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原本打算住三兩日便要走的, 隻被極力挽留,最後過了四五日, 這才告辭了離去。秦氏萬分不舍,登車親自給送到了埠頭, 這才與淡梅小寶依依惜別。


    半個月後,淮楚終是到了。


    船頭碰到了淮楚碼頭上水線處長滿經年綠苔的大青石,微微晃了下便穩穩停了下來。淡梅步上船頭,四顧望了下。數年過去,碼頭仍和當年她隨了徐進嶸初到之時見到的一樣,人來車往,熙熙攘攘, 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水腥之氣。


    埠頭一側的空地之上, 早已經停了幾輛馬車。邊上等候多時的,正是徐管家。


    那徐管家頭幾天便收到了消息,曉得自家大人這一回南下,不但天遂人願尋到了走失多年的夫人, 連帶回的兒子都已是三歲整了。饒是他平日不信神佛的, 此時也恨不能跪在神像麵前重重磕幾個頭。當年這夫人出走,他從中助了大力的,隻是後麵那第二出的“金蟬脫殼”未在他意料之中而已。那崇王府的事情過後,眼見徐進嶸多方苦尋俱是無果,他原本以為再過個一年半載的,大人那心淡了,自然也就慢慢過去了。未想一晃三四年, 眼見徐進嶸變得愈發沉默,更無放棄尋找的打算,且雖也並未多責怪於他,隻他自己心中卻極其不安。故而近些年,暗地裏也是極其用心打探,盼能早得到夫人行蹤,也好彌補自己當年的過失。一次次失望過後,此時竟是喜從天降,非但尋回了夫人,連娃娃都滿地跑了,興奮得幾夜睡不好覺,指揮人把整個後宅整飭一新等著夫人和小哥回來入住,今日一大早地又帶人到了碼頭等著。


    徐進嶸一手抱了小寶,一手輕扶著淡梅下船踩上石階,見徐管家飛快地跑了過來,平日也極其隱斂的一個人,此時卻隻站在自己麵前幾步的地方,既不見禮,也不開口,隻是盯著小寶不放,兩片嘴唇不住微微顫動,曉得他心情激動,微微笑了下,便繞過了朝前走去。


    小寶見這人見了自己,眼睛又是直勾勾地盯著不放,雖還有些不慣,隻想起前幾日外祖父母見了自己也是這般,如今已是有經驗了,便轉回了身趴在徐進嶸肩頭,隻露出半張臉與他對視,片刻,衝他甜甜笑了下。


    徐管家一個激動,差點沒老淚縱橫,見淡梅從自己身邊經過,急忙正了下臉色道:“小娘子曉得夫人和小哥今日回來,歡喜得不行,定要親自過來到這裏接。我拗不過,給帶過來了,如今正在前麵車上等著呢。”


    淡梅聽到慧姐竟親自到了碼頭處來迎自己,心中也是一陣激動。自己一去數年,她如今也應是個十三歲的亭亭少女了,之前在路上就向徐進嶸問過她的情形,如今立時便要見到,竟是有些稍稍有些緊張。待到了碼頭空地上停著的那幾輛馬車前,立著等的奶娘和短兒早搶了上來給她和小寶和見禮。奶娘看起來與從前並無多大差別,看起來反倒更胖了些,見過了禮,先是奉承淡梅越發精神,又不住口地讚著小寶一臉福氣相,與大人那是一個模子裏引出來的等等。短兒也早不是當年的黃毛丫頭樣子,人高了不少,看起來倒也清秀,叫過了“夫人”,便一直望著小寶好奇地抿嘴在笑,小寶不怕生,也衝她笑,惹得奶娘越發誇得起勁。


    小廝端了條馬紮過來,淡梅正要上去,卻見那車門已是從裏被推開,探身出來個少女,腮凝新荔,梳了個雙螺髻,穿一身淺碧衫裙,文靜嫻雅,不是慧姐還是誰?


