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回到王嬤嬤臥房,照例接了脈息,開了單方,去那醫箱拿出四包丸散交付一旁伺候的宮娥。王嬤嬤封了四兩紋銀,算作酬金。事畢,拜辭而出,依舊是王嬤嬤的女兒引他出來內宮。胖太監正在金玉橋畔等候他們,原來那頂大轎和轎夫們都坐在荷花池邊休歇。


    狄公換過坐轎,心裏不由就想起三公主那幅黃綾來.顯然三公主隱去了許多真情,也故意忽略了一些細節。她確信此案係宮外人所作,但竊賊必有宮內的同謀,因為竊賊必須預先知道三公主賞月的時間和地點,更有人通報了他,三公主賞月時照例將玉珠串摘下放在亭外的茶幾上。倘使再思索一下細節的話,很可能那個同謀藏身在某處指揮小舟的停泊並設法引宮牆上的巡丁離去,好讓竊賊順利攀牆而上,大膽行竊。再,三公主單單選他來勘破此案,正說明她也疑心宮內有竊賊的同謀,故爾一再叮囑他暗中查訪,不宜聲張。事實上鄒校尉已經知道此事,他自己一到這清川鎮就被這個狡黠的鄒校尉牽了鼻子走,正說明這一切都是精確籌劃的。而鄒校財必是受了他的上峰康文秀的指使,康文秀的職務是宮內的翊衛中郎將,看來康文秀是此案的大關節。


    狄公正坐轎內將案情回複推衍,忽聽得轎外一聲喝令,轎停了下來。一名禁兵上前掀起轎簾:“文總管有請梁大夫。”


    狄公猛省,這文總管文東總攝碧水宮內外事務,其權勢僅次於雷太監,何不乘機認識一下。


    禁兵引狄公來到宮苑左掖的文總管廳合。這廳舍被一帶粉牆包裹,庭院院內梧桐透碧,芭蕉冉冉,十分幽靜。


    禁兵進去稟報畢,回頭示意狄公。狄公進來內廳納頭便拜。


    “小醫梁墨請文大人安。”


    文總管身子頎長,鷹腮鼠目,麵色靛青。他放下手中那折名帖,目露凶光,問道:“王嬤嬤病情如何?”


    “王嬤嬤犯的是氣喘咳嗽,小醫已開了藥方,兩日後便見轉機,不出七日,病即見廖。”


    “王嬤嬤臉色如何?”


    “小醫隔緯切脈,並不需病人出露全麵,故不曾見著病人臉色。”


    文總管點點頭:“想來梁大夫妙手可以回春,嘿嘿。俗雲,送佛須送到西天,王嬤嬤既延請你梁大夫診視,她這病就得由你一手扶持到底。切不可病未痊愈,你便撒手不管,自顧去了。”


    狄公聽了,好一陣納罕。


    “梁大夫可以出宮了,我這裏有言在先:王嬤嬤的病痊愈之前,委屈梁大夫暫不離開清川鎮。”


    狄公答應了,拜揖退出,不覺全身汗濕淋漓。又重新上轎,急急出宮。


    轎子抬到碧水宮宮牆裏,正待出去左掖耳門,忽見一個年輕軍官在校場上操演禁兵,旗竿上掛著一串長長的大燈籠那軍官生得方麵大耳,廣顙隆準,軀幹豐偉,相貌軒昂。騎著一匹棗紅馬,手執令旗,煞是威武。禁軍的方戟旗幡、隊列變換氣象崢嶸,光色奪目。


    狄公悄悄問一禁兵:“那位軍官莫不就是康將軍?”


    禁兵點點頭,又不耐煩地說:“康將軍與你何涉?如此打問,莫不是想兜售你葫蘆裏的藥。”


    狄公一笑置之,心中卻欽慕康文秀之豐采非凡。


    出了官牆耳門,轎子竟如飛一般,狄公隻覺涼風絲絲鑽入轎中。轎簾外漆黑一片,三兩熒火在路邊閃爍。這時他的頭腦開始冷靜下來,他細細思索起適才發生的這傳奇般驚心動魄的一幕一幕,心中驚疑不已。梁墨的假身份似乎並未戳穿,但雷太監、文總管又為何對他一再盤問腳色,他們那些看似雲裏霧裏、不著邊際的話,象是旁敲側擊,更象是含蓄的警告。但他們又輕易地放過了他,並不點著玉珠串的正題。莫非玉珠串的被竊正與他倆或其中一個有關?不然三公主為何要瞞過他們,直接將大任降賜予我?但是,玉珠串雖說是價值連城,象雷太監、文總管這樣的巨宦又未必會垂涎動心,更不敢為這串珠子去冒殺頭甚而磔刑的危險。他們究竟是皇家的奴才,當然不敢公開與三公主為難,但又難保這玉珠串失竊的背後沒有複雜錯綜的陰謀。他們在宮中固然不敢奈何我,怕擔幹係,但等我出了碧水宮回到清川鎮,他們會不會籌劃加害於我呢?或是脅迫我吐出與三公主會麵的真相。狄公後悔出門時沒有將他的雨龍劍帶在身邊,轉念一想,倘使攜劍在身,說不定更會惹出麻煩。再說一個大夫怎可攜劍入宮呢,在清川鎮上佩著寶劍招搖過市也是唐突滑稽之事,必會遇著不測。狄公正胡思亂想,忽聽得一聲響,二轎子落地。一個黑衣褲的轎夫探頭進來道:“先生,可以下轎了。前麵這條路筆直通清川鎮。”


    狄公下轎四望,隻見鬱鬱蒼蒼一片黑鬆林,月亮已鑽進了雲裏,身前身後山濤起落,木葉亂響,心中感覺不妙。


    “既是這裏離清川鎮不遠,煩各位將我抬到鎮上的青鳥客店,銀子少不了你們。”狄公隻覺身子沉重,忐忑不安。


    “先生自重。小人們奉命行事,不敢造次。”說著一聲呼哨把六個轎夫抬起空轎如箭離弦一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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