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特裏勞尼大夫去森林裏尋找由海生動物變成的石頭,一直是我最愉快的時光。特裏勞尼大夫是英國人,在一次海難中騎一隻波爾多酒桶來到我們這裏的海岸。他當了一輩子隨船醫牛,作過許多漫長而危險的旅行,其中有些次是同著名的庫克船長一起,可是他沒有看見過任何世界風光,因為他總是在船艙裏玩“三七牌”。這位難民到我們這裏之後,很快就貪戀起那種叫“坎卡羅內”的葡萄灑,那是我們這裏最苦澀和最濃稠的酒,他再也離不開它了,甚至總在肩膀上挎著那麽滿滿一壺。他田在泰拉爾巴,成f我們的醫牛,但是他並不管病人,而是搞他的科學發現,忙得團團轉,我陪著他不分白天黑夜地在田間和林中奔走。他先是熱衷於蟋蟀的病,一種千隻當中隻有一隻會生的小毛病,也不會造成什麽危害。特裏勞尼大夫都要把得病的蟋蟀全找到並研究出恰當的治療辦法。後來便是對大海覆蓋我們這塊土地時留下的遺跡感興趣。於是我們去背回那些石頭塊和矽石片,大夫說它們原本是魚。最後是新近迷上的磷火。他想找一種方法獲取並保存磷火,為此我們夜裏在墳地裏奔跑,當我們等候到那飄忽不定的螢光從墳塚的雜草中閃現時,就設法把它引向我們,讓它跟在我們身後跑,再捉住它,放進容器裏不讓它熄滅,我們一次次地換用各種器皿做實驗:布袋啦,細頸大肚瓶啦,剝去包裝草的玻璃壇子啦,手爐,漏勺,都被用來裝過磷火。特裏勞尼大夫就住在墳場邊上的一間茅屋裏,從前那是埋屍人的住處,在鬧災荒、戰爭和瘟疫的年代裏需要有一個人專門從事這項職業。大夫在那裏設立起他的實驗寶,裏麵右用來裝磷火的各種玻璃瓶,有用來捕捉磷火的像漁網似的小網子,還有用來研究墳地的泥土和屍體的腐敗物為什麽會發出綠螢螢的光來的蒸餾器和增鍋。可惜他不是一個能長久地專心致誌從事自己的研究的人,他很快就丟開不幹了,走出實驗室,邀我一道去向新的自然現象獵奇。


    我自由得象空氣一樣,因為我沒有父母,既不在仆人之流,也不入主人之列。我是泰拉爾巴家族中的成員,隻是後來才被認同,但我不采用他們的姓氏,也沒有人願意教養我。我可憐的母親是阿約爾福考子爵的女兒,梅達爾多的姐姐,可是她玷汙了家庭的名譽,同一個偷豬人私奔,那人便是我的父親。我出生在偷獵人搭在森林中間一塊荒地上的茅舍裏。不久後我父親在一次口角中被人殺死,而母親又被蜀黍紅斑病奪占生命,她孤零零地躺在那間淒涼的破屋裏。我在那時由於外祖父阿約爾福起了伶憫心,而被收留在城堡裏了,由大奶媽賽巴斯蒂姬娜撫養長大。記得梅達爾多還是個少年人的時候,我還沒幾歲,有時候他讓我參加他的遊戲,就好像我們處於同等的地位。後來差距隨同我們的年齡一起增大了,我留在奴仆群裏。現在我視特裏勞尼大夫為一個我從未有過的夥伴。


    大夫有六十歲,可是他同我一般高。他有一張像顆幹栗子一樣的皺巴巴的臉,上麵戴著三角帽和假發;他的腿呢,因為皮靴筒—直套到大腿中部,顯得特別長,像蟋蟀腿那麽不成比例.邁開的步子也很大;他穿一件滾紅邊的灰鴿子色的燕尾服,挎著他的—壺坎卡羅內酒。


    他對鬼火著了迷,以致於我們夜裏長途跋涉到附近別的市鎮的駐地裏去,在那裏有時可以看到比我們荒蕪的公墓裏更豔麗和更大團的火。但是我們的輕舉妄動如果被當地人發現就倒楣了。他們誤認為我們是盜墓的賊,有一次—群人手持大砍刀和三股叉追了我們好幾裏路。


    我們跑到臨河的懸崖邊,我和特裏勞尼大夫飛快地跳上山岩,可是聽見憤怒的鄉民們從身後迫上來了。在一處叫做“冷麵聖人”的地方,有一座由樹幹塔起的橋架在一道看不見底的深淵上。我和大夫沒有過橋,躲入一塊正好淩空翹在深淵之上的巨石底下。我們剛藏好身.他們就接踵而至。他們看不見我們了,就大聲叫嚷:“那兩個雜種上哪兒去啦?”他們魚貫而行,跑上了橋。轟隆一聲響,幾個人慘叫著跌落下去,被底下湍急的水流吞沒了。


