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陶甘獨個兒沿堤岸回走,一麵欣賞江上景色,轉折市舶司署門口,見尾後無人乃信步向一條石子大街北行。他記得都督府就在這條石子大街的北端,靠近蘭湖湖畔。


    不一刻便見到一座高大的木牌樓,心想這必是南海神廟無疑了。二十多年前陶甘浪跡江湖時,曾流落到廣州、潮州一帶謀生。今日重遊,許多市寮街景依然舊時模樣,十分眼熟。陶甘進去神廟燒了柱香,又搖了一卦,竟斷得有十分財采,不覺好笑。又繞出後門來。他記得這南海神廟後背原有一個寬闊的大坦,可以跑馬。平時便四周擠滿五花八門的貨攤。臨近廟會日,更是遊人如鯽,繁華熱鬧十分。——正是當年陶甘窮途棲息之處。


    陶甘出來後門一看,隻見一堆堆瓦石、沙土、石灰,荒寂一片。四麵都已圈定,似乎有官宦人家在此起基興建宅第。


    他感到有些沮喪,正要轉身,忽聽得一堆磚瓦後有人聲喘息。他側耳諦聽,象是一女子的呻吟。便躡手躡腳上前,果見磚瓦堆後兩個無賴潑皮正摟抱著一女子調戲。女子的口唇已被緊捂,隻用雙腿亂踢。


    陶甘順手摸著一塊磚石,又去石灰堆上掬了一大把。冷不防繞到那兩個歹徒後,抄起磚石便向一歹徒頭上砸去。那歹徒大叫一聲合撲倒地。另一歹徒剛轉過頭來,一把石灰末子已擲在麵門心,不由捂著兩眼,大哭大叫。(我認為譯者可能是江浙人,因為“合撲到地”、“石灰末子”、“麵門心”均是蘇州話中的用法——狄仁傑注)


    陶甘上前牽了那女子的手便匆匆逃跑。走了好半日,見行人漸多,方才停步。


    “多謝貴相公搭救。”女子挽了挽鬢發,又理了裙衫,十分靦腆。


    “小姐如何這傍晚時分獨個出來走動?”


    女子答曰:“奴家正擬去南海神廟內燒香,慣常走的,誰知今日卻遇上兩個短命的。”


    陶甘道:“這裏已是熱鬧的大街,你趕緊繞路回家去吧。千萬別再獨個兒上神廟了。”


    女子答應,道了萬福,正要啟步,又羞怯道:“我的竹竿丟了,煩相公與我找一根來。”


    陶甘望了望那女子的眼睛,頓時憬悟,原來那女子是個盲人。他四處一看,並無木棍竹枝的,遂道:“小姐不便,即由我陪你回府上吧。隻不知府宅在哪條街上?”


    “拜謝相公。這裏好像是廟前街。舍下不遠了,就在獅子坊底的水果鋪隔壁。”


    女子拉定陶甘袍角,即往獅子坊而來。邊走邊問:“貴相公見義勇為,想來是衙門裏做公的,有此舉動。”


    陶甘暗驚:“這盲姑娘端的有眼力。”卻搖手道:“在下是個經紀人,在荔枝灣開著爿商號。”


    女子笑道:“聽你這口音,不是嶺南人物。聲勢口吻倒像個京官哩。”


    陶甘更覺詫異。正要言語搪塞,忽聽見女子道:“到了,到了。這裏已是獅子坊口了。”


    陶甘一看,果然是獅子坊。女子又道:“這條巷子又深又窄不好走。還是我來引路吧,順便到合下吃碗茶再走。”


    獅子坊內果然昏黑幽暗,兩邊木板房子歪歪斜斜,尚不見上燈。地上積滿了臭水,滑溜溜不好走。女子卻輕車熟駕,行腳如飛,很快便到了巷底。那水果鋪總算亮著燈火。


    女子引陶甘走進隔壁一間木板房子。


    “上樓。我的房間在樓頂上哩。貴相公走累了吧。”


