之心中說不出的快意,隻覺倘若一掌將這大仇人震死了,未免太過便宜了他。便在此時,隻聽得遠處嶽靈珊的聲音響了起來:“平弟,平弟!爹爹叫你今日暫且饒他。”


    她一麵呼喚,一麵奔上峰來。見到林平之和餘滄海麵對麵的站著,不由得一呆。她搶前幾步,見林平之一手已拿住餘滄海的要穴,一手按在他胸口,便噓了口氣,說道:“爹爹說道,餘觀主今日是客,咱們不可難為了他。”


    林平之哼的一聲,搭在餘滄海“肩井穴”的左手加催內勁。餘滄海穴道中酸麻加甚,但隨即覺察到,對方內力實在平平無奇,苦在自己要穴受製,否則以內功修為而論,和自己可差得遠了,一時之間,心下悲怒交集,明明對方武功稀鬆平常,再練十年也不是自己對手,偏偏一時疏忽,竟為他怪招所乘,一世英名固然付諸流水,而且他要報父母大仇,多半不聽師父的吩咐,便即取了自己性命。


    嶽靈珊道:“爹爹叫你今日饒他性命。你要報仇,還怕他逃到天邊去嗎?”


    林平之提起左掌,拍拍兩聲,打了餘滄海兩個耳光。餘滄海怒極,但對方右手仍然按在自己心房之上,這少年內力不濟,但稍一用勁,便能震壞自己心脈,這一掌如將自己就此震死,倒也一了百了,最怕的是他以第四五流的內功,震得自己死不死,活不活,那就慘了。


    在一刹那間他權衡輕重利害,竟不敢稍有動彈。


    林平之打了他兩記耳光,一聲長笑,身子倒縱出去,已離開他有三丈遠近,側頭向他瞪視,一言不發。餘滄海挺劍欲上,但想自己以一代宗主,一招之間便落了下風,眾目睽睽之下若再上前纏鬥,那是痞棍無賴的打法,較之比武而輸,更是羞恥百倍,雖跨出了一步,第二步卻不再踏出。林平之一聲冷笑,轉身便走,竟也不去理睬妻子。


    嶽靈珊頓了頓足,一瞥眼見到令狐衝坐在封禪台之側,當即走到他身前,說道:“大師哥,你……你的傷不礙事罷?”令狐衝先前一聽到她的呼聲,心中便已怦怦亂跳,這時更加心神激蕩,說道:“我……我……我……”儀和向嶽靈珊冷冷的道:“你放心,死不了!”


    嶽靈珊聽而不聞,眼光隻是望著令狐衝,低聲說道:“那劍脫手,我……我不是有心想傷你的。”令狐衝道:“是,我當然知道,我當然知道……我……我……我當然知道。”他向來豁達灑脫,但在這小師妹麵前,竟是呆頭呆腦,變得如木頭人一樣,連說了三句“我當然知道”,直是不知所雲。嶽靈珊道:“你受傷很重,我十分過意不去,但盼你不要見怪。”令狐衝道:“不,不會,我當然不會怪你。”嶽靈珊幽幽歎了口氣,低下了頭,輕聲道:“我去啦!”令狐衝道:“你……你要去了嗎?”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嶽靈珊低頭慢慢走開,快下峰時,站定腳步,轉身說道:“大師哥,恒山派來到華山的兩位師姊,爹爹說我們多有失禮,很對不起。我們一回華山,立即向兩位師姊陪罪,恭送她們下山。”


    令狐衝道:“是,很好,很……很好!”目送她走下山峰,背影在鬆樹後消失,忽然想起,當時在思過崖上,她天天給自己送酒送飯,離去之時,也總是這麽依依不舍,勉強想些話說出來,多講幾句才罷,直到後來她移情於林平之,情景才變。


    他回思往事,情難自已,忽聽得儀和一聲冷笑,說道:“這女子有甚麽好?三心二意,待人沒半點真情,跟咱們任大小姐相比,給人家提鞋兒也不配。”


    令狐衝一驚,這才想起盈盈便在身邊,自己對小師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樣,當然都給她瞧在眼裏了,不由得臉上一陣發熱。隻見盈盈倚在封禪台的一角,似在打盹,心想:“隻盼她是睡著了才好。”但盈盈如此精細,怎會在這當兒睡著?


    令狐衝這麽想,明知是自己欺騙自己,訕訕的想找幾句話來跟她說,卻又不知說甚麽好。


    對付盈盈,他可立刻聰明起來,這時既無話可說,最好便是甚麽話都不說,但更好的法子,是將她心思引開,不去想剛才的事,當下慢慢躺倒,忽然輕輕哼了一聲,顯得觸到背上的傷痛。盈盈果然十分關心,過來低聲問道:“碰痛了嗎?”令狐衝道:“還好。”伸過手去,握住了她手。盈盈想要甩脫,但令狐衝抓得很緊。她生怕使力之下,扭痛了他傷口,隻得任由他握著。令狐衝失血極多,疲困殊甚,過了一會,迷迷糊糊的也就睡著了。


    次晨醒轉,已是紅日滿山。眾人怕驚醒了他,都沒敢說話。令狐衝覺得手中已空,不知甚麽時候,盈盈已將手抽回了,但她一雙關切的目光卻凝視著他臉。令狐衝向她微微一笑,坐起身來,說道:“咱們回恒山去罷!”


    這時田伯光已砍下樹木,做了個擔架,當下與不戒和尚二人抬起令狐衝,走下峰來。眾人行經嵩山本院時,隻見嶽不群站在門口,滿臉堆笑的相送,嶽夫人和嶽靈珊卻不在其旁。


    令狐衝道:“師父,弟子不能向你老人家叩頭告別了。”嶽不群道:“不用,不用。等你養好傷後,咱們再行詳談。我做這五嶽派掌門,沒甚麽得力之人匡扶,今後仗你相助的地方正多著呢。”令狐衝勉強一笑。不戒和田伯光抬著他行走如飛,頃刻間走的遠了。


    山道之上,盡是這次來嵩山聚會的群豪。到得山腳,眾人雇了幾輛騾車,讓令狐衝、盈盈等人乘坐。


    傍晚時分,來到一處小鎮,見一家茶館的木棚下坐滿了人,都是青城派的,餘滄海也在其內。他見到恒山弟子到來,臉上變色,轉過了身子。小鎮上別無茶館飯店,恒山眾人便在對麵屋簷下的石階上坐下休息。鄭萼和秦絹到茶館中去張羅了熱茶來給令狐衝喝。


    忽聽得馬蹄聲響,大道上塵土飛揚,兩乘馬急馳而來。到得鎮前,雙騎勒定,馬上一男一女,正是林平之和嶽靈珊夫婦。林平之叫道:“餘滄海,你明知我不肯幹休,幹麽不趕快逃走?卻在這裏等死?”


    令狐衝在騾車中聽得林平之的聲音,問道:“是林師弟他們追上來了?”秦絹坐在車中正服侍他喝茶,當下卷起車帷,讓他觀看車外情景。


    餘滄海坐在板凳之上,端起了一杯茶,一口口的呷著,並不理睬,將一杯茶喝幹,才道:“我正要等你前來送死。”林平之喝道:“好!”這“好”字剛出口,便即拔劍下馬,反手挺劍刺出,跟著飛身上馬,一聲吆喝,和嶽靈珊並騎而去。站在街邊的一名青城弟子胸口鮮血狂湧,慢慢倒下。林平之這一劍出手之奇,實是令人難以想像。他拔劍下馬,顯是向餘滄海攻去。餘滄海見他拔劍相攻,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心下暗喜。料定一和他鬥劍,便可取其性命。以報昨晚封禪台畔的奇恥大辱,日後嶽不群便來找自己的晦氣,理論此事,那也是將來的事了。哪料到對方的這一劍竟會在中途轉向,快如閃電般刺死一名青城弟子,便即策馬馳去。餘滄海驚怒之下,躍起追擊,但對方二人坐騎奔行迅速,再也追趕不上。


    林平之這一劍奇幻莫測,迅捷無倫,令狐衝隻看得橋舌不下,心想:“這一劍若是向我刺來,如果我手中沒有兵刃,那是決計無法抵擋,非給他刺死不可。”他自忖以劍術而論,林平之和自己相差極遠,可是他適才這一招如此快法,自己卻確無拆解之方。


    餘滄海指著林平之馬後的飛塵,頓足大罵,但林平之和嶽靈珊早已去得遠了,哪裏還聽得到他的罵聲?他滿腔怒火,無處發泄,轉身罵道:“你們這些臭尼姑,明知姓林的要來,便先行過來為他助威開路。好,姓林的小畜生逃走了,有膽子的,便過來決一死戰。”恒山弟子比青城派人數多上數倍,兼之有不戒和尚、盈盈、桃穀六仙、田伯光等好手在內,倘若動手,青城派決無勝望。雙方強弱懸殊,餘滄海不是不知,但他狂怒之下,雖然向來老謀深算,這時竟也按捺不住。儀和當即抽出長劍,怒道:“要打便打,誰還怕了你不成?”令狐衝道:“儀和師姊,別理會他。”


    盈盈向桃穀六仙低聲說了幾句話。桃根仙、桃幹仙、桃枝仙、桃葉仙四人突然間飛身而起,撲向係在涼棚上的一匹馬。


    那馬便是餘滄海的坐騎。隻聽得一聲嘶鳴,桃穀四仙已分別抓住那馬的四條腿,四下裏一拉,豁啦一聲巨響,那馬竟被撕成了四片,髒腑鮮血,到處飛濺。這馬腿高身壯,竟然被桃穀四仙以空手撕裂,四人膂力之強,實是罕見。青城派弟子無不駭然變色,連恒山門人也都嚇得心下怦怦亂跳。盈盈說道:“餘老道,姓林的跟你有仇。我們兩不相幫,隻是袖手旁觀,你可別牽扯上我們。當真要打,你們不是對手,大家省些力氣罷。”


    餘滄海一驚之下,氣勢怯了,刷的一聲,將長劍還入鞘中,說道:“大家既是河水不犯井水,那就各走各路,你們先請罷。”盈盈道:“那可不行,我們得跟著你們。”餘滄海眉頭一皺,問道:“那為甚麽?”盈盈道:“實不相瞞,那姓林的劍法太怪,我們須得看個清楚。”令狐衝心頭一凜,盈盈這句話正說中了他的心事,林平之劍術之奇,連“獨孤九劍”


    也無法破解,確是非看個清楚不可。


    餘滄海道:“你要看那小子的劍法,跟我有甚麽相幹?”這句話一出口,便知說錯了,自己與林平之仇深似海,林平之決不會隻殺一名青城弟子,就此罷手,定然又會再來尋仇。


    恒山派眾人便是要看林平之如何使劍,如何來殺戮他青城派的人眾。


    任何學武之人,一知有奇特的武功,定欲一睹為快,恒山派人人使劍,自不肯放過這大好機會。隻是他們跟定了青城派,倒似青城派已成待宰的羔羊,隻看屠夫如何操刀一割,世上欺人之甚,豈有更逾於此?他心下大怒,便欲反唇相譏,話到口邊,終於強行忍住,鼻孔中哼了一聲,心道:“這姓林的小子隻不過忽使怪招,卑鄙偷襲,兩次都攻了我一個措手不及,難道他還有甚麽真實本領?否則的話,他又怎麽不敢跟我正大光明的動手較量?好,你們跟定了,叫你們看得清楚,瞧道爺怎地一劍一劍,將這小畜生斬成肉醬。”


    他轉過身來,回到涼棚中坐定,拿起茶壺來斟茶,隻聽得嗒嗒嗒之聲不絕,卻是右手發抖,茶壺蓋震動作聲。適才林平之在他跟前,他鎮定如恒,慢慢將一杯茶呷幹,渾沒將大敵當前當一回事,可是此刻心中不住說:“為甚麽手發抖?為甚麽手發抖?”勉力運氣寧定,茶壺蓋總是不住的發響。他門下弟子隻道是師父氣得厲害,其實餘滄海內心深處,卻知自己實在是害怕之極,林平之這一劍倘若刺向自己,決計抵擋不了。


    餘滄海喝了一杯茶後,心神始終不能寧定,吩咐眾弟子將死去的弟子抬了,到鎮外荒地掩埋,餘人便在這涼棚中宿歇。鎮上居民遠遠望見這一夥人鬥毆殺人,早已嚇得家家閉門,誰敢過來瞧上一眼?