    淡梅定定望著慧姐,慧姐也是望著她,眼睛一眨不眨,漸漸地便有些紅了眼圈,卻是忍住了,猶豫了下,試探著輕聲叫了聲“母親”。


    淡梅還沒回,一邊的小寶聽見了,立時便搶著站到了馬紮上,費力踮起腳尖,朝她舞手,試圖引起她注意:“你是我姐姐了。姐姐,我是小寶。”


    慧姐低頭,看了小寶片刻,臉上慢慢綻開了笑,伸手正要去牽他的小手,徐進嶸已是過來,將小寶一下抱了送進去,又扶了淡梅也上去了,待幾個人都進去車廂裏坐定,這才展眉笑道:“曉得你兩個有話說,隻在這裏忒招眼了,路上慢慢說去便是。”說著便關上了門,叫車夫小心趕車回知州衙門。


    馬車裏,淡梅握住慧姐的手,細細打量了片刻,歎道:“一晃幾年不見,你都快長成個小大人模樣了。你從前白白叫我聲母親,我卻是沒有好生照看過你,你心中可曾怪過我……”


    慧姐微微低頭,眼圈又是有些泛紅,片刻吸了下鼻子,這才搖頭,抬頭看著她道:“母親當日離開,必定也是有個中緣由的。我從小到大,就隻覺著和你投緣,且你又是舍命救護過我的,如何當不起我叫你一聲母親?這些年你不在家中,我時常想起從前,心中很是牽掛。且眼見爹也是整日鬱鬱寡歡,想必也是極度思念母親,心中便恨不得母親能早日回來。如今我終是心想事成,且又多了個這般討喜的弟弟,歡喜都還來不及,如何會怪?”


    小寶上了馬車,便一直趴在窗邊,推出條縫在看外麵熱鬧的街景。此時冷不丁聽見自己被提起,回頭看去,見自己娘親和那新見麵的姐姐緊緊挨坐在一起,親親熱熱地說著話,倒像把自己給丟一邊,急忙也不看外麵了,轉身硬是擠進了她兩個的中間夾著坐了進去,一手扯住淡梅,一手扯住慧姐,這才心滿意足起來,露出的那可愛表情把身邊的兩人都逗笑了,淡梅便又問了些她平日的起居功課,加上小寶不時插嘴,方才有些沉悶的氣氛慢慢活潑了不少。


    “良哥如今也有十一歲了吧?身子可好?回來時聽你爹說,比起剛開始是好了些……”


    淡梅想了下,終是忍不住問道。


    慧姐歎了口氣,搖頭道:“比起頭幾年是好了些,隻如今身子還是弱得很,一個月裏總有十來天在吃藥,這幾日又躺著起不起身。平日裏便是好了些,也不大肯出來,我有時看不過眼去,叫他多出來到院中走走,曬曬日頭也是好的,他卻隻是不理,跟個泥塑人似的,真當是愁死我了。許是一直在想他那姨娘也不定……”


    慧姐說到此處,突然便停了下來,小心地看了淡梅一眼。


    淡梅心中也是有些惻然。大人之間勾心鬥角,出盡齷齪,卻禍及這般年紀的孩子。不管那孩子怎生不討人喜歡,終歸是個無辜的。低頭見慧姐似是有些不安,伸手過去,隔了小寶拍了下她手背,撫慰道:“我都曉得了的。不當緊。”


    慧姐這才輕輕吐出口氣,朝她笑了下,轉眼便又被小寶纏住,便低聲陪他說話起來,兩人不時發出笑聲。


    淡梅靠在廂壁之上,聽著身側那姐弟兩個的說話聲和笑聲,人卻是有些出神,想起與徐進嶸遇見的第一夜,他便告訴過她的關於這個家宅之中的一些隱秘之事。


    馬車終於停了下來。門被打開,見徐進嶸探進身來,笑道:“到了。”說著便已是朝小寶伸出了手,小寶歡呼一聲,朝他撲了過去給抱下了馬車。


    淡梅下了車,與徐進嶸並肩一道入內,遇見的下人仆從大多都還是老麵孔,一個個瞧著都是有些麵帶喜氣,見身邊景物如故,心中一時有些感慨。路過自己從前那牡丹園子時,見門扉緊閉,忍不住便多看了兩眼。


    “去瞧瞧吧。你那些花都恁多年沒見你,想來也怪寂寞。”


    徐進嶸無意側頭,見她眼睛看了過去,便停了腳步笑道。淡梅笑了下,索性便找他所言,拐了過去,早有丫頭推開了門,見裏麵一片鬱蔥,半根雜草也無,雖過了花期,隻裏麵那些牡丹芍藥卻長勢甚好,那株曉妝新更是看起來生氣勃勃,顯見是一直有人在用力打理。


