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萬花穀到泉陽城的路程很遠,縱使白落鳳換著快馬不停歇地抄著密林小道也得四五日時間。


    原本白落鳳以為北關雖說戰況不利,應當不過是陷入膠著的攻守戰中。然而隨著北上遇見的難民越多,從他們嘴裏說出的話讓他的心沉的越下去。


    泉陽城的情況已經差到沒譜了,白落鳳沒料到朝軍居然麵對的是數目多於他們數倍的蒙人全軍。自從行程開始,已經兩日沒有睡了,馬兒已經跑死了兩匹,但他還是嫌它們太慢,他知道每多停留一刻,北關戰局就險峻一分。


    如果泉陽城失守怎麽辦?如果劉繼宗被害怎麽辦?


    愈是去想,白落鳳愈是感到煩躁,他高揚馬鞭恨不得生出一對翅膀,被塵土弄髒的衣角隱隱顯露出血跡——因為走的是山道捷徑,一路上已經遇見好幾波攔路的山賊,好在他們身手不高,白落鳳基本都是坐在一劍長驅,最終策馬而去。


    正在此時,胯下的馬大喘兩口粗氣,一頭栽倒下去,整座馬身當即向前撅起,馬背上的人頓時被甩了出去。


    幸虧白落鳳反應了得,即刻在半空中調轉身體,好不容易才雙腳安全著地,不過也因為馬匹的對他的衝勁太大,劃出些許幾丈方踉蹌地停下步子。


    緊接著在他走過的路後邊也傳出了馬蹄踏沙之聲,地平線上漸漸地出現幾道身影,借著黃昏時晚霞的映襯,趕來的人在白落鳳視野內露出了他們的容貌。


    戒空,劍酒歌,劉常易,李向高,蕭錫之。


    他們,都來了。


    “你跑的那麽快,我們幾個快跟不上你了。”劍酒歌籲聲勒住馬韁,隨後小心翼翼地拿出捆在腰帶上的酒葫蘆,恰意的滋溜小口,仿佛他剛有過十萬八千裏一樣,“我一把老骨頭可不能像你這麽折騰,俗話說欲速則不達,你越心急越容易亂了方寸,到時哪還有精力去幫助前線大將?”


    “唉,剩下的路程也不多了,看那邊炊煙,前邊過幾步估計就有村子,不如先停留一晚養精蓄銳。”戒空遙指半空中飄渺的白煙,提議道。


    “你不累,馬也累,總不能再累死幾匹馬吧?”李向高出言勸解。


    “對啊,再趕路下去,恐怕人還沒到泉陽就已經死在半路了。”劉常易加入其中。


    白落鳳聽著他們的話,衝動的情緒也逐漸平緩下來,瞧著眼前風塵仆仆的朋友,又打量滿身濘泥的自己,腔內皆是愧疚,總算恩地答應下來。


    夜晚如約而至,可白落鳳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難眠久矣,腦子一想罷了,還是先尋些酒來讓自己鬆弛鬆弛。


    喝酒最需要的便是有人相陪,一個人喝酒是苦的,一群人喝酒就變成甜的。


    白落鳳琢磨了許久,由於村落不大,每家每戶空不出那麽多房間,所以他們一夥人就分開尋到願意收留的人家,給了他們一些銀兩,湊活地過上一夜。


    而劉常易,李向高和蕭錫之留宿的地方與自己隔了好幾座屋子,又加上此時臨近午夜,白落鳳不願去打擾主人,所以不便捎上他們仨人。


    至於劍酒歌他實在太能喝了,白落鳳每次同他喝酒都覺得自己少喝了很多,所以也不能帶上老頭子。


    可當敲開戒空房門時,卻發現室內空無一人。


    不眠人正覺得泄氣,暗地責怪和尚大晚上不知所蹤讓自己不能盡興時,突然想起進村時路過的一處被人遺棄的寺廟,整個人如同灌了雞血般,十分精神地躍出矮牆。


    白落鳳很有把握戒空一定在那,因為戒空有個戒不掉的習慣:每次他要麵對大事時,他都會老老實實地找個地方認認真真地求佛祖菩薩保佑。


    身入北關就是關係生死的大事,這點白落鳳比誰都明白,他疑惑不解的是:為什麽平日不尊佛道,對其抗拒的戒空在關鍵時候願意把結局交給他不信任的東西?


