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下來時下起了瓢潑大雨。青石板大街上闃1無一人,狄公掣著方油氈布遮了頭,但全身衣抱都被打濕了。懵懵懂懂地被人擺布了這半日,潑頭一陣冷雨倒有點將他打清醒了些。這時他很覺後悔,悔不該沒問清緣由就匆匆接受了“梁墨”的假身份,他預感到將有十分蹊蹺的事會緊跟而來。轉而他又琢磨鄒立威此舉的目的,但又百思不得其解。想到戴寧屍身的慘狀,他又覺得這清川鎮有一連串怪事,鄒立威吞吞吐吐,似有難言之衷不便宣明,但他顯然又對戴寧的人命不屑一顧。他暗示的巨奸大慝又是指的什麽人呢?心中轉著思緒,不覺已到了青鳥客店的門首。


    店堂裏早上了燈,兩排銅燭台在空蕩蕩的店堂裏閃爍著古怪的光焰,彌漫著一種神秘的氣氛。


    狄公走近帳台,魏成忙堆起笑臉相迎。狄公在登記冊上填寫畢,要了房號,便從懷裏揣出那把算盤並一串銅錢交與魏成,道:“軍寨的柳兵曹要我將這兩件東西送回貴店。這算盤是從戴寧的屍身上搜得的,想來貴店做生意也缺不了它。”


    魏成道了聲謝,將算盤放入帳台抽屜裏,銅錢卻小心納入衣袖。口中嘟囔:“我還以為那包袱裏是我的二十兩銀子哩,晦氣。這一串銅錢頂得什麽?”


    狄公進客房,匆匆收拾了便去湯池沐浴。


    湯池這時已沒有多少客人。熱氣蒸騰裏隻見兩個凶神惡煞的漢子在水池中相撲打鬥,白瓷磚地上架起一竹榻和茶幾,竹榻上坐著個五短身材、大腹便便的商賈正在吃茶觀戰。狄公自顧沐浴,洗淨了一日來的醃髒汗臭,便也爬上池來,興孜孜地一裏觀看。


    那商賈上下打量了狄公,並不吱聲,使眼色喚過傳役耳語了幾句。隻見那侍役忙不迭撤了茶幾,端上幹淨衫襪,便悄悄退下了。商賈彈冠整衣,慢慢穿著。池中打鬥的漢子也起身來拭擦身子,見商賈一個冷眼,朝狄公一聲闊聒2噪,便捏著毛巾護定商賈出了湯池。


    狄公自覺沒趣,他知道適才那商賈正在騰達得意之時,傲兀之氣盈於眉目,通常是不屑與人搭訕的。那兩個惡煞凶神般的大漢必是他外出的隨從侍仆,往往練就一身好武藝,貼身護衛。


    狄公浴罷整衣時,忽見他的褡背被人翻動過,內裏東西未少,但軍寨簽押的那大紅名帖卻濕了一角,心中不由起了疑雲。


    晚膳畢,天幕上掛出一鉤明媚的新月。狄公吹滅了蠟燭,坐在臨窗的椅子上欣賞著寧謐的夜色,正待把一日來的顛驚疑亂驅趕一淨,有人輕輕敲了一下房門,一個侍婢端一茶盤推門進來。侍婢瞅了狄公一眼,慢慢放下茶盤正待回轉,狄公猛省,這不正是日間在碼頭上站立魏掌櫃身邊的俊美女子麽?卻原來也是客店裏使喚的。


    “小姐好生麵善,今日在碼頭上認屍時象是見過。”


    “哎喲,客官好眼力,魏掌櫃吩咐店裏去兩個人算是屍親,戴寧在這鎮上並無親人。”


    狄公哦了一聲:“果不出吾所料,小姐看去便不是個粗使丫環。”


    那女子嫣然一笑:“魏掌櫃是我的遠房叔叔,我父母下世後便跟了過來。平時助嬸子隻料理些家務,這兩日客店已成一鍋粥,我也偶爾出來照應客人。象客官這樣身材凜凜、相貌堂堂有氣度的,奴家最是欽仰。”


    狄公發覺這女子不僅貌美,且伶俐機警,胸有城府。


    “嗬,小姐,冒昧問一聲你的姓名。”


    “奴家名喚紫茜,今年十八歲。”


    “紫茜小姐,你可認識適才從湯池沐浴出來的那位客人?他帶著幾個如狼似虎的隨從侍仆。”


    “客官指的莫非是杭州的郎大掌櫃?大名喚作郎琉。他是我們店的常客,這清川鎮上有他的一處綢緞莊躉庫。這次已住了半個多月了,樓下西廳一溜上等房全被他的一幫人包下。”


    狄公點頭頻頻,又轉了話題:“紫茜小姐,聽魏掌櫃說,帳房戴寧潛逃時偷了他二十兩銀子,這事當真?”