    “我以為……”,


    淡梅又驚又喜,看向了徐進嶸。


    “以為這園子已經荒掉了?”徐進嶸看著她,笑了起來,目光裏微微閃動著些得意,“你不在,我便特意雇了個花工來照看。想的便是有朝一日你回來了,豈能讓它滿園荒蕪地迎你?如今看來,我當初的想法甚是不錯。”


    淡梅胸口一熱,怔怔望著他說不出話。徐進嶸伸手輕輕捏了下她腮,低聲道:“一路勞頓,先回房去歇息下吧。等緩了過來再好生謝我不遲。”


    淡梅看了下,見幾個丫頭都站在園子外麵,四下無人,小寶也是跟著喜慶先回屋子了,便伸手拉低他頭,踮起腳如蜻蜓點水般飛快親了下他唇。他尚未反應過來,自己已是笑著轉身而去。徐進嶸立著摸了下唇,見她背影輕盈,已是到了門邊,搖頭笑了下,跟了出去。


    因了慧姐漸大,淡梅前幾年又不在,故而早就另搬到個院子裏單住了,她從前住的那屋子如今便收拾出來當小寶的臥房。剛回來,自是好一陣忙亂,待都妥當了,慧姐也正式朝淡梅重新見過了禮,卻並未見到良哥過來,徐進嶸想了下,便對著個丫頭道:“去把良哥叫過來。”丫頭應了聲,轉身急忙要走,卻是被淡梅止住了。


    “不必特意叫過來了。方才聽慧姐提了下,道他這幾日起不來在吃藥。你要麽與我一道過去探下他,不過隻是個孩子而已。”


    徐進嶸看她一眼,終是唔了一聲。邊上那小寶聽了,便也說要去見下哥哥,淡梅無奈,隻得也帶他過去了。


    如今那良哥仍住在從前與周姨娘一道住過的院子裏。進去了,見庭院裏花木都十分齊整,那株西府海棠雖過了花期,上頭卻已是結了些碧豆般的果實,顯見是有人經常打理的。屋子門口正站了個丫頭,看見他幾個過來,叫了聲,急忙掀開了簾子。


    淡梅剛進去,便聞到股撲鼻的藥味。若光藥味還好,偏又雜了悶氣,便如這屋子長久沒有通風過一般,叫人聞了極不舒適。


    “外頭日頭正好,怎的不開窗走下風?”


    徐進嶸問正聞聲從裏室匆忙出來的一個丫頭。那丫頭見他臉色沉了下去,有些慌張道:“小哥不叫開的,說不喜吹風。”


    徐進嶸皺了下眉,道:“去打開。往後天色晴好,每日早晚都這般開著透下氣。”


    那丫頭急忙應了下來,過去把窗子一扇扇都支了起來。


    他說話間,小寶已是閃過那架隔開了裏外的屏風鑽了過去,淡梅也跟了上去,一眼便見到良哥正直挺挺躺在榻上,眼睛盯著屋頂,神情呆滯。也不知是故意還是太過沉浸在自己思緒裏,雖屋裏有人進來了,卻仍是一動不動。


    良哥如今也是個十一歲的少年了,躺在那裏,臉色蒼白,比從前雖是高了些,看起來卻骨瘦如柴。


    小寶大抵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情景,比他早先預想中的“哥哥”模樣差了許多,歪頭看了半晌,這才上前一步,小聲道:“你……便是我的良哥哥?”


    良哥這才像是回過了神,轉頭看向了小寶,定了片刻,既不搖頭,也不點頭,神情仍是呆滯。


    “良哥哥,我是小寶。你身子快些好起來,我有隻大白鵝,往後我們一道給它喂食……”


    小寶卻是個不怕生的,以為他沒聽見自己說話,幹脆蹦蹦跳跳到了他麵前,笑嘻嘻又這般道。


    良哥反應了過來,麵上起了絲波動,眼睛從小寶身上抬離,這才像是剛看到站在自己榻前幾步之外的徐進嶸和淡梅,嘴唇囁嚅了下,低低地叫了聲爹,又看了淡梅一眼,呆了片刻,見她朝自己點頭笑了下,瞟了下一邊徐進嶸的臉色,終是跟著叫了聲母親,掙紮著仿佛要坐起來。


