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雲初合,馬榮便轉到將軍廟遛噠。昔時這將軍廟也是眾丐戶棲息聚合之地。半年前,衙門在這裏捉獲一夥盜馬賊,方校尉專門加強了巡視,故香火漸趨冷落。眾丐戶紛紛潛匿,其中真無歸宿的便都上了紫光寺。


    將軍廟廟門已閉,廟場上隻除是幾個賣香燭的再沒閑人。廟祝也早早熄燈入寢。馬榮在殿前殿後轉悠了半晌,自知無味,便悻悻離去。


    他正搖擺走出拱門石牌坊,卻見對麵街一爿小酒店還透亮著燈光。排門已上了大半,隻留兩扇出入的,掌櫃正伏在賬台上撥弄算盤珠,似乎等著最後的生意。


    馬榮大喜,趕忙擠進店門來,往油膩滑溜的櫃台邊一靠,從腰兜裏抓出一把散錢在櫃台上一撒。


    掌櫃的瘦得幹癟,象具臘屍,忙堆起一臉熱笑迎上:“客官想是要堂吃酒,待我去灶間取幾味菜來。”一麵伸出指尖要將那堆散錢剔入抽屜。


    馬榮伸一掌遮了銅錢,笑道:“恁的猴急,還有話說。——酒舀多少無論,在下還要打問個信兒,答得來時,還有賞銀。”


    瘦掌櫃仰麵端詳馬榮:“客官問來,小的但凡曉得的,都說得。——隻不知客官問什麽信兒。”


    馬榮湊過臉去小聲問:“掌櫃的可認識沈三那賊。”


    “沈三?——認得,認得,客官問這沈三作甚?”


    “這賊囚根子昨夜被人宰了,還欠著我一筆債哩。他可是時常來你這裏吃酒賒賬。”


    掌櫃點頭道:“閑常裏他總是坐在那角落裏吃酒,一盞半盞的,不多吃,也不賒賬。前幾日,他竟連吃三盅,酒後吐言道,趙公元帥眷顧,滯色已開,眼看便要發財了,得意非凡。聽去像是拿了什麽人短,訛錢財。”


    “掌櫃的可聽得他訛的是誰?”


    掌櫃搖頭道:“沈三這廝浮滑刁奸,恐是吹噓,未必坐實。”


    “莫不是他探得了什麽密信兒,發窖掘寶,這般得意。這潑皮閑常住哪裏?”


    “沒個準兒,東藏西窩,狡免三窟,東門外紫光寺最常去……來,來,恁的一味問話,不吃酒。”說著遞過酒盅,敬到馬榮唇邊。


    馬榮一仰脖咕冬吞了,抹了抹嘴又問:“這城裏的丐戶團頭是哪一個?”


    瘦掌櫃皺眉道:“團頭?聽說是半身風癱,早已自顧不暇,沒人孝敬了。那幫窮丐,拈出份量,便三五星散了。如今門前冷落,潦倒不堪,龜縮在一處破屋裏等死哩。”


    馬榮急問:“那團頭名叫什麽,住在哪間破屋裏?”


    “聽眾丐戶管他稱‘和尚’,倒真是沒娶過親。住在哪裏,卻不甚清楚,客官可自個兒打聽去。”


    馬榮聽得明白,笑將那一把散錢擄入抽屜,吸幹最後一口濁酒,扔了酒盅,道聲聒噪,揚長而去。


    他剛轉出街角,迎麵卻見李珂倉卒行來,神色驚慌,東張西窺。便上前堵住,拱手道:“李先生見禮了。李先生暮黑這般匆匆趕路,卻是作甚去?”


    李珂見是馬榮,遂答道:“原來是馬長官。噢,是了,我的幫傭楊茂德至今未見露麵,恐有意外。我擔慮十分,正各處尋找哩。不知他胡亂遊蕩到哪裏去了。馬長官此刻又是哪裏去來。”


    “我去城外紫光寺。李先生倘若今夜還尋不著楊茂德,即投縣衙去報個失信,衙裏自會設法與你尋找。”


    李珂連連點頭,遂作揖與馬榮告辭。


    馬榮信步向東門行去,到東門時已天光沉黑,星鬥燦爛了。他向守門士卒拿了一盞風燈便直趨紫光寺。


    紫光寺山道如羊腸,峻岩如犬齒,一路蹭蹬上來,隻聽得鬆濤浩蕩,狐唳幽淒。馬榮不由五內緊縮,加快了腳步。待爬到紫光寺山門外時已氣喘咻咻,筋骨酥軟。


    馬榮站定腳跟,回身俯瞰,山腰以下已被雲霧遮隔,混茫一派。峭崖前後,山鳥歸巢,千翼頡頏,鳴聲如雷。馬榮觀賞片刻,抬頭已見紫光寺山門的古匾了。山門洞開,闃無人跡。


    馬榮舉步剛要跨進門檻,“嗖”的一聲,兩邊古柏後各竄出一個黑影,兩條明晃晃的銀槍頭正對著馬榮心窩。


    馬榮大驚,待要廝殺,卻聽得一個熟悉的口音:“嗬,原來是馬榮叔。”