    我和特裏勞尼為自身命運的恐慌,由於逃脫了危險而減輕了,然而接著我們又因追蹤者們的可怕下場而驚恐不安,我們隻敢稍微伸出頭來往下觀望,鄉民們在黑暗的深淵單消失了。我們抬頭看看依然存在的橋。一截截的樹幹仍然緊密相連,隻是每一段樹幹從正中間斷開了,好像是被鋸開的;用別的解釋無法說明為什麽那麽粗壯的木頭會出現如此筆直的斷裂。“我知道這是誰的手幹的。”持裏勞尼大夫說道,我心裏也早就明白了。


    果然,聽見了急馳的馬蹄聲,在山澗邊上出現了一匹馬和一個半邊身子裹在一件黑鬥篷裏的騎十。這是梅達爾多子爵,他那三角形的嘴邊掛著一絲冷笑,默然注視著預謀的可悲得逞。他本人或許也不曾料想會是如此:他肯定是想弄死我們倆,結果卻救了我們一命。我們嚇得瑟瑟發抖,眼望著他騎著那匹瘦馬離去。那馬在岩石亡蹦跳著,像是一隻母羊生的崽子。


    我舅舅那時候總是騎馬溜達。他讓製造馱架的彼待洛其奧多師傅做了一副專用馬鞍,可以把他的身子用皮帶穩穩當當地拴在一隻腳蹬上,另—隻腳蹬上則用一個秤錘固定體。馬鞍的一側掛著劍和拐杖。這樣子爵便可以騎在馬上了,他頭戴插有羽毛的寬邊帽,半個身子埋藏在總是飄蕩蕩的鬥蓬裏。人們聽見他的馬蹄聲就逃開,比麻風病人伽拉特奧從身邊走過時還要恐慌,連孩子和牲畜也都帶走,又擔心地裏的莊稼,因為子爵的心腸壞,從不輕易放過任何人,隨時隨地可能做出最難預料和最不可理解的行為。


    他從不生病,因此從不需要特裏勞尼大夫醫治。可是我不明白在這種情況下,大夫如何能逃脫他的魔掌。大夫盡量避開我舅舅。甚至不聽旁人議論他。每當同他談起子爵及其殘酷行為時,特裏勞尼大夫就搖搖頭,撮起兩片嘴唇來含糊其詞地說:“噢,噢,噢!……嘖,嘖,嘖!",好像人們對他議論不該說的事情。而且,為了轉移話題,他就滔滔不絕地講起庫克船長的旅行故爭。有一次,我試探著問,依他之見,我舅舅殘廢得如此嚴重為何能生存。這個英國人不知道說別的,隻是對我一個勁地:“噢,噢,噢!……嘖,嘖,嘖!"好像從醫學的角度上,我舅舅的這種病例倒也絲毫不能引起大夫的興趣。於是我猜想他成為醫生也許隻是為了服從家人的安排或者圖謀實惠,完全不是因為看重這門科學。也許他的船醫職業僅僅是靠他玩三七牌的高超技術得來的,那些著名的航海家和其中首屈一指的庫克船長是看中了他的這一特長而把他留在船上作牌局夥伴。一天夜裏,特裏勞尼大夫在舊墳場上用網子捕磷火時,突然看見泰拉爾巴的梅達爾多就在麵前,他正在墳頭上放他的那匹馬吃草。大夫駭怕極了,慌亂得不知所措,可是子爵還叫他走近一些,並且用那半張嘴發出極不清楚的咬字吐音問他:“您是找夜間的蝴蝶嗎,大夫?”


    “喚,大人,”大夫回答,聲音細若遊絲,“噢,噢,不是蝴蝶,大人……是磷火,您知道嗎?磷火……”


    “知道,磷火。我也時常琢磨它的來源。”


    “這一直是我在研究的問題,搞了很久了,還沒有什麽結果,大人……”特裏勞尼說。由於子爵的語氣和善,他稍稍地壯起膽子。


    梅達爾多的尖瘦的半邊腦——皮膚緊繃繃的活像個骷髏抽搐著微笑了。“您作為學者值得給予各種幫助。”他對醫生說:“可惜的是這塊墳地已經廢棄多時,不再是產生磷火的好場地了。但是我向您允諾,明天我將出力幫助您。”