    恒山派一行散在店鋪與人家的屋簷下。盈盈獨自坐在一輛騾車之中,與令狐衝的騾車離得遠遠的。雖然她與令狐衝的戀情早已天下知聞,但她靦腆之情,竟不稍減。恒山女弟子替令狐衝敷傷換藥,她正眼也不去瞧。鄭萼、秦絹等知她心意,不斷將令狐衝傷勢情形說給她聽,盈盈隻微微點頭,不置一辭。


    令狐衝細思林平之這一招劍法,劍招本身並沒甚麽特異,隻是出手實在太過突兀,事先絕無半分征兆,這一招不論向誰攻出,就算是絕頂高手,隻怕也難以招架。當日在黑木崖上圍攻東方不敗,他手中隻持一枚繡花針,可是四大高手竟然無法與之相抗,此刻細想,並非由於東方不敗內功奇高,也不是由於招數極巧,隻是他行動如電,攻守進退,全然出於對手意料之外。林平之在封禪台旁製住餘滄海,適才出劍刺死青城弟子,武功路子便與東方不敗一模一樣,而嶽不群刺瞎左冷禪雙目,顯然也便是這一路功夫。辟邪劍法與東方不敗所學的《葵花寶典》係出同源,料來嶽不群與林平之所使的,自然便是“辟邪劍法”了。


    念及此處,不禁搖頭,喃喃道:“辟邪,辟邪!辟甚麽邪?這功夫本身便邪得緊。”心想:“當今之世,能對付得這門劍法的,恐怕隻有風太師叔。我傷愈之後,須得再上華山,去向風太師叔請教,求他老人家指點破解之法。風太師叔說過不見華山派的人,我此刻可已不是華山派了。”又想:“東方不敗已死。嶽不群是我師父,林平之是我師弟,他二人決計不會用這劍法來對付我,然則又何必去鑽研破解這路劍法的法門?”突然間想起一事,猛地坐起身來,一動之下,騾車一震,傷口登時奇痛,忍不住哼了一聲。


    秦絹站在車旁,忙問:“要喝茶嗎?”令狐衝道:“不要。小師妹,請你去請任姑娘過來。”秦絹答應了。


    過了一會,盈盈隨著秦絹過來,淡淡問道:“甚麽事?”令狐衝道:“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爹爹曾說,你教中那部《葵花寶典》,是他傳給東方不敗的。當時我總道《葵花寶典》上所載的功夫,一定不及你爹爹自己修習的神功,可是……”盈盈道:“可是我爹爹的武功,後來卻顯然不及東方不敗,是不是?”令狐衝道:“正是。這其中的緣由,我可不明白了。”學武之人見到武學奇書,決無自己不學而傳給旁人之理,就算是父子、夫妻、師徒、兄弟、至親至愛之人,也不過是共同修習。舍己為人,那可大悖常情。


    盈盈道:“這事我也問過爹爹。他說:第一,這部寶典上的武功是學不得的,學了大大有害。第二,他也不知寶典上的武功學成之後,竟有如此厲害。”令狐衝道:“學不得的?那為甚麽?”盈盈臉上一紅,道:“為甚麽學不得,我哪裏知道?”


    頓了一頓,又道:“東方不敗如此下場,有甚麽好?”


    令狐衝“嗯”了一聲,內心隱隱覺得,師父似乎正在走上東方不敗的路子。他這次擊敗左冷禪,奪到五嶽派掌門人之位,令狐衝殊無絲毫喜歡之情。“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黑木崖上所見情景、所聞諛辭,在他心中,似乎漸漸要與嶽不群連在一起了。


    盈盈低聲道:“你靜靜的養傷,別胡思亂想,我去睡了。”令狐衝道:“是。”掀開車帷,隻見月光如水,映在盈盈臉上,突然之間,心下隻覺十分的對她不起。盈盈慢慢轉過身去,忽道:“你那林師弟,穿的衣衫好花。”說了這句話,走向自己騾車。


    令狐衝微覺奇怪:“她說林師弟穿的衣衫好花,那是甚麽意思?林師弟剛做新郎,穿的是新婚時的衣飾,那也沒甚麽希奇。這女孩子,不注意人家的劍法,卻去留神人家的衣衫,真是有趣。”他一閉眼,腦海中出現的隻是林平之那一劍刺出時的閃光,到底林平之穿的是甚麽花式的衣衫,可半點也想不起來。


    睡到中夜,遠遠聽得馬蹄聲響,兩乘馬自西奔來,令狐衝坐起身來,掀開車帷,但見恒山弟子和青城人眾一個個都醒了轉來。恒山眾弟子立即七個一群,結成了劍陣,站定方位,凝立不動。青城人眾有的衝向路口,有的背靠土牆,遠不若恒山弟子的鎮定。


    大路上兩乘馬急奔而至,月光下望得明白,正是林平之夫婦。林平之叫道:“餘滄海,你為了想偷學我林家的辟邪劍法,害死了我父母。現下我一招一招的使給你看,可要瞧仔細了。”他將馬一勒,飛身下馬,長劍負在背上,快步向青城人眾走來。


    令狐衝一定神,見他穿的是一件翠綠衫子,袍角和衣袖上都繡了深黃色的花朵,金線滾邊,腰中係著一條金帶,走動時閃閃生光,果然是十分的華麗燦爛,心想:“林師弟本來十分樸素,一做新郎,登時大不相同了。那也難怪,少年得意,娶得這樣的媳婦,自是興高采烈,要盡情的打扮一番。”昨晚在封禪台側,林平之空手襲擊餘滄海,正是這麽一副模樣,此時青城派豈容他故技重施?餘滄海一聲呼喝,便有四名弟子挺劍直上,兩把劍分刺他左胸右胸,兩把劍分自左右橫掃,斬其雙腿。


    桃穀六仙看得心驚,忍不住呼叫。三個人叫道:“小子,小心!”另外三個叫道:“小心,小子!”


    林平之右手伸出,在兩名青城弟子手腕上迅速無比的一按,跟著手臂回轉,在斬他下盤的兩名青城弟子手肘上一推,隻聽得四聲慘呼,兩人倒了下來。這兩人本以長劍刺他胸膛,但給他在手腕上一按,長劍回轉,竟插入了自己小腹。林平之叫道:“辟邪劍法,第二招和第三招!看清楚了罷?”轉身上鞍,縱馬而去。


    青城人眾驚得呆了,竟沒上前追趕。看另外兩名弟子時,隻見一人的長劍自下而上的刺入了對方胸膛,另一人也是如此。這二人均已氣絕,但右手仍然緊握劍柄,是以二人相互連住,仍直立不倒。


    林平之這麽一按一推,令狐衝看得分明,又是驚駭,又是佩服,心道:“高明之極,這確是劍法,不是擒拿。隻不過他手中沒有持劍而已。”


    月光映照之下,餘滄海矮矮的人形站在四具屍體之旁,呆呆出神。青城群弟子圍在他的身周,離得遠遠的,誰都不敢說話。


    隔了良久,令狐衝從車中望出去,見餘滄海仍是站立不動,他的影子卻漸漸拉得長了,這情景說不盡的詭異。有些青城弟子已走了開去,有些坐了下來,餘滄海仍是僵了一般。令狐衝心中突然生起一陣憐憫之意,這青城派的一代宗匠給人製得一籌莫展,束手待斃,不自禁的代他難過。


    睡意漸濃,便合上了眼,睡夢中忽覺騾車馳動,跟著聽得吆喝之聲,原來已然天明,眾人啟行上道。他從車帷邊望出去,筆直的大道上,青城派師徒有的乘馬,有的步行,瞧著他們零零落落的背影,隻覺說不出的淒涼,便如是一群待宰的牛羊,自行走入屠場一般。他想:“這群人都知林平之定會再來,也都知道決計無法與之相抗,倘若分散逃去,青城一派就此毀了。難道林平之找上青城山去,鬆風觀中竟然無人出來應接?”


    中午時分,到了一處大鎮甸上,青城人眾在酒樓中吃喝,恒山派群徒便在對麵的飯館打尖。隔街望見青城師徒大塊肉大碗酒的大吃大喝,群尼都是默不作聲。各人知道,這些人命在旦夕,多吃得一頓便是一頓。


    行到未牌時分,來到一條江邊,隻聽得馬蹄聲響,林平之夫婦又縱馬馳來。儀和一聲口哨,恒山人眾都停了下來。其時紅日當空,兩騎馬沿江奔至。馳到近處,嶽靈珊先勒定了馬,林平之繼續前行。餘滄海一揮手,眾弟子一齊轉身,沿江南奔。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餘矮子,你逃到哪裏去?”縱馬衝來。


    餘滄海猛地回身一劍,劍光如虹,向林平之臉上刺去。這一劍勢道竟如此厲害,林平之似乎吃了一驚,急忙拔劍擋架。青城群弟子紛紛圍上。餘滄海一劍緊似一劍,忽而竄高,忽而伏低,這個六十左右的老者,此刻矯健猶勝少年,手上劍招全采攻勢。八名青城弟子長劍揮舞,圍繞在林平之馬前馬後,卻不向馬匹身上砍斬。


    令狐衝看得幾招,便明白了餘滄海的用意。林平之劍法的長處,在於變化莫測,迅若雷電,他騎在馬上,這長處便大大打了個折扣,如要驟然進攻,隻能身子前探,胯下的坐騎可不能像他一般趨退若神,令人無法捉摸。八名青城弟子結成劍網,圍在馬匹周圍,旨在迫得林平之不能下馬。令狐衝心想:“青城掌門果非凡庸之輩,這法子極是厲害。”林平之劍法變幻,甚是奇妙,但既身在馬上,餘滄海便盡自抵敵得住,令狐衝又看了數招,目光便射向遠處的嶽靈珊,突然間全身一震,大吃一驚。


