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門半開著, 到處都是潑淋出來的火油,靠牆地上倒了個大肚罐子, 口子裏兀自還在咕嘟嘟地往外流著黑色的液體,空氣裏充滿了刺鼻的異味。


    “我要見三爺, 我要見三爺!你這徐麻子,再敢過來一步,我便把這火丟地上!”


    春娘全身濕淋淋一片,一腳踩在門檻裏,一腳踩在門檻外,手上緊緊捏了根火燭,雙眼圓睜地怒視著對麵圍了過來想要奪她手上火燭的徐管家和他身後的下人, 表情有些猙獰。


    時令已過白露, 接連多日未曾下雨,日漸幹燥。此處柴房雖靠後,隻邊上與大片耳房相連,後麵便是院牆之外的民房, 中間不過一條巷子, 真若引燃起了火,火借風勢,隻怕會殃及別處。


    徐管家欲靠近,搶奪她手上火燭,見她作勢便要丟下,一下又不敢相逼過甚。


    淡梅趕到之時,見到的正是這幅景象。


    徐管家與春娘正僵持著, 見徐進嶸急匆匆過來了,急忙轉身,麵有愧色道:“大人,她方才說腹中饑餓,小人便自作主張叫人帶她到廚下吃飯,不想她竟惹出了這般亂子……”


    徐進嶸臉色緊繃著,並未理會徐管家的自責之語,隻是朝春娘直直走了過去。


    徐管家看了眼隨後而到的淡梅,暗歎了口氣,急忙將聞聲圍了過來的下人們都哄趕了出去,近旁隻留薑瑞幾個。


    “三爺,你可來了!”


    春娘一眼瞧見了徐進嶸,本已無人色的麵上便露出了絲歡喜之意,把手中燭台放在了腳邊地上,噗一聲跪在了濕淋淋的地上,連著磕了幾下頭,這才抬頭看著他嚷道:“三爺,這徐麻子前兩個月突然回了京中,竟說要遣送我走,我死也不信。我曉得這不是你的意思,這才過後拚死孤身一人追到了此處,為的就是求三爺給句話……”


    徐進嶸靠近她了些,停了下來,皺了眉厲聲道:“他自然是照了我的吩咐行事的。你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竟私自闖了到這裏擺出這般架勢,膽子真當不小!”


    那春娘從前平日裏總有些怕徐進嶸的,他若這般聲色俱厲,早驚恐起來了,隻此時卻盯了徐進嶸片刻,這才怔怔道:“三爺,你真當不要我了?要趕我走?可你叫我往哪裏去?”


    “春姑娘,在下送你返鄉之時不是說過嗎,你如今是自由身了,又有銀錢傍身,回去鄉裏,自立女戶也好,再嫁也好,往後何愁過不好日子?”


    徐管家急忙在邊上應道。


    春娘便似未聽見,連眼睛都未眨動一下,隻是繼續抬頭仰看著徐進嶸,悲戚道:“三爺,你還記著我當初是如何跟了你的嗎?你必定早忘了,隻我卻還記得很牢。那年那海塘還未修好,我鄉裏遭了海水倒灌,我娘和兄長都死了,隻剩我跟我爹逃難進了通州府,沿街乞討。我被一個潑皮調戲,我爹攔著,那潑皮打了我爹,正要拖我走的時候,三爺你正好騎著高頭大馬路過,出手救了我們父女。那時我就跟自個說了,我便是做牛做馬,這輩子也不會離開三爺的。三爺你從前對我也很好的,會對我笑,有一次還誇我長得好看,這些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你卻都忘了嗎?我也給你生過兒子的,隻是沒那個命養大就被人害了……如今你竟不要我了,要趕我走了……,我曉得我錯了,我不該和她們爭風吃醋惹你厭煩,我也再不敢爭強好勝要出頭了。三爺求你留下我吧,往後便隻睡柴房,當個伺候的丫頭我也……”


    “我已決定的事情,斷不會再改了。你休要再多說,自己起來吧,過了今夜,明日我派人護送你回去鄉裏。”


    徐進嶸打斷了她,聲音有些低沉,聽不出其中的喜怒。


    “夫人,夫人你也來了!夫人我曉得你最是心善,大人又最疼惜你的。求夫人給我說句話,求求你了……,不要趕我走……”


    春娘怔了下,突然看見站在徐進嶸身後十幾步外的淡梅,轉了個方向便朝淡梅拚命磕頭。


    春娘從前最是愛惜容顏,淡梅每回見她之時,都是頂著張精心修飾過的臉。此時卻不顧滿地的油汙,一邊苦苦哀求著,一邊仍在不住磕頭,額頭上沾了滿片的黑漬,頭發散亂,乍看便像個女鬼。


    淡梅心裏一緊,手心已是微微沁出了些汗濕。


    “喜慶,陪夫人回去屋裏。”


    徐進嶸回頭,對著喜慶喝道。


    喜慶這才如夢初醒,急忙上前要扶淡梅離開,卻覺她立著沒動,眼睛隻直直地看著前方,順著望去,見春娘已不再磕頭了,直起身子,臉色白得似紙,眼睛死死盯著徐進嶸,突然冷笑了數聲,聲音僵硬便似夜梟:


    “三爺,郎心似鐵為何,今日我終是明白了。你為了討你今日心頭之人的歡心,鐵了心地要棄我,我不怪你,隻怪自己卑賤,沒她那般的珠玉出身。你若全都遣散了,我也無話可說。隻你獨獨留下周氏那賤人,我卻真當不服。就為她肚子裏爬出過良哥?三爺你疼愛良哥,難道就不肉痛我那可憐的夭折孩兒?我那孩兒分明便是被周氏那個賤人所害!她害死我孩兒便罷,便是當年前頭那位周夫人的故去,不定也是她在其中做過手腳。我從前便曉得她身邊那個伺候了多年的大丫頭秀蘭跟我屋裏的要好丫頭透出過口風,說怕自己有朝一日會突然沒命。果然有日出去便再未回來,必定是被她給弄沒了。我本是要早教三爺曉得的,隻都沒憑沒據的,便爛在了肚裏。三爺你既要打發了多餘的人,便當連她也一道打發!這賤人喪盡了天良,若還這般過著好日子,我便是做鬼也不甘心……”


    “瘋婆子!自己發癲被三爺趕,竟還要咬我一口!我撕爛你的嘴!”


    冷不丁從淡梅身後竄出了黑影,朝著春娘撲了過去,一把揪住了她頭發便廝打了起來,淡梅定睛看去,這才瞧清楚竟是周姨娘,不曉得她何時也過來了。


    “都給我住手,滾回去!”


    徐進嶸怒吼一聲,正扭打著春娘的周姨娘一抖,手便緩了下來,那春娘卻是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道:“我正愁沒處找你,你這賤人竟自己送了過來!我是不想活了,正好叫你陪我一道死,給我孩兒報仇了,咱倆過去地下再做對好姐妹,好生伺候周夫人!”說完腳一踹,燭台便翻在地上,一下便引燃著了火油,片刻燒到了兩人腳下。


    這意外太過突然,周姨娘反應過來,尖叫一聲便要逃,隻被春娘死死抱住往柴房裏麵滾去,一時哪裏掙脫得開,隻是不住驚恐萬分地喊著救命。


    房裏本就堆滿了引火的柴,又被潑過火油,見了火苗,那火勢哪裏還壓得住,一轉眼便嗶嗶波波地燒成了大片,火苗一下躥起了半人高,滾燙的火氣隨風壓了過來,逼得人後退了幾步。


    徐管家大驚失色,跺腳立刻高聲呼叫快去引水滅火。


    “快些離開!”


    徐進嶸猛地回頭,對著淡梅大聲吼道,火光映照下的臉色極是難看。


    淡梅一抖,曉得他為自己好,想聽他的離開,隻那腳卻如千鈞之重,好容易轉過了身,略一停頓間,又已是聽見濃煙滾滾的柴房裏麵傳來了夾雜著咳嗽的淒厲呼救聲,已是聽不出到底是春娘還是周氏所發了。


    淡梅心一緊,回頭看見徐進嶸竟已是脫了自己外衣,往近旁剛跑了過來的一個小廝手中的水桶裏浸泡了下,濕透了罩住頭臉,提了整桶水潑了自己全身,人便到了柴房前,重重一腳踹開了門,衝進了火堆裏。


    “徐進嶸!”


    淡梅大叫一聲,猛地睜大了眼睛,下意識地跟著往前跑了幾步,一陣滾燙的火氣迎麵便撲了過來,給逼得停了下來。


    “大人!夫人!”


    被這一幕驚呆了的諸人這才醒悟過了,喜慶和廚娘幾個急忙抱住了淡梅往後拉了回來。那徐管家和薑瑞等人見徐進嶸竟是自己衝進了火海救人,哪敢再猶疑,也豁出去了,學了他的樣子淋透了罩了濕衣服便低身猛地衝進了燒得越發大的柴房裏,片刻終是都先後衝了出來,咳嗽個不停。


    周氏被帶了出來,身上仍在不住冒著煙火,倒在地上□□掙紮著,早有人過去七手八腳地撲滅了她身上的火。徐進嶸和徐管家幾個好些,隻衣角袖子也都已是著了火,被邊上人衝上去撲滅了,那徐管家的一把山羊胡子還正燎著,一個小廝眼疾手快地從頭澆水下來,隻聽他哈啾一聲打了個噴嚏。


    “大人,春姨娘死抱著柱子不鬆手,火勢太大,我沒辦法……”


    最後出來的薑瑞不顧頭發上還冒著青煙,焦急道。


    徐進嶸轉身,看著火光已是衝天的柴房方向,默然不語。


    “三爺……,我春娘這輩子跟了你,不後悔。下輩子還要再跟你,老老實實再不惹你厭了……”


    火海裏突然傳出了一個聲嘶力竭的聲音,喑啞得仿佛來自於地底深處,倏然斷掉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宋朝之寡婦好嫁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清歌一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清歌一片並收藏宋朝之寡婦好嫁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