    次日是規定的執法日,子爵將十個農民判處死刑。因為按照他的算法,他們沒有繳足應向城堡交納的收獲物的數量。死者被埋葬在公共墓地裏,墳上每夜都冒出大量的鬼火。特裏勞尼大夫被這一幫助嚇癱了,雖然這對於他的研究很有益處。


    在這樣可悲的情形之下,彼特洛基奧多師傅製造絞刑架的技術大為完善。他做的那些東西,不僅有絞刑架,還有供子爵對被告人進行酷刑逼供的三角架、絞盤等其他刑具,都堪稱木工和機械工的傑作。我時常到彼特洛基奧多的鋪子裏去.因為看他那麽熟練靈巧而且又那麽勁頭十足地幹活,我覺得饒有興趣。但是敢怒不敢言的苦惱刺痛著這位原本是馱架師傅的心。他製造的可是處死無宰百姓的斷頭台啊。他想,“我怎麽辦才能讓他派我造別的什麽東西,一樣的精工細作,別樣的用途呢?什麽是我最喜歡製造的新機器呢?"但是他沒有往下想,竭力從頭腦裏驅除這些念頭,想方設法做出最美觀和最實用的刑具。“你應當忘掉它們的用處,”他還這樣對我說,“你隻當它們是機器。你看它們多漂亮呀!”


    我望著那些用橫梁、升降繩索、連環絞盤和滑輪組成的裝置,盡量不去想在那上麵受折磨的軀體。可是我越是努力不想.越是不得不想。我問彼特洛基奧多:“我該怎麽辦呢?"


    “就像我這樣做,孩子.”他回答,“就像我這樣做,好嗎?”那些日子雖然使人痛苦和恐懼,也自有它歡樂的時光。最美好的時刻是旭日升起之際,看大海萬頃金波,聽母雞咯咯下蛋,還有那個麻風病人沿小路吹響的號角聲。他每天早上來為他的不幸的同伴們乞時。他名叫伽抓持奧,他在脖子上掛一把打獵用的號角,老遠就通知人們他的到來。婦女們聽見號角響,就把雞蛋,或是絲瓜,或是西紅柿,放到牆角邊,有時候還會放上一隻剝了皮的小兔子,然後帶著孩子躲避起來。因為當麻風病人走過時誰都不應該留在街上,麻風病不接觸也會傳染,甚至眼睛看見他也是危險的。伽拉特奧沿著空無一人的小路慢慢地走來,手裏拄著一根長棍,破爛不堪的長衫施到了地上。他有一頭長而硬的黃頭發,一張白慘慘的圓臉,臉上已經有點被麻風病侵蝕。他收集起施舍物品,把它們裝進背簍裏,朝避開的農民的房屋大聲道謝,說些甜言蜜語,裏麵總要夾帶點逗笑或挖苦人的雙關語。


    那時候在沿海地區麻風病是一種常見病,在我們村旁邊就有一個專住麻風病人的小村子,叫布拉托豐閣,我們承擔了向他們施舍的義務,就是由伽拉特奧取走的那些東西。


    在船上或在鄉間有人一旦染上麻風病,就要離開親友到布拉托豐閣去度他的餘生,等待著被疾病吞噬。據說每次為歡迎新的患者到來,那裏都要舉行盛大的慶祝,老遠就能聽到從麻風病人員裏傳出的吹奏彈唱聲,入夜不息。


    關於布拉托豐閣的傳說很多,雖然健康的人誰也沒到過那裏.可是大家都說在那裏生活是無窮無盡的狂歡作樂。在變成麻風病隔離區之前,那裏曾是一個娼妓窩,各種族和各宗教的海員都去光顧,現在那裏的女人們似乎還保持著當年的放蕩作風。麻風病人不事耕種,隻有一園草莓。他們終年飲用自製的葡萄酒,總是處於微醉的狀態之中。麻風病人們的頭等大事就是吹拉彈奏他們自己發明的古怪樂器,他們的豎琴弦上掛著許多小鈴鐺;他們用假嗓音唱歌,還用彩筆塗抹雞蛋殼,好象永遠在過複活節。他們把茉莉花環套在變了形的臉上,沉醉於極為輕柔的音樂聲裏,這樣就忘掉了疾病使他們從那裏隔離出來的人世間。