    幾年不見,他小時身上的那股陰戾如今已是不見,隻是對徐進嶸的懼怕看起來卻並未減少,整個人看起來更是全無生氣,便說個小老頭也是不為過了。


    徐進嶸皺了下眉,上前一步到他身邊坐下道:“既然身子又不好,不必起來了。你母親和弟弟今日歸家,第一件事便是過來探望你。你往後須得愛護弟弟,他自然也會與你親近。”


    良哥慢慢躺了回去,眼睛又看向了小寶。小寶朝他笑嘻嘻用力點頭,那良哥便似被針刺了一般,有些慌張地挪開了目光。


    徐進嶸盯他看了片刻,終是搖頭又道:“我走之時,你不是還好的,怎的如今又成這般模樣?我早跟你說過,我不想你別的什麽,隻盼你身子能好起來。醫藥雖不可少,隻也不過是調理,你自己若是生氣全無,每日裏這般懨懨的,便是拿藥當飯吃也沒用。你不小了,應當也明白事理,我與你母親心中都是盼著你好的,你自己也要爭氣,才不會叫人低看了你。”


    良哥神色微變,眼眶微微有些泛紅,目光在徐進嶸和淡梅身上轉來轉去,嘴唇微微動了下,卻終是又閉了回去。


    “良哥,你可有什麽話說?說來便是。”


    淡梅見他樣子,曉得是想說話,便道。


    良哥看她一眼,猶豫了片刻,終是對著徐進嶸,像是鼓起了極大勇氣,低聲道:“我……前些天聽說靜音庵裏的師父來過,說……姨娘的癔症又重了些,糊塗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瞧著像是要不行了……我……,我想去看下……”


    “不必!從前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她當年蛇蠍心腸,害了慧姐的娘,我未送她去青門縣官府,應她自己所求到庵裏清修,已是著了你的麵。如今這般都是咎由自取,往後再不要在我麵前提這話頭!”


    徐進嶸一下沉了臉,嗬斥道。


    良哥微微瑟縮了下,垂下了眼皮。


    “你身子不好,好生歇著吧。缺了什麽叫丫頭去拿便是。”


    徐進嶸似是不願再多說,起身站了起來,抱了小寶便往外去。淡梅招手叫了伺候的丫頭過來,問了些日進飲食,又讓有事便要讓自己立時知曉,回頭看了一眼,見良哥正睜著眼,呆呆望著自己,眼裏滿是悲傷,歎了一聲,也慢慢出去了。


    淡梅回了屋子,那徐進嶸因了離開有些時日了,前衙裏積壓下的事務頗多,跟她說了聲便換了公服匆匆離去。小寶卻是初次住進這麽大的房子,好奇不已,被喜慶帶著東逛西逛,爬假山,過遊廊,上石橋,玩得不亦說乎。淡梅因了初回,那徐管家也是過來朝她稟些府中的事務,又說老夫人自前幾年被送回青門老家後,便一直住那裏了。徐進嶸後來幾次要接她到淮楚,卻都被拒了,道是就終老在那,哪裏也不去了。過幾日正好要派人過去看下,問有沒有要傳的話。


    晚間待徐進嶸回來,淡梅便將白日裏徐管家的話給提了下。徐進嶸想了下道:“我娘還不曉得小寶的事,我這就修封書信帶過去,也好叫她高興……她尚不曉得你的事,至於小寶……”他笑了下,“就拿糊弄你爹娘的話去糊弄她好了。”


    淡梅噗一聲笑了出來,親自過去給他鋪紙研磨,又坐在一邊看他寫。等看到他信末提及良哥,說一切都好的時候,猶豫了下,看著他慢慢道:“今日我從良哥處回來,卻總在想著他最後看我時的眼睛……心裏甚是不安……”


    徐進嶸一頓,手中筆略停了下,便又繼續寫了下去,唔了一聲道:“小孩子都是這樣,過些時日便會好的。”


    淡梅曉得他在敷衍自己,按住了他提筆的手腕。徐進嶸這才無奈放下筆,抬眼看著她道:“他在你麵前說了什麽?你想替他兩個求情?”


