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漁和外公那邊的感情, 比較起來, 不及她跟爺爺這邊。


    當年那件事是原因之一, 但更主要因為外公那邊的關係更複雜——外公離過婚, 沈漁如今這位名義上的“外婆”,和外公結婚時,還帶著兩個跟前夫生的孩子。


    葉文琴不大喜歡這位“繼母”,連帶著也不喜歡她帶過來的兩個“弟弟”和“妹妹”——“小的跟大的學了一式一樣的精明市儈”, 葉文琴常常這樣對沈漁說。


    因為這一層, 沈漁和外公那邊來往並不密切,隻逢年過年的前去拜會。


    外公是個豪爽直快的脾氣,喜交朋友,同時, 也好麵子。


    生日是大事,又是七十歲整壽,自然不能失了排場。


    沈漁早知道今天一定場麵隆重, 真到現場,發現還是遠超想象。


    酒店一整個宴會廳都給包圓了,花團錦簇的場景, 外公在門口迎賓,穿著一身新做的,黑底朱紋的唐裝, 也是新理的頭發,雖滿頭花白,卻精神矍鑠, 不見有一點老態。


    沈漁一露麵,外公便將她兩手都握住,仔仔細細地打量,笑說,小魚兒今天這一身可標致得很。


    旁邊有賓客笑應:“吃了您的生辰酒,下一回,咱們再來吃您外孫女兒的喜酒!”


    一句話逗得外公喜笑顏開。


    葉文琴和秦正鬆、齊竟寧也都到了。


    葉文琴招手叫沈漁過去,“怎麽來這麽晚,你趕緊的,我跟老秦要去招待客人,你在這兒招待一下小齊。”


    齊竟寧今天齊整的一套西裝,那麵料和剪裁一看便價格不菲,即便如此,也說不上是衣襯人,因他很有一種清貴氣質。


    但說實話,他是屬於在酒吧裏碰上,沈漁都不會去主動打招呼的那一型,因為有距離感,一看便知兩人不是一個世界的。


    沈漁也不知道這“招待”該怎麽進行,不認為齊竟寧會對這場子裏自己都認不全的親戚朋友感興趣。


    寒暄兩句,無話可說,場麵尷尬。


    這時候,沈漁的“表妹”瞧見了她,招招手叫她過去坐。


    表妹那一桌熱鬧得很,都是葉家各親戚家的年輕人,聚一塊兒唧唧喳喳聊天,細聽竟同時進行著三四個話題。


    沈漁和這位馬上讀大二的表妹的關係相對而言稍微近些,偶爾會一起約個飯。


    但沈漁不是很喜歡跟她一起玩,因她說話有時候不懂看場合,比如現在,“表姐,陳薊州沒跟你一起來麽?”


    沈漁神色尷尬的,“……我跟他已經分手了。”


    這下表妹可來精神了,非叫她仔細說說怎麽回事,是不是對方也出軌了。


    沈漁慶幸還好葉文琴不在這兒,不然聽見這個“也”字非得吃心不可,私底下又要同她抱怨:老的大的小的,都是一脈相承的愛嚼舌根。


    沈漁自不可滿足了一桌子的八卦目光,簡單一句“性格不合適,和平分手”打發掉這個問題。


    齊竟寧遊離於這一桌的閑話之外,他明顯一張陌生麵孔,且不像是一路人,大家隻敢偷眼打量,不敢跟他搭話。


    這時候,他麵向沈漁,笑說:“我看走廊那端有個茶室,能不能陪我過去坐一坐?”


    此刻,沈漁倒挺感謝自己還有個“招待齊竟寧”的任務在身了。


    那茶室也不安靜,但比宴會廳好上許多。


    沈漁坐下沒多久,接到一個電話,是陸明潼打來的。


    她本在那裏挑揀茶葉,看見屏幕上的名字,慌裏慌張地回頭張望,沒看見葉文琴的身影,這才把電話接起,示意齊竟寧自己要接個電話,然後便去了最遠處的那一扇窗邊。


    齊竟寧放鬆坐在藤椅上,手臂輕搭著扶手。


    所朝的方向,沈漁恰恰好被框定在視野的正中。


    她穿一襲墨綠色絲絨長裙,這色調襯得皮膚在燈光下,仿若釉色柔膩的白瓷。不知誰的電話,叫她不自覺露出笑容。


    實話講,前兩天第一回見,沈漁沒給他留下特別深的印象,因那天她的笑容更帶些社交禮儀的性質,不像是發自內心的,且他覺得,她整個人都有點惶惶無定的感覺。


    倒是今天的這一笑,全然不同。笑容是一閃即逝的,是一片柳葉,偶然地落在了春日的河流上。


    叫他覺得輕盈,賞心悅目。


    很快,沈漁接完電話,回來她對麵坐下,麵對他的,又是那社交意味十足的禮貌笑容了。


    齊竟寧問:“男友的電話?”他隻能做此猜想。


    “同事,公司的助理,問我要網盤的密碼拿點兒資料。”


