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龔暘被一股刺破腦髓的寒冷凍醒,最先感到身體像是沙漠中脫水的旅人虛弱的連指頭都麻木不受使喚。他強打起精神,用上揮動巨劍的力氣扯開了眼皮,耀眼的亮光瞬間衝了入他的眼睛——此時已是白日,卻不知是第幾日後的白日。


    漢子如同姑娘繡針,小心翼翼地扭動脖子,生怕耳膜傳來清脆的哢嚓聲。四下已是人去無蹤,徒留挨不住饑餓出窩覓食的寒鴉淒神哇叫。


    雪仍舊是那片雪,卻多出了幾灘朱丹修飾。它們與晶粒融為一片,如同為新人罩上的紅蓋頭——炫目但不美麗。


    嬴龔暘忘不了那夜穿梭於鬼魅間的九把無影金劍,它們並駕齊驅,位置變化疾如旋踵又不留間隙。期間最令人恐慌的不是不絕於耳的九幽泣唳,而是那幾柄斬之不斷,生之不竭,阻之不遏的飛劍——縱使是閻道平用盡九牛二虎之力猛揮開山巨斧,依舊似重錘擊於棉花的效果百無一用。


    最先倒下的是“六毒”楊昭,老家夥到死也難以瞑目:


    天下大會後,劉繼宗既往不咎賞識五人自有一套的本事,幾番深情挽留邀請他們駐居皇城,又上奏天子授予護督要職,奉入懸月司,上監江湖名門教派,下察小盜窮寇,不受三司轄製,乃是直接隸屬天子的心腹。


    論起懸月司的威懾,莫說那些籍籍無名的武堂,哪怕罡治觀這種名震天下的宗門,見著印牌都得好聲好氣把人抬為座上客,畢竟隻要是懸月司的人咬定你圖謀不軌,管你時天尊地仙,民間闖出多大的響頭,通通押入天牢問罪待審。


    按理說朝廷所為給足了他們在江湖中的體麵,從居無定所的草莽拔高至吃官家糧食的人上人,論為因禍得福也不為過。


    可楊昭仍然夜不能寐,慘敗落雪絕跡的他每每合木眼前浮現的全是迎麵而來的剔透冰風。失眠的老漢知道清楚,罪魁禍首一日不敗於手,心瘤便是一日不能消去。


    然而鎮遠侯慧眼如炬,輕易揣測出楊昭對白落鳳與納蘭折風的記恨,加上十八武藝、刀劍槍棍皆是直來直往,唯獨以毒殺人最是陰狠,對精於此道的“六毒”更是好感了無。所以,他私下將楊昭排開,與並未起什麽衝突的崔韌竹三人允諾好處,請求把流亡的白落鳳偷偷帶回武侯府。


    可惜劉繼宗小覷了罡治觀延壽丹的誘惑,閻道平前腳剛被送走,後腳就遭準備好措辭的楊昭上門說服,連同嬴龔暘借用懸月司的情報網以及武侯府提供的消息打好了自己的算盤。


    崔韌竹的死實際上早就被安排在日程上了,誰讓他明明是舞刀弄槍之流卻長了副油麵小生的麵孔,而且還真地入戲學秀才士子修出儒性凡事一板一眼按讀書人那一套做。要他違背劉繼宗的托付斷是不可能的事,既然道不同不足為謀,死了也不值得可惜。


    但是沒想到那小子楞青頭到無以複加的地步,即使陷於性命攸關的險地依然死認理地守著承諾,甚至最後竟把絕世罕見的金行內氣傳於白落鳳。


    嬴龔暘抖落覆於肩上的積雪,一夜之間原先穩操勝券的三人陰陽永隔,給予他的衝擊恍若隔世。正當他成功地使喚大腿邁出第一步時,身後淅索的皮革摩擦聲在靜謐的林內顯得十分嘈雜。


    往日膽敢與狼虎單打獨鬥的壯漢此刻如驚弓之鳥,刹時感覺四肢僵硬忘了動彈。“金屠”畏畏縮縮強撐著絕望掰過頭顱,生怕站在背後站的是掌控鬼魅的白落鳳。


    “你……你怎麽……”眼前的一幕讓嬴龔暘難以置信,他分不清不遠處拍打雪塵的老頭是人是鬼,揮動大劍綽綽有餘的力氣爾今僅夠瞪大雙眼驚詫地盯著毫發無傷的楊昭,


    “一線丹味道真不好聞。”老頭子咂嘴抱怨,對著不知所以的大漢嘿嘿憨笑道:“老夫年老體衰隻會用毒,哪可能學你們空手接白刃,為了保全一命不得不服下一線丹詐死逃劫。”