    從來就沒有醫生願意治療麻風病人,可是當特裏勞尼大夫來到我們這裏定居之後,有人希望他願意將他的醫術用於治好本地的這個癰疽。我也曾懷有這樣的希望,而且想得很幼稚,我早就很想去布拉托豐閣觀看麻風病人的聯歡會,如果大夫要在這些不幸的人身上試驗藥效,也許有時候會允許我陪他到村子裏麵去。可是這樣的事情根本不會出現。特裏勞尼大夫一聽見伽拉特奧的號角聲,立即拔腿就逃,顯得比誰都更怕傳染。有幾次我試圖向他詢問那種病的性質,他給我的答複是含糊不著邊際的,仿佛一提“麻風病”這個詞就令他很不自在似的。說到底,我不知道為什麽我們非要死心眼地認定他是大夫不可。對於牲口,特別是對於小動物,對於石頭,對於一團自然現象,他滿懷一腔關注之情。可是對於人類和他們的疾病,他心裏充滿厭惡和恐懼。他害怕鮮血,隻用手指尖觸碰病人。遇到危重病人,他就用一塊在醋酸裏浸過的絲綢手帕捂住鼻子。他像女孩子一樣害羞,見到裸體就麵紅耳赤。如果給一個女人看病,他就不敢抬眼看人家,說話也結巴起來。他在飄洋過海的漫長旅途中,似乎從未結交過任何女人,幸虧那時候我們這裏接生是產婆的事情,要不然的活,真不知道他如何能履行職責。我舅舅父想起了縱火。夜裏,突然間,窮苦農民的幹草棚著火,或者是一棵成材的樹木,甚至整片樹林燒起來。於是,我們隻好誹成長隊傳遞水桶,將火澆滅,往往要忙到天明。遭殃的總是那些同子爵爭執過的人,他們抱怨他的規章越來越苛刻和不近情理,或者指責他加倍提高捐稅。他焚毀財物還不解恨,開始放火燒住宅。他好像是夜裏溜到屋邊,將點燃的火絨扔到屋頂上,然後騎馬逃走。但是從來沒有誰能當場捉住他。一次燒死兩位老人;一次把一個男孩子的頭燒得像被剝了皮一樣慘。在農民中對他的仇恨情緒高漲起來。與他不共戴天的仇敵是那些住在科爾·傑畢多的農舍裏的信胡格諾教的人家。在那裏男人們整夜輪流站崗,防備起火。


    沒有任何說得過去的理由,一天夜裏他跑到了布拉托豐閣的房簷下。那些房子是茅草蓋頂,他在房頂上澆上鬆油,點起火。麻風病人有著被燒時無灼痛感的優越之處,如果他們在睡覺時被火燒著,肯定不會再醒過來。可是子爵騎馬逃離時,聽見村子裏響起了一把小提琴的獨奏聲。原來布拉托豐閥的居民並沒有睡覺,正玩得起勁哩。他們都燒傷了,但不覺得疼痛,在他們看來這很有趣。他們很快撲滅了火。他們的房子,因為或許也傳染了麻風病,被火燒壞的不多。


    梅達爾多也糟踐自己的財產:在城堡裏放火。火從仆人們居住的那一側燒起來,熊熊烈火中有一個被因的人在聲嘶力竭地呼救,子爵置若閣聞,騎馬跑向田野。他存心害死自己的奶媽和第二個母親賽巴斯蒂姬娜。女人們都想對自己從小養大的孩子保持永久的權威,賽巴斯蒂姬娜對子爵幹的每一件壞事都少不得要數落一番,即使當大家都一致認為他的本性已經變得殘忍到本可救藥的地步時,她仍然要教訓他。賽巴斯蒂姬娜被人從四壁燒焦的屋裏救出來時已經燒傷得不成樣子了,她隻得臥床多日,等待創傷痊愈。


    一天晚上,她躺著的那間房的門被推開,子爵站到她的床前。


    “奶媽,您臉上的那些斑點是什麽呀?”梅達爾多說著,指了指燒傷處。


    “你的罪孽留下的痕跡,孩子。”老婦人說話時神態安詳。


    “您的皮膚凹凸不平和顏色深淺不一,您生什麽病了,奶媽?”


    “我的孩子.你如果不悔改,等待著你的是下地獄。相比之下,我的傷痛算不了什麽。”


    “您應當盡快痊愈。我可不想讓左鄰右舍的人知道您病成了這個樣子"


    “我又不嫁人,用不著為我的容貌擔心。我隻要良心還在就行。這話對你也合適。”


    “您的新郎還在等您,他要帶您走,您不知道嗎?”


