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客吃飯這天, 葉文琴起了個大早做準備, 雖不至於婚禮筵席一樣興師動眾, 到底還是個重要場合。


    她約了專業的造型師做妝發造型, 早上吃過早餐以後,將熨燙好的裙子帶去店裏。


    秦正鬆另有事情,要迎接自崇城來的親朋好友,將她送到以後先行離開。


    整個過程漫長極了, 從基礎護膚開始。


    負責她的那人三十來歲, 名頭是店裏的總監,說話溫聲細語的,服務態度很專業,分明說的是奉承話, 可臉上笑容一點也讓人看不出來服務行業獨有的那種虛偽矯飾。


    她誇葉文琴氣質好,精神麵貌也好,跟平日接待的養尊處優的全職太太不近相同, 身上有種職業女性的幹練。


    葉文琴早過了愛聽陌生人吹捧的年紀,還是略略受用這幾句,便就放了手機, 同她閑聊起來。


    她聽說葉文琴有個女兒,是做婚禮策劃的,便笑說兩人也算是一條產業鏈上的半個同行。


    “不過婚禮策劃比我們累得多, 大事小事都要操心。賺錢不穩定,主要看提成,而且他們還做不了回頭客生意。”


    葉文琴語氣淡淡的:“所以她就是成天瞎忙, 累死累活的還賺不了幾個錢,不知道圖什麽。”


    “這不是因為有您在背後做靠山,您女兒才能隨心所欲做自己喜愛的工作嘛。”


    葉文琴默了一瞬,叫人幫忙倒一杯水來,轉移了話題。


    喝水的時候,葉文琴問她:“你有小孩了麽?”


    “有啊,我結婚早,小孩兒現在讀初一了。也是個女孩。”她笑說,“她剛三歲我就離婚了,一個人拉扯她。我沒讀幾年書,工作也不固定,離婚以後她爸隻按月匯基本的撫養費,一年到頭也不來看望一次。她小時候跟著我受了不少的苦,但她懂事,從來就沒抱怨過。這幾年經濟條件才好,去年第一次帶她去迪士尼樂園,她高興得不得了……”


    葉文琴聽得思緒漸漸飛遠,回神時她已經住了聲,估計看她沒在聽,以為自己多話招人煩了。


    葉文琴笑了笑,“你有個好女兒。”


    “所以說女兒是貼心小棉襖呢——您放心,今天我一定幫您把妝發做好,讓您女兒高高興興地看著您組建新家庭。”


    葉文琴似聽非聽的,往鏡子裏望一眼。


    造型師手法再專業,所用精油再優質,也是遮不住眼角皺紋了。


    她倒是從未懼過老去,隻是這些年忙忙碌碌從沒停過腳步,這一陣休假,難得的歇一口氣,回頭望,還是很有些時光流逝如斯的驚怔。


    她不由自主地從手包裏摸出手機,翻著通訊錄的時候又猶豫了,最後還是放回去。


    -


    酒店裏定了三桌,葉家幾個親戚,秦家幾個親戚,除此之外,還有兩人的好友。


    齊竟寧跟他父親今日也出席了,齊作為小輩,主動幫忙做了一些接待的工作。


    待到宴席即將開始,齊竟寧往葉家那一桌掃一眼,人都來齊了,隻除了沈漁。


    沈漁的表弟和表妹兩人,正湊攏著玩遊戲,大笑大叫的,一點沒顧及場合,直到沈漁外公出聲喝止了才收斂幾分。


    齊竟寧回到自己那桌,給沈漁發條消息:“你還沒到?要開席了。”


    這條消息,半小時後才有回複。


    沈漁告訴他:“我不來。你玩得開心——幫我多拍點照片吧。”


    宴席儀式也很簡單,葉文琴和秦正鬆各自講話,再請兩人的至親致辭。


    秦正鬆那邊講話的親人是他的兒子,此前一直跟他前妻生活在香港,為了這一頓飯專程趕過來的。


    至於葉文琴這邊,是沈漁外公致辭。老人專門寫了稿件,怕忘詞,沒脫稿,有因為看不大清,時不時的得舉著稿子湊攏到老花鏡前。


    都是“琴瑟和鳴,白頭之約”這類文縐縐的大詞,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齊竟寧聽見同桌的有人竊竊私語,問女方不是有個女兒嗎,怎麽沒見人影。


