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念敏銳地扭過頭去。


    隻見一張似曾相識的臉一閃而過,便急匆匆退出人群。草綠色的中山裝上還摞著補丁,洗的發白的藍色褲子,一雙布鞋看來也是穿了有些年頭了,指尖處被磨破漏出白色的鞋裏子,板寸頭,約麽十七八的年紀。


    杜念遠遠地看著他,總覺得這人來者不善。


    “杜念,你可真厲害!”謝曉峰一臉激動的朝她豎起大拇指,“沒想到你還懂醫術!”而且麵色淡定,沉著的不像一個十歲的人。


    “哦,是我姥姥教的。”杜念淡淡收回目光,大言不慚道。


    一傳十,十傳百,這個下午整個紡織廠差不多都知道有個十歲孩子救了劉師傅的事了。杜念一下成了紡織廠的大名人。


    這讓杜念有點害怕,回家的路上遇到不少人和她打招呼,有好奇有敬畏有崇拜有疑惑,唯獨杜老太太是一臉鄙視,逢人就大呼小叫地嚷嚷:“瞎貓碰上死耗子,別以為止個血就能撅著個腚上天了,那點能耐我家蓉蓉和強強也都會!”


    杜蓉蓉擦了紅藥水的臉也是憤憤的:“就是,止個血能有多難,我比她做的還好,以前在家裏她可是啥事都聽我指揮呢,這還是跟我學的,就她不/要/臉愛出風頭。”


    紅藥水的作用就是殺毒,是一種較弱的消炎防腐藥。在現代醫學眼裏,抓傷不算啥,能給抹點紅藥水也是不錯了。


    杜念看著杜蓉蓉的臉,三道血口子可不淺,肉都刮沒了,可見杜老太太當時對自己下手多狠,不過隻用紅藥水擦擦可不行,這以後怕是要落疤的。


    上一世杜蓉蓉臉上可什麽事都沒有,一向愛美的她這以後可有她鬧騰的。


    杜念衝著她的臉咧嘴一笑,頓時又把杜蓉蓉氣了個仰倒。杜念回到家的時候周秀蘭正在做晚飯,魂不守舍的連鍋裏的湯溢出來都不知道。杜念忐忑的走向前,以為一向謹慎的周秀蘭肯定會罵她一頓,沒想到周秀蘭看到杜念第一句話是:“劉師傅脫離危險了嗎?”


    杜念搖搖頭誠實答道:“這個不好說,如果醫院沒能及時止血兩分鍾就能要就他的命,或者醫院沒有和他血型相配的血液,他也會死。”


    周秀蘭一臉頹然。


    倆人各懷心事,結果一晚上誰都沒開口說話。


    睡下後杜念做了一晚上的夢,夢裏全是梁文山。他的貪婪小氣暴躁一次次在她夢裏上演。


    第一次見麵,梁文山是和杜蓉蓉一起來的。看著他吊兒郎當的樣子,杜念的心裏就不舒服。他當時留著很長的斜劉海,蓋住一隻眼,嘴裏叼著一根煙,不停地朝她臉上吐眼圈,痞痞的看著她:“你姐長的不錯啊,讓我玩玩啊。”


    杜蓉蓉笑:“她可是個窩囊廢呢,你要玩我把她洗幹淨送你床上好啦。”


    第二次見麵,果然是在梁文山的床上,當時杜蓉蓉的朋友急匆匆叫她出去說看見杜蓉蓉和湯衛東在一起滾床單,她一著急跑出去了,接著被人從後麵一棒打暈,她醒來的時候他正在她的身體裏奮戰,她稍微一反抗就被狠狠甩幾巴掌。


    那次以後她就有了,多年來的欺壓使得她不敢反抗,也沒有勇氣去死。她選擇了嫁給他,跟著他從市裏搬回城鎮。


    後來梁文山開始不停的對她實施家暴,一開始還會用點借口,嫌棄她做的飯不好,衣服洗的不幹淨,後來幹脆借口也不找了,想打就打,孩子沒有保住,她也再也不能生育了。


    她哭著跑回娘家,杜蓉蓉聽到她的訴苦笑的前俯後仰,“活該,誰讓你婚前不自愛!”


