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夕鶴打算五點就回家。


    雖然父親的生日宴會是定在六點鍾開始,可是總有一些性急的客人五點剛過就會到,因為他們想聽夕鶴演奏鋼琴。


    “老師,今晚留下來一起吃飯吧?”


    課程一結束,楠原亞紗就撒嬌般地懇求道。


    亞紗是夕鶴惟一的學生。她是與夕鶴就讀的音樂學校的老師交情很好的政治家的女兒。夕鶴考上音樂學校之後,在那位老師的介紹下,一直為亞紗做鋼琴家教。


    夕鶴去歐洲參加鋼琴比賽的時候,亞紗和她媽媽曾去成田機場送行,並贈送了臨別禮物。後來,夕鶴打開禮物才知道她們贈送的是一大筆現金。


    雖然經濟上並不拮據,但是夕鶴沒有打算還那筆錢。而且,兩個月的巴黎生活之後,那筆錢也就不知不覺地花掉了。


    “錢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東西。”當時,夕鶴對這句話有了深刻的體會。


    因為這層原因,即使是她的情況發生了變化,她也很難馬上提出辭去家教一職。


    但是,夕鶴原本就不想收什麽弟子的。


    夕鶴年僅二十三歲,正處於提高自身修養的重要時期。如果說有餘暇教別人的話,那就得搭上自己的學習時間。


    今年春天,她在巴黎的比賽中獲得了第二名,從那之後,幾乎每周都安排了鋼琴獨奏會。


    現在,世人都把三鄉夕鶴當作專業演奏家看待。如果夕鶴再想以“因為我還在學習,所以……”這樣的借口推辭已經行不通了。


    “你說什麽呀,開演奏會也是學習嘛!如果演奏會能開得得心應手的話,自然而然就學到本事了。”


    經紀人矢代就總是那樣鼓勵她。


    當然了,夕鶴確實能即興演奏任何曲子,可是能完全變為自己的東西隨心所欲駕馭的還並不多。


    “可是,我還達不到可以讓客人們陶醉的程度……”


    夕鶴對欠代說的並非是過謙之詞。然而,每次演奏會之後,報紙上的評價大體上都挺好。盡管如此,每當夕鶴從報紙上看到“本世紀末的天才將現”之類的醒目的鉛字時,總覺得那完全不是在談論自己。


    “什麽嘛,這些日子,就連我本人也認為三鄉小姐肯定是個天才呢!”


    矢代像個預言家似地說道。


    其實,矢代原本一直習慣喊她“夕鶴”或“小夕鶴”,不知何時改口稱呼起“三鄉小姐”來了。夕鶴自己對這一變化倒沒有感到有什麽不自然。


    仿佛在一夜之間,夕鶴就從一個業餘鋼琴手變成了一位職業演奏家。


    夕鶴心裏想著必須結束亞紗的課程,卻又遲遲下不了決心。她認為這也許是自己最糟糕的優柔寡斷的性格使然。


    夕鶴最終婉拒了亞紗和她母親的邀請,好不容易離開了楠原家,還是比預定的時間晚了十分鍾。


    從楠原家到夕鶴家要穿過海螺大街,經過246國道,再轉到深澤的櫻並木大街,徒步需要十多分鍾。雖然路程不算近,但還不至於需要乘車。


    那一帶的住宅大多是政府官員們的私人宅邸。三鄉家也位於其中,左鄰右舍都是政府官員和財界人士。


    正要通過246國道交叉路口的時候,夕鶴注意到了一個男人。那人站在對麵的人行道上,綠燈亮著,卻不見他挪動腳步,隻是站在原地,盯著這邊看。夕鶴感覺到他的目光在注視著自己。


    遇到這種情況,夕鶴是不會去看對方的。因為夕鶴的照片常常出現在報紙、電視和雜誌上,認識她的人相當多,在路上行走時,難免會有人盯著她看,有時,甚至還會有個別年輕人衝她說上幾句下流、淺薄的話。久而久之,夕鶴便養成了低頭走路的習慣。


