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常早上去彼特洛基奧多的鋪子裏看這位聰明的師傅正在製作中的機器。自從好人半夜裏來找他,責備他的發明用於邪惡的目的之後,木匠便陷入苦惱之中,悔恨不已。好人鼓勵他製作造福於人的機器,而不要再造施酷刑的機器。


    “那麽我應當造什麽樣的機器呢,梅達爾多老爺?”彼特洛基奧多問道。


    “現在我告訴你。比如說,你可以……”好人開始描繪如果他代替他的另外半身當子爵的話,他將要訂購的機器是什麽樣子,解釋時還畫出一些複雜的圖樣。


    彼特洛基奧多師傅開始以為這機器是一架管風琴,一架鍵盤能發出極為動聽的音樂的巨型管風琴,他著手尋找適合做樂管的木料。他問好人再商談一次之後,就變糊塗了,因為他覺得好像好人要從樂管裏吹出來的不是空氣而是麵粉。總之,它應該是一台管風琴同時又是一台磨麵機,為窮人磨糧食,而隻可能的話,還應該是一個爐子,用來烤餅。好人每天都在改進他的設想,畫廠一張又一張亂糟糟的草圖,但是彼特洛基奧多師傅跟不上他。因為這台又是風琴又是磨子又是爐子的機器還應當從井裏提水,用以減輕毛驢的負擔,還得有輪子,以便推到各地去滿足各村鎮的需要,在不工作的日子裏,它能升到空中,用它周身安裝的網子捕捉飛蟲。


    木匠懷疑造好機器超過了人的能力,隻能把絞刑架和刑具造得實用而準確。實際情況是惡人剛談出一種新機器的設想,他馬上就想出製做的辦法,並動手幹起來。他覺得每一個關鍵部位都是完善的,無可替代的,已造好的機器成為他的設計和製作技術的傑作。


    師傅傷心地說:“也許在我的心裏隻有惡意,是它使我隻能造出殘酷的機器來嗎?”他還是努力而精心地創造刑具。


    一天我看見他在一架奇怪的絞刑架旁邊幹活,白色的絞架裝嵌在一塊黑色的木板壁裏,絞索也是白的,穿過木板上的兩個洞裏滑動,最後纏在轉動的絞盤上。


    “這是架什麽機器,師傅?”我問他。


    “吊死半身人的絞架。”他說。


    “那是為誰造的呢?”


    “為唯一的既審判別人又審判自己的人而造。他用半個頭宣判自己的死刑,又將自己的另外半個頭套進絞索結子裏,勒斷他的最後一口氣。我想若能把這兩半頭顱對換一下就好了。"


    我明白了,惡人聽說他那善良的半身越來越得人心,決定盡快把他鎮壓。


    惡人已經叫過警察,吩咐說:


    “一個形跡可疑的流浪漢騷擾我們的領地多時了,他撥弄是非,挑撥離間。限你們明日之內將這個惹事生非的家夥捉拿歸案,並且處以死刑。”


    “一定照辦,老爺。”警察們說完就走了。惡人是獨眼,沒有發覺他們在回話時互相擠眉弄眼。


    要知道那些天正醞釀著一場宮廷政變,巡警們也參與了。說是要把現在的半個子爵抓進監獄,並處以死刑,把城堡和爵位交給另外那半個。而那半個卻並不知道此事。夜裏他醒來時發現他睡的草棚已經被警察們包圍了。


    “請您不要害伯,”巡警頭目說,“子爵派我們來殺您,可是我們憎惡他的殘酷獨裁,決定殺掉他,讓您取代他的地位。”


    “我從來沒聽說起過呀?你們已經動手了嗎?我是說,子爵,你們已經把他殺死了嗎?”


    “沒有,但清晨我們一定會幹掉他。”


    “啊,感謝上天!不,你們別再一次被血汙染了,血已經流得太多了。從犯罪中產生的僭主統治能帶來什麽好處呢?”


    “沒關係。我們把他囚禁在塔樓裏,我們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我懇求你們,不要對他也不要對任何人下手!子爵的暴政也使我感到痛苦,但是除了給他做出榜樣,告訴他什麽是尊貴和廉潔之外,沒有別的補救辦法。”


    “那麽我們就得殺掉您,先生。"


    “不!我說過你們不能殺害任何人!”


    “那怎麽辦呢?我們不除掉子爵,就得服從他."