    齊竟寧最近剛知曉了沈漁和陸明潼的事,他對沈漁隻到略有好感的程度,調整心態也快。


    重新審視,覺得沈漁遠比他印象中的離經叛道,還在微信上調侃過她兩句。


    沈漁說齊總這是小瞧人,一貫悶聲不吭的,才是做大事的人。


    他隻知道沈漁跟葉文琴大吵一架,沒想到能鬧到這樣嚴重的程度。


    簡單儀式結束,宴席正式開始。


    因都是親友,葉和秦提前說好了,以交流感情為宜,喝酒就點到為止了。


    葉文琴挽了秦正鬆過來給葉家親戚敬酒。


    沈漁的表妹辛萌萌口沒遮攔的:“大姨,您再婚這麽重要的場合,怎麽表姐都不來的呀?工作有這麽忙嗎?”


    葉文琴笑看著她:“菜夠不夠?”


    “啊?”辛萌萌愣了下,往她媽坐的位置看了看,“夠的吧……”


    “不夠我就叫後廚再加兩個菜,”葉文琴伸手捏一捏她的臉,扯得她嘴角咧開,“免得堵不住你這張話多的嘴。”


    她話裏語氣,又似嘲諷,又似長輩對晚輩的單純揶揄。


    辛萌萌一下不敢說話了。


    敬了一圈酒,葉秦兩人去了秦的親戚那一桌坐下吃飯。


    秦正鬆湊攏葉文琴耳邊,低聲說:“我是不是說過,你不請小漁過來,是親者痛仇者快。”


    “非得這時候馬後炮?”葉文琴真被辛萌萌的那一句話給慪到了。都是大人教的,小孩子說出口,倘惹得她不高興了,一句“童言無忌”就能打發過去。


    “我是叫你現在喊小漁過來,還來得及。”


    “遲到了像個什麽樣子,還不如不來。”葉文琴神色淡淡,“再說了,你又不是沒請,是她自己不來的。硬氣得很,還非得我低三下四地求她不成?”


    秦正鬆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沈漁早早就下班候命了。


    齊竟寧給她發來消息之後,她順勢地拜托齊竟寧,要是看著酒席快結束了,給她發條消息。


    收到消息以後,沈漁便拿上提早準備好的禮物,準備出門了。


    陸明潼推了筆記本自沙發上站起來,“我陪你去。”


    沈漁看著他,有所猶豫。


    “就在車上等你。”陸明潼揣上煙盒和火機,“我出去透透氣。”


    陸明潼自發地承擔了開車的任務。


    往副駕上看一眼,沈漁抱著那禮物袋子,神情與趕考沒兩樣。


    “你說,我是交給秦叔叔就好,還是直接交給我媽更好?”


    “姐姐,你送禮去的,不是砸場子。阿姨再不願意見你,不會在這種場合給你難堪。”


    沈漁根本沒聽進他的話,仍舊自己琢磨著:“……算了,還是給秦叔叔吧,反正心意送到了就行。”


    “……”


    開車過去二十來分鍾。


    到時,現場正要散席。沈漁怕秦正鬆看不見微信消息,直接撥的電話。


    秦正鬆問她:“要不要上來敬杯酒。”


    “不了不了,您把禮物拿去了我就走。”


    “那你在大堂坐著等一會兒,我馬上下來。”