    村口到此地的小路早被高至腰際的雜草淹沒,那破廟似乎是從地裏長出的蘑菇土裏土氣,伴隨著蟲鳴蛙叫,木魚節奏的敲打聲嘈雜其中。


    尋常人是不敢走這種夜路的,晚間的寺廟,特別是這種廢棄許久的廟陰氣會比亂葬崗的還重。


    據說是因為白日小鬼不敢在佛祖菩薩麵前隨意造次,隻能等夜晚或者他們香火徹底斷絕後聚集一起耀武揚威。


    但白落鳳不怕,他很平常地踏進草堆裏,月光拉長了他的影子,有點像巡夜的陰兵,即便是藏在暗處的蛇蠍都縮回洞中。


    當訪客艱難地從草叢裏擠出身子時,他身上已經沾上不少的草絮,瞧他一身衣著,哪還有一處說的上整潔的?可能是幼年的蟈蟈或者是不長眼的螞蟻不小心爬進他的褲腿,撓的讓人全身發癢。


    步子邁出幾步,耳根蚊子嗡嗡聲就響幾次,到最後實在受不了癢抓撓起長出大包的脖頸,白落鳳氣惱地拔起劍欲要揮斬去這一大片雜草時,半空的螢火蟲卻悠哉地停在他的劍上。


    劍仿佛因為這隻無心的蟲子瞬間變得有千斤重,居然使人提不起它來,爾後整片草叢似乎得到感應瞬間歡騰開來,星星點點的熒光在頭頂四處遨遊穿梭。


    白落鳳覺得不應該責怪這麽富含生機的美景,他懊惱自己居然忘了可以借用身法,弄得不但自己狼狽,還打擾那麽多小東西不得安歇。


    劍入鞘中,拿劍的人邁著輕盈的步伐,撥開寺門倒掛的蛛網,看見讓人啼笑皆非的畫麵:露出棉絮的蓮座上有個人正背對著他絮絮叨叨地念著佛經,手中木魚敲得斷斷續續,偶爾還會空出手來啪的一聲打走蚊子,一顆錚亮的後腦殼在昏暗中恍恍人眼。


    “和尚不是不殺生麽?”白落鳳對他打趣。


    “是不輕易殺。”和尚放下敲木魚的犍稚,側過臉招待白落鳳,這人不出所料果然是戒空,“我給了那蚊子機會,趕走它三次,它回來三次,我就知道這禍害死性難改,所以替它度化,願它下輩子改過自新。”


    白落鳳忍俊不禁,卻偏偏不依不撓道:“你們佛門不有釋尊割肉喂鷹麽?人家肉都舍得,你怎麽連點血都舍不得?”


    “佛門追求眾生平等,意為人與萬物,吾與他者皆是同等珍貴,因此才不得殺生。”戒空拭去胳膊上的血印,“既然如此,我又何須放低自己,受其侵擾還得忍氣吞聲。”


    白落鳳張著嘴巴,吐不出一個字。


    “就拿吸血的蚊蠅來說,以佛家道理講它與我平等,所以憑什麽隻準它奪我身血,不許我反加其身?”


    論起佛家大道,哪怕是一百個白落鳳都抵不上一個戒空,所以白落鳳唯有哈哈大笑,他心想著若是給那些自諡正道的家夥聽見和尚的“歪理”,怕是要氣歪鼻子大罵不休。


    於是,白落鳳饒有興趣地逼問下去,期望戒空有找不到借口自圓其說的機會:“如此說來你是不聽信佛的人,那為什麽還要拜菩薩?”


    “我拜的菩薩不是眾生求的菩薩,是我心裏的菩薩。”和尚合正十指,“眾生求的太多,施的太少,所以眾生的菩薩太忙,以至無暇顧及。但我的菩薩不一樣,我寂寞的時候,菩薩也跟著寂寞。我拜他,是求他不要太過害怕寂寞。”


    空氣瞬間安靜下來,連寺外前一刻還高歌不止的蟲兒都住了嘴。


    “你怕,為什麽還要來?”白落鳳問道。


    “我怕,但隻要我心裏的菩薩不怕,他就能保佑我,這樣一想,我就慢慢不怕了。”戒空輕輕地拍了拍自己胸口笑著,隨後又不自覺歎惋道:“可是不是每個人都會有菩薩保佑。我來,是為了他們將來不會感到害怕。”


    白落鳳不再追問了,他覺得哪怕多說一個字都是對戒空心裏的菩薩不敬。


    他看得起戒空,就像戒空看得起自己一樣,他們都清楚:不論江湖人怎麽非議唾罵都無法改變的一個事實——戒空是獨一無二的和尚。


    其實在這世上有很多天天誦經拜佛的“禿驢”,但他們不一定是真正的和尚;也存在許多愛喝酒殺生的“惡人”,本質卻是真正的僧侶。


    心裏有菩薩的人,不管有沒有頭烙戒疤,不管是不是身披袈裟,也不管愛不愛食葷酒,永遠都不會一直害怕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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