    夕鶴隊為此人也是那類人。


    夕鶴雖然沒有盯著對方看,但那個男人的大體相貌還是知道的。那人穿著黑西服,身體瘦弱,打扮寒酸,年齡在五十歲以上,很小心地抱著一隻破舊的皮包。


    轉到櫻並木大街上之後,那個人完全改變了方向,朝夕鶴這邊走來,並且不緊不慢地跟在她的後麵。


    (要有麻煩啦!——)夕鶴心裏想著。因為看那男人的樣子,怎麽也不像是個普通的過路人。


    這條路是一條狹窄的單行線,雖然不時有車輛經過,可是行人卻不多。道路兩邊的櫻花樹枝繁葉茂。在路的上方交接在一起,形成了一條遮天蔽日的綠色隧道,即使是大白天也像在走夜路。


    夕鶴有些害怕了,她有一種會受到攻擊的預感。


    也許是狂熱的樂迷,也許他會動武。想到這兒,夕鶴趕緊把雙手藏在懷裏。她最擔心的是她的手指。別的地方可以不顧,但是手指是萬萬不能受傷的。


    聽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夕鶴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加快了腳步。


    似乎是受到了她的影響,那個男人也加快了腳步。


    看來此人真的是衝自己來的,這點已經毋庸置疑了。


    這時,夕鶴猛然想到前麵政府大臣的官邸是配有警員執勤的,再過三四家就到了。那裏設有崗哨,警察就在前麵。


    警察注意到氣喘籲叮的夕鶴,朝她這邊望過來。他雖然並不認識夕鶴,但是每天見她從此經過,多少有些麵熟。


    夕鶴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很自然地在警察麵前停下了腳步。


    她打算等後麵的男人過去之後再走。


    可是,那個男子還是徑直向夕鶴走來。夕鶴很害怕,下意識地退到了警察的身後。


    那個男人無視警察的存在,在離她一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一副貧窮枯瘦的相貌,鼻子一側還長著一顆大大的黑痣,使人看了很不舒服。


    “喂,小姐……是三鄉家的小姐吧?”


    他用令人肉麻的柔媚聲音問道。


    “是,是的……”


    夕鶴點了點頭。看來對方知道自己的身份。而且,他沒有提什麽“鋼琴演奏家”之類的頭銜,隻是想確認自己是否是三鄉家的小姐,想到這兒,夕鶴略微放鬆了些。


    “您有什麽問題嗎?”


    那位執勤的警察問道。他大概認出了每天路過這裏的夕鶴,見她受到一個奇怪男人的糾纏,擔心她有麻煩。


    “不,沒什麽……謝謝您。”


    夕鶴非常禮貌地道了聲謝謝,離開了政治家的官邸前。


    她邊走邊打開那個男人遞給她的紙條。


    夜幕已經降臨櫻並術大街,她必須借助路燈才能看清楚。


    紙張質量似乎很差勁。上麵有少許汙漬。這張紙條曾經被折過四折,紙上還留有細微的折痕。


    紙條上用圓珠筆寫著細細的幾個字:


    花兒無價


    僅此而已,紙條背麵也沒有內容,紙上隻有這麽幾個寫得並不漂亮的文字。


    花兒無價


    (這是什麽意思呀?——)


    夕鶴愣住了。那個人在路邊守候了半天,又興師動眾地追了一路,難道隻為了遞給我這麽一張沒頭沒腦的小紙條?這紙條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花兒無價,什麽嘛……”


    夕鶴小聲嘟囔著。


    那人特意讓我把這張紙條交給父親,我弄不明白它的意思,但是父親呢?他會有怎樣的反應呢?


    夕鶴一邊想象著父親在打開紙條的瞬間,嚴肅的臉上可能會出現的表情變化,一邊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


    2


    大門裏麵已經停了好幾輛車。從位於正門右邊的會客室的窗戶裏不時傳來客人們的開懷大笑聲。


    三鄉伴太郎真正的生日是九月二十日,十多年前他就決定把生日宴會推遲到秋分這天舉行,這樣一來,客人會比較容易聚齊。


    當然了,肯定也有人不希望千辛萬苦盼來的休息日年年都被生日宴會占用著。


    夕鶴的姐姐透子和她的丈夫力岡勝就很不情願這樣做。秋分前後一般都是周六周日,常常可以連休或調成連休。每當秋分將近,喜歡旅行的力岡夫婦就要為不能自由支配這個寶貴的假期而牢騷滿腹。