    “孩子,你的青春美貌被損壞了,也就不要拿上年紀的人來開心啊。”


    “我不是說笑話。您聽,奶媽,您的未婚夫正在您的窗子下麵吹奏……”


    賽巴斯蒂姬娜側耳細聽,聽見了那個麻風病人在城堡外麵吹號角。


    第二天,梅達爾多派人把特裏勞尼人夫叫來。


    “可疑的斑點不知為什麽出現在我們一個老女仆的臉上,”他對大夫說道,“我們大家怕這是麻風病症。大夫,我們全靠您的明鑒了。”


    特裏勞尼大夫躬身侍立,口中囁嚅道:“大人.我的職責……就是永遠聽從您的吩咐,大人……”


    他轉身出去,抱著一小桶“坎卡羅內”酒溜出城堡,消失在森林裏。一星期不見他的人影。當他再露麵時,賽巴斯蒂婭娜已經被打發到麻風村去了。


    她是在一天傍晚太陽落山時離開城堡的。她身穿黑衣,頭戴麵紗,胳臂上挽著一個裝著衣物的包袱。她知道她的命運已經被決定了;她隻能去布拉托豐閣。她走出人們一直把她關到那時才開的房間,走廊上和房間裏都空無一人。她走下樓,穿過庭院,來到屋外。到處不見人,在她所到之處人們都躲避起來。她聽見了僅有兩個音符的低沉的獵號聲:在前麵的小路上伽拉特奧正把他那件樂器的嘴對著天空翹起。奶媽緩慢地挪動腳步;小路婉蜒伸向前麵西下的夕陽。伽拉特奧遠遠地走在她前頭,不時停下來好像是觀看在樹葉間嗡嗡亂飛的黃蜂,舉起號角,吹出淒涼的音調。奶媽打量著她就要永遠離開的田園和河堤,覺出人們就在籬笆後麵遠遠地躲著她,她接著往前走。她孤身一人,跟著前麵離她老遠的伽拉特奧,走到了布拉托豐閣。當村子的柵欄門在她背後關上時,小提琴開始奏樂。


    特裏勞尼大夫讓我非常失望。他不設法使年老的賽巴斯蒂婭娜不被宣判為麻風病而進麻風村,他一點兒忙都不幫——明明知道她的疤痕不是麻風病引起的。這是懦弱的表現.我第—次對大夫產生了反感。還有一點,他知道我是捉鬆鼠和采山莓的好手,對他大有用處,他逃進森林時不帶著我。現在我不像以前那樣喜歡隨他去找鬼火了,經常一個人四處逛悠,物色新夥伴。


    現在最吸引我的人是住在科爾.傑畢多的那些胡格諾教徒。他們是從法國逃出來的,法國國王下令把所有侍奉他們那種教的人都剁成肉醬。他們在翻山越嶺時丟失了他們的經書和玉器,現在沒有聖經讀,沒有彌撒做,沒有頌歌唱,沒有禱告念。他們像所有那些受過迫害之後移居在異教人之中的人們—樣,不信任旁人,不願再接收別的經文,不聽任何關於舉行他們的宗教儀式的建議。倘若有人去找他們,稱他們為胡格諾兄弟.他們就擔心他是喬裝打扮的教皇的密探,便一聲不響地關上門。他們懷著上帝降恩寵於他們的希望,不分男女,一起從早到晚地幹活,在科爾·傑畢多的堅硬的土地上耕耘著。他們不大懂得什麽是犯罪行為,為了不犯錯誤而訂出許多清規戒律。他們用嚴厲的眼光互相監視,窺探別人是否有用心不良的細微舉動。他們模模糊糊地記得他們教會裏的爭論,絕不提起上帝或其他有關宗教的話題,生怕說錯而犯下瀆聖罪。於是他們既無任何教規可遵循,又不敢在信仰問題上創建新思想,可是他們一臉嚴肅莊重的神情,好像時時刻刻在思索這些問題。相反,久而久之,他們辛苦的農事勞作製度取得了相當於教規的地位,迫使他們養成勤儉的習慣,以及婦女們善於持家的優點。


    他們是一個大家庭,兒孫滿堂,媳婦眾多,人人都是大高個兒,個個肌肉發達。他們在地裏幹活時也穿著黑色的禮服,鈕扣規規矩短地係好,男人們戴寬邊帽,女人們紮白色頭巾。男人們蓄長胡子,出門走路總是肩挎獵槍,但是聽說他們除了打麻雀之外從不開槍,因為有禁止打獵的戒律。


    石灰質的山地艱難地生長著一些劣質的葡萄和低產的小麥,埃澤基耶萊老頭子的聲音時時響起。他朝天舉起雙拳,白山羊胡子抖動不已,眼睛在那頂漏鬥式的帽子下骨碌直轉,不停地吼叫:“瘟神和災星!瘟神和災星!”他朝正在彎腰幹活的家裏人喊話:“喬娜,鋤快點!蘇珊娜,快把那棵草拔掉!托比亞,你去撤肥料!"他對一群幹活懶散,使用工具材料大手大腳的人怒氣衝衝地發號施令和訓斥。每次分派完為使土地不致荒蕪而必不可少的各種活計之後,他自己也開始幹活,一麵驅趕人們分頭去做事,一麵罵道;“瘟神,災星!"