    隻見六名青城弟子已圍住了她,將她慢慢擠向江邊。跟著她所乘馬匹肚腹中劍,長聲悲嘶,跳將起來,將她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嶽靈珊身子一側,架開削來的兩劍,站起身來。六名青城弟子奮力進攻,猶如拚命一般,令狐衝認得有侯人英和洪人雄兩人在內。侯人英左手使劍,仍極悍勇。嶽靈珊雖學過思過崖後洞石壁上所刻的五派劍法,青城派劍法卻沒學過。


    石壁上的劍招對她而言,都是太過高明,她其實並未真正學會,隻是經父親指點後,略得形似而已。在封禪台側以泰山劍法對付泰山派好手,以衡山劍法對付衡山派掌門,令對方大吃一驚,頗具先聲奪人的鎮懾之勢,但以之對付青城弟子,卻無此效。


    令狐衝隻看得數招,便知嶽靈珊無法抵擋,正焦急間,忽聽得“啊”的一聲長叫,一名青城弟子的左臂被嶽靈珊以一招衡山劍法的巧招削斷。令狐衝心中一喜,隻盼這六名弟子就此嚇退,豈知其餘五人固沒退開半步,連那斷了左臂之人,也如發狂般撲上。嶽靈珊見他全身浴血,神色可怖,嚇得連退數步,一腳踏空,摔在江邊的碎石灘上。


    令狐衝驚呼一聲,叫道:“不要臉,不要臉!”忽聽盈盈說道:“那日咱們對付東方不敗,也就是這個打法。”不知在甚麽時候,她已到了身邊。令狐衝心想不錯,那日黑木崖之戰,己方四人已然敗定,幸虧盈盈轉而進攻楊蓮亭,分散了東方不敗的心神,才致他死命。


    此刻餘滄海所使的正便是這個計策,他們如何擊斃東方不敗,餘滄海自然不知,隻是情急智生,想出來的法子竟然不謀而合。料想林平之見到愛妻遇險,定然分心,自當回身去救,不料他全力和餘滄海相鬥,竟然全不理會妻子身處奇險。


    嶽靈珊摔倒後便即躍起,長劍急舞。六名青城弟子知道青城一派的存亡,自己的生死,決於是否能在這一役中殺了對手,都不顧性命的進逼。那斷臂之人已拋去長劍,著地打滾,右臂向嶽靈珊小腿攬去。嶽靈珊大驚,叫道:“平弟,平弟,快來助我!”


    林平之朗聲道:“餘矮子要瞧辟邪劍法,讓他瞧個明白,死了也好閉眼!”奇招迭出,隻壓得餘滄海透不過氣來。他辟邪劍法的招式,餘滄海早已詳加鑽研,盡數了然於胸,可是這些並無多大奇處的招式之中,突然間會多了若幹奇妙之極的變化,更以猶如雷轟電閃般的手法使出,隻逼得餘滄海怒吼連連,越來越是狼狽。餘滄海知道對手內力遠不如己,不住以劍刃擊向林平之的長劍,隻盼將之震落脫手,但始終碰它不著。


    令狐衝大怒,喝道:“你……你……你……”他本來還道林平之給餘滄海纏住了,分不出手來相救妻子,聽他這麽說,竟是沒將嶽靈珊的安危放在心上,所重視的隻是要將餘滄海戲弄個夠。這時陽光猛烈,遠遠望見林平之嘴角微斜,臉上露出又是興奮又是痛恨的神色,想見他心中充滿了複仇的快意。若說像貓兒捉到了老鼠,要先殘酷折磨,再行咬死,貓兒對老鼠卻決無這般痛恨和惡毒。


    嶽靈珊又叫:“平弟,平弟,快來!”聲嘶力竭,已然緊急萬狀。林平之道:“這就來啦,你再支持一會兒,我得把辟邪劍法使全了,好讓他看個明白。餘矮子跟我們原沒怨仇,一切都是為了這‘辟邪劍法’,總得讓他把這套劍法有頭有尾的看個分明,你說是不是?”


    他慢條斯理的說話,顯然不是說給妻子聽,而是在對餘滄海說,還怕對方不明白,又加了一句:“餘矮子,你說是不是?”他身法美妙,一劍一指,極盡優雅,神態之中,竟大有華山派女弟子所學“玉女劍十九式”的風姿,隻是帶著三分陰森森的邪氣。


    令狐衝原想觀看他辟邪劍法的招式,此刻他向餘滄海展示全貌,正是再好不過的機會。


    但他掛念嶽靈珊的安危,就算料定日後林平之定會以這路劍招來殺他,也決無餘裕去細看一招,耳聽得嶽靈珊連聲急叫,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儀和師姊,儀清師姊,你們快去救嶽姑娘。她……她抵擋不住了。”


    儀和道:“我們說過兩不相助,隻怕不便出手。”


    武林中人最講究“信義”二字。有些旁門左道的人物,盡管無惡不作,但一言既出,卻也是決無反悔,倘若食言而肥,在江湖上頗為人所不齒。連田伯光這等采花大盜,也得信守諾言。令狐衝聽儀和這麽說,知道確是實情,前晚在封禪台之側,她們就已向餘滄海說得明白,決不插手,如果此刻有人上前相救嶽靈珊,那確是大大損及恒山一派的令譽,不由得心中大急,說道:“這……這……”叫道:“不戒大師呢?田伯光呢?”


    秦絹道:“他二人昨天便跟桃穀六仙一起走了,說道瞧著餘矮子的模樣太也氣悶,要去喝酒。再說,他們八個也都是恒山派的……”


    盈盈突然縱身而出,奔到江邊,腰間一探,手中已多了兩柄短劍,朗聲說道:“你們瞧清楚了,我是日月神教任教主之女,任盈盈便是,可不是恒山派的。你們六個大男人,合手欺侮一個女流之輩,教人看不過去。任姑娘路見不平,這樁事得管上一管。”


    令狐衝見盈盈出手,不禁大喜,籲了一口長氣,隻覺傷口劇痛,坐倒車中。


    青城六弟子對盈盈之來,竟全不理睬,仍拚命向嶽靈珊進攻。嶽靈珊退得幾步,噗的一聲,左足踩入了江水之中。她不識水性,一足入水,心中登時慌了,劍法更是散亂。便在此時,隻覺左肩一痛,被敵人刺了一劍。那斷臂人乘勢撲上,伸右臂攬住了她右腿。嶽靈珊長劍砍下,中其背心,那斷臂人張嘴往她腿上狠命咬落。嶽靈珊眼前一黑,心想:“我就這麽死了?”遙見林平之斜斜刺出一劍,左手捏著劍訣,在半空中劃個弧形,姿式俊雅,正自好整以暇的賣弄劍法。她心頭一陣氣苦,險些暈去,突然間眼前兩把長劍飛起,跟著撲通、撲通聲響,兩名青城弟子摔入了江中。嶽靈珊意亂神迷,摔倒在地。


    盈盈舞動短劍,十餘招間,餘下五名青城弟子盡皆受傷,兵刃脫手,隻得退開。盈盈將那垂死的獨臂人踢開,將嶽靈珊拉起,隻見她下半身浸入江中,裙子盡濕,衣裳上濺滿了鮮血,當下扶著她走上江岸。


    隻聽得林平之叫道:“我林家的辟邪劍法,你們都看清楚了嗎?”劍光閃處,圍在他馬旁的一名青城弟子眉心中劍。他哈哈大笑,叫道:“方人智,你這惡賊,如此死法,可便宜了你!”他一提韁繩,坐騎從正在倒下去的方人智身上躍過,馳了出來。


    餘滄海筋疲力竭,哪敢追趕?


    林平之勒馬四顧,突然叫道:“你是賈人達!”縱馬向前。賈人達本就遠遠縮在一旁,見他追來,大叫一聲,轉身狂奔。林平之卻也並不急趕,縱馬緩緩追上,長劍挺出,刺中他右腿。賈人達撲地摔倒。林平之一提韁繩,馬蹄便往他身上踏去。賈人達長聲慘呼,一時卻不得便死。林平之大笑聲中,拉轉馬頭,又縱馬往他身上踐踏,來回數次,賈人達終於寂無聲息。


    林平之更不再向青城派眾人多瞧一眼,縱馬馳到嶽靈珊和盈盈的身邊,向妻子道:“上馬!”


    嶽靈珊向他怒目而視,過了一會,咬牙說道:“你自己去好了。”林平之問道:“你呢?”嶽靈珊道:“你管我幹甚麽?”林平之向恒山派群弟子瞧了一眼,冷笑一聲,雙腿一挾,縱馬絕塵而去。


    盈盈決計料想不到,林平之對他新婚妻子竟會如此絕情,不禁愕然,說道:“林夫人,你到我車中歇歇。”嶽靈珊淚水盈眶,竭力忍住不讓眼淚流下,鳴咽道:“我……我不去。


    你……你為甚麽要救我?”盈盈道:“不是我救你,是你大師哥令狐衝要救你。”嶽靈珊心中一酸,再也忍耐不住,眼淚湧出,說道:“你……請你借我一匹馬。”盈盈道:“好。”


    轉身去牽了一匹馬過來。嶽靈珊道:“多謝,你……你……”躍上馬背,勒馬轉向東行,和林平之所去方向相反,似是回向嵩山。餘滄海見她馳過,頗覺詫異,但也沒加理會,心想:


    “過了一夜,這姓林的小畜生又會來殺我們幾人,要將我眾弟子一個個都殺了,叫我孤零零的一人,然後再向我下手。”令狐衝不忍看餘滄海這等失魂落魄的模樣,說道:“走罷!”


    趕車的應道:“是!”一聲吆喝,鞭子在半空中虛擊一記,拍的一響,騾子拖動車子,向前行去。令狐衝“咦”的一聲。他見嶽靈珊向東回轉,心中自然而然的想隨她而去,不料騾車卻向西行。他心中一沉,卻不能吩咐騾車折向東行,掀開車帷向後望去,早已瞧不見她的背影,心頭沉重:“她身上受傷,孤身獨行,無人照料,那便如何是好?”忽聽得秦絹說道:


    “她回去嵩山,到她父母身邊,甚是平安,你不用擔心。”令狐衝心下一寬,道:“是。”


    心想:“秦師妹心細得很,猜到了我的心思。”


    次日中午,一行人在一家小飯店中打尖。這飯店其實算不上是甚麽店,隻是大道旁的幾間草棚,放上幾張板桌,供過往行人喝茶買飯。


    恒山派人眾湧到,飯店中便沒這許多米,好在眾人帶得有米,連鍋子碗筷等等也一應俱備,當下便在草棚旁埋鍋造飯。令狐衝在車中坐得久了,甚是氣悶,在恒山派金創藥內服外敷之下,傷勢已好了許多,鄭萼與秦絹二人攜扶著他,下車來在草棚中坐著休息。


    他眼望東邊,心想:“不知小師妹會不會來?”