    伴太郎公司裏的一些部下多少也流露出勉為其難的意思。


    毫無抵觸情緒的大概就是夕鶴這類人吧。


    夕鶴從小就是個不會玩耍的孩子。特別是開始學彈鋼琴之後,每天從學校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直奔鋼琴而去。連教她鋼琴的老師都為之驚訝,常說:“你簡直就像是鋼琴的孩子啊!”夕鶴自己也喜歡在人前表演,若被慫恿,更會彈個沒完沒了。父親的生日宴會恰好是滿足夕鶴鋼琴演奏欲的良機。


    因為水平相當不錯,所以夕鶴的鋼琴演奏不知不覺就成了令人拘謹的生日宴會上的精彩節目。誇張地說,大部分受邀的客人是為了欣賞夕鶴的鋼琴而來的。有的客人甚至會特意開玩笑說:“咦?今天竟然是董事先生的生日嗎?”


    原本,伴太郎就不認為自己的生日宴會有什麽值得自誇的地方。前幾年,他還會主動地做些菜譜啦,選擇、安排土特產之類的工作,可是最近索性連這點兒活也不幹了。一切準備活動都推給了身邊人,自己似乎反倒成了宴會的客人。


    伴太郎此時還呆在自己的房間裏。夕鶴在房間外麵招呼了聲“我回來了”,伴太郎隻回應了一聲“哦,才回來啊”,卻未露麵。


    “我進來可以嗎?”


    “嗯?有什麽事?進來吧。”


    夕鶴推開房門,看到父親正坐在書桌前,埋頭在文件上寫著什麽,而且,他沒有要停手的意思。


    “您在工作?”


    “不,沒事兒。就快完了。”


    伴太郎轉過頭來說道。


    “我剛才從楠原家回來的路上,遇到了一個奇怪的大叔。”


    夕鶴描述了一遍剛才路上遇到的那個奇怪的男人的情況。


    “噢?真是個奇怪的家夥。夕鶴,你現在也是個名人了,還是小心一點兒為好。”


    “可是,他好像不是衝我來的。那人問清楚我是三鄉家的女兒後,就把這個遞給了我,讓我帶給您。”


    夕鶴說著把那張折疊好的紙條放在了父親的書桌上。


    “這是什麽?”


    伴太郎展開紙條看了起來。


    夕鶴饒有興趣地盯著父親,觀察他的表情變化。


    伴太郎輕輕地皺了一下眉頭。雖然隻是瞬間的一個小變化,但是夕鶴還是捕捉到了,她感到父親的表情就像傍晚的天空浮起的陰雲。


    “這張紙條是什麽意思?”


    伴太郎看著夕鶴,仍用平時說話的口吻問道,可是語調多少有些不愉快。


    “我也不知道是什麽啊!那個人隻對我說了句,‘把這個交給您父親’。我正要問他話的時候,他就像逃跑似的走開了。”


    “嗯……”


    “對了,爸爸,《花兒無價》是一首童謠吧。”


    “啊,是的……是啊!像夕鶴你這般大小的姑娘,己經不唱這首童謠做遊戲了吧。”


    伴太郎無限感慨,把紙條舉得遠遠的,仔細端詳著。


    “原先這種遊戲是農村或者庶民區的孩子們玩的。許多孩子在一起,手牽著手,嘴裏唱著‘我要那個小朋友’,一邊做著遊戲。”


    “爸爸也玩過那種遊戲嗎?”