    他的妻子從不大聲說話,而且顯得與眾不同,仿佛堅信著她的某種秘密的宗教,在許多事情的細微末節上都很嚴謹,但她從不向人說教。她隻是瞪大眼睛盯住人,繃著嘴唇說:“您覺得合適嗎,拉凱萊妹妹?您覺得這樣恰當嗎,阿龍內兄弟?”就能使別人臉上少見的微笑從嘴邊消失,恢複嚴峻而專心的表情。一天晚上,正當胡格諾教徒們做禱告時,我來到科爾.傑畢多。他們沒有動嘴念叨什麽,沒有舉手合掌,沒有屈膝下跪,而是在葡萄園裏排成隊筆直地站著,男人站一邊,女人站一邊,最前頭站著長髯垂胸的埃澤基耶萊老頭。他們直視正前方,垂下肌肉隆起的胳膊,手捏拳頭,顯得很專心的樣子,但是並沒有忘記身邊的東西,托比亞伸手捉掉葡萄藤上的一隻毛毛蟲,拉凱萊用鞋底的釘子踩死一隻蝸牛,埃澤基耶萊也忽然摘下帽子嚇唬飛到麥田上的麻雀。


    後來他們唱起聖歌。他們不記得歌詞了,隻是哼著歌譜,那調子也不準,時常有人走調,或許大家都總是唱錯,但是從不中斷,唱完一段又一段.始終不唱歌詞。


    我覺得有人拽我的一隻胳膊,是小埃薩烏,他打手勢叫我別作聲並跟他走。埃薩烏同我一般大;他是考埃澤基耶萊最小的兒子;他隻徒有來自父母的堅毅而剛強的麵部表情,而骨子裏很狡黯,是一個十足的小流氓。我們一麵往葡萄園外爬,他一麵對我說;“他們還要祈禱半個小時。真煩人!你來看看我的洞。”


    埃薩烏的洞是秘密的。他藏在那裏麵,不讓家裏的人找到他,使他們無法派他去放羊或去菜園子裏捉蝸牛。他躲在裏麵一連幾天不幹活,而他父親在田頭地裏怒吼著尋找他。


    埃薩烏貯備了一些煙葉,在一麵洞壁上掛著兩隻長長的花陶瓷煙鬥。他裝好一隻煙鬥,讓我抽煙。他教我點燃煙鍋,然後他大口大口地吸起來,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一個孩子抽得這麽貪婪。我是頭一次抽,立刻感到難受,就停下不抽了。為了給我提神,埃薩烏拿出一瓶烈性灑,給我倒了一杯。這酒又讓我咳嗽起來,並燒灼著我的腸胃。他倒像喝水一樣。


    “我想喝醉。”他說。


    “你放在洞裏的東西是從哪兒拿來的呀?”我問他。埃薩烏勾動手指頭做了個扒竊的動作,說道:“偷來的。”他領頭帶著一夥基督徒家的孩子們在四鄉偷搶。不僅偷摘樹上的果子,而且還進屋子裏麵偷東西,摸雞窩。他們罵起人來比彼特洛基奧多師傅更凶,罵的次數也更多。基督徒的和胡格諾教徒的罵人話他們都會,他們之間互相對罵。


    “我還幹許多別的壞事,”他告訴我,“我作假證,我忘記給豌豆澆水,不尊敬父母,很晚才回家去。現在我要幹盡天下所有的一切壞事,我還沒長大而不懂得的壞事也要幹。”“幹盡一切壞事情?”我對他說,“也殺人嗎?”


    他聳聳肩頭:“現在殺人對我還不合適,也得不到好處。”


    “我舅舅殺人。人們說,他殺人取樂。”我這麽說,是為了找點東西與埃薩烏抗衡。


    埃薩烏啐了一口。


    “白癡的嗜好。”他說道。


    後來響起雷聲,洞外下起雨來。


    “家裏的人要找你了。”我對埃薩烏說。從來沒有人尋找我,不過我看見別的孩丁總是有父母來找,尤其是天氣變壞的時候,我想這也許是件緊要的事情。


    “我們就在這兒等雨停下。”埃薩烏說,“一邊等—邊玩骰子"


    他拿出骰子和一堆錢。錢我可沒有,我賭哨子、小刀、彈弓,我把它們全都輸掉了。


    “你不要灰心喪氣,”埃薩烏最後對我說;“你要明白,我作弊了."