    隻見大道上塵土飛揚,一群人從東而至,正是餘滄海等一行。青城派人眾來到草棚外,也即下馬做飯打尖。餘滄海獨自坐在一張板桌之旁,一言不發,呆呆出神。顯然他自知命運已然注定,對恒山派眾人也不回避忌憚,當真是除死無大事,不論恒山派眾人瞧見他如何死法,都沒甚麽相幹。過不多久,西首馬蹄聲響,一騎馬緩緩行來,馬上乘客錦衣華服,正是林平之。他在草棚外勒定了馬,見青城派眾人對他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各人自顧煮飯的煮飯,喝茶的喝茶。這情形倒大出他意料之外,當下哈哈一笑,說道:“你們不動手,我一樣的要殺人。”躍下馬來,在馬臀上一拍,那馬踱了開去,自去吃草。他見草棚中尚有兩張空著的板桌,便去一張桌旁坐下。


    他一進草棚,令狐衝便聞到一股濃烈的香氣,但見林平之的服色考究之極,顯是衣衫上都熏了香,帽子上綴著一塊翠玉,手上戴了隻紅寶石戒指,每隻鞋頭上都縫著兩枚珍珠,直是家財萬貫的豪富公子打扮,哪裏像是個武林人物?


    令狐衝心想:“他家裏本來開福威鏢局,原是個極有錢的富家公子。在江湖上吃了幾年苦,現下學成了本事,那是要好好享用一番了。”隻見他從懷中取出一塊雪白的綢帕,輕輕抹了抹臉。他相貌俊美,這幾下取帕、抹臉、抖衣,簡直便如是戲台上的花旦。林平之坐定後,淡淡的道:“令狐兄,你好!”


    令狐衝點了點頭,道:“你好!”林平之側過頭去,見一名青城弟子捧了一壺熱茶上來,給餘滄海斟茶,說道:“你叫於人豪,是不是?當年到我家來殺人,便有你的份兒。你便化成了灰,我也認得。”於人豪將茶壺往桌上重重一放,倏地回身,手按劍柄,退後兩步,說道:“老子正是於人豪,你待怎地?”他說話聲音雖粗,卻是語音發顫,臉色鐵青。


    林平之微微一笑,道:“英雄豪傑,青城四秀!你排第三,可沒半點豪傑的氣概,可笑啊可笑。”


    “英雄豪傑,青城四秀”,是青城派武功最強的四名弟子,侯人英、洪人雄、於人豪、羅人傑。其中羅人傑已在湘南醉仙樓頭為令狐衝所殺,其餘三人都在眼前。林平之又冷笑一聲,說道:“那位令狐兄曾道:‘狗熊野豬,青城四獸’,他將你們比作野獸,那還是看得起你們了。依我看來,哼哼,隻怕連禽獸也不如。”


    於人豪又怕又氣,臉色更加青了,手按劍柄,這把劍卻始終沒拔將出來。


    便在此時,東首傳來馬蹄聲響,兩騎馬快奔而至,來到草棚前,前麵一人勒住了馬。眾人回頭一看,有的人“咦”的一聲,叫了出來。前麵馬上坐的是個身材肥矮的駝子,正是外號“塞北明駝”的木高峰。後麵一匹馬上所乘的卻是嶽靈珊。


    令狐衝一見到嶽靈珊,胸口一熱,心中大喜,卻見嶽靈珊雙手被縛背後,坐騎的韁繩也是牽在木高峰手中,顯是被他擒住了,忍不住便要發作,轉念又想:“她丈夫便在這裏,何必要我外人強行出頭?倘若她丈夫不理,那時再設法相救不遲。”


    林平之見到木高峰到來,當真如同天上掉下無數寶貝來一般,喜悅不勝,尋思:“害死我爹爹媽媽的,也有這駝子在內,不料陰差陽錯,今日他竟會自己送將上來,真叫做老天爺有眼。”


    木高峰卻不識得林平之。那日在衡山劉正風家中,二人雖曾相見,但林平之裝作了個駝子,臉上帖滿了膏藥,與此刻這樣一個玉樹臨風般的美少年,自是渾不相同,後來雖知他是假裝駝子,卻也沒見過他真麵目。木高峰轉頭向嶽靈珊道:“難得有許多朋友在此,咱們走罷。”他見到青城和恒山兩派人眾,心下頗為忌憚,料想有人會出手相救嶽靈珊,不如及早遠離的為是。他一聲吆喝,縱馬便行。


    早一日嶽靈珊受傷獨行,想回到嵩山爹娘身畔,但行不多時,便遇上了木高峰。木高峰心眼兒極窄,那日與嶽不群較量內功不勝,後來林震南夫婦又被他救了去,心下引為奇恥大辱,後來聽得林震南的兒子林平之投入華山門下,又娶嶽不群之女為妻,料想這部《辟邪劍譜》自然也帶入了華山門下,更是氣惱萬分。五嶽派開宗立派,他也得到了消息,隻是五嶽劍派中人素來瞧他不起,左冷禪也沒給他請柬。他心中氣不過,伏在嵩山左近,隻待五嶽派門人下山,若是成群結隊,有長輩同行,他便不露麵,隻要有人落了單,他便要暗中料理幾個,以泄心中之憤。但見群雄紛紛下山,都是數十人、數百人同行,欲待下手,不得其便,好容易見到嶽靈珊單騎奔來,當即上前截住。


    嶽靈珊武功本就不及木高峰,加之身上受傷,木高峰又是忽施偷襲,占了先機,終於被他所擒。木高峰聽她口出恫嚇之言,說是嶽不群的女兒,更是心花怒放,當下想定主意,要將她藏在一個隱秘之所,再要嶽不群用《辟邪劍譜》來換人。一路上縱馬急行,不料卻撞見了青城、恒山兩派人眾。嶽靈珊心想:“此刻若教他將我帶走了,哪裏還有人來救我?”顧不得肩頭傷勢,斜身從馬背上摔了下來。木高峰喝道:“怎麽啦?”躍下馬來,俯身往嶽靈珊背上抓去。


    令狐衝心想林平之決不能眼睜睜的瞧著妻子為人所辱,定會出手相救,哪知林平之全不理會,從左手衣袖中取出一柄泥金柄折扇,輕輕揮動,一個翡翠扇墜不住晃動。其時三月天時,北方冰雪初銷,哪裏用得著扇子?他這麽裝模作樣,顯然隻不過故示閑暇。


    木高峰抓著嶽靈珊背心,說道:“小心摔著了。”手臂一舉,將她放上馬鞍,自己躍上馬背,又欲縱馬而行。


    林平之說道:“姓木的,這裏有人說道,你的武功甚是稀鬆平常,你以為如何?”


    木高峰一怔,眼見林平之獨坐一桌,既不似青城派的,也不似是恒山派的,一時摸不清他的來路,便問:“你是誰?”林平之微笑道:“你問我幹甚麽?說你武功稀鬆平常的,又不是我。”木高峰道:“是誰說的?”林平之拍的一聲,扇子合了攏來,向餘滄海一指,道:“便是這位青城派的餘觀主。他最近看到了一路精妙劍術,乃是天下劍法之最,好像叫作辟邪劍法。”


    木高峰一聽到“辟邪劍法”四字,精神登時大振,斜眼向餘滄海瞧去,隻見他手中捏著茶杯,呆呆出神,對林平之的話似是聽而不聞,便道:“餘觀主,恭喜你見到了辟邪劍法,這可不假罷?”


    餘滄海道:“不假!在下確是從頭至尾、一招一式都見到了。”


    木高峰又驚又喜,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坐到餘滄海的桌畔,說道:“聽說這劍譜給華山派的嶽不群得了去,你又怎地見到了?”餘滄海道:“我沒見到劍譜,隻見到有人使這路劍法。”木高峰道:“哦,原來如此。辟邪劍法有真有假,福州福威鏢局的後人,就學得了一套他媽的辟邪劍法,使出來可教人笑掉了牙齒。你所見到的,想必是真的了?”餘滄海道:


    “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使這路劍之人,便是福州福威鏢局的後人。”木高峰哈哈大笑,說道:“枉為你是一派宗主,連劍法的真假也分不出。福威鏢局的那個林震南,不就是死在你手下的嗎?”餘滄海道:“辟邪劍法的真假,我確然分不出。你木大俠見識高明,定然分得出了。”


    木高峰素知這矮道人武功見識,俱是武林中第一流的人才,忽然說這等話,定是別有深意,他嘿嘿嘿的幹笑數聲,環顧四周,隻見每個人都在瞧著他,神色甚是古怪,倒似自己說錯了極要緊的話一般,便道:“倘若給我見到,好歹總分辨得出。”


    餘滄海道:“木大俠要看,那也不難。眼前便有人會使這路劍法。”木高峰心中一凜,眼光又向眾人一掃,見到林平之神情最是滿不在乎,問道:“是這少年會使嗎?”餘滄海道:“佩服,佩服!木大俠果然眼光高明,一眼便瞧了出來。”木高峰上上下下的打量林平之,見他服飾華麗,便如是個家財豪富的公子哥兒,心想:“餘矮子這麽說,定有陰謀詭計要對付我。對方人多,好漢不吃眼前虧,不用跟他們糾纏,及早動身的為是,隻要嶽不群的女兒在我手中,不怕他不拿劍譜來贖。”當即打個哈哈,說道:“餘矮子,多日不見,你還是這麽愛開玩笑。駝子今日有事,恕不奉陪了。辟邪劍法也好,降魔劍法也好,駝子從來就沒放在心上,再見了。”這句話一說完,身子彈起,已落上馬背,身法敏捷之極。


    便在這時,眾人隻覺眼前一花,似乎見到林平之躍了出去,攔在木高峰的馬前,但隨即又見他折扇輕搖,坐在板桌之旁,卻似從未離座。眾人正詫異間,木高峰一聲吆喝,催馬便行。但令狐衝、盈盈、餘滄海這等高手,卻清清楚楚見到林平之曾伸手向木高峰的坐騎點了兩下,定是做了手腳。果然那馬奔出幾步,驀地一頭撞在草棚的柱上。這一撞力道極大,半邊草棚登時塌了下來。餘滄海一躍而起,縱出棚外。令狐衝與林平之等人頭上都落滿了麥杆茅草。鄭萼伸手替令狐衝撥開頭上柴草。林平之卻毫不理會,目不轉睛的瞪視著木高峰。


    木高峰微一遲疑,縱下馬背,放開了韁繩。那馬衝出幾步,又是一頭撞在一株大樹上,一聲長嘶,倒在地下,頭上滿是鮮血。這馬的行動如此怪異,顯是雙眼盲了,自是林平之適才以快速無倫的手法刺瞎了馬眼。


    林平之用折扇慢慢撥開自己左肩上的茅草,說道:“盲人騎瞎馬,可危險得緊哪!”


    木高峰哈哈一笑,說道:“你這小子囂張狂妄,果然有兩下子。餘矮子說你會使辟邪劍法,不妨便使給老爺瞧瞧。”林平之道:“不錯,我確是要使給你看。你為了想看我家的辟邪劍法,害死了我爹爹媽媽,罪惡之深,與餘滄海也不相上下。”木高峰大吃一驚,沒想到眼前這公子哥兒便是林震南的兒子,暗自盤算:“他膽敢如此向我挑戰,當然是有恃無恐。


    他五嶽劍派已聯成一派,這些恒山派的尼姑,自然都是他的幫手了。”心念一動,回手便向嶽靈珊抓去,心想:“敵眾我寡,這小娘兒原來是他老婆,挾製了她,這小子還不服服貼貼嗎?”