    紫茜鄙夷地嗤了一聲。


    “魏掌櫃他空口圖賴,信他不得。——我這遠房叔叔為人精明刻薄,極是慳嗇,銅錢就是個命。從未吃過一文錢的虧,哪裏會有二十兩銀子讓人偷去。不瞞客官說,戴寧為人忠厚,不會做賊。”


    狄公急問:“那他因何遭人殺害,聽說是在去鄰縣十裏鋪的山路上。”


    紫茜皺眉道:“戴寧身上並未帶有現銀,那強人為何偏偏要殺他性命呢?”


    狄公認真道:“我思量來,那歹人原指望他身上有錢,他是客店的帳房,哪能無錢?誰知半日搜不出銀子來,惱羞成怒便下了毒手。——紫茜小姐象是與戴寧十分稔熟3。”


    紫茜臉上閃過一絲薄薄的紅暈:“客官猜的正是,一個店裏的營生,哪能不熟?我們又常去大清川上鉤魚捕蟹。他土生土長,又極好水性,這大清川上下三十裏河道水灘他閉著眼睛都能數得出來,一條舢板在水上拔弄得如飛一樣……不過,我們雖是稔熟,卻並未有什麽其他,倘不是我也劃得一手好船,他才不理會我這個毛丫頭片子呢。再說,戴寧他……告訴你也無妨,他早已偷偷地看上了我那嬸子,每每神魂顛倒。”


    “什麽?你嬸子?不就是魏掌櫃的夫人麽?”狄公一驚。


    “那魏夫人年齡可不小了。”


    “是的,嬸子黃氏比戴寧要大了六七歲,但她長得細嫩白肉,又沒生過孩子,故不甚見老。唉,戴寧他其實也是單相思哩,我嬸子平日裏穩重端莊,不苟言笑,其實心裏早有了人,並不理會戴寧一片癡腸。半月前嬸子已隨人私奔了……”


    “半月前就私奔了?那個人是誰?”狄公心中又生起層層疑雲。


    紫茜搖了搖頭,臉上掛著神秘的微笑。


    狄公又道:“魏夫人這一出走,魏掌櫃且不說,那戴寧可也是當頭一棒,心中必是痛苦異常。”


    紫茜不以為然哼了一聲;“他似乎並不怎麽掛在心上,前幾日我見他在帳台上算帳一麵還哼著小曲哩,究竟是男子心滑,設長性的。”


    狄公心中頓時明白了,魏黃氏和戴寧已成功地將紫茜瞞過,也當然將魏成瞞過了。他倆已商定,魏黃氏先走一步到山梁那邊鄰縣的十裏鋪暫住一陣,等待戴寧的到來。戴寧身上的地圖不正用朱墨勾畫了從清川鎮到十裏鋪的一線山路麽?戴寧也正是在去十裏鋪的這條山路上被剪徑的歹人殺害的。目下魏黃氏必定還在十裏鋪等著哩。他得趕緊將此情報告訴鄒校尉,以便配合鄰縣查清其間細跡,看來戴寧的死因並不簡單。


    狄公從沉思中醒來,發覺紫茜正疑惑地看著自己,不覺尷尬,忙訕笑道:“紫茜小姐自穩便,哪日有空暇還想邀你同我一起去大清川上釣魚哩。”


    紫茜大喜:“明日一早我就劃船載你去,沿大清川上溯幾裏地便有個釣魚的好去處,喚作殘石磯。梁大夫,奴家這裏就告辭了。”


    紫茜走後,狄公滿意地撫須沉吟,他隻覺得自己有點被紫茜的熱情和坦率弄糊塗了。——她竟已知道自己是“梁大夫”!


    月色中天,清光如注,雨後空氣格外新鮮。狄公此時倦意已消,心想睡覺尚早,不如去街市上閑步溜達一陣,又可賞玩夜景。


    狄公剛走下樓來,迎麵正被魏掌櫃叫住:“梁大夫,有病家告急求醫,專意找上門來延聘先生。”


    狄公見店堂內坐著一個管家模樣的人,門口站著一式黑衣黑褲、緊身裝束的六個轎夫。


    那管家點頭哈腰上前:“請梁大夫上轎。”


    狄公尋思,必是鄒校附有急事相告,謊稱病家延醫。


    他以梁墨的身份出現在這清川鎮尚不到半日,如何大名驟然驚動這裏的士官百姓。他掀起轎簾正待上轎,不覺吃了一大驚,轎內端正已坐了一位年輕姑娘,一對靈秀的大眼睛正緊緊瞅定自己,狄公慌忙倒退一步,欲合上轎簾動問端底,那姑娘鶯啼般開了腔:“梁大夫進轎來細說不遲。”說著身子往一邊挪動。狄公略一躊躇,也低頭鑽進了轎,坐到那姑娘的邊上。轎簾垂下,轎子如飛一樣被抬起走了。


    注釋:


    1闃:讀‘去’。


    2聒:讀‘鍋’。


    3稔:讀‘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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