    這時外麵雷鳴電閃,大雨滂沱。埃薩烏的洞被水淹了.他開始搶救他的煙草和其他東西,他對我說:“會下—整夜的.我們還是跑回家避雨好—些。”


    我們跑進老埃澤基耶萊家門時已被淋成了落湯雞,身上還沾滿了泥巴。胡格諾教徒們坐在一張桌子的四周,在一盞小油燈的光照之下,正竭力回憶《聖經》上的某一段內容,認真地複述著一些不大確切的意思和事實,看起來倒好像他們過去真是讀過的。


    “瘟神和災星!”埃澤基耶萊看見他兒子埃薩烏和我在門洞裏出現,就朝桌子上猛捶一拳,油燈震滅了。


    我的上下牙開始磕碰不止。埃薩烏聳聳肩頭。屋外仿佛全世界的雷電都集中到科爾·傑畢多來放射了。他們重新點亮油燈,老人揮動拳頭,數落著兒子的過失,好像那些是人所能幹出的最惡劣行徑,其實他所知道的隻是一小部分。他的母親緘默不語,靜靜地聽著。其他的兒子、女婿、女兒、兒媳和孫男孫女都勾著頭,下巴抵著胸,雙手捂住臉,聆聽教誨。埃薩烏啃著一隻蘋果,簡直就像那番說教與他毫不相幹。而我呢,在雷聲和澤埃基耶萊的訓斥聲中,像株燈心草一樣瑟瑟發抖。幾個站崗的人頭頂著麻袋,濕淋淋地從外麵進來了,他們打斷了它頭子的斥責。胡格諾教徒們通宵輪班守衛,手持獵槍、砍刀和草叉,防備著子爵的偷襲,他們巳經宣布他是仇敵。“大人!埃澤基耶萊!”那些胡格諾教徒說,“今夜天氣這麽壞.那瘸子肯定不會來了。大人,我們可以撤回家了吧?”


    “附近沒有那個獨臂人的行蹤嗎?”埃澤基耶萊問。


    “沒有,大人,隻聞到閃電留下的火焦氣味。今夜可不是讓瞎子亂跑的時候。”


    "那麽,你們留在家裏,換掉濕衣服,暴風雨給那個半邊人和我們都帶來了安寧。”


    瘸子、獨臂、瞎子、半邊人都是胡格諾教徒們用來稱呼我舅舅的外號。我從來沒有聽他們叫過他的真名。他們在這些對話裏顯示出對於爵十分熟悉,好像他是他們的老對頭一樣。他們擠眉弄眼、嘻嘻哈哈地交談著,隻要三言兩語就互相明白意思:“嘿,嘿,獨臂……就是這樣,半聾……”似乎他們對於悔達爾多的一切喪心病狂的舉動都了如指掌,而且可以事先預料得到。


    他們正談得熱鬧,聽見風雨聲中有一隻拳頭在捶大門。"誰在這個時候敲門呢?”埃澤基耶萊說,“快,去給他開門。”


    他們打開門,門檻上是獨腿站立的子爵,他縮在那件正在往下滴水的黑鬥蓬裏,帶羽毛的帽子已被雨水浸透。“我把馬栓在你們的馬廄裏了,”他說道,“請你們也收留我。今夜對於出門在外的人來說,天氣太惡劣了。”


    大家看著埃澤基耶萊。我躲到桌子下麵,不讓舅舅發現我到他的冤家對頭的家裏串門來了。


    “您坐到火邊來吧,”埃澤基耶萊說,“客人在這個家裏總是受到歡迎的。”


    門檻邊有一堆收檄欖時用來鋪在樹下的布單,梅達爾多就在那上麵躺下並睡著了。


    在黑暗中,胡格諾教徒們都聚集到埃澤其耶萊身邊來。“父親,這下子,瘸子在我們手心裏了!”他們嘰嘰咕咕地說開了,“我們應當放他跑掉嗎?我們應當讓他再去傷害無辜的百姓嗎?埃澤基耶菜,還沒到這個沒屁股的人償還血債的時候嗎?”


    老人舉起拳頭敲擊到天花板:“瘟神和災星!”他聲嘶力竭地喊道,如果一個人說話時使盡了全身的氣力卻幾乎沒有發出聲來也可以說他是在喊的話,“任何客人都不應當在我們家裏受委屈。我要親自站崗保護他的睡眠。”


    他挎起獵槍站在躺著的子爵身邊。梅達爾多的單眼睜開了。


    “您站在這裏幹什麽,埃澤基耶萊先生?”


    “我保護您睡覺,客人。很多人憎恨您。”


    “我知道,”子爵說,“我不睡在城堡裏,就是因為害怕仆人們趁我睡著了殺我。”


    “梅達爾多先生,在我家裏也許沒有人愛您。但是今天夜裏您會受到尊重。”


    於爵沉默片刻,然後說道;“埃澤基耶萊,我想皈依您的宗教."