    突然背後風聲微動,一劍劈到。木高峰斜身閃開,卻見這一劍竟是嶽靈珊所劈。原來盈盈已割斷了縛在她手上的繩索,解開了她身上被封的穴道,再將一柄長劍遞在她手中。嶽靈珊一劍將木高峰逼開,隻覺傷口劇痛,穴道被封了這麽久,四肢酸麻,心下雖怒,卻也不再追擊。


    林平之冷笑道:“枉為你也是成名多年的武林人物,竟如此無恥。你若想活命,爬在地下向爺爺磕三個響頭,叫三聲‘爺爺’,我便讓你多活一年。一年之後,再來找你如何?”


    木高峰仰天打個哈哈,說道:“你這小子,那日在衡山劉正風家中,扮成了駝子,向我磕頭,大叫‘爺爺’,拚命要爺爺收你為徒。爺爺不肯,你才投入了嶽老兒的門下,騙到了一個老婆,是不是呢?”


    林平之不答,目光中滿是怒火,臉上卻又大有興奮之色,折扇一攏,交於左手,右手撩起袍角,跨出草棚,直向木高峰走去。熏風過處,人人聞到一陣香氣。


    忽聽得啊啊兩聲響,青城派中於人豪、吉人通臉色大變,胸口鮮血狂湧,倒了下去。旁人都不禁驚叫出聲,明明眼見他要出手對付木高峰,不知如何,竟會拔劍刺死了於吉二人。


    他拔劍殺人之後,立即還劍入鞘,除了令狐衝等幾個高手之外,但覺寒光一閃,就沒瞧清楚他如何拔劍,更不用說見他如何揮劍殺人了。


    令狐衝心頭閃過一個念頭:“我初遇田伯光的快刀之時,也是難以抵擋,待得學了獨孤九劍,他的快刀在我眼中便已殊不足道。然而林平之這快劍,田伯光隻消遇上了,隻怕擋不了他三劍。我呢?我能擋得了幾劍?”霎時之間,手掌中全是汗水。


    木高峰在腰間一掏,抽出一柄劍。他這把劍的模樣可奇特得緊,變成一個弧形,人駝劍亦駝,乃是一柄駝劍。林平之微微冷笑,一步步向他走去。突然間木高峰大吼一聲,有如狼嗥,身子撲前,駝劍劃了個弧形,向林平之脅下勾到。林平之長劍出鞘,反刺他前胸。這一劍後發先至,既狠且準,木高峰又是一聲大吼,身子彈了出去,隻見他胸前棉襖破了一道大縫,露出胸膛上的一叢黑毛。林平之這一劍隻須再遞前兩寸,木高峰便是破胸開膛之禍。眾人“哦”的一聲,無不駭然。


    木高峰這一招死裏逃生,可是這人凶悍之極,竟無絲毫畏懼之意,吼聲連連,連人和劍的向林平之撲去。


    林平之連刺兩劍,當當兩聲,都給駝劍擋開。林平之一聲冷笑,出招越來越快。木高峰竄高伏低,一柄駝劍使得便如是一個劍光組成的鋼罩,將身子罩在其內。林平之長劍刺入,和他駝劍相觸,手臂便一陣酸麻,顯然對方內力比自己強得太多,稍有不慎,長劍還會給他震飛。這麽一來,出招時便不敢托大,看準了他空隙再以快劍進襲。木高峰隻是自行使劍,一柄駝劍運轉得風雨不透,竟然不露絲毫空隙。林平之劍法雖高,一時卻也奈何他不得。但如此打法,林平之畢竟是立於不敗之地,縱然無法傷得對方,木高峰可並無還手的餘地。各高手都看了出來,隻須木高峰一有還擊之意,劍網便會露出空隙,林平之快劍一擊之下,他絕無抵擋之能。這般運劍如飛,最耗內力,每一招都是用盡全力,方能使後一招與前一招如水流不斷,前力與後力相續。可是不論內力如何深厚,終不能永耗不竭。


    在那駝劍所交織的劍網之中,木高峰吼聲不絕,忽高忽低,吼聲和劍招相互配合,神威凜凜。林平之幾次想要破網直入,總是給駝劍擋了出來。


    餘滄海觀看良久,忽見劍網的圈子縮小了半尺,顯然木高峰的內力漸有不繼。他一聲清嘯,提劍而上,刷刷刷急攻三劍,盡是指向林平之背心要害。林平之回劍擋架。木高峰駝劍揮出,疾削林平之的下盤。按理說,餘滄海與木高峰兩個成名前輩,合力夾擊一個少年,實是大失麵子。但恒山派眾人一路看到林平之戕殺青城弟子,下手狠辣,絕不容情,餘滄海非他敵手,這時眼見二大高手合力而攻,均不以為奇,反覺是十分自然之事。木餘二人若不聯手,如何抵擋得了林平之勢若閃電的快劍?


    既得餘滄海聯手,木高峰劍招便變,有攻有守。三人堪堪又拆了二十餘招,林平之左手一圈,倒轉扇柄,驀地刺出,扇子柄上突出一枝寸半長的尖針,刺在木高峰右腿“環跳穴”


    上。木高峰吃了一驚,駝劍急掠,隻覺左腿穴道上也是一麻。他不敢再動,狂舞駝劍護身,雙腿漸漸無力,不由自主的跪下來。


    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你這時候跪下磕頭,未免遲了!”說話之時,向餘滄海急攻三招。


    木高峰雙腿跪地,手中駝劍絲毫不緩,急砍急刺。他知已然輸定,每一招都是與敵人同歸於盡的拚命打法。初戰時他隻守不攻,此刻卻豁出了性命,變成隻攻不守。


    餘滄海知道時不我與,若不在數招之內勝得對手,木高峰一倒,自己孤掌難鳴,一柄劍使得有如狂風驟雨一般。突然間隻聽得林平之一聲長笑,他雙眼一黑,再也瞧不見甚麽,跟著雙肩一涼,兩條手臂離身飛出。


    隻聽得林平之狂笑叫道:“我不來殺你!讓你既無手臂,又無眼睛,一個人獨闖江湖。


    你的弟子、家人,我卻要殺得一個不留,教你在這世上隻有仇家,並無親人。”餘滄海隻覺斷臂處劇痛難當,心中卻十分明白:“他如此處置我,可比一劍殺了我殘忍萬倍。我這等活在世上,便是一個絲毫不會武功之人,也可任意淩辱折磨於我。”他辨明聲音,舉頭向林平之懷中撞去。


    林平之縱聲大笑,側身退開。他大仇得報,狂喜之餘,未免不夠謹慎,兩步退到了木高峰身邊。木高峰駝劍狂揮而來,林平之豎劍擋開,突然間雙腿一緊,已被木高峰牢牢抱住。


    林平之吃了一驚,眼見四下裏數十名青城弟子撲將上來,雙腿力掙,卻掙不脫木高峰手臂猶似鐵圈般的緊箍,當即挺劍向他背上駝峰直刺下去。波的一聲響,駝峰中一股黑水激射而出,腥臭難當。


    這一下變生不測,林平之雙足急登,欲待躍頭閃避,卻忘了雙腿已被木高峰抱住,登時滿臉都被臭水噴中,隻痛得大叫起來。這些臭水竟是劇毒之物。原來木高峰駝背之中,竟然暗藏毒水皮囊。林平之左手擋住了臉,閉著雙眼,揮劍在木高峰身上亂砍亂斬。


    這幾劍出手快極,木高峰絕無閃避餘裕,隻是牢牢抱住林平之的雙腿。便在這時,餘滄海憑著二人叫喊之聲,辨別方位,撲將上來,張嘴便咬,一口咬住林平之右頰,再也不放。


    三人纏成一團,都已神智迷糊。青城派弟子提劍紛向林平之身上斬去。


    令狐衝在車中看得分明,初時大為驚駭,待見林平之被纏,青城群弟子提劍上前,急叫:“盈盈,盈盈,你快救他。”盈盈縱身上前,短劍出手,當當當響聲不絕,將青城群弟子擋在數步之外。


    木高峰狂吼之聲漸歇,林平之兀自一劍一劍的往他背上插落。餘滄海全身是血,始終牢牢咬住了林平之的麵頰。過了好一會,林平之左手用力一推,將餘滄海推得飛了出去,他同時一聲慘呼,但見他右頰上血淋淋地,竟被餘滄海硬生生的咬下了一塊肉來。木高峰早已氣絕,卻仍緊緊抱住林平之的雙腿。林平之左手摸準了他手臂的所在,提劍一劃,割斷了他兩條手臂,這才得脫糾纏。盈盈見到他神色可怖,不由自主的倒退了幾步。


    青城弟子紛紛擁到師父身旁施救,也不再來理會這個強仇大敵了。


    忽聽得青城群弟子哭叫:“師父,師父!”“師父死了,師父死了!”眾人抬了餘滄海的屍身,遠遠逃開,唯恐林平之再來追殺。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我報了仇啦,我報了仇啦!”恒山派眾弟子見到這驚心動魄的變故,無不駭然失色。


    嶽靈珊慢慢走到林平之的身畔,說道:“平弟,恭喜你報了大仇。”林平之仍是狂笑不已,大叫:“我報了仇啦,我報了仇啦。”嶽靈珊見他緊閉著雙目,道:“你眼睛怎樣了?那些毒水得洗一洗。”林平之一呆,身子一晃,險些摔倒。嶽靈珊伸手托在他腋下,扶著他一步一拐的走入草棚,端了一盤清水,從他頭上淋下去。林平之縱聲大叫,聲音慘厲,顯然痛楚難當。


    站在遠處的青城群弟子都嚇了一跳,又逃出了幾步。


    令狐衝道:“小師妹,你拿些傷藥去,給林師弟敷上。扶他到我們的車中休息。”嶽靈珊道:“多……多謝。”林平之大聲道:“不要!要他賣甚麽好!姓林的是死是活,跟他有甚麽相幹?”令狐衝一怔,心想:“我幾時得罪你了?為甚麽你這麽恨我?”嶽靈珊柔聲道:“恒山派的治傷靈藥,天下有名,難得……”林平之怒道:“難得甚麽?”嶽靈珊歎了口氣,又將一盆清水輕輕從他頭頂淋下。這一次林平之卻隻哼了一聲,咬緊牙關,沒再呼叫,說道:“他對你這般關心,你又一直說他好,為甚麽不跟了他去?你還理我幹麽?”