    “哈哈哈,這是女孩子們的遊戲喲!不過,我好像曾被女孩子們硬拉著玩過一兩次。因為要分成兩組,人數湊不夠的話就沒法玩了。”


    伴太郎又陷入了回憶當中。看他現在的表情,似乎對這張紙條以及送紙條的那個男人沒有什麽特別的感情。


    “啊,對了,客人們還在等著呢。趕緊去吧。我馬上就來。”


    說著,伴太郎又趴回了書桌上。


    夕鶴換了身衣服,出現在客人們麵前。


    她剛一推開門,眼尖的甲戶麻矢就看到了,衝她說道:“你來晚了喲。”


    麻矢比夕鶴大一歲,是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


    麻矢的父親甲戶天洞在橫濱開了一家有名的古董店“睿天洞”。他是伴太郎的老朋友,每年都來參加生日宴會。此刻,他正站在麻矢的對麵,微笑著衝夕鶴點頭致意。


    他的周圍聚集著夕鶴父親的部下,他們好像正在聊著某個有趣的話題。甲戶就跟他店裏的老古董一樣,一肚子古裏八怪的奇聞軼事,讓人聽了好不過癮。


    夕鶴和麻矢肩並肩地坐在了沙發上。


    “你好像很忙啊。”


    力岡勝坐在前麵的椅子上,手裏夾著細長的美國煙衝她們揮了揮,微笑著打了聲招呼。


    力岡勝的旁邊是霜原宏誌。夕鶴很猶豫,不知該用什麽樣的表情與他打招呼。霜原曾經給透子和夕鶴當過一段時期的網球教練。夕鶴曾經從麻矢口中得知他跟力岡勝的妻子——透子之間有些不名譽的傳聞。


    透子沒在這間屋裏。


    “姐姐去哪兒了?”


    挨個兒跟客人們寒暄之後,夕鶴向力岡問道。


    “啊,可能在廚房吧,要麽就是在起居室。女人們一紮堆兒,總要出些壞招兒的。”


    (或許吧。)夕鶴半信半疑。確實,透子和她的那些朋友們一年到頭都對那些壞點子樂此不疲。像計劃幫某某夫人與某某人偷情啦,慫恿某個小夥子和某某小姐解除婚約啦,等等。雖然是開著玩笑說出來的,但都不是什麽正經話題。夕鶴就曾聽到過幾次。


    霜原一副百無聊賴的神情。他臉龐精悍,皮膚曬得黝黑,很隨意地挽著上衣的袖子,怎麽看都與屋內略帶文化氣息的氛圍格格不入。說不定透子就是被霜原的這種特質所吸引吧。


    “夕鶴君最近還打網球嗎?”


    霜原有很重的九州口音,怎麽也改不掉,顯得很土氣。


    “不,早就不打了。去年夏天到現在,一次拍子也沒握過。”


    “去年夏天,就是在輕井澤的時候吧?”


    “啊,是的。當時,最後一場球還是跟霜原君搭檔的呢!”


    “我真有些受寵若驚啊。能跟鋼琴天才打去年夏天的最後一場球。”


    “不要那樣說。我哪是什麽天才。”


    “可是,天才就是天才呀。報紙上都寫著呢。”


    “不過,熟人之間這樣說總有點怪怪的。”


    “嗯,是這樣啊。”


    “說到輕井澤,那個人是怎麽回事呀?哎呀!就是霜原君您的那位朋友呀!”


    “啊,你是說淺見呀!哈哈哈,那個家夥技術真是差勁兒得很。還不如夕鶴君你呢,太差勁兒了。”


    “哎呀,你說得太過分了!”


    夕鶴提出了抗議。但是霜原沒弄明白她的意思。


    “什麽?我說得過分?他本來就打得很差嘛!”


    “是不是該清夕鶴小姐為我們演奏一曲啦?”


    力岡似乎有意打斷喋喋不休的霜原,提議說。


    圍在甲戶周圍的人們也響應起來,起勁地拍著手。


    “那麽,我就為大家彈奏一曲晚餐前的輕鬆樂曲吧。”


    夕鶴在鋼琴前人坐,彈起了肖邦的馬祖卡舞曲。


    透子在自稱是其大學時代“損友”的稻村壽美的陪伴下走了進來,她們向眾人宣布道:晚餐已經準備就緒。


    走向餐廳的時候,麻矢悄悄地走到夕鶴的身邊,小聲說道:“一會兒我有事要跟你說。”


    因為她父親甲戶先生剛剛離開,她之所以抓住這個時機,看來是有意要瞞著父親。


    夕鶴注意到,平時愛開玩笑的麻矢突然變得異常安靜,剛才說這話兒的時候,更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夕鶴有些擔心了。