    淡梅搖頭:“他並未在我麵前說什麽。我也不是在替他兩個求情。從前倒也並未覺得,如今自己有了小寶,才曉得養兒不易,母子連心。良哥雖隻叫她姨娘,卻是母子,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那周姨娘從前雖做錯了事,隻如今這般模樣,也算是遭了天譴了。如今她既快不行了,良哥孝心,你便讓他過去見一麵又如何?這般強壓著,隻怕往後一世都會有心結。”


    徐進嶸仔細看她一眼,搖頭道:“並非我心硬,定要生生拆散他母子兩個。隻你不曉得,從前我派去青門尋到了當年給慧姐她娘接生的婆子,她曉得自己惡事敗露,怕我追究,便苦苦求著說要去庵裏清修念佛,以度自己的罪孽。我看在良哥麵上,應了她所求,送她去了庵裏,隻是不許出去。本以為她真有幾分悔過之心,哪裏曉得她在那裏,非但不好好反省,反倒時常怨天尤人,詛罵那死去的春娘,害了她兒子的趙總憐,甚至連你也一並咒罵。雖都是癔症發作之時的舉動,隻言為心聲,她既這般,可見心裏始終並未自省。這般糊塗之人,叫良哥再過去,沒得又被她教壞!”


    那良哥當年所中的奇毒,乃是趙總憐趁了徐進嶸攜妻在淮楚任上,京中府邸隻剩幾房姨娘之時,買通他身邊伺候飲食的丫頭,下了大半年。初時因了定時都有攝入,故而並無異狀,待後來那趙總憐隨了春娘一道被遣散,良哥又被帶往淮楚,斷了藥源,這才慢慢發作了出來的。這些淡梅之前都聽徐進嶸對自己提過的。如今再次想起,心中仍是禁不住一陣惻然,歎息道:“她幾個相互爭鬥,自己娘又糊塗,這才累及了良哥。不過也隻是個無辜的孩子,卻落得今日這般的下場。這事本也是不該我多嘴的。隻是如今我既回來了,往後就是一輩子的光陰了。我也想與那孩子好生相處下去。兒不嫌母醜,她再不是,在他心裏也是自己的親娘。他心中若放不下,總是記著從前的恨,往後見了我與小寶相處,想起自己連他娘臨死也被攔著見不著一麵,隻怕心中芥蒂更深。我看還是叫他去探望下的好,也算了了他個心事。你若不放心,我親自陪他過去便是。”


    她起先還有些小心試探的樣子,待說到後麵,那口氣已是斬釘截鐵了。徐進嶸曉得她主意已定,有些煩悶地抓了下頭,想了下,終是無奈道:“你牙尖嘴利的,我總說不過你。你既覺著好,我明日讓薑瑞送你們過去,叫他見一麵就回來。”


    淡梅見他讓步,這才歡喜起來,便叫個丫頭到良哥院裏傳話,說明日一早就送他到那靜音庵裏去。


    徐進嶸寫完了信,叫人拿去給徐管家一並捎去青門,兩人又商議了下給喜慶和薑瑞何時做親的事,去看了下小寶,見喜慶已經哄著他入睡了,回來自己屋裏正也要歇了,卻聽個丫頭過來敲門道:“小哥過來了,說要見大人和夫人。”


    他二人本已是脫了外衫的,聽丫頭這般說,與徐進嶸對望一眼。徐進嶸便拿了她衣衫給她穿回去了,按她坐在椅上,自己隻著了中衣過去開門了,見果然是良哥被個丫頭扶著正站在門檻外。見門開了,也不用丫頭扶了,自己進來便一下跪了下去。


    “這般晚了,還過來做什麽?”


    徐進嶸低頭看他一眼,不緊不慢道。


    良哥朝他磕了個頭道:“兒子過來,是特意來謝爹爹準許我過去探望姨娘的。”說完又轉了個方向,朝著淡梅也磕了,這才抬起頭道:“多謝母親幫我說話。”


    淡梅一怔,隻很快便明了。徐進嶸這些年一直不準他過去靜音庵,此時卻突然改了主意,那良哥也不是個傻的,一想便應知道是自己的緣故,這才特意過來道謝?當下站了起來到他近前,笑道:“你是個孝順孩子。往後等身體好了,便帶著弟弟一道去念書。他極是調皮,你這個當哥哥的要多教他些事理,讓他以你為傲,你可答應?”