    恒山群弟子聽了他這句話,盡皆相顧失色。儀和大聲道:“你……你……竟敢說這等不要臉的話?”儀清忙拉了拉她袖子,勸道:“師姊,他傷得這麽樣子,心情不好,何必跟他一般見識?”儀和怒道:“呸!我就是氣不過……”


    這時嶽靈珊拿了一塊手帕,正在輕按林平之麵頰上的傷口。林平之突然右手用力一推。


    嶽靈珊全沒防備,立時摔了出去,砰的一聲,撞在草棚外的一堵土牆上。


    令狐衝大怒,喝道:“你……”但隨即想起,他二人是夫妻,夫妻間口角爭執,甚至打架,旁人也不便幹預,何況聽林平之的言語,顯是對自己頗有疑忌,自己一直苦戀小師妹,林平之當然知道,他重傷之際,自己更不能介入其間,當即強行忍住,但已氣得全身發抖。


    林平之冷笑道:“我說話不要臉?到底是誰不要臉了?”手指草棚之外,說道:“這姓餘的矮子、姓木的駝子,他們想得我林家的辟邪劍法,便出手硬奪,害死我父親母親,雖然凶狠毒辣,也不失為江湖上惡漢光明磊落的行徑,哪像……哪像……”回身指向嶽靈珊,續道:“哪像你的父親君子劍嶽不群,卻以卑鄙奸猾的手段,來謀取我家的劍譜。”


    嶽靈珊正扶著土牆,慢慢站起,聽他這麽說,身子一顫,複又坐倒,顫聲道:“哪……


    哪有此事?”


    林平之冷笑道:“無恥賤人!你父女倆串謀好了,引我上鉤。華山派掌門的嶽大小姐,下嫁我這窮途末路、無家可歸的小子,那為了甚麽?還不是為了我林家的辟邪劍譜。劍譜既已騙到了手,還要我姓林的幹甚麽?”


    嶽靈珊“啊”的一聲,哭了出來,哭道:“你……冤枉好人,我若有此意,教我……教我天誅地滅。”


    林平之道:“你們暗中設下奸計,我初時蒙在鼓裏,毫不明白。此刻我雙眼盲了,反而更加看得清清楚楚。你父女倆若非有此存心,為甚麽……為甚麽……”


    嶽靈珊慢慢走到他身畔,說道:“你別胡思亂想,我對你的心,跟從前沒半點分別。”


    林平之哼了一聲。嶽靈珊道:“咱們回去華山,好好的養傷。你眼睛好得了也罷,好不了也罷。我嶽靈珊有三心兩意,教我……教我死得比這餘滄海還慘。”林平之冷笑道:“也不知你心中又在打甚麽鬼主意,來對我這等花言巧語。”


    嶽靈珊不再理他,向盈盈道:“姊姊,我想跟你借一輛大車。”盈盈道:“自然可以。


    要不要請兩位恒山派的姊姊送你們一程?”嶽靈珊不住嗚咽,道:“不……不用了,多……


    多謝。”盈盈拉過一輛車來,將騾子的韁繩和鞭子交在她手裏。嶽靈珊扶著林平之的手臂,道:“上車罷!”林平之顯是極不願意,但雙目不能見物,實是寸步難行,遲疑了一會,終於躍入車中。嶽靈珊咬牙跳上趕車的座位,向盈盈點了點頭示謝,鞭子一揮,趕車向西北行去,向令狐衝卻始終一眼不瞧。


    令狐衝目送大車越走越遠,心中一酸,眼淚便欲奪眶而出,心想:“林師弟雙目已盲,小師妹又受了傷。他二人無依無靠,漫漫長路,如何是好?倘若青城派弟子追來尋仇,怎生抵敵?”眼見青城群弟子裹了餘滄海的屍身,放上馬背,向西南方行去,雖和林平之、嶽靈珊所行方向相反,焉知他們行得十數裏後,不會折而向北?又向林、嶽夫婦趕去?再琢磨林平之和嶽靈珊二人適才那一番話,隻覺中間實藏著無數隱情,夫妻間的恩怨愛憎,雖非外人所得與聞,但林嶽二人婚後定非和諧,當可斷言;想到小師妹青春年少,父母愛如掌珠,同門師兄弟對她無不敬重愛護,卻受林平之這等折辱,不自禁的流下淚來。


    當日眾人隻行出十餘裏,便在一所破祠堂中歇宿。令狐衝睡到半夜,好幾次均為噩夢所纏,昏昏沉沉中忽聽得一縷微聲鑽入耳中,有人在叫:“衝哥,衝哥!”令狐衝嗯了一聲,醒了過來,隻聽得盈盈的聲音道:“你到外麵來,我有話說。”令狐衝忙即坐起,走到祠堂外,隻見盈盈坐在石級上,雙手支頤,望著白雲中半現的月亮。令狐衝走到她身邊,和她並肩而坐。夜深人靜,四下裏半點聲息也無。


    過了好一會,盈盈道:“你在掛念小師妹?”令狐衝道:“是。許多情由,令人好生難以明白。”盈盈道:“你擔心她受丈夫欺侮?”令狐衝歎了口氣,道:“他夫妻倆的事,旁人又怎管得了?”盈盈道:“你怕青城弟子趕去向他們生事?”令狐衝道:“青城弟子痛於師仇,又見到他夫妻已然受傷,趕去意圖加害,那也是情理之常。”盈盈道:“你怎地不設法前去相救?”令狐衝又歎了口氣,道:“聽林師弟的語氣,對我頗有疑忌之心。我雖好意援手,隻怕更傷了他夫妻間的和氣。”盈盈道:“這是其一。你心中另有顧慮,生怕令我不快,是不是?”令狐衝點了點頭,伸出手去握住她左手,隻覺她手掌甚涼,柔聲道:“盈盈,在這世上,我隻有你一人,倘若你我之間也生了甚麽嫌隙,那做人還有甚麽意味?”


    盈盈緩緩將頭倚了過去,靠在他肩頭上,說道:“你心中既這樣想,你我之間,又怎會生甚麽嫌隙?事不宜遲,咱們就追趕前去,別要為了避甚麽嫌疑,致貽終生之恨。”


    令狐衝矍然而驚:“致貽終身之恨,致貽終生之恨!”似乎眼見數十名青城弟子正圍在林平之、嶽靈珊所乘大車之旁,數十柄長劍正在向車中亂刺狠戳,不由得身子一顫。


    盈盈道:“我去叫醒儀和、儀清兩位姊姊,你吩咐她們自行先回恒山,咱們暗中護送你小師妹一程,再回白雲庵去。”儀和與儀清見令狐衝傷勢未愈,頗不放心,然見他心誌已決,急於救人,也不便多勸,隻得奉上一大包傷藥,送著他二人上車馳去。


    當令狐衝向儀和、儀清吩咐之時,盈盈站在一旁,轉過了頭,不敢向儀和、儀清瞧上一眼,心想自己和令狐衝孤男寡女,同車夜行,隻怕為她二人所笑,直到騾車行出數裏,這才籲了口氣,頰上紅潮漸退。


    她辨明了道路,向西北而行,此去華山,隻是一條官道,料想不會岔失。拉車的是匹健騾,腳程甚快,靜夜之中,隻聽得車聲轔轔,蹄聲得得,更無別般聲息。


    令狐衝心下好生感激,尋思:“她為了我,甚麽都肯做。她明知我牽記小師妹,便和我同去保護。這等紅顏知己,令狐衝不知是前生幾世修來?”


    盈盈趕著騾子,疾行數裏,又緩了下來,說道:“咱們暗中保護你師妹、師弟。他們倘若遇上危難,咱們被迫出手,最好不讓他們知道。我看咱們還是易容改裝的為是。”令狐衝道:“正是。你還是扮成那個大胡子罷!”盈盈搖搖頭道:“不行了。在封禪台側我現身扶你,你小師妹已瞧在眼裏了。”令狐衝道:“那改成甚麽才好?”


    盈盈伸鞭指著前麵一間農舍,說道:“我去偷幾件衣服來,咱二人扮成一……一……兩個鄉下兄妹罷。”她本想說“一對”,話到口邊,覺得不對,立即改為“兩個”。令狐衝自己聽了出來,知她最害羞,不敢隨便出言說笑,隻微微一笑。盈盈正好轉過頭來,見到他的笑容,臉上一紅,問道:“有甚麽好笑?”令狐衝微笑道:“沒甚麽?我是在想,倘若這家鄉下人沒年輕女子,隻是一位老太婆,一個小孩兒,那我又得叫你婆婆了。”


    盈盈噗哧一笑,記起當日和令狐衝初識,他一直叫自己婆婆,心中感到無限溫馨,躍下騾車,向那農舍奔去。


    令狐衝見她輕輕躍入牆中,跟著有犬吠之聲,但隻叫得一聲,便沒了聲息,想是給盈盈一腳踢暈了。過了好一會,見她捧著一包衣物奔了出來,回到騾車之畔,臉上似笑非笑,神氣甚是古怪,突然將衣物往車中一拋,伏在車轅之上,哈哈大笑。


    令狐衝提起幾件衣服,月光下看得分明,竟然便是老農夫和老農婦的衣服,尤其那件農婦的衫子十分寬大,鑲著白底青花的花邊,式樣古老,並非年輕農家姑娘或媳婦的衣衫。


    這些衣物中還有男人的帽子,女裝的包頭,又有一根旱煙筒。盈盈笑道:“你是令狐半仙,猜到這鄉下人家有個婆婆,隻可惜沒孩兒……”說到這裏便紅著臉住了口。令狐衝微笑道:“原來他們是兄妹二人,這兩兄妹當真要好,一個不娶,一個不嫁,活到七八十歲,還是住在一起。”盈盈笑著啐了一口,道:“你明知不是的。”令狐衝道:“不是兄妹麽?那可奇了。”


    盈盈忍不住好笑,當下在騾車之後,將老農婦的衫裙罩在衣衫之上,又將包頭包在自己頭頂,雙手在道旁抓些泥塵,抹在自己臉上,這才幫著令狐衝換上老農的衣衫。令狐衝和她臉頰相距不過數寸,但覺她吹氣如蘭,不由得心中一蕩,便想伸手摟住她親上一親,隻是想到她為人極是端嚴,半點褻瀆不得,要是冒犯了她,惹她生氣,有何後果,那可難以料想,當即收攝心神,一動也不敢動。


    他眼神突然顯得異樣、隨又莊重克製之態,盈盈都瞧得分明,微笑道:“乖孫子,婆婆這才疼你。”伸出手掌,將滿掌泥塵往他臉上抹去。令狐衝閉住眼,隻感她掌心溫軟柔滑,在自己臉上輕輕的抹來抹去,說不出的舒服,隻盼她永遠的這麽撫摸不休。過了一會,盈盈道:“好啦,黑夜之中,你小師妹一定認不出,隻是小心別開口。”令狐衝道:“我頭頸中也得抹些塵土才是。”


    盈盈笑道:“誰瞧你頭頸了?”隨即會意,令狐衝是要自己伸手去撫摸他的頭頸,彎起中指,在他額頭輕輕打個爆栗,回身坐在車夫位上,一聲呼哨,趕騾便行,突然間忍不住好笑,越笑越響,竟然彎住了腰,身子難以坐直。


    令狐衝微笑道:“你在那鄉下人家見到了甚麽?”