    可以說,這個餐廳是三鄉家自豪的地方。長方形的大餐桌每邊可以寬寬鬆鬆地坐上六個人。把餐桌撤掉,就可以還原成一個寬敞的大房間。


    三鄉伴太郎和夕鶴分坐在餐桌兩端,主賓加起來共有十四人,熱熱鬧鬧的。


    為大家服務的除了傭人野川利子之外,還有透子和壽美,以及伴太郎的妻子——夕鶴的母親輝子和伴太郎的妹妹——夕鶴的姑姑泉野梅了。梅子天生不喜歡被人家當作客人招待,反倒是樂於扮演手腳麻利的接待員。搞得輝子盡管心裏不情願,也不得不跟在她後麵忙活點兒什麽。


    生日宴會像往年一樣,始終沉浸在輕鬆愉快的氣氛中。至少是被宴請的客人都顯得很愉快,很盡興。


    可是,夕鶴卻總覺得心神不寧。剛才那個奇怪的男人要她傳遞紙條的事情,反複地在她的腦海裏出現,怎麽也揮之不去。


    ——花兒無價——


    (那到底是什麽呢?)


    雖然父親顯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是那張紙條是被指名道姓要交給他的,這裏邊總有什麽原因和理由吧。


    那麽一把年紀的男人總不會毫無理由地特意交給我一張沒有意義的紙條吧,而且還是當著警察的麵。


    夕鶴在桌子對麵默默地注視著熱情招呼左右兩邊客人進餐的父親。


    或許是察覺到了夕鶴的目光,伴太郎也朝女兒這邊看來。(?——)他微微歪了一下腦袋,好像在詢問夕鶴有什麽事。父親的表情根本看不出有擔憂煩惱的痕跡呀。


    夕鶴微笑著朝父親舉了一下手中的香檳酒杯。


    3


    晚餐過後,夕鶴為客人們演奏了三首鋼琴曲。第二大還有工作和事情的客人二三兩兩地離去了。


    甲戶天洞和伴太郎、霜原和力岡、透子和稻村壽美成雙成對地回到了剛才寬敞的會客窒,聊起了雙方共同感興趣的話題。


    夕鶴把麻矢帶到了自己的房間。


    “你說有事兒說,是什麽呀?”


    夕鶴投等關上房門就急切地問道。


    “是……”


    麻矢的表情充滿了警惕,回頭望了一眼身後的走廊,像是害怕有人偷聽。


    “你幹什麽呀!一幅神秘兮兮的樣子。”


    夕鶴故意逗她似地說道。


    “當然了。這是秘密,我希望絕對保密。”


    “行啦,看你那副恐怖的樣子。”


    “因為,因為我一個人實在是太害怕了,所以要請你為我分擔一半兒。”


    “我可不要喲!這麽好的禮物。”


    “你就別說了行不?好好聽著吧。”


    “那好,我聽可以,不過,要是太恐怖了,我可是會不高興的喲!”


    “其實,根本談不上恐怖,隻不過是有些古怪罷了。”


    “古怪?”


    “嗯,爸爸他……”


    “等等,你要說的是你父親的事麽?”


    “對不起,你聽起來可能會覺得無聊的。”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原來,是你父親的事兒呀?”


    夕鶴聯想到自己的父親,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說吧,是怎麽回事兒?”


    “他晚上睡著睡著就會被噩夢魘住。”


    “什麽?……”


    夕鶴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追問了一遍。


    “被噩夢魘住呀!”


    “被噩夢魘住?是晚上睡覺時做噩夢被魘住?是不是?”


    雖然她問得浯無倫次,但是麻矢卻笑不出來。


    “是的!被噩夢魘住了!而且時常那樣。”


    “為什麽?你是怎麽知道的?這件事……”


    “我聽到的呀!有三次了。有一天,我半夜口渴,想去廚房喝水,經過爸爸房間時聽到的。那聲音就像是在嗚嗚的哭泣一樣。我很吃驚,就從門縫向裏麵窺視,爸爸睡得好好的,是在做噩夢,被魘住了……”


    “真的嗎?”


