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刑部對肖純玉案、普慈寺案和林藩案的批複尚未下達。狄公的心緒一直不佳,常常悶悶不樂地獨個坐在書齋內苦思冥想。他很少與他的親隨們商議刑名公務,更不將心中思索之事抖亮出來。


    一日刑部差官,吏部差官兩騎驛馬到了濮陽州衙,聲言要狄刺史香燭紅帔拜迎。狄公聞訊,不敢怠慢,當即會齊了州衙眾官吏,香燭紅帔,鳴鍾擊鼓,大開州衙八字正門恭迎兩位天使。


    刑部差官宣道:“濮陽州衙上呈的三起案子刑部已經批複,依律準了原判。普慈寺二十名淫僧已先期被市民毆斃,公心有以,情由可鑒,不屬暴民滋亂之列,特予免罪,不加追究。”


    吏部差官宣道:“聖上嘉許狄仁傑刺史官聲清正,治績斐然,特恩賜禦匾一方,即日懸掛州衙正堂。”


    匾上禦筆真書“義重於生”四個赫然大字。


    狄公大喜,三叩九跪,放炮鳴鍾,披紅掛綠,隆重上匾。排宴款待了兩位天使,午衙當堂又宣讀了刑部的批文。濮陽百姓聞之歡聲雷動,自行張燈結彩,鑼鼓爆竹,慶賀不題。


    按刑部的批複,強xx殺人犯王三,斬首,首級懸東城門三日。林藩圖謀戕害朝廷命官,屬謀逆重罪,處五牛分屍極刑。


    執刑那一日,濮陽城萬人空巷,全擁到了南門外法場。午時三刻,兩輛囚車轔轔而來,兩行軍士手執明晃晃法刀,雄赳赳左右護定。


    王三自分必死,也隻是一刀之苦,故鎮定自若。執法官驗明正身,朱筆批了,兩劊子手從囚車中押出王三,推向前十來步,喝令下跪,又拔去插在身背後的死牌,開枷卸鐐。執法官一搖紅旗,手起刀落,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滾到離身軀幾尺遠的地方,那一對眸子兀自不閉。劊子手用油紙包裹了那首級,裝入一個早已備下的木籠,馳馬飛回東城門懸掛示眾。


    這裏執法官一聲喝令,劊子手們從賬幕後率進五匹碩壯的大公牛。公牛們昂首跳踢,低聲嘶鳴,一對對尖利的牛角在秋陽下閃著烏亮的光。


    劊子手將早已酥軟作一團的林藩捉小雞似地揪到法場中央。四麵圍作一圈的百姓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十來步,又讓出一條丈把寬的通道,讓五匹公牛牽進法場。五名劊子手用繩索將林藩頭顱並四肢套了,各緊係在一匹公牛身上,隻等執法官揮旗號令。


    圍觀的百姓此時才感到了驚懼,多有紛紛逃避的,也有捂住眼睛的。


    突然,五匹公牛朝五個方向揚起了前蹄。隻聽得一聲摧人肺肝的慘叫,接著便是一株枯樹被撕裂的聲音。——可憐林藩已身首五處,留下地上一大攤粘皮帶肉的鮮血。


    狄公在內衙聞報法場行刑已畢,心裏忐忑不安,神思恍惚,隻感到一陣陣莫名的惶恐。


    突然衙役頭目來報:“老爺,梁夫人服毒自盡了!”


    洪參軍、陶甘、喬泰、馬榮一齊驚叫起來。


    “怎麽回事!”


    狄公則如釋重負,臉上出奇的平淡,像是他早知道有如此一幕似的。他命衙役頭目同仵作趕去現場收屍並填呈屍格,就說是梁夫人由於精神失常,而服毒自盡的。衙役頭目領命退出書齋。


    狄公乃慢慢呷了一口香茶,自語道:“梁、林兩家幾十年的世仇總算到今日了了。林家最後一個男子五牛分了屍,梁家唯一的未亡人也輕生服毒了。秋風蕭殺,寸草不留,人死淨了,才是結局。”


    四名親隨似懂非懂,見狄公神情異常,也一時不敢插嘴問話。


    狄公稍稍有些自覺,仿佛從沉思中醒來。他聲調平緩地繼續說道:“我剛接到這個案子便注意到其中一個可疑的現象。林藩是個凶殘歹毒之徒,殺人不眨眼。他妄圖殺死梁家一門,不留子遺。然而梁夫人到衙門投狀告他,聲言與他不共戴天。他在濮陽財厚勢大,廣有心腹,卻又為何不去碰梁夫人一根毫毛?在濮陽他殘忍地殺害了梁珂發,就是昨夜他又毫不猶豫地撬脫石鼓,放下銅鍾,竟敢謀害我們的性命。他膽大敢為,一無顧忌,卻為何偏偏不敢動手殺梁夫人呢?——這一點我一直迷惑不解,直到在銅鍾底下發現了那片金鎖,我才恍恍然略有覺悟。


    “那種金鎖,都佩戴在男孩的項下。倘若係繩斷了,也隻是落到衣衫之間,故決不會是林藩身上佩戴之物,更不會是他遺落在那屍骨邊。金鎖在屍骨的頸胸間發現,無疑佩戴這金鎖的就是被殺害者。林藩殺死他時並沒有留意到他項下的金鎖,隻是當土蟲蛀蝕,屍身腐朽後,那金鎖才顯露出來。——我因此疑心那具屍骨不是梁珂發,而是一個姓林的人。”


    狄公停了一停,端起茶盅,一口將茶吸幹,又說道:“很快我又發現第二個疑點。梁珂發到濮陽時年應三十,他在戶籍登冊時也注明是三十歲。但那死者據裏甲高正明描敘,隻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後生。如此看來被林藩殺死的不是梁珂發而是另一個人。