    齊竟寧有些想笑,聽她急急撇清的語氣,正因為是同事,還露出那樣笑容,才更叫人遐想啊。


    沈漁與齊竟寧不甚熱絡,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半小時,也基本知曉了他的個人狀況。他家裏在崇城那邊是自己開公司的,代理國外的某精密儀器,來南城是打算經營一家子公司,往後,會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都會留在南城。


    齊竟寧半開玩笑地說:“我在南城人生地不熟的,往後還要仰仗沈小姐多多照顧。”


    沈漁也就同樣開玩笑地說:“齊先生想辦婚禮倒是可以找我,我跟老板幫你申請八八折的貴賓優惠。中式西式日式,保你滿意。”


    她完全推銷業務的口吻,齊竟寧付之一哂。


    沒一會兒,酒席開始了,沈漁和齊竟寧回到宴會廳。


    這時人已經坐得七七八八。


    沈漁去洗手間一趟,在走廊裏碰見了葉文琴,她一臉的怒氣衝衝。


    “媽,怎麽了?”沈漁趕緊拉住她。


    “還能怎麽了,就我那個好‘妹妹’,背地裏跟人編派我呢,說我這回喊了老秦一起來,是想耀武揚威,一雪前恥。說我都五十歲的一人,找了個快六十的老頭,還管得上什麽用,你聽聽這話!”


    “您輕易不回來一次,別跟她置氣……”


    葉文琴始終憤憤不平,“當年是你爸鬧出來這檔子醜事,我是受害者,怎麽最後,這倒成了我擺脫不掉的恥辱了?”


    沈漁默了默,不知道該說什麽。


    葉文琴捺下火氣,瞥她一眼,“酒席都要開始了,你去哪兒?”


    沈漁指一指洗手間。


    “快點吧,別讓人等你。”


    沈漁外公愛喝酒,他們這些做小輩的,少不得要陪他喝到盡興。


    沈漁也是逃不脫的,她酒量淺得很,各種作弊耍賴的方式都試過了,最後還是喝得爛醉。


    她有印象的最後,是已然也有幾分醉意的外公,拉著她、表妹和表弟三人的手,說他活到七十也無憾了,倘今後還能看著這三位孫輩結婚生子,那真是上天待他不薄。


    後來,沈漁不知道被誰攙扶著去洗手間吐過一次,然後被安置在了茶室裏。


    她在那兒睡了半個多小時,被葉文琴叫醒,說散席了,趕緊走吧。


    沈漁頭重腳輕地站起身,走路左腳拌右腳的,葉文琴趕緊攙住她,言辭間有些不悅,“你出社會也有個四五年了吧,就幾杯紅酒,能把你喝成這樣。”她今晚受了些閑話,心情一直不大好。


    是一輛商務車,秦正鬆的司機在開。這裏離他們下榻的酒店不遠,車就先開到酒店。


    下車時,葉文琴囑托了齊竟寧將沈漁送回去。


    沈漁忙說:“媽,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行什麽行,路都走不穩。”


    齊竟寧便笑一笑,對她說:“正好,我也在車上吹吹風,醒一醒酒。”


    沈漁沒言聲,因為她胃裏陡然翻騰了一下,叫她必須得深呼吸憋住,騰不出精力與他兩人再作爭辯。


    為防吐在車上,沈漁側了側身,沒一會兒就在一陣暈眩之中又睡了過去。


    再醒來就已經到清水街了,被齊竟寧叫醒,說不知道她具體住在哪兒。


    下車之後,沈漁深一腳淺一腳的,她試圖走得穩些,但有些力不從心。齊竟寧要來攙她,她三番五次地推開,並嘟囔說:“……別,不然他又要發瘋了。”


    “他是誰?”


    沈漁:“什麽他?”


    “你說他要發瘋。“


    “我說了嗎?”沈漁比他還要茫然,“他是誰?”


    齊竟寧:“……”


    那一段樓梯,真叫齊竟寧耗盡了耐心。


    沈漁攀著扶手,一步一挪,不要他扶,死都不要,他就隻能跟在她後麵,不敢超到前麵去,怕她腳下打滑,他能在後麵托她一下,免得摔下去。


    好不容易,爬到了六層。


    齊竟寧生生累出一身汗,心想,她模樣挺可愛的,就是這不大會變通的執拗性格……


    正這時候,六樓的房門打開了。


    一個個子挺高的年輕男人走了出來,看一看他,再看一看沈漁,蹙了蹙眉,走過來,便要去攙扶後者。


    齊竟寧將他一攔,“你是……”


    年輕男人斜他一眼,不答,隻說,“你送她回來的?”


    “是啊。”


    “那你送到了,請回吧。交給我就行。”


    “可她不是住七樓……”齊竟寧指一指樓上。


    “住六樓。”


    “她自己說的,住七樓……”


    而這時候,暈暈乎乎的沈漁說:“七樓!”


    齊竟寧看向年輕男人,想看看他還有什麽解釋。


    年輕男人麵無表情:“她腦子不好,記錯了。”


    齊竟寧:“……”


    然而,不可能草率地將她交於他人,追問道:“你是她什麽人?”