    “真的!那聲音聽起來就像是一個男人在哭泣。我當時就想:爸爸是不是想媽媽了?我覺得自己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便趕忙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可是,都這麽久了,還想著媽媽,也太不可思議了吧。”


    麻矢的媽媽去世少說也有十幾年了。


    “光是一次的話,也許我也不會在意。可是第二次的情形一模一樣,還是被魘住了。第三次就更糟了,他當時正在書房裏打瞌睡,我走了進去,他嚇了一跳,同過頭來看我,那表情就像是看到了幽靈一樣。雖然我搞不明白為什麽,可是他那被魘住的樣子真叫我難受啊!”


    “嗯,可是一點兒也看不出來啊。”


    夕鶴聽著她這位年輕夥伴的描述,腦海中卻浮現出甲戶天洞和藹可親的向容。麻矢接著說道:“對呀!可不是麽,那個時候的爸爸完全判若兩人。他在人前始終是老樣子,可是……他心裏一定藏著很深的秘密,一直困擾著他。肯定沒錯。”


    “會不會是因為麻矢你呢?”


    “我?我設有什麽事可讓他擔心的呀!”


    “你自己也許沒留意呢?你沒做過惹你爸爸難過的事情吧?”


    “當然沒有啦!哪兒有那種事。我品行端正,又很孝順……”


    “淨吹牛!”


    夕鶴笑了起來,可是看到麻矢那副認真的樣子,她又立刻恢複了嚴肅。


    “可是,你們不是住在一起的嗎?難道一點頭緒都沒有?”


    “至少不是為了我的事煩惱。”


    “那就是工作上的事情了……”


    “一個古董店的老板有什麽可擔心發愁的呀!如果是工薪階級倒是可以理解。而且,他被魘住的樣子可不像是為了這種事。怎麽說好呢?他做噩夢被魘住時的哭聲就像是想起了什麽往事。”


    “嗯,叔叔他呀……”


    和父親不同,這位叔叔總是笑嗬嗬的,很愛開玩笑一一正因為有這種印象,所以夕鶴怎麽也想象不出甲戶天洞擔驚受怕、痛哭流涕的情景。


    “喂,夕鶴,你是怎麽想的呢?”


    “嗯……”


    “你也覺得很奇怪吧,簡直是古怪得很!有時我甚至會懷疑是自己的頭腦有問題,可是又好像不是那麽同事……因此,我怕得不得了。”


    夕鶴好像也切身感受到了麻矢那種“害怕”的心情。


    “對了,麻矢,你知道‘花兒無價’嗎?”


    夕鶴突然問道。


    “什麽呀?你說的。”


    “大概是過去的一首童謠。”


    “花兒無價?好像聽過……可是記不清了。怎麽了?突然問起這個?”


    “嗯……跟我爸爸有關。一個我不認識的大叔讓我捎給爸爸一張紙條,上麵就寫著這幾個字。”


    夕鶴就把傍晚的事情簡要地說給麻矢聽了。


    “啊?!——這好像不是個好兆頭喲!‘花兒無價’莫非是什麽口信……”


    麻矢在桌上比劃著這幾個字。


    “那麽,夕鶴,你爸爸是怎麽說的?”


    “嗯,他說他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可是,要是沒什麽原因的話,就不會收到那種奇怪的紙條了。”


    “我也是這麽想的,可是爸爸隻是說不知道。”


    “不會是他明明知道卻隱瞞不說吧?”


    “不會吧……”


    夕鶴想到從小自己和父親之間就沒有什麽是不能說的,所以經麻矢這麽一說,她不由得心裏“咯噔”了一下。


    “真怪呀!我爸爸和你爸爸都遇上怪事了……”


    “嗯,我也這麽想。也許這之間並沒有什麽關聯,可是一聽到麻矢你爸爸的情況,我就聯想到我爸爸的事了。”


    兩個人愁緒滿腹,一時間都陷入了沉思。


    “對了,對了。”夕鶴好像想起了什麽,叫了起來,“爸爸說了,‘花兒無價’是一種遊戲,內容是‘我要那個小朋友’什麽的。小孩子們分成兩組,手拉著手……”


    “這種遊戲我沒有聽說過。那樣做起來好玩不?”