    老人一言未發。


    “我被不可信的人們包圍著,”梅達爾多繼續往下說,“我要把他們都遣散,把胡格諾教徒召進城堡。您,埃澤基耶萊先生,將是我的大臣。我將宣布泰拉爾巴為胡格諾教派的領地,開始同各基督徒公國交戰。您和您的家人來當頭領。您同意嗎,埃繹基耶萊?您能接納我入教嗎?”老人挎槍挺胸站著巋然不動;“關於我們的宗教我忘記得太多了,因此我怎敢勸化他人入教呢!我將守在我的土地上,憑我的良心生活。您在您的領地裏堅持您的信仰吧。”


    子爵單肘支撐著從地上坐起來:“埃澤基耶萊,您可知道,我至今還沒有考慮對出現在我的領地之內的異端進行裁判呢?我要是把你們的頭顱送給我們的主教,就會立即得到教廷的恩寵。”


    “我們的頭還在脖子上長著哩,先生,”老人說道,“而且還有比腦袋更難從我們身上移動的東西!"


    梅達爾多跳立起來並打開大門。“我不願在敵人家裏,寧肯睡在那棵櫟樹下麵。”他冒雨蹣跚而去。


    老人對大家說:“孩子們,聖書上寫著瘸子首先來拜訪我們。現在他走了,來我們家的小路上空無一人了。孩子們,不要灰心,或許某一天會來一個更好的過客。”


    所有留長胡子的胡格諾男教徒和披著頭巾的女人都垂下了頭。


    “即使沒有人來,”埃澤基耶萊的妻於補充說,“我們也永遠留在自己的土地上。”


    就在那時一道電光劃破天空,雷聲震動了屋頂上的瓦片和牆裏的石頭。托比亞驚呼:“閃電落到櫟樹上了!現在燒起來了。"他們提著燈籠跑出去,看到大樹的半邊從梢頂到根底都被燒得焦黑了,另外半邊卻完好無損。他們聽見一匹馬在雨中遠去的蹄聲,在一個閃電之下,看見裹著鬥篷的騎士的細長身影。“你救了我們,父親,”胡格諾教徒們說道,“謝謝,埃澤基耶菜。”


    東方天空泛白,已是拂曉時分。


    埃薩烏把我叫到一旁:“我說他們都是些蠢貨。”他悄悄地對我說,“你看我在那時候幹了什麽。”他掏出一把亮晶晶的東西,“當他的馬拴在馬廄裏時,我把馬鞍上的金扣鉤全都取下來了。我說他們是笨蛋,都沒有想到。”


    埃薩馬的這種做法我不喜歡,他家裏的人的那些家規卻今我敬畏,那麽我寧願自己一個人呆著。我到海邊去拾海貝和逮螃蟹。當我在一塊礁石頂上起勁地掏洞裏的一隻小螃蟹時,看見我身下的平靜的水麵映出—把利劍,鋒刃正對準我的頭,我驚落海裏。


    “抓住這兒。”我舅舅說道。原來是他從背後靠攏了我。他想叫我抓住他的劍,從劍刃那邊抓。


    “不,我自己來。”我回答道。我爬上一塊大石頭,它與那堆礁石隔著一臂寬的水麵。


    “你去捉螃蟹嗎?”梅達爾多說,“我逮水螅。”他讓我看他的獵獲物。那是一些棕色和白色的又粗又肥的水螅。它們全被一劈為二,觸角還在不停地蠕動。


    “如果能夠將一切東西都一劈為二的話,那麽人人都可以擺脫他那愚蠢的完整概念的束縛了。我原來是完整的人。那時什麽東西在我看來都是自然而混亂的,像空氣一樣簡單。我以為什麽都已看清,其實隻看到皮毛而已。假如你將變成你自己的一半的話,孩子,我祝願你如此,你便會了解用整個頭腦的普通智力所不能了解的東西。你雖然失去了你自己和世界的—半,但是留下的這一半將是千倍地深刻和珍貴。你也將會願意一切東西都如你所想象的那樣變成半個,因為美好、智慧、正義隻存在於被破壞之後。”


    “喲,喲,”我說,“這兒螃蟹真多!"我假裝隻對找螃蟹這事情感興趣,為的是遠離舅舅的劍。我一直等到他帶著那些水螅走遠了才回到岸上。可是他的那些話老在我的耳邊回響,攪得我心神不安。我找不到一個可以躲開他那瘋狂地亂劈亂砍的避難處。不論我去找誰,特裏勞尼.彼特洛基奧多,胡格諾教徒,還是麻風病人,我們大家統統都處於這個半邊身子的人的威力之下,他是我們服侍的主人,我們無法從他手中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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