    “於是我疑心起梁夫人的真正身份。起初我以為她是梁家的一個女仆,她像梁夫人一樣痛恨林藩並深深了解林、梁兩家冤仇的內情。但林藩又為何不敢動手殺害這個興風作浪的女仆呢?看來,不像。突然我萌生了一個荒唐的想法,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但後來的事實果真露出了這樣的端倪。


    “你們不妨回想一下,林藩施毒計奸汙了梁洪夫人容氏之後,梁洪的胞妹梁英即林藩的妻子亦失蹤了。當時猜測是被林藩殺害了,但這種說法沒有根據,也無證驗,當時連屍身也都沒找到。我恍然明白林藩並沒有殺害梁英,而是梁英她自己潛身逃出了林家。她深深眷愛著自己的丈夫,即便林藩謀殺了她的兄長,又氣死了她的父親,她都沉默以待,不曾反目。隻是當她聞知丈夫用卑鄙的手法奸汙了她的嫂子容氏時,她對丈夫滿腔的愛才被澆滅。她忍辱含恥,毅然出逃,與罪惡的丈夫一刀割斷恩愛,並懷著深仇大恨,設法告倒林藩。


    “梁英的出走使林藩的邪氣受到沉重一擊,他幾乎一蹶不振。林藩盡管是個狠毒丈夫,但他對梁英卻始終沒有失去深厚的愛情。他對容氏的行徑隻是一時的邪念生發,梁英在他的心目中一直是個溫柔的賢妻,占著不可動搖的地位。


    “林藩失去梁英後,由惋惜而忿恚,進而燃起了他對梁家的更強烈的仇恨。他買通土匪摸進梁老夫人棲身的那個田莊,殺得雞犬不留。事實上那一次洗劫中梁老夫人及她的兩個孫子——一個就是梁珂發——無一幸免。


    “梁英聞訊,從此對林藩真所謂恩斷義絕,不共戴天。她喬裝成梁夫人並不困難,本來母女相像,且她深知梁家內情細末,故一直不曾露出破綻。她暗中準備告發林藩的狀詞,梁英必定與林藩見過麵,並坦然地將她的意圖告訴了林藩。她要到官府告發林藩的罪行,使他傾家蕩產,身敗名裂。林藩麵臨這種局麵究竟懼怕,且聲名攸關,隻有退讓之份。於是他逃到了濮陽,梁英則追到濮陽,繼續纏住他不放。他不堪折磨便又準備逃離濮陽,再回廣州。


    “梁英雖在林藩麵前亮明了自己的意圖,但對她身邊的那後生卻始終沒有吐出真相。那後生不是別人,正是林藩的親生兒子。林藩不知自己妻子已有身孕,因為梁英懷孕時林、梁兩家已經開啟了仇釁,梁英便將這事隱瞞了。後來林藩果然把自己的親生兒子當成是梁珂發,並殘忍地下了毒手。梁英雖將那林家祖傳的金鎖戴在她兒子的項下,但沒有吐露出其中的真相。她兒子始終還以為自己是梁珂發,是梁夫人的孫子。


    “我為了證實這一點,在審林藩時故意將那片金鎖扔給他辨認。林藩驚愕之餘,幾乎道出真相。最後在林藩夫婦短暫會麵的那個瞬間,他倆的表現證實了我的設想。梁英悲憤地想譴責林藩:‘你殺害了你自己的親骨肉、親兒子!’那個瞬間她對林藩的愛與恨交織成一種莫可名狀的情感,噴薄而出。林藩已經傾家蕩產,身敗名裂,而她自己的深仇大恨頓時化為烏有。她經受不住那種心靈的翻折,她甚至後悔了。她麵前站著的是她曾深深眷愛的丈夫,她恨自己魯莽,恨自己寡情,她終於昏厥了過去。而同時林藩也覺悟了自己的罪衍,然而已經晚了。他伸手去扶持梁英時,我可以斷定,是出於真摯的夫妻之情的。


    “這個故事就是這樣,我不能從林藩殺害他親生兒子的罪行上來審訊他,裁判他,更不想糾纏二十多年前的舊賬。林藩固然罪不容赦,而指控他的唯一罪名隻能是圖謀殺害朝廷官員的謀逆罪。——屯販私鹽的罪名不能一下擊倒他,致他於死地。而梁英,我也不希望她以受害者的身分承襲林家的產業。我一直等著一個適當的時機戳穿她的偽裝,然而她再也沒有來衙門。聽到林藩處刑的消息,她毫不猶豫地服毒自盡,正說明她有自知之明和自愛之心。幾十年恩仇,一了百了,她還留戀著這個冷漠的世界?悲哀的戲文已經演完,她何苦再苟且在台上不肯脫卸戲裝、洗淨粉墨。”


    書齋裏一片靜寂。


    他的親隨們完全被這個故事迷住了,他們再也想不出一句話來打破這令人窒息的靜寂。


    狄公打了一個寒顫,把官袍裹緊,說著:“冬天就要來臨,天氣要變冷了,夜裏莫忘了叫衙役備下一個火盆。”


    狄公此刻隻覺五內顛翻,六情搖蕩。他猛然想起聖上恩賜給他的那方禦匾,心裏稍稍安寧了一點。


    他默默地踱步出書齋,轉出內衙,揭起簾幕來到外廳正堂。正堂上那幅繡著懈豸的帷幕令狄公肅然起敬,帷幕之上高高懸掛著那方禦匾。


    “義重於生”四個赫然金字在夕陽下閃閃放光,狄公忍不住跪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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