    良哥一怔,跪在那裏,抬頭見她正含笑看著自己,神情極是柔和,與印象中自己姨娘那張時常怨天尤人尖酸刻薄的一張臉大不相同。怔怔看了片刻,生平第一回竟隱隱覺得這個自己不得不喚她為“母親”的女子,其實也並非像從前姨娘私下裏時常教自己說過的那樣陰險歹毒。怔怔看了片刻,見她上前要扶自己起來,心中有些慌亂,急忙扯出了笑,又胡亂磕了個頭,自己爬了起來,又低聲謝了徐進嶸一次,這才退了下去。


    待那良哥走後,淡梅見徐進嶸仍是立著有些發怔,上前輕輕捶了下他胸口道:“你傻了?”


    徐進嶸搖頭,順勢把她攬進懷裏,一邊抬手拆她頭上的發飾丟在桌上,一邊歎道:“我方才在想,我仿佛從未見過這孩子笑。方才雖也笑得難看,卻也算是笑了。”


    淡梅本也倒未覺著,被他一說,仔細回想了下,倒確實如此,心中也是有些感歎,唔了聲道:“也有你的不是。我也從未見過你對他笑過。”


    徐進嶸被她說中,揉了下她鬆散了下來的長發,又給脫去方才穿回的外衫,笑了起來道:“他若都像方才這般明事理,我見他順眼了,自然就好了。”


    ***


    第二日淡梅早早便起了身,待收拾妥當與喜慶和另兩個丫頭一道出去,見薑瑞已在邊門口了,那良哥也早早就立在馬車邊等著,比起昨日,今早起色已是好了許多,隻兩個眼圈有點發青。見淡梅過來,上前問了安。


    “昨夜可是沒睡好?怎的眼眶發黑?”


    淡梅笑問道。


    良哥頭微微低了下去,邊上跟他出來的那丫頭已是笑道:“曉得今日要去探他姨娘,小哥昨夜就一直沒睡好,巴巴地等著天亮呢。”


    淡梅莞爾,見他似是有些難為情,輕拍了下他肩,便叫各自分了馬車上去,薑瑞和另個家丁騎馬護著,一道往靜音庵去。


    那靜音庵就在淮楚城外的小息山腳下,有些路,一直行到了近晌午,過了個不過幾十戶人家的村子,這才到了。庵裏的主持師太自收容了那周姨娘,雖單獨辟出個小院讓她和同來伺候的婆子占著,吃穿抓藥一概都不用她管,隻要看好不叫她逃出便是,且每年從知州府上得的香油供奉也是不少,自然也不會多話,有事的話派個女尼出去到他府上知照一聲而已。上個月見那周姨娘病越發嚴重,癔症更是發作頻繁,瞧著竟有些燈盡油枯的樣子。雖曉得她如今不過是個犯錯被逐出的,隻怕死了自己要擔幹係,急忙派了個女弟子過去尋了徐管家。徐管家帶了郎中過來,開了好些藥,一直吃到如今,看起來也沒好多少,整日裏隻是把自己關在屋裏念念叨叨的,一有力氣便又不住哭號,便也懶怠理睬她了。今日剛敲完木魚,正要去用齋,突見知州府上呼啦啦來了一群人,待曉得竟是知州夫人帶了那周姨娘的兒子來探望,慌忙大開山門給迎了進去,親自帶到了周姨娘住的院子門前。


    那院子就在庵中的西北角,後麵便靠山,地方雖不大,倒也清幽。淡梅送了良哥到門前便停了腳步,讓個丫頭陪著叫他進去。良哥走了幾步,回頭看她一眼,便加快了腳步,飛也似地進去了。


    那師太有心想奉承,見正是午時,便吩咐小尼姑重新去燒菜做飯,又苦了臉道:“委屈夫人了。這庵裏貧寒,也整治不出好東西,還請夫人莫要嫌棄。”


    喜慶笑道:“師父多慮了。出來時自己已是帶了食盒,都是些素菜,並無葷腥,也不會衝撞了神佛。煩勞個小師傅帶路到灶前,熱下便好,若有幹淨的碗具,那再好不過。”