    杜老太太當時可是活到九十多,不聾不傻的還是很偏心:“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誰讓你個小蹄子不/要/臉爬人家的床。”


    錢華/英更是涼涼道:“一定是你做的不好,你看我們家蓉蓉,小湯可一根指頭也沒打過她。”


    杜老爺子道:“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你讓著他點,就不信還能打死你咋的?”


    杜長貴總結道:“大家說的對。”


    嗬嗬,杜念覺得自己真是太可笑了,上一輩子根本沒任何人把她當人看,她卻抱著那點微薄的血脈為他們賣命獻殷勤了一輩子!


    真傻!


    杜念一下子從夢中驚醒了,八月底了,夜晚的天氣很涼,她今晚卻渾身被汗打濕了。她摸了摸身邊的床鋪,是涼的。再看看外麵的天,也是黑蒙蒙的。


    杜念穿上衣服下了床,廚房裏光線還很暗,周秀蘭正當當當的剁排骨,鍋子上早就蒸上了饅頭。


    看到杜念周秀蘭嚇了一跳:“念兒,你咋起這麽早?”


    “媽,你這麽大早的就燉排骨,有事啊?”杜念問。


    周秀蘭道:“劉師傅是咱們廠的技術骨幹,現在他出了這麽大的事,說到底廠子裏脫不了幹係,廠委決定派個代表去慰問下劉師傅,我屬於最閑的了,派我去我想著總不能空手去吧…”


    周秀蘭說的是實話,昨天下午紡織廠的宣傳部就劉師傅事件臨時召開了個緊急會議。大家對劉師傅的事情都表示很惋惜,劉大姐道:“工人階級都是兄弟姐妹,劉師傅的事情我們不能坐視不管,他現在一個男人帶著孩子,也很不容易,咱們大家有錢的出錢,沒錢的出力。”


    大家熱情高漲,紛紛解囊相助,你一兩糧票,我二兩你一毛我兩毛的。輪到周秀蘭的時候劉大姐不讓她掏錢了,一臉為難道:“小周啊,我們大家商量了一下,覺得你們家念兒挺有本事,那一板一眼的跟個小醫生似的,劉師傅出院後肯定一時半會下不了床,你和她先照顧著行嗎?”


    周秀蘭愣住了。


    “我也知道你們孤兒寡母的,也覺得不大好,可我們都是有家庭的人,孩子又多,思來想去實在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你委屈一下,工人階級不分你我!一人有難我們得八方支援對不對?”


    這個時代的人心眼實誠,大家確實沒往歪了想。豬肉鋪昨天送了排骨,糧食店送來了米麵,副食店也都送了東西來。


    周秀蘭的解釋顯然不能讓杜念滿意。


    杜念一語道破:“媽,你跟我還掖著藏著啊,說吧,你啥時候跟劉師傅看對眼的啊。”


    周秀蘭嚇得差點剁了自己的手:“小孩子家的,瞎說啥呢!”


    “沒事媽,你現在還年輕,我看劉師傅也是個靠得住的人,對我比我爸對我還好,你要是覺得合適,我支持你。”杜念一臉認真道。


    周秀蘭頓時不說話了,低著頭擺/弄排骨。在昏暗的光線下,杜念還是心細地發現她媽/的臉紅了。


    良久,周秀蘭堅定的搖搖頭:“知人知麵不知心,你爸之前也是很好的,後來…哎,不說了。我苦點累點沒啥,總之,媽不會再讓你受第二次傷害了。”


    這才是親人!杜念眼圈一紅,忽地又想到,上一世,她媽大約就是在今年年底被拐賣的。


    這一世有很多事都已經被改變了,有沒有可能周秀蘭的命運也被改變了,最糟糕的是萬一還是被拐賣,萬一被提前了呢?