    麻矢一直住在橫濱的山手。和夕鶴家的成長環境相似,根本沒機會和附近的孩子們一起唱童謠、做遊戲。


    “不過,爸爸一看到紙上寫的‘花兒無價’,就立刻回憶起‘我要那個小朋友’這句詞。看來,這種遊戲在過去是很普及的。”


    “我要那個小朋友——?這句話挺嚇人的呢!莫非是拐賣幼女,或者是販賣人口……”


    “哎呀呀,不是的,這是童謠啊!”


    夕鶴笑了起來。不過,確實如麻矢所說的,這句話會讓人聯想到不好的事情。


    “喂。那童謠的全部內容是什麽?”


    麻矢的好奇心被引了出來,探著身子問道。


    “我也不知道啊!不過,我總覺得在什麽地方聽過。僅此而已。”


    “阿姨會不會知道呀?”


    “媽媽?也許她知道……可是,我總覺得不能去問媽媽。”


    “啊?這麽說,那張紙條的事情你還沒有對你媽媽說?”


    “嗯……”


    夕鶴並不是有意要瞞著母親。隻是她的直覺告訴她,目前還是不跟媽媽說為好。


    “是那樣啊……對,不說為好啊。”


    她的直覺似乎也傳給了麻矢。


    麻矢和夕鶴兩個人總能互相洞察對方的心思,簡直就像有心靈感應一樣。


    “對了,那個人也許會知道。”


    夕鶴想起了某個人,一下子站了起來。


    “誰?你剛才說的是準呀?”


    “一個你不認識的人。總之,我得去問問看。”


    兩個人一同回到了客廳。她們在那裏沒有看到伴太郎和甲戶的蹤影。


    夕鶴問透子:“爸爸呢?”透子同答說:“好像去了書房。”


    “真是恰到好處。”


    夕鶴給麻矢使了個跟色,走到霜原身邊說道:


    “霜原君,淺見君確實是個什麽曆史雜誌的編輯吧?”


    “什麽?啊,不,不對。淺見是個現場采訪記者,為《旅遊與曆史》雜誌撰稿的。”


    “啊,原來是那樣啊……拜托一件事情可以麽?你能幫我聯係一下淺見君嗎?”


    “行啊,隨時為您效力。……哎喲!夕鶴不是想見淺見吧?”


    “正是啊!如果可以的話。”


    “嗬嗬!真讓我吃驚啊。他可是個三十三歲的老男人了,跟我一樣大喲。”


    “哎呀,你真討厭,我又不是去跟他約會!我和麻矢有一件關於曆史方麵的問題想請教他。真是沒勁,你就會胡思亂想!”


    “哈哈哈,是這樣啊,那就行。那家夥可配不上夕鶴君,至少,他都一把年紀了還是個吃閑飯的。”


    霜原大聲笑著,立刻到電話機旁撥通了淺見的電話。


    他手握著話筒問道:“淺見正好在,你來跟他說嗎?”


    “不。”夕鶴慌忙又是搖頭又是擺手。眾目睽睽之下,她可什麽都不能說。


    “請幫我跟他說一聲,方便的時候,在什麽地方見個麵。”


    霜原一邊憤憤不平地罵著電話那頭幸運的家夥,一邊定下了第一天下午在新宿見麵的約定。


    “不過,夕鶴君和淺見……”


    掛斷電話之後,霜原一副擔心的樣子看著夕鶴說道。


    透子笑著,損了他一句:“霜原君,如果你那麽緊張夕鶴的話,不如一起去好了。”


    生日宴會結束了。麻矢上車回家時,小聲問夕鶴道:


    “你對我說實話,夕鶴,你喜不喜歡那個叫淺見的人?”


    “啊?怎麽會呢?你別胡說!”


    夕鶴笑著推了麻矢一把。


    可是,把客人們都送走之後,夕鶴感到心裏一跳一跳地痛。


    麻矢的感覺真敏銳啊!!!她心裏想道。


    確實,想要知道“花兒無價”的來由,應該有很多途徑的,可是我單單選中了淺見,莫非心裏真的在意那個青年人?


    (怎麽可能嘛!)


    夕鶴像剛才回答麻矢時一樣,也在心裏自己否定了自己,驀地羞紅了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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