    兩條黑影墓地跪了下來。馬榮這才認出原來是兩名守候的衙役。其中一名喚方景行,正是方校尉的兒子;聰明機警,勤勉職守,馬榮平日十分賞愛。


    “馬榮叔受驚了。我們奉命在廟門口監伺,尚不曾見到有閑人上山來過。”方景行跪稟道。


    馬榮趕緊道:“你們兩個起來。我此刻要進寺院裏去勘察,你兩個山門外守候,莫死認一處,寺牆四麵轉轉,見有可疑之人,不容分說,即行拿獲。我裏麵遇有情況,打呼哨與你們,你們立即進寺裏來接應,不得有誤。”


    馬榮進了寺院,心裏先有幾分毛怵。慘淡的月光下,殿宇台閣,靜謐闃寂;花木碑碣,陰森淒寒。——在這個氛圍中他要設身處地思考一番,凶手扛著屍身,提著斷頭,該如何處置。


    他推開大雄殿的木門,殿內漆黑一片,遂點亮風燈,仔細觀看一遍周圍四壁。並不見有什麽異樣,隻聞得一縷奇怪的黴臭味。——殿角、門背滿處是蝙蝠、狐狸的屎跡。馬榮穿出大殿後門,繞花畦樹叢折向西牆。——西牆破敗不堪,坍圮了好幾個豁缺,牆裏牆外鬱蔥蔥、碧毿毿一片密樹叢。


    馬榮躡步走近西牆,一麵撥開繞足纏膝的葉藤枝蔓。突然他呆住了:牆後閃過一個穿白長裙的女子,身態飄忽,倩影朦朧。


    夜月映照,白光滿灑,馬榮眨了眨眼睛,又使勁揉了揉眼皮,自認並未看錯,眼前這景象決非幻覺。他急步跳出一個牆闕,追上前去,顧不得樹枝“嚓嚓”亂響,腿脛上劃破了好幾處皮肉。


    牆外穿出密林是一片野玫瑰叢,紅白相間,煞是好看。那女子的裙幅在一株大樹後一閃,便再也不見影蹤。四麵黑黝黝一片,月亮正斜到高峨的殿角後。


    馬榮正覺躊躇,忽見野玫瑰叢中有一條小徑,雖長滿了野草,但與兩邊的玫瑰截然判明。他心中一喜,卻原來這裏有路可行,遂放慢腳步,輕輕地沿這小徑細細搜尋。——他發現這條小徑繞過花園又通向寺院的西廡禪房。


    走盡玫瑰叢,前麵豁然開朗,隱約可見寺內那兩座石浮屠的身影。幾樹雪白的海棠在黑夜裏尤呈皎潔,海棠花瓣飄灑一地,星星點點的,暗香浮動。


    馬榮忽見一株挺拔的海棠樹下有一口古井,井台邊斷磚殘石,蔓草萋萋。他走近井台,擎起風燈,向井裏一照,原來是口枯井,不深。井圈內長滿雜草碧苔,井底黑漆漆,似是亂石一堆。


    這枯井不正是一個藏屍之處!馬榮將風燈係在井台上一根斷了半截的井繩下端,忽見井圈邊有幾星血跡。待再細看,井台上下都有血跡,粘在泥地裏的海棠花瓣有幾片竟被染紅。馬榮思忖,那屍身與斷頭必藏在這井底無疑。


    他縱身跳上井台,兩手抓緊井台外沿,將身子下半截墜入井中。兩條腿在井下牆圈摸索半日,終於踏著一塊硬石,遂雙手一鬆,跳入井底。


    馬榮忽覺右腳正落在軟綿綿的東西上,不由伸手往腳下一摸。哎喲!竟是一條人腿,再俯身細看,亂石下果有一具無頭的屍身。屍身形骨壯健,背脊朝上,黥著靛藍的花紋。右肩腫後血肉模糊一片,有一道紫黑的深刀痕。


    “這屍身應是沈三的,那顆人頭想來也在這井中。”馬榮彎腰四下亂摸,無奈自己身子遮了風燈的光,沒法細看。


    忽地他發現井壁下端有一凹陷,他踢出幾塊殘磚,便鑽身入那凹陷裏,好讓風燈的光直照井底。


    果然燈光下澈,人頭沒見著卻發現大石邊壓著一個藍布包。他伸手撿起那個藍布包正待解開,“蹦”的一聲,一塊磚石打在井圈內,彈到他的左肩上,跌落井底。


    馬榮吃一大驚,抬頭一望,又見一塊磚石從井口擲下,他急忙又躲過。


    “不好!有人暗中害我性命。”馬榮迅即從地上摸著一塊石子擲上,將懸在井口那盞風燈打滅,頓時井下一片漆黑。他乘勢將整個身子嵌塞入那個凹壁裏。


    磚石一塊接一塊從井口飛下,有一塊險些兒砸了馬榮的腳趾。忽而又一塊巨石從井口落下,正打在沈三屍身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屍身幾成肉醬。


    馬榮情急生智,趕忙慘叫一聲,又痛楚地呻吟起來,最後嘎然而止,屏著不出聲。


    果然,不見再擲下磚石來。半晌寂寥無聲。馬榮乃悄悄鑽出四壁,將麻酥僵直的雙腿摩挲半日,才靈活過來。又將井底扔出一塊石子試探,仍無聲響,這才大著膽子爬了上來,鑽出井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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