    盈盈笑道:“不是見到了好笑的事。哪老公公和老婆婆是……是夫妻兩個……”令狐衝笑道:“原來不是兄妹,是夫妻兩個。”盈盈道:“你再跟我胡鬧,不說了。”令狐衝道:


    “好,他們不是夫妻,是兄妹。”


    盈盈道:“你別打岔,成不成?我跳進牆去,一隻狗叫了起來,我便將狗子拍暈了。哪知這麽一叫,便將那老公公和老婆婆吵醒了。老婆婆說:‘阿毛爹,別是黃鼠狼來偷雞。’老公公說:‘老黑又不叫了,不會有黃鼠狼的。’老婆婆忽然笑了起來,說道:‘隻怕那黃鼠狼學你從前的死樣,半夜三更摸到我家裏來時,總帶一塊牛肉、騾肉來喂狗。’”


    令狐衝微笑道:“這老婆婆真壞,她繞著彎兒罵你是黃鼠狼。”他知盈盈是最靦腆,她說到那老農夫婦當年的私情,自己隻有假裝不懂,她或許還會說下去,否則自己言語中隻須帶上一點兒情意,她立時便住口了。


    盈盈笑道:“那老婆婆是在說他們沒成親時的事……”說到這裏,挺腰一提韁繩,騾子又快跑起來。令狐衝道:“沒成親時怎樣啦?他們一定規矩得很,半夜三更就是一起坐在大車之中,也一定不敢抱一抱,親一親。”盈盈呸了一聲,不再說了。令狐衝道:“好妹子,親妹子,他們說些甚麽,你說給我聽。”盈盈微笑不答。


    黑夜之中,但聽得騾子的四隻蹄子打在官道之上,清脆悅耳。令狐衝向外望去,月色如水,瀉在一條又寬又直的官道上,輕煙薄霧,籠罩在道旁樹梢,騾車緩緩駛入霧中,遠處景物便看不分明,盈盈的背脊也裹在一層薄霧之中。其時正當初春,野花香氣忽濃忽淡,微風拂麵,說不出的歡暢。令狐衝久未飲酒,此刻情懷,卻正如微醺薄醉一般。


    盈盈臉上一直帶著微笑,她在回想那對老農夫婦的談話:老公公道:“那一晚屋裏半兩肉也沒有,隻好到隔壁人家偷一隻雞殺了,拿到你家來喂你的狗。那隻狗叫甚麽名字啊?”


    老婆婆道:“叫大花。”老公公道:“對啦,叫大花。它吃了半隻雞,乖乖的一聲不出,你爹爹、媽媽甚麽也不知道。咱們的阿毛,就是這一晚有了的。”老婆婆道:“你就知道自己快活,也不理人家死活。後來我肚子大了,爹爹把我打得死去活來。”老公公道:“幸虧你肚子大了,否則的話,你爹怎肯把你嫁給我這窮小子?那時候哪,我巴不得你肚子快大!”


    老婆婆忽然發怒,罵道:“你這死鬼,原來你是故意的,你一直瞞著我,我……我決不能饒你。”老公公道:“別吵,別吵!阿毛也生了孩子啦,你還吵甚麽?”


    當下盈盈生怕令狐衝記掛,不敢多聽,偷了衣服物品便走,在桌上放了一大錠銀子。她輕手輕腳,這一對老夫婦一來年老遲鈍,二來說得興起,竟渾不知覺。


    盈盈想著他二人的說話,突然間麵紅過耳,慶幸好得是在黑夜之中,否則教令狐衝見到自己臉色,那真不用做人了。她不再催趕騾子,大車行得漸漸慢了,行了一程,轉了個彎,來到一座大湖之釁。湖旁都是垂柳,圓圓的月影倒映湖中,湖麵水波微動,銀光閃閃。


    盈盈輕聲問道:“衝哥,你睡著了嗎?”令狐衝道:“我睡著了,我正在做夢。”盈盈道:“你在做甚麽夢?”令狐衝道:“我夢見帶了一大塊牛肉,摸到黑木崖上,去喂你家的狗。”盈盈笑道:“你人不正經,做的夢也不正經。”


    兩人並肩坐在車中,望著湖水。令狐衝伸過右手,按在盈盈左手的手背上。盈盈的手微微一顫,卻不縮回。令狐衝心想:“若得永遠如此,不再見到武林中的腥風血雨,便是叫我做神仙,也沒這般快活。”


    盈盈道:“你在想甚麽?”令狐衝將適才心中所想說了出來。盈盈反轉左手,握住了他右手,說道:“衝哥,我真是快活。”令狐衝道:“我也是一樣。”盈盈道:“你率領群豪攻打少林寺,我雖然感激,可也沒此刻歡喜。倘若我是你的好朋友,陷身少林寺中,你為了江湖上的義氣,也會奮不顧身前來救我。可是這時候你隻想到我,沒想到你小師妹……”她提到“你小師妹”四字,令狐衝全身一震,脫口而出:“啊喲,咱們快些趕去!”


    盈盈輕輕的道:“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在你心中,你終於是念著我多些,念著你小師妹少些。”她輕拉韁繩,轉過騾頭,騾車從湖畔回上了大路,揚鞭一擊,騾子快跑起來。


    這一口氣直趕出了二十餘裏,騾子腳力已疲,這才放緩腳步。轉了兩個彎,前麵一望平陽,官道旁都種滿了高粱,溶溶月色之下,便似是一塊極大極大的綠綢,平鋪於大地。極目遠眺,忽見官道彼端有一輛大車似乎停著不動。令狐衝道:“這輛大車,好像就是林師弟他們的。”盈盈道:“咱們慢慢上去瞧瞧。”任由騾子緩步向前,與前車越來越近。


    行了一會,才察覺前車其實也在行進,隻是行得慢極,又見騾子之旁另有一人步行,竟是林平之,趕車之人看背影便是嶽靈珊。


    令狐衝好生詫異,伸出手去一勒韁繩,不令騾子向前,低聲道:“那是幹甚麽?”盈盈道:“你在這裏等著,我過去瞧瞧。”若是趕車上前,立時便給對方發覺,須得施展輕功,暗中偷窺。令狐衝很想同去,但傷處未愈,輕功提不起來,隻得點頭道:“好。”


    盈盈輕躍下車,鑽入了高梁叢中。高粱生得極密,一入其中,便在白天也看不到人影,隻是其時高粱杆子尚矮,葉子也未茂密,不免露頭於外。她彎腰而行,辨明蹄聲的所在,趕上前去,在高粱叢中與嶽靈珊的大車並肩而行。


    隻聽得林平之說道:“我的劍譜早已盡數交給你爹爹了,自己沒私自留下一招半式,你又何必苦苦的跟著我?”嶽靈珊道:“你老是疑心我爹爹圖你的劍譜,當真好沒來由。你憑良心說,你初入華山門下,那時又沒甚麽劍譜,可是我早就跟你……跟你很好了,難道也是別有居心嗎?”林平之道:“我林家的辟邪劍法天下知名,餘滄海、木高峰他們在我爹爹身上搜查不得,便來找我。我怎知你不是受了爹爹、媽媽的囑咐,故意來向我賣好?”嶽靈珊嗚咽道:“你真要這麽想,我又有甚麽法子?”


    林平之氣忿忿的道:“難道是我錯怪了你?這《辟邪劍譜》,你爹爹不是終於從我手中得去了嗎?誰都知道,要得《辟邪劍譜》,總須向我這姓林的小子身上打主意。餘滄海、木高峰,哼哼,嶽不群,有甚麽分別了?隻不過嶽不群成則為王,餘滄海、木高峰敗則為寇而已。”


    嶽靈珊怒道:“你如此損我爹爹,當我是甚麽人了?若不是……若不是……哼哼……”


    林平之站定了腳步,大聲道:“你要怎樣?若不是我瞎了眼,受了傷,你便要殺我,是不是?我一雙眼睛又不是今天才瞎的。”嶽靈珊道:“原來你當初識得我,跟我要好,就是瞎了眼睛。”勒住韁繩,騾車停了下來。


    林平之道:“正是!我怎知你如此深謀遠慮,為了一部《辟邪劍譜》,竟會到福州來開小酒店?青城派那姓餘的小子欺侮你,其實你武功比他高得多,可是你假裝不會,引得我出手。哼,林平之,你這早瞎了眼睛的渾小子,憑這一手三腳貓的功夫,居然膽敢行俠仗義,打抱不平?你是爹娘的心肝肉兒,他們若不是有重大圖謀,怎肯讓你到外邊拋頭露麵、幹這當壚賣酒的低三下四勾當?”


    嶽靈珊道:“爹爹本是派二師哥去福州的。是我想下山來玩兒,定要跟著二師哥去。”


    林平之道:“你爹爹管治門人弟子如此嚴厲,倘若他認為不妥,便任你跪著哀求三日三夜,也決計不會準許。自然因為他信不過二師哥,這才派你在旁監視。”


    嶽靈珊默然,似乎覺得林平之的猜測,也非全然沒有道理,隔了一會,說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總之我到福州之前,從未聽見過《辟邪劍譜》四字。爹爹隻說,大師哥打了青城弟子,雙方生了嫌隙,現下青城派人眾大舉東行,隻怕於我派不利,因此派二師哥和我去暗中查察。”


    林平之歎了口氣,似乎心腸軟了下來,說道:“好罷,我便再信你一次。可是我已變成這個樣子,你跟著我又有甚麽意思?你我僅有夫妻之名,並無夫妻之實。你還是處女之身,這就回頭……回頭到令狐衝那裏去罷!”


    盈盈一聽到“你我僅有夫妻之名,並無夫妻之實,你還是處女之身。”這句話,不由得吃了一驚,心道:“那是甚麽緣故?”隨即羞得滿麵通紅,連脖子中也熱了,心想:“女孩兒家去偷聽人家夫妻的私話,已大大不該,卻又去想那是甚麽緣故,真是……真是……”轉身便行,但隻走得幾步,好奇心大盛,再也按捺不住,當即停步,側耳又聽,但心下害怕,不敢回到先前站立處,和林嶽二人便相隔遠了些,但二人的話聲仍清晰入耳。


    隻聽嶽靈珊幽幽的道:“我隻和你成親三日,便知你心中恨我極深,雖和我同房,卻不肯和我同床。你既然這般恨我,又何必……何必……娶我?”林平之歎了口氣,說道:“我沒恨你。”嶽靈珊道:“你不恨我?那為甚麽日間假情假意,對我親熱之極,一等晚上回到房中,連話也不跟我說一話?爸爸媽媽幾次三番查問你待我怎樣,我總是說你很好,很好,很好……哇……”說到這裏,突然縱聲大哭。


    林平之一躍上車,雙手握住她肩膀,厲聲道:“你說你爹媽幾次三番的查問,要知道我待你怎樣,此話當真?”嶽靈珊嗚咽道:“自然是真的,我騙你幹麽?”林平之問道:“明明我待你不好,從來沒跟你同床。那你又為甚麽說很好?”嶽靈珊泣道:“我既然嫁了你,便是你林家的人了。隻盼你不久便回心轉意。我對你一片真心,我……我怎可編排自己夫君的不是?”


    林平之半晌不語,隻是咬牙切齒,過了好一會,才慢慢的道:“哼,我隻道你爹爹顧念著你,對我還算手下留情,豈知全仗你從中遮掩。你若不是這麽說,姓林的早就死在華山之巔了。”


    嶽靈珊抽抽噎噎的道:“哪有此事?夫妻倆新婚,便有些小小不和,做嶽父的豈能為此而將女婿殺了?”