    沈漁下車以後,陸明潼點了一支煙,坐在車裏等她。


    車停在酒店對麵的路邊,臨時停車,打著雙跳。


    沒一會兒,他看見沈漁從酒店裏出來了。


    然而,走在她身旁的並不是秦正鬆,而是葉文琴。


    兩人順著正門這條路往前走,走到盡頭,拐了個彎,到旁邊那條僻靜的小路上去。


    陸明潼便啟動車子,駛離這一段路,準備另找個停車的地方。


    葉文琴下樓來取禮物,解釋是秦正鬆這時候被賓客纏住了,脫不開身。


    沈漁辨不清這解釋的真假,終究,葉文琴不排斥見她,她就頭腦一熱地請求,給她幾分鍾時間,單獨說兩句話。


    沈漁眼角餘光打量葉文琴。


    她今天穿一條黑色裙子,妝發穩重又不顯老氣,極有氣質。路燈下,臉色泛紅,應當席上喝了不少的酒。


    她遺憾自己沒親身見證,但也高興不管有沒有她,葉文琴今後的生活都是確定無疑的喜樂平安。


    沈漁遲遲不語,難得,葉文琴也不催她。


    步子放得慢,昏暗燈光下,兩人腳步一聲疊一聲。


    許久,沈漁才低聲開口,帶笑意說道:“媽,我知道我從小成績不怎麽好,做事也不靈光,一直不是您心目中能令您驕傲的那種女孩。您受了委屈,我幫不到您;您想揚眉吐氣的時候,我卻做了個灰頭土臉的工作。如今,我談戀愛,又完全傷害了我們兩人之間的情分……”


    她一字一句的,懇切,不帶一點怨懟地剖白:


    “我知道您對我為什麽會答應跟陸明潼在一起的過程,肯定沒有半點興趣,所以我也就不廢話了。


    “我絕對不會放棄陸明潼,不管您是否認同這一點,陸明潼是無辜的。我確信他是那個能陪我一直走下去的人。當然,未來的事情,誰也說不準,如果到時候我不幸打自己臉了,那也是我活該。但此時此刻,我必須堅守自己的立場。


    “您說得對,人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所以,您不用原諒我,我也不會糾纏您,讓您為難。


    “但是,即便您不原諒我,我也永遠愛您。在南城,在我這裏,永遠有您的一個位置。”


    他們是那種再傳統不過的家庭,長這麽大,極少在口頭上說“愛”這種話。


    沈漁原本是帶著笑的,說到最後還是忍不住聲音漸啞,但淚花在眼裏,沒晃下來。這是葉文琴高興的日子,她不想觸黴頭。


    她抬手飛快地抹去了,笑一笑說:“……我送您上去吧。”


    葉文琴從頭到尾一句話也沒打斷她。


    始終麵色淡淡地,打量著沈漁——她隻是過來送個禮物,卻也特意打扮過,化了妝,戴了隱形眼鏡,專門穿了條法式風格的碎花裙子。她小時候最討厭穿裙子,更討厭她時不時叫她淑女一點的耳提麵命。


    葉文琴平淡開口:“……你也就這點出息了。你再硬氣點兒,我說不定還高看你兩眼。這軟趴趴的性格,完全隨了你爸。你劈裏啪啦說了一大堆,那我也說兩句。你知道我是個什麽性格,在我這兒,就沒有後悔這一說,因為我但凡軟弱一點,就走不到今天這一步,這是我的原則。所以,我壓根就不會考慮原諒不原諒,接受不接受。選擇題是你做的,你想通了不用求著我原諒,這很好。各自把日子過好吧。你也不要後悔就行。”


    人生無非食得鹹魚抵得渴。


    求仁得仁罷了。


    葉文琴揚了揚手,“走吧,我還得回去送客。”


    她往地上看一眼,看見沈漁落後她一頭的影子。


    想到小時候沈漁說話和學步,都比別人要晚。後來上了小學,學字也慢,甚至更慢。她是凡事爭先的性格,為此沒少著急上火。


    後來有次沈漁數學考試不及格,請了家長。


    回家的時候,她拽著沈漁的手,走得飛快,一點沒注意到女孩兒跟得踉踉蹌蹌。


    最後,沈漁腳下一絆,撲倒在地,嚎啕大哭。


    她這個女兒,小時候學東西慢歸慢,但有個優點,就是很少哭,出去打針都嗬嗬笑,反應遲鈍得很,跟小傻子一樣的。


    這一回,卻哭得比感冒發燒更甚。


    就撲在地上,上氣不接下氣地哀求:“媽媽,你慢一點,等等我呀!”


    這快被時光湮沒的一件往事,突然叫葉文琴心頭一慟。


    要她說,唯一後悔的事,是兩人還在朝夕相對的時候,合該慢一些,不催,不急。


    等一等又怎樣呢?


    現在這急景凋年,她們要走的路都不在同一方向。


    想等,已經沒處去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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