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進嶸快馬回了宅邸, 到書房取了任上的印鑒,此去便要離京了。徐管家雖暫且還要留下代為處置些事宜, 隻早已為他備妥了出行路上的各樣所需,一幹跟隨了多年的隨從也早在東城門外候著了。


    徐進嶸被周姨娘趙總憐慧姐良哥等人送到了大門照壁前, 闔府下人不用說也都是跪拜送別。兩位姨娘俱是一臉依依不舍,若非見他陰著的一張臉,淚珠兒隻怕都要泫然欲滴了。滿眼黑壓壓的人頭,獨獨不見東屋裏的半個人。


    徐管家見自家大人立著遲遲不走,打前日起便一直黑著的臉現在更是難看了,心中也有些不安起來。這家主夫妻二人離心的前緣後果,他最是清楚不過, 心中覺著甚是遺憾。他一雙眼閱人無數, 這位相府裏出來的千金人雖看著溫柔秀雅,隻他隱隱總覺著並不是個一味沒脾性的。此番見夫人這般決絕,不但臨時托病不隨他同去,甚至連今日的送別都不來了, 實在是在全府上下眾人的眼皮子底下削了徐進嶸一個大大的沒臉, 心中也有些不安起來,正想尋個什麽話由好讓自家大人好下台,突聽身後傳來了陣的腳步聲,回頭一看,微微鬆了口氣,原來是夫人被她身邊的丫頭扶著從照壁後拐了過來,越過了眾人, 在一幹注目中行到了徐進嶸的麵前,朝他微微一福。


    “官人這就要離去了,妾身本該隨伺在官人身側,隻無奈這身子不爭氣,以致隨行不成,還望官人見諒。關山萬重,妾無它願,惟願官人此去順風順水,萬事遂心。”


    徐進嶸望著立在自己幾步之外的淡梅。見她從頭到腳裹了個淺淺緋紅的梅花點浣花錦鬥篷,臉容雖有些蒼白,隻立在雪地中,俏生生便如一枝初綻的梅,雖無十分顏色,卻自有一番別樣冷芳幽幽襲來。正微微有些失神,又見她雖在跟自己說話,語氣亦極是恭敬婉轉,隻從他這角度看去,一張微微低垂的臉上,神情卻如她身後的雪那般涼,連目光都隻落在他腳下踩著的那塊方磚而已。


    徐管家站在他二人之後,聽見自家夫人溫溫軟軟嬌嬌怯怯的聲音響起,方才那口氣便全鬆了下來。心想夫人既然服軟了,在全宅上下各色人等麵前給大人留了麵子,以他平日裏注意到的大人在些細微之處對此位夫人的上心程度來看,兩人關係十之八九是要緩和下來了。


    徐管家對徐進嶸忠心自不必說了,對這位溫婉可親的夫人也極有好感,自是盼著他二人和好,正暗自有些歡喜,不料自家大人盯了夫人片刻,卻仍是冷著張臉,一語不發便轉身大步邁出了高高門檻,上馬疾馳而去了,隻剩地上積雪被飛甩的馬蹄濺得老高,一時有些不明所以,愣在了那裏。


    淡梅見徐進嶸離去了,便轉向徐管家微笑道:“管家不送大人到城外麽?”


    徐管家被提醒,這才急忙告了個罪,上了門外備好的另匹馬,急急跟了上去。


    淡梅回身叫眾人都散了去,便牽了慧姐手,徑自回了自己屋子。


    ***


    雪雖一早就停了,隻天空仍是陰沉,晌午瞧著便似平日的黃昏時分了。


    徐進嶸在京中人脈極廣,交遊眾多,今日又要離京赴任高升,雖前些日裏早已受邀頻頻餞行,此時仍有諸多僚友親自到了城外相送。徐進嶸一一拜謝了,再三辭讓,這才終是翻身上馬。


    此行計劃原本是要坐船東行的,隻如今既隻他一人,並無家眷,自然便棄舟改行陸路。雖辛苦些,隻行程卻要快許多。


    徐進嶸掉轉了馬頭,正要與隨從揚鞭策馬東去,突聽身後方向遠遠傳來了一聲“徐大人留步”,曉得又有人來相送了。勒馬回頭看去,微微吃了一驚。


    皚皚雪地裏,一匹棕紅大馬正飛騎而來,馬上的人係了件狐裘織金錦披風,身後跟了四五個侍衛,不是別人,竟是景王趙韞。


    徐進嶸心中雖有些吃驚,隻麵上卻未顯露,急忙下馬上前幾步相迎。


    景王策馬飛快到了近前,停了馬,也不用侍衛相扶,自己抓住馬鞍,緩緩下了馬,這才從侍衛手上接過了立拐站定。


    徐進嶸見他雖要憑了拐杖而立,隻迎風那披風被吹得獵獵作響,整個人看起來豐神俊朗,氣度卓然。不敢怠慢,上前要見禮,被景王扶住了。


    “小王前些時日一直盤桓在外,半月前方回京中。剛到便聽家人傳報,說徐大人曾投了封拜帖,與那拜帖一道還送了對極其金貴的百年金井玉闌。小王久聞徐大人之名,不但為人豪爽,且被皇上也極是重看的。有心結交正愁無門,便也厚顏收了徐大人厚禮。心中一直想著哪日有機會回拜下徐大人。隻俗務纏身,前兩日方得了空,卻聽聞徐大人今日便要離京遠赴淮南之地。怕再不趕緊,一則要與徐大人失之交臂,二則唯恐徐大人以為小王托大避而不見,這才貿然前來相送,徐大人莫要見笑。”