    盈盈聽到這裏,慢慢向前走了幾步。


    林平之恨恨的道:“他要殺我,不是為我待你不好,而是為我學了辟邪劍法。”


    嶽靈珊道:“這件事我可真不明白了。你和爹爹這幾日來所使的劍法古怪之極,可是威力卻又強大無比。爹爹打敗左冷禪,奪得五嶽派掌門,你殺了餘滄海、木高峰,難道……難道這當真便是辟邪劍法嗎?”


    林平之道:“正是!這便是我福州林家的辟邪劍法!當年我曾祖遠圖公以這七十二路劍法威懾群邪,創下‘福威鏢局’的基業,天下英雄,無不敬仰,便是由此。”他說到這件事時,聲音也響了起來,語音中充滿了得意之情。


    嶽靈珊道:“可是,你一直沒跟我說已學會了這套劍法。”林平之道:“我怎麽敢說?令狐衝在福州搶到了那件袈裟,畢竟還是拿不去,隻不過錄著劍譜的這件袈裟,卻落入了你爹爹手中……”嶽靈珊尖聲叫道:“不,不會的!爹爹說,劍譜給大師哥拿了去,我曾求他還給你,他說甚麽也不肯。”林平之哼的一聲冷笑。嶽靈珊又道:“大師哥劍法厲害,連爹爹也敵他不過,難道他所使的不是辟邪劍法?不是從你家的《辟邪劍譜》學的?”


    林平之又是一聲冷笑,說道:“令狐衝雖然奸猾,但比起你爹爹來,可又差得遠了。再說,他的劍法亂七八糟,怎能和我家的辟邪劍法相比?在封禪台側比武,他連你也比不過,在你劍底受了重傷,哼哼,又怎能和我家的辟邪劍法相比?”嶽靈珊低聲道:“他是故意讓我的。”林平之冷笑道:“他對你的情義可深著哪!”


    這句話盈盈倘若早一日聽見,雖然早知令狐衝比劍時故意容讓,仍會惱怒之極,可是今宵兩人良夜同車,湖畔清談,已然心意相照,她心中反而感到一陣甜意:“他從前確是對你很好,可是現下卻待我好得多了。這可怪不得他,不是他對你變心,實在是你欺侮得他太也狠了。”


    嶽靈珊道:“原來大師哥所使的不是辟邪劍法,那為甚麽爹爹一直怪他偷了你家的《辟邪劍譜》?那日爹爹將他逐出華山門牆,宣布他罪名之時,那也是一條大罪。這麽說來,我……我可錯怪他了。”林平之冷笑道:“有甚麽錯怪?令狐衝又不是不想奪我的劍譜,實則他確已奪去了。隻不過強盜遇著賊爺爺,他重傷之後,暈了過去,你爹爹從他身上搜了出來,乘機賴他偷了去,以便掩人耳目,這叫做賊喊捉賊……”嶽靈珊怒道:“甚麽賊不賊的,說得這麽難聽!”林平之道:“你爹爹做這種事,就不難聽?他做得,我便說不得?”


    嶽靈珊歎了口氣,說道:“那日在向陽巷中,這件袈裟是給嵩山派的壞人奪了去的。大師哥殺了這二人,將袈裟奪回,未必是想據為己有。大師哥氣量大得很,從小就不貪圖旁人的物事。爹爹說他取了你的劍譜,我一直有些懷疑,隻是爹爹既這麽說,又見大師哥劍法突然大進,連爹爹也及不上,這才不由得不信。”


    盈盈心道:“你能說這幾句話,不枉了衝郎愛你一場。”


    林平之冷笑道:“他這麽好,你為甚麽又不跟他去?”嶽靈珊道:“平弟,你到此刻,還是不明白我的心。大師哥和我從小一塊兒長大,在我心中,他便是我的親哥哥一般。我對他敬重親愛,隻當他是兄長,從來沒當他是情郎。自從你來到華山之後,我跟你說不出的投緣,隻覺一刻不見,心中也是拋不開,放不下,我對你的心意,永永遠遠也不會變。”林平之道:“你和你爹爹原有些不同,你……你更像你媽媽。”語氣轉為柔和,顯然對嶽靈珊的一片真情,心中也頗為感動。


    兩人半晌不語,過了一會,嶽靈珊道:“平弟,你對我爹爹成見很深,你們二人今後在一起也不易和好的了。我是嫁雞……我……我總之是跟定了你。咱們還是遠走高飛,找個隱僻的所在,快快活活過日子。”


    林平之冷笑道:“你倒想得挺美。我這一殺餘滄海、木高峰,已鬧得天下皆知,你爹爹自然知道我已學了辟邪劍法,他又怎能容得我活在世上?”


    嶽靈珊歎道:“你說我爹爹謀你的劍譜,事實俱在,我也不能為他辯白。但你口口聲聲說,為了你學過辟邪劍法,他定要殺你,天下焉有是理?《辟邪劍譜》本是你家之物,你學這劍法,乃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我爹爹就算再不通情理,也決不能為此殺你。”


    林平之道:“你這麽說,隻因為你既不明白你爹爹為人,也不明白這《辟邪劍譜》到底是甚麽東西。”嶽靈珊道:“我雖對你死心塌地,可是對你的心,我實在也不明白。”林平之道:“是了,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何必要明白?”說到這裏,語氣又暴躁起來。


    嶽靈珊不敢再跟他多說,道:“嗯,咱們走罷!”林平之道:“上哪裏去?”嶽靈珊道:“你愛去哪裏,我也去哪裏。天涯海角,總是和你在一起。”林平之道:“你這話當真?將來不論如何,可都不要後悔。”嶽靈珊道:“我決心和你好,決意嫁你,早就打定了一輩子的主意,哪裏還會後悔?你的眼睛受傷,又不是一定治不好,就算真的難以複元,我也是永遠陪著你,服侍你,直到我倆一起死了。”


    這番話情意真摯,盈盈在高粱叢中聽著,不禁心中感動。林平之哼了一聲,似乎仍是不信。嶽靈珊輕聲說道:“平弟,你心中仍然疑我。我……我……今晚甚麽都交了給你,你……你總信得過我了罷。我倆今晚在這裏洞房花燭,做真正的夫妻,從今而後,做……真正的夫妻……”她聲音越說越低,到後來已幾不可聞。


    盈盈又是一陣奇窘,心想:“到了這時候,我再聽下去,以後還能做人嗎?”當即緩步移開,暗罵:“這嶽姑娘真不要臉!在這陽關大道之上,怎能……怎能……呸!”


    猛聽得林平之一聲大叫,聲音甚是淒厲,跟著喝道:“滾開!別過來!”盈盈大吃一驚,心道:“幹甚麽了?為甚麽這姓林的這麽凶?”跟著便聽得嶽靈珊哭了出來。林平之喝道:“走開,走開!快走得遠遠的,我寧可給你父親殺了,不要你跟著我。”嶽靈珊哭道:


    “你這樣輕賤於我……到底……到底我做錯了甚麽……”林平之道:“我……我……”頓了一頓,又道:“你……你……”但又住口不說。


    嶽靈珊道:“你心中有甚麽話,盡管說個明白。倘若真是我錯了,即或是你怪我爹爹,不肯原諒,你明白說一句,也不用你動手,我立即橫劍自刎。刷的一聲響,拔劍出鞘。盈盈心道:“她這可要給林平之逼死了,非救她不可!”快步走回,離大車甚近,以便搶救。


    林平之又道:“我……我……”過了一會,長歎一聲,說道:“這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不好。”嶽靈珊抽抽噎噎的哭個不停,又羞又急,又是氣苦。林平之道:“好,我跟你說了便是。”嶽靈珊泣道:“你打我也好,殺我也好,就別這樣教人家不明不白。”林平之道:“你既對我並非假意,我也就明白跟你說了,好教你從此死了這心。”嶽靈珊道:“為甚麽?”林平之道:“為甚麽?我林家的辟邪劍法,在武林中向來大大有名。餘滄海和你爹爹都是一派掌門,自身原以劍法見長,卻也要千方百計的來謀我家的劍譜。可是我爹爹的武功卻何以如此不濟?他任人欺淩,全無反抗之能,那又為甚麽?”嶽靈珊道:“或者因為公公他老人家天性不宜習武,又或者自幼體弱。武林世家的子弟,也未必個個武功高強的。”


    林平之道:“不對。我爹爹就算劍法不行,也不過是學得不到家,內功根底淺,劍法造詣差。可是他所教我的辟邪劍法,壓根兒就是錯的,從頭至尾,就不是那一回事。”嶽靈珊沉吟道:“這……這可就奇怪得很了。”


    林平之道:“其實說穿了也不奇怪。你可知我曾祖遠圖公,本來是甚麽人?”嶽靈珊道:“不知道。”林平之道:“他本來是個和尚。”嶽靈珊道:“原來是出家人。有些武林英雄,在江湖上創下了轟轟烈烈的事業,臨到老來看破世情,出家為僧,也是有的。”林平之道:“不是。我曾祖不是老了才出家,他是先做和尚,後來再還俗的。”嶽靈珊道:“英雄豪傑,少年時做過和尚,也不是沒有。明朝開國皇帝太祖朱元璋,小時候便曾在皇覺寺出家為僧。”


    盈盈心想:“嶽姑娘知道丈夫心胸狹窄,不但沒一句話敢得罪他,還不住口的寬慰。”


    隻聽嶽靈珊又道:“咱們曾祖遠圖公少年時曾出過家,想必是公公對你說的。”林平之道:“我爹爹從未說過,恐怕他也不會知道。我家向陽巷老宅的那座佛堂,那一晚我和你一起去過。”嶽靈珊道:“是。”林平之道:“這《辟邪劍譜》為甚麽抄錄在一件袈裟上?隻因為他本來是和尚,見到劍譜之後,偷偷的抄在袈裟上,盜了出來。他還俗之後,在家中起了一座佛堂,沒敢忘了禮敬菩薩。”嶽靈珊道:“你的推想很有道理。可是,也說不定是有一位高僧,將劍譜傳給了遠圖公,這套劍譜本來就是寫在袈裟上的。遠圖公得到這套劍譜,手段本就光明正大。”


    林平之道:“不是的。”嶽靈珊道:“你既這麽推測,想必不錯。”林平之道:“不是我推測,是遠圖公親筆寫在袈裟上的。”嶽靈珊道:“啊,原來如此。”林平之道:“他在劍譜之末注明,他原在寺中為僧,以特殊機緣,從旁人口中聞此劍譜,錄於袈裟之上。他鄭重告誡,這門劍法太過陰損毒辣,修習者必會斷子絕孫。尼僧習之,已然甚不相宜,大傷佛家慈悲之意,俗家人更萬萬不可研習。”嶽靈珊道:“可是他自己竟又學了。”林平之道:


    “當時我也如你這麽想,這劍法就算太過毒辣,不宜修習,可是遠圖公習了之後,還不是一般的娶妻生子,傳種接代?”嶽靈珊道:“是啊。不過也可能是他先娶妻生子,後來再學劍法。”


    林平之道:“決計不是。天下習武之人,任你如何英雄了得,定力如何高強,一見到這劍譜,決不可能不會依法試演一招。試了第一招之後,決不會不試第二招;試了第二招後,更不會不試第三招。不見劍譜則已,一見之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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