    今天給她不好預感的男人是衝著她來的,還是衝著周秀蘭,難道說劉師傅的意外根本就不是意外?


    杜念覺得自己的腦子有點捋順了。


    周秀蘭把排骨湯盛出來給杜念喝了一碗,其他都裝到一個大瓷缸裏,總袋子一層層包裹住,最後用包袱打包,放到籃子裏,又包了幾個黑麵饅頭。


    黑麵饅頭可是全小麥麵粉的,也就是白麵裏麵的第三等麵,雖然是這樣但是全黑麵饅頭也是頂頂奢侈的了。


    “媽,我跟你去。”


    “你別去了,夜深露重的,別把你凍感冒了。”周秀蘭說著就把廚房的鍋碗瓢盆利落地刷了一遍,杜念一聽扭頭跑進簡易房,翻箱倒櫃的找出一件薄薄的小夾襖。


    這時候家家戶戶都這樣,幾乎每人一件藍色大罩衫,冬天裏麵套襖穿,夏天當單衣穿。周秀蘭疼閨女,把自己以前的衣服拿出來拆了給杜念做了個小夾襖,不冷不熱的時候穿。


    杜念穿上給周秀蘭看了看:“媽你看,我這樣肯定就凍不著了。”


    周秀蘭這才無奈地點點頭,回頭開始大包小包的扛了一包袱,杜念伸頭去看,發現裏麵全是毛衣,粉色的藍色的白色的黃色的,男式女式都有。


    杜念頓時瞪大了眼睛:“媽,你在哪弄這麽多/毛衣?”也沒見她媽晚上織過毛衣啊,不會買來再拿去倒賣的吧?這可是投機取巧啊,是要上p鬥台的。


    周秀蘭得意一笑:“不知道吧?我在宣傳部工作比較清閑,裏麵同事閑著沒事都做點手工活賺點外快,我手快就織了幾身毛衣,這是我這半個月的成果。等會路過針織廠的時候咱們送過去。”


    杜念放心了。


    針織廠和紡織廠離得不遠,不過步行過去也得多半個小時了,倆人一路走著,到的時候針織部的剛上班。一個齊耳短發的三十來歲女同誌看到周秀蘭過來,笑道:“周大姐今天可真早,那十幾斤的毛衣都織好啦?”


    周秀蘭把包袱打開,毛衣一件件拿出來。足足有十七件,女同誌挨個檢查毛衣,確信沒有漏針破損:“周大姐的手藝可真好,男女式毛衣手工價格都一樣五/毛錢一件,十七件一共是八塊五。”


    周秀蘭接過錢,在櫃台處看了看,相中一件粉色的兒童毛衣,想買給杜念:“同誌,你們這毛衣賣嗎?這個顏色的有沒有我閨女這麽大人穿的。”


    “我們這不賣,要買您得去百貨那,我們這不私賣,都是成批做了批發給商場。商場也有毛線,什麽顏色的都有,你有這手藝活買成品毛衣幹啥,買毛線自己織吧,價格差幾倍了呢。”女同誌好心提醒道。


    周秀蘭當然知道毛線比毛衣的價格差了好幾倍,但是她沒有毛線票,單位每個月就發二兩毛線票,攢夠女兒的五兩毛線得兩個月,周秀蘭想著杜念上學時候能穿上。


    周秀蘭道了謝就領著杜念走了。


    原中市現在還沒擴建,城市不大,但是紡織廠,針織廠和原中市第一人民醫院所在的區域正好是個三角形,倆人步行過去又是半個多小時。等到了的時候杜念看著大太陽覺得有八點了。


    看著原中市第一人民醫院的門牌樓,杜念往地上一蹲,累的再也走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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