    “她助理。”年輕男人有點兒不耐煩了,拂開他的手臂,徑自將沈漁攙過來。


    齊竟寧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而後問道:“能證明嗎?”


    年輕男人猛搡了一下沈漁,搡得她罵了句髒話,睜開眼來。


    他問,“我是誰?”


    “陸明潼你有毛病……”


    年輕男人再將目光投向他,“放心了?”


    齊竟寧笑說:“行吧,那我就算送到了。倘若人交給你,出了什麽事,我報警的話,也是來六樓找你吧?”


    年輕男人拿“你腦袋沒病吧”的目光看著他,“能出什麽事?她跟你一個陌生人在一起,恐怕才要出事。”


    齊竟寧特別無辜地聳了聳肩。


    陸明潼等人走了,才將沈漁攙回七樓。本來李寬聽見了動靜要出來看熱鬧,被陸明潼一記眼刀給逼回去。


    喝醉的人,比麻袋還沉。


    站在七樓門口,陸明潼讓沈漁整個趴在自己身上,後背先靠住了門板,去拿她手裏的那隻黑色的口金包,從裏麵找出鑰匙。


    等打開門,他直接地將人攔腰抱起,踢開虛掩的臥室門,扔在了床上。緊跟著,自己去那頭,拽下了她腳上的高跟鞋。


    她整個人死沉地臥倒在床上,索性地放任自己丟失了最後一點清醒。


    陸明潼看得來氣,在床沿上坐下,將她腦袋扳過來,“先去洗漱。”


    她不滿地“唔”了一聲,去撥他的手。


    陸明潼伸出拇指和中指,按住她兩側臉頰,使勁一捏,看她嘴唇都給擠得變形,他又伸出食指,按著她鼻尖往上推。


    醜死了的一張臉,他笑了聲,突發奇想的,另隻手掏出手機來,拍了張照,而後催她:“豬,快起來!趕緊去洗澡,不然我也要拿涼水潑你了。”他記仇得很。


    這麽被捏著,沈漁當然不舒服,皺眉擺頭,要擺脫她。


    陸明潼手鬆開,看她臉給酒精染作淺紅,而唇上的口紅也花了,唇線邊緣淺淺地暈染開。除此之外,從那件墨綠色禮服裙裏露出來的肌膚,哪裏都是白皙的一片。她一動,墨綠與冷白的界線也便跟著不斷變動。


    陸明潼覺得也有點兒神誌不清了,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去,她身上淺淡的香水味直往他鼻腔裏鑽,仿佛是玫瑰夾雜一點微苦的紅茶味。


    沈漁伸手在空氣裏拂了拂,似乎覺得他的呼吸擾了她休息,便要翻過身去。


    陸明潼伸手一攔。


    她翻身翻到一半,受阻,索性就伸手,抱住了他的手臂,腦袋往他手背上靠,仿佛覺得這枕頭好睡得很。


    “……”


    抽手按住她肩膀,再將她翻過來,仍然朝著自己。這一下,她發絲一半糊在了臉上,那禮服的肩帶也滑落下去。


    陸明潼目光漸沉漸暗,伸手,把頭發都拂開去,手指碰了碰她的臉頰,目光定定落在她左邊眼睛上、口紅洇開了的嘴唇上。


    許久,一手撐住床沿,俯首。


    沈漁是給拍醒的。


    好重的幾巴掌拍在她額頭上,她不耐煩的睜開眼,對上陸明潼的目光,一瞬間沒反應過來,這是在哪兒。


    “起來,隱形摘了再睡。”


    沈漁痛苦地“嗚”了一聲,她不想起來,又怕瞎了。


    陸明潼麵無表情地看她在那兒掙紮,麵無表情地說:“我抱你去浴室……”


    沈漁“唰”一下就坐起來了。


    邊往浴室走,沈漁邊問:“幾點了?”


    “10點半。”


    “我戴著隱形睡著了?”沈漁怔一下。


    “半小時,還好。”陸明潼沒告訴她,因為知道她用的是矽水凝膠的日拋,稍微的戴著睡一下問題不大,才由著她先休息了半小時。


    沈漁洗淨了手,對著鏡子卸隱形眼鏡的時候,陸明潼也跟了過來,一手撐住了門框的上沿,問她:“送你回來的那男人是誰?”


    沈漁反應了一下,“齊竟寧吧。”


    “哪兒認識的?”


    “你審問罪犯麽!和你有關麽?”


    “你拒不回答,就和我有關了。”


    沈漁衝他翻個白眼,“我媽男朋友的朋友的兒子。”


    陸明潼很不悅:“凡事講先來後到,不要隨便來個人就插||我的隊。”


    “……什麽隊?”沈漁正巧打開了水龍頭,流水聲蓋過了他的聲音,她隻聽見最後幾個字。


    “我說,該輪到我了。”


    “什麽輪到你了?”


    “……”陸明潼無語,“你是豬。”


    “你才是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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