    那景王談吐溫文,麵容雖年輕,舉手投足間卻隱隱泛出了逼人的貴氣。


    徐進嶸笑道:“王爺實在言重了。徐某不才,哪敢得王爺如此親自冒雪趕到城外相送。徐某對王爺之名素來亦是十分敬仰。前次投遞拜帖,起因不過是前些月裏,內子得了一株珍奇牡丹,未想竟是王爺從中幫了大忙。內子感激,定要我上門親自道謝。徐某這才厚顏具了拜帖,附上個中緣由以致謝。微末小禮,不過是徐某與內子的一番心意而已,何足掛齒。”


    景王爽朗一笑,笑畢搖頭道:“徐大人與夫人太過有心了,小王實在受之有愧。那株曉妝新不過是投桃報李,略表寸心而已。九月間整個京城,別家菊花遲遲不開,唯獨小王一家如期邀友飲酒作賦,名動京城,連皇上都聽聞了此事,大以為妙。小王風頭出盡,卻全仰仗了徐夫人的奇思妙想。小王若非後來看到徐大人拜帖,哪會想到那位鄉間裏隱著的司花女青帝竟是徐大人府上賢內助。徐大人與夫人實在是一對神仙眷侶,真當羨煞旁人。”


    徐進嶸雖早已曉得這其中大部分關節,隻如今親耳聽那景王如此道來,心中竟是莫名起了絲煩亂之意。一下想起方才那個他口中的賢內助雖是最後出來送他了,在闔府上下一幹人前給留了幾分麵子,隻連多看自己一眼都似是不願。至於那神仙眷侶什麽的,聽著更是刺耳,心情大敗,不想多說下去,客氣了兩句,正要轉個話題,卻見景王已是從身後一侍衛手上接了兩壇用紅綢捆好的紅泥封口酒壇,遞了過來道:“天色嚴寒,小王出來得急,府中也無拿得出手的禮。唯獨這兩壇金莖露曲,乃是用內府秘傳曲所釀,入口尚可,送與徐大人路上驅寒。願賢伉儷一路順風,到任後造福百姓。小王坐待徐大人任滿回京高遷,到時再親自與徐大人接風洗塵。”


    這景王若是過後曉得自己妻子並未隨他同行,隻身留在京中,又會怎生作想?


    徐進嶸腦子裏突地飛過了這般念頭,連自己都嚇了一跳,覺著有些匪夷所思,立刻壓了下去,接過了兩隻酒壇,遞給了身後隨從,這才含笑表謝,卻是隻字未提自己隻是單身上任。


    景王見送行已畢,這才自己又回身上馬,與徐進嶸抱拳辭別,一行人如來時一般,疾馳而去。


    徐管家見自家大人望著景王一行遠去的背影,立著似是有些出神。枉他自負是徐進嶸的心腹,一時倒也猜不透他在想什麽,猶豫了下,便試探著叫了聲。


    徐進嶸這才淡淡應了聲,回頭翻身上馬,吩咐徐管家回去了好生照看住闔府上下內外,這才率先打馬東行了。


    ***


    夜已深,徐家宅子東院正房裏麵此刻卻是暖香融融。徐進嶸離京第一夜,慧姐便又抱了鋪蓋到淡梅屋裏和她同睡。二人方才吃了些削好切開的鳳棲梨,重又漱了口,這才一道放下了帳子並頭躺在榻上。


    那慧姐去不成淮楚,起先雖是有些失望,隻很快便也過去了,吃了果子,和淡梅絮絮叨叨念了片刻,聽她說些淮楚之地的風土人情,打了幾個嗬欠,慢慢便耷拉下了眼皮。


    淡梅見慧姐睡去了,自己躺那裏默默想了下。想起徐進嶸離京前必定會去自己娘家辭別丈人丈母,隻不知道怎樣跟他們提自己沒跟過去的事。待明日派個人過去給傳個口訊,免得秦氏真以為她病得厲害心焦不已。想妥了,自己便起身下去檢查了下火爐,見蓋得已是密實了,便過去開了門,想叫剛又搬回外屋睡的妙夏和長兒也早些歇了去睡。


    淡梅剛開了門,整個人便似遭了雷劈,一下定在了那裏。


    門口居然正站著徐進嶸,靛青烏金的蜀錦大氅,厚厚馬靴,還是今日出門時的那身行頭。他身後是同樣呆若木雞般的妙夏和長兒。想來是驟然見他竟去而複返,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你……你怎會在此”


    淡梅終是掙紮回了神,結結巴巴問道。


    “我改了主意。”徐進嶸已是從門縫裏擠了進來,把外屋裏的四道驚異目光給關在了門外,這才看著淡梅低聲道:“我想來想去,覺著還是要帶你過去的好。你乃我妻,你不過去,偌大的一個衙門,那些迎來送往的要我一個大老爺們怎麽對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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