    師太一怔,急忙應了下來,叫了個身邊的小尼姑帶了喜慶過去,自己便陪了淡梅到間佛堂坐下,閑話起來。說了沒一會,便聽外麵起了急促的腳步聲,仿似有人在跑路過來,抬眼望去,見佛堂門前竟是跌跌撞撞進來個婦人,穿了庵中尼姑的青衣,隻頭發未曾剃去,用塊青布包起來而已。再一看麵目,正是那周姨娘,隻不過比起自己印象中的,卻是蒼老了不知道多少,麵目焦黃,雙眼深陷,看起來便似有四五十歲了。


    淡梅想起之前聽這師太說那周姨娘這幾日已是有些不認人了,此時看起來雖極度憔悴,隻那眼睛看起來卻還清明。見邊上那師太已是驚慌高呼,叫人把她架回去看好,那周姨娘卻是不住掙紮,看著自己不住叫“夫人”,聲音淒厲,雖有些心驚,隻也叫人住手。周姨娘一得鬆脫,便已是噗通一聲跪到了她麵前,一口氣連著磕了四五個頭,已是氣喘籲籲起來,伏地道:“婢子這幾日躺著,自覺魂都飄飄蕩蕩要起來了,曉得是從前那被我害了的前頭夫人索命。我死便死了,也是罪有應得。隻唯一想著的便是我的良哥,死命掙著口氣就是想再見他一麵。天見可憐,這孩子今日竟真的過來瞧我了。我曉得大人是斷不會有這憐憫心腸的,都是夫人的好。我本也沒臉再到夫人麵前說話,隻終究是放心不下我那良哥……,他雖是我肚子裏掉下的肉,隻我從前卻沒好生教導過他……,如今悔之已晚,求夫人看在他也是大人骨血的麵上,抹掉我從前的過犯和得罪,往後代我照看下這孩子,他也是個可憐的……下輩子做牛做馬,必定報答夫人的恩德……”說著已是泣不成聲了,伏地哀哀痛哭起來。


    淡梅看向門外,見良哥正怔怔倚在個門柱上,看著地上的周姨娘,眼裏不停在流淚。


    “良哥過來……”


    周姨娘掙紮著直起身來,回頭叫了那良哥進來,命他也在自己身邊跪下了,自己又不住磕頭。


    淡梅急忙叫個丫頭扶住了她道:“你放心吧。便是沒你的話,我也自當會好生看顧他的。”


    周姨娘眼中一下放出光彩,哽咽道:“有夫人這話,我便是死了也放心。良哥,快些向夫人磕頭。”


    那良哥朝淡梅又磕了個頭,抬起時已是滿麵淚痕,抽噎道:“母親,我姨娘時日不多了,我想留下陪她最後幾日,求母親應允。”


    淡梅歎了口氣,問了聲邊上那個早看得一愣一愣的師太,師太回過神來,急忙道:“夫人放心。那院裏還有空的屋子,若住不下,還有別的空屋可以騰出來,隻莫嫌棄山地簡陋便是。”


    淡梅想了下,便點頭應了下來,又叫兩個屋裏跟了過來的那兩個丫頭留下一道伺候。待用過了飯,叮囑了一番良哥,見他俱是一一點頭應了下來,便自己登車離去了。晚間把過程跟徐進嶸提了下,他沉默半晌,終是道了一聲:“她到如今方曉得如何做人……卻是晚了。”


    三天後,靜音庵裏傳來消息,那周姨娘死去。徐進嶸命人就近找了塊風水寶地,厚葬了下去。待接回了良哥,見他神情憔悴,終是道了一句:“你莫怪我心狠,她死去也不叫入我祖家墳地。實在是那裏已有被她所害的慧姐娘。我想便是她自己,也是不願回去的。”


    良哥搖頭,低聲道:“我這般陪了她到最後,心裏已是十分感激了。往後一定好生做人,叫她地下有知也曉得我在給她爭氣。”