    "你們把這玻璃瓶拿去。這裏裝著最後剩下的幾盎司藥膏,波希米亞的隱修士就是用它替我治好了傷。雖然直到現在每逢天氣變化時,巨大的傷疤還會疼痛,它仍是珍貴的良藥。你們把它帶給子爵,隻對他說:這是一個深知血管被堵塞是什麽滋味的人送給他的。”


    巡警們帶著藥膏去見子爵,而子爵把他們判處絞刑。為了救出他們,其他參與政變的人們決定起義。他們太笨拙,事前暴露出謀反的行跡,起義被鎮壓在血泊之中。好人把鮮花獻上墳頭,並安慰寡婦和孤兒。


    對好人做好客從來無動於衷的是賽巴斯蒂姬娜老太太。好人去做他所熱衷的事情的途中,常常在奶媽的茅屋前停住腳步,進去看望他,對她一貫畢恭畢敬,關懷備至。而奶媽每次都要對他進行一番訓導。也許是由於她不分彼此的母愛,也許是因為老人開始思想混亂.奶媽不大考慮梅達爾多已經分成兩半。對這一半罵另一半幹的壞事,向那—半提出隻有這一半才能接受的建議。如此等等。


    “你為什麽砍掉畢金奶媽喂的雞的頭呀?可憐的老人,她隻有這麽一隻公雞!你這麽大的人了。卻對她這樣的人做出這麽一件事情來……”


    “你為什麽同我說這個呀,奶媽,你知道這不是我幹的"


    “好哇!那我們聽聽,是誰幹的呀?"


    “是我。不過……”


    "哈!你瞧!”


    "不過不是這裏的我……”


    “唉,我是老了,你就以為我糊塗了?我一聽見人們講什麽惡作劇,就馬上想到是你幹的。我在心裏說:可是起誓,準是梅達爾多的小爪子……”


    “可是您總是弄錯……!”


    “我錯了……你們年輕人說我們老年人弄錯了而你們自己呢?你把你的拐仗送給伊希多羅老頭了?”“對,那件事情真是我做的……”“你還自誇?他用來打他老婆,那可憐的女人"“他對我說因為關節痛走不了路……”“他是假裝的……你馬上把拐仗送給他了……現在他把那根拐仗在老婆的脊背上敲折了,而你卻拄著根樹枝行走……你沒有頭腦,你就是這樣!永遠是這樣!你什麽時候用烈性酒把貝納爾多的牛灌醉了?……”


    “那件事情不是我幹的……”


    “對呀,不是你,而大家都說總是他,子爵!”


    好人常去布拉托豐閣拜訪,除了出於對奶媽的兒子般的依戀之情外,還因為他利用這機會救濟那些可伶的麻風病人。由於他對傳染病有免疫力(他一直認為這是得益於隱士們的神奇治療),他在村裏四處走動,詳細地詢問每個人的需要,不千方百計地替他們辦到決不罷休。經常是他騎在騾背上,穿梭般往還於布拉托豐閣和特裏勞尼大夫的小屋之間,向大夫討主意和取藥品。不是大夫現在有勇氣接近麻風病人了,而是因為有善良的梅達爾多做中間人,他好像開始關心他們了。


    然而我舅舅的考慮走得太遠了。他不僅打算醫治麻風病人的身體,還打算醫治他們的靈魂。他總是在他們中間宣傳道德風範,插手他們的事情,不是表示憤慨就是進行說教。麻風病人對他的這一套無法忍受。布拉托豐閣的快樂放蕩的生活結束了。這個單腿獨立的人。瘦弱不堪,穿一身黑衣服,神情莊重古板,好教訓人,有他在,誰也不能在廣場上恣意行樂而不受責備了,誰也不敢惡言惡語地發泄一通了。連音樂他一聽也發怒。譴責它是無聊的、淫蕩的,不能激發人的美好情感,說得他們心生煩躁,再也不去撫弄樂器,他們的那些獨特的樂器上積滿灰塵。女麻風病人沒有了縱情尋歡的機會,苦惱無法排遣,突然感到麵對疾病孤苦零仃,在哭泣和絕望中度過漫長的夜晚。


    "在這兩個半邊之中,好人比惡人更糟。”在布拉托卡閣開始有人這麽說了。


    但是,還不隻是在麻風病人之中,好人的威信下降了。


    “幸虧炮彈隻把他炸成兩半,”大家都說,“如果變成了三塊,我們還不知道會看見什麽怪事哩。”


    胡格諾教徒們現在輪流站崗放哨,也為了提防他。他現在對他們巳經毫不尊重,他時時去暗查他們糧倉裏有多少袋糧食,指責糧價太高,並且四處張揚,破壞他們的生意。


    泰拉爾巴的日子就這麽過,我們的感情變得灰暗麻木,因由我們處在同樣不近人情的邪惡與道德之間感到茫然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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