    走完盤旋曲折、吱吱軋軋的樓梯,終於到了女子的房間。見她摸出鑰匙開了房門,利索地點亮了蠟燭。房間空蕩蕩,隻幾件陳舊簡陋的家具。一角拉起一道竹簾,竹簾後即是女子的床鋪。


    女子自去竹簾後換裙衫。陶甘忽見房間高處橫起一根竹竿。竹竿下懸吊著大大小小十來個絲籠。牆角下還架了幾層擱板,層迭堆放著八九個瓦盆。其中一個綠釉瓷盆更是顯眼,盆蓋上鏤刻著蟠龍戲珠。


    女子從竹簾後出來,已換過一身石青布裙,腰間係了一根絲絛。熟練地從砧板上切了許多青瓜丁,—一去絲籠、瓦盆內喂食。


    “倘若我沒猜錯,小姐這裏養了許多蟋蟀?”


    “蟋蟀?多好聽的名兒!我們叫它蛐蛐。你看這扁葫蘆裏養著的最是一條名種,行家稱作‘金鍾’,慣善廝鬥。雙須赤紫,六瓜分勢,一對利牙,所向無敵。它那鳴聲也圓潤甜美,十分悅耳。”


    “小姐靠賣蟋蟀為生?”陶甘驚問。


    女子點了點頭:“這竹竿上吊著的都會唱歌,我舍不得賣。那邊瓦盆裏則是凶狠善鬥的,能賣得好價錢。”


    “不知小姐如何捕捉到這許多?”


    “我的耳朵十分奇妙,最善辨音。菜園古宅,樹洞牆根,每聽到蛐蛐叫聲,便知優劣。遇是名種,便用林禽片、青瓜丁誘捕,十分靈驗。”


    陶甘稱奇,又道:“這半日還不知小姐芳名哩。”


    女子笑道:“相公不問,我怎的搶先自報?我叫蘭莉,雙目失明後便離開了家,獨自一人,並無牽掛。相公似也不必遮瞞身分。”


    “我叫陶甘。正如小姐猜著,是京師衙門裏做公的。隨嶺南巡撫使狄老爺來廣州公幹。”


    “今日認識陶相公,三生有幸。想來仰托庇佑的日子還有哩。”


    “蘭莉小姐日子也太清苦,獨自幽居,許多不便。再說靠賣蟋蟀能得幾個錢。”


    蘭莉笑了:“陶相公小覷了。這蛐蛐能鬥的可賣辣價錢,一頭賣一兩銀子哩。‘金鍾’更是名貴,本地不產,十兩銀子我都不肯脫手。——昨夜我捉到時,真不知幾何得意,一夜不曾合眼。今日一早醒來,便聽見它的美妙歌聲,恍有點如癡如醉。”


    陶甘實不願再與她談論蟋蟀了,有心無意地敷衍:“你是何處捉到那頭金鍾的?”一麵尋思告辭。


    “嘿,你知道花塔寺麽?就是廣州最大的叢林。昨夜我沿寺院後牆走著,正到花塔根下,那牆基有闕,那金鍾的叫聲從牆闕傳出,清脆悅耳。我細聽半日,知是名種。又覺這叫聲似是受了驚惶,倉猝發出。便在牆闕下放了一片青瓜,又學蛐蛐的叫聲,誘它出來吞食。果然,那金鍾先探出兩根須來,見了青瓜。我又納青瓜於這扁葫蘆的活門內,金鍾果然跳出,吃飽了青瓜,便關合進這扁葫蘆裏了。”


    陶甘心不在焉聽著,見蘭莉稍稍停頓,便趕緊拱手告辭。生怕這傻丫頭沒完沒了談論蟋蟀。


    蘭莉見陶甘要走,忽想到還未捧茶。歉道:“陶相公坐了這半日,茶都忘了敬。”不覺訕紅了臉。


    陶甘道:“我還有急務要回去衙門,改日再會。”


    蘭莉趕忙從竹竿上摘下一個絲籠要送陶甘。陶甘堅辭。匆匆告別便下來樓梯,出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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