    徐進嶸一怔,倒像是生平第一回認識這個兒子一般,重重拍了下他肩膀,點了下頭,轉身離去,腳步卻是十分輕快。


    ***


    兩個月後,一列大船從淮楚碼頭離開,扯帆東去,往通州府的青門方向而去。


    淡梅與徐進嶸立在船尾,看著後麵跟著的那條船艙之中,已是婦人裝扮的喜慶坐在一邊和慧姐一道繡個花樣,兩人不時低聲說著話。邊上小寶正蹲著用手中菜葉喂那隻越來越囂張的大白鵝,一邊喂著,一邊朝良哥招手道:“哥哥莫怕,你多喂它幾次,它認識你了,自然就不會叼你了。”


    良哥身子如今雖還不大好,隻因了時常外出走動的緣故,起色比起起先卻是好了許多。雖還記得從前被這隻大白鵝叼手時那火辣辣的痛,隻也不好意思在這麽小的弟弟前塌台,便壯著膽靠近了些,揀了片菜葉遞過去……


    一陣風吹來,吹亂了淡梅的發。徐進嶸收回注視那船艙裏眾人的目光,低頭看著她,微笑道:“風大,進去艙裏吧。正好我有個事要跟你說下,你聽了莫要跳起來。”


    淡梅睨他一眼,轉身回了艙裏,這才笑道:“有什麽天大的事會讓我跳起來,你也忒小看我了。”


    徐進嶸坐了下來,招手叫她坐到了自己腿上,抱住了親熱了片刻,這才道:“我在淮楚府的任期將滿,這些天一直在想個事。我欲送個冊子入京,道老母年邁在鄉,家中唯我獨子。雖時時想著報效朝廷,隻自古孝道第一。故而待此番任滿進京述職之後,求聖上憫我孝情,準我回鄉侍奉老母終老。當今聖上最重孝道,想必不會駁了我的冊子。”


    他尚未說完,淡梅便猛地抬頭,一下撞到了他下巴頦:“你說什麽?”


    徐進嶸捂著自己下巴,嘶嘶道:“娘子,你說了不跳起來的……”


    淡梅不理他的玩笑,隻是睜大了眼追問:“你的意思是說,往後不再做官了?”


    徐進嶸唔了聲,伸手撫摸她鬢邊發絲,慢慢道:“我少年時家道衰落,孤兒寡母,遭鄉人鄙視,便發誓終有一日要躋身朝堂,叫旁人仰我鼻息,方可算沒白來人世一趟。為這誓願,我這幾十年裏苦心經營,做了不知多少心狠手辣的事,又有不知多少人因我而家破人亡,結仇無數,禍及至今。我自娶了你,借力騰達,幾年前便可算達成了當年的誓願,隻我卻發覺身在高位,並沒我少年時想的那般美妙,幸有你在身邊陪著,這才覺得了許多樂趣。後來你離我而去,我雖鬥倒了崇王府,卻更是心灰意冷,早就想著若能尋回了你,從此便與你攜手共度餘生,再不去涉足官場糾紛。如今諸多煩擾已定,我自然便要照了自己心意行事。隻是不曉得你如何看?”


    淡梅怔怔坐他膝上,回味著他話,半天說不出話來。


    “你……可是不喜我這樣?”徐進嶸見她不語,以為是不讚同,壓住心中失望,小心問道,又道,“你若喜歡我一直做官,那我便做下去……”


    淡梅突然伸手捂住他嘴,笑了起來:“你曉得我方才想起了什麽?我想起很久以前,剛與你成婚不久,有日無意看到你在看的一本書,長安某公與那陋巷裏的賣餅人。賣餅人雲,生意做大了,心思也就複雜了,從此再無閑情唱歌。我以為說得極是。”


    徐進嶸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起來,用力摟住了她道:“你果然是個剔透心竅的妙人!我隻恨與你相遇太晚,此生有你相隨,誰還要當那勞什子的什麽官!那楊老弟府上有個二叔,我與他從前見過數麵,言語甚是投機。他便是個深諳個中道理的率性之人。他與他夫人一道,二人攜手遊遍大江南北,我聽說這兩年甚至去了南洋諸地,竟是有意要在那地常住的打算。我甚是羨慕。待我娘百年歸西,我也與你這般踏遍四方,看盡山川大河,你可願意陪我?”


    淡梅望著他神采飛揚的一張臉,幸福歎息一聲,把臉靠在了他懷裏緊緊抱住他腰身,低低道:“我願意。”


    是的,她願意。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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