    閻道平殘衫爛褸地躺在雪地裏,麵部血肉模糊盡是劍傷,冬日覓不到食的惡鴉眼珠子奪走了他的眼珠子,沒有全屍的他恐怕下輩子隻能投成牲畜。嬴龔暘油然升起悲憫,頓時覺得心裏有股難以發泄的火氣,雖說楊昭所作出於人之常情,但總被人拋棄欺騙的感覺。


    金屠拔起護住他一息性命的齒劍,頭也不回地帶著滿身創口任由殘缺不堪的衣裳在寒風中瑟瑟飄舞,現在的他隻想尋個暖爐喝口烈酒再一腦子睡下。


    “你要去哪?”楊昭死鎖著一言不發扭頭離去的嬴龔暘,磨砂般的聲音比氣溫還要寒涼。他淡漠的鷹眼看不出任何兔死狐悲的痕跡,一旁屍骨不全的閻道平就像茅廁下的糞便不值一提。


    “回去複命。”嬴龔暘拽著劍柄向著林外自顧走去,狼狽的背影後留下兩道深深地足跡以及一條粗直的劍印。


    “白落鳳未死,罡治觀的懸賞還領不到,這麽早回去做什麽?”催促的聲音不知好歹地響起,猶同荊棘鞭打在漢子的脊梁上。


    嬴龔暘的嘴臉不自覺地抽搐,壓低嗓門沉悶道:“你我三人都取不了他性命,現在怎會有勝算?”


    “這麽說你是不願意陪我去了?”楊昭芒刺般的視線蟄向漸行漸遠的漢子,不知從哪處掏出的絲針對著“金屠”無情地奇襲而去。


    嬴龔暘是受傷的雄獅,不管六感多麽敏銳,重負不堪的軀體跟不上反應躲避突如其來的黑手,或者說他根本料不到楊昭居然會惡毒到一言不合致人死地。


    老毒怪負手信步走來,眼角展露的興奮簡直成了冬季裏最早的春景,他昂首俯視瞋目切齒的嬴龔暘喜上眉梢道:“既然你冥頑不靈,不願成老夫美事,那讓老夫幫你一把吧。”


    壯漢握著巨劍,恨不得立刻將其破土而出拍在楊昭滿是皺溝的幹皮上,可是指尖無端浮現的黑線隨著筋脈暢行無礙地往上攀爬,腐蝕每寸肌肉殘存的力氣。


    “你以為世上真有靈藥能讓你們兩個當初在兩敗俱傷的情況下轉眼平複如舊?”楊昭看著徐徐跪倒的嬴龔暘,臉上的笑容更甚:“天下唯一能根治病的藥隻有毒藥,你們服下的乃是老夫千苦得來的‘活屍蠱’。”


    壯漢憋得發紫的臉上一縷縷黑絲猶如結好蛛網迅速漫上眼角,有神的瞳孔漸漸失去了生機。老漢卻非要他抱憾終天,出言惡意譏諷道:“說起這蠱確有奇效,活人吃下去會和屍體一樣痛傷全無,讓人錯以為痊愈無損,可其實是用剩下的陽壽修為做代價……”


    嬴龔暘捂著喉嚨蜷縮一團,所剩無多的意識迫使他伸出五指揪住楊昭的褲腿不放,似乎想要一泄內心憤恨。


    “放心,老夫會好好善用你的屍體,盡量早日把延壽丹收入囊中。”老頭任由漢子螻蟻般反抗,冷眼等待他的生命流失,指縫的另一根銀針快如閃電地紮進另一具殘缺不堪的屍體,做作地長籲短歎道:“哎,你們活著不敢和人家拚命,死了總歸沒這種顧慮了吧。”


    黑鴉受擾紛飛,呀呀盤旋半空歎惋剛到嘴的食物,片片輕柔飄落的灰羽下,兩道魁梧的體態陡然間拔地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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