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康三年,


    河間縣,井現黃龍。


    次日,未到辰時,整個大營便已經活了過來,跟著邢子昂前來西涼的官吏們紛紛走了出來,其中就包括了那位來自與倭島的大都,大都雖不是中原人士,可是這些年裏,他跟著邢子昂在河北,在西北進行了認真的考察,對當地的風土人情,那都是相當的了解,他剛剛起身,換了衣,洗浴之後,就被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仲長統拉著走出了營帳。


    來到了一處空地,邢子昂坐在席上,微笑著與周圍的人打著招呼,手裏還持著碗,邢子昂走了過來,朝著邢子昂一拜,連忙坐了下來,大都也是拜見了邢子昂,跟著坐在了一旁,立刻有奴仆上前,為他們兩人也端來了食物,仲長統看著碗,無奈的說道:“又是米粥啊...這都吃了半個月了...唉...”


    邢子昂笑了笑,從自己的碗裏夾住一塊薄薄的肉片,放在了他的碗裏,“朝中也不容易,你就體諒一下...這米粥啊,分與服役的百姓們,還能夠堅持很久...陛下也不容易...”,邢子昂看著自己碗裏的肉片,說不出話來,笑著點了點頭,便是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


    大都並未抱怨,認真的吃著飯。


    “大君...你的書可是寫完了?”邢子昂問道,大都搖了搖頭,說道:“北方差不多是寫完了,可南方...還未曾涉及...”,大都一直以來都是想要寫一本關於大漢各地風土人情的書,邢子昂知道之後,也是非常的高興,一直都是在催促著他,邢子昂想了片刻,方才說道:“或許,你可以寫成兩本。”


    “一本專寫北方,一本專寫南方,入土之前,我很想好好讀一讀你的書!”


    “邢公!!”正在狼吞虎咽的仲長統有些不悅的叫道,邢子昂這才無奈的苦笑了起來,“好了,好了,我不說了...人都是要死的,你又何必執著呢...”,看著仲長統愈發不善的模樣,邢子昂這才沒有言語,昨晚,他不過是說了一句將自己安葬在這裏,就被仲長統懟了半個時辰,這孩子啊...


    又過了片刻,三人都差不多吃完了,邢子昂這才緩緩站起身來,說道:“吃完了,那就去忙罷,公理,你去囑咐一下後方那些官吏們,做枕木的時候,一定要先處理好,寧州馳道就出現了枕木腐壞的事情,這裏可不能再次犯錯啊,大君,你去前方,督促一下先行夯土的官吏們,路基要夯築的厚實些...”


    聽著大都的吩咐,兩人點了點頭,這才連忙離去,邢子昂又親自到了一旁,指揮著官吏們進行鋪設枕木,馳道從秦興,一直都是皇帝出巡所使用的軌路,除了皇帝,沒有人可以使用,孝康皇帝仁義,廢除了先例,馳道方才成為了供天下人使用的道路,並且還對馳道做出了改變,從天子專屬,變成了供天下人往來的大道。


    因是軌路,故而馬車在馳道上的速度很快,還是得感謝始皇帝的車同軌,否則,馬車能否在這樣的軌路上行駛,還是一個大問題,邢子昂計算著距離,每隔三丈便要栽種一棵樹,這樣的行為,從前秦便有了,主要還是因為修建馳道需要耗費太多的木材,故而要栽種樹木,作為補償。


    到了近期,這樣的傳統大多都被廢除了,因為實在是太麻煩,何況,伐了這些樹木,能有什麽不妥之處呢,何必要大費周折的去栽種?


    可邢子昂卻不是如此想的,無論工程有多麽急切,他都沒有忘記要栽種樹木,他在寧州就是如此辦的,如今的寧州馳道,來往的路人常常能看到那些剛剛長成的樹木,隨風舞動,就好似在與路人招手,在夏季,顯得格外美麗,河北人將這些樹木稱為邢公木,以示對邢公的尊崇。


    眾人忙碌了一日,邢子昂也沒有停下來,一邊指揮著眾人,一邊栽種樹苗。


    至於夜晚,眾人方才開始休歇。


    邢子昂剛剛回到了營帳,仲長統便來尋他,坐了下來,仲長統這才興致勃勃的問道:“邢公啊,我遞過來的奏表,可曾讀完??覺得如何啊?”,邢子昂從案上雜亂的文牘裏取出了一篇,問道:“你是說這個?”,仲長統點了點頭,邢子昂遲疑了片刻,方才說道:“我覺得不妥。”


    “為何啊!!怎麽會不妥呢?曹司徒在荊州就是施行了此政,使得運河進度極為迅速,將工程包辦給地方的大族,讓他們出工出力,廟堂隻需要在事成之後給與他們一些好處,這事情就能辦完,國庫又不富裕,在這種時候,能早日完成這些,是天大的好事啊,邢公怎麽會覺得不妥呢?”


    邢子昂皺著眉頭,神色堅毅的說道:“修建馳道,乃是孝康皇帝親自囑咐與我的大事,幾十年來,我絲毫不敢懈怠,盡力而為,交給他人來辦,我實在是不放心,何況,那些大族來修建開鑿,都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他們隻會想辦法做的更快,而不會做的更好,我不能為了追求進度,就放棄馳道的質量....”


    “從古至今,多少人都在修建馳道,可那些馳道如今在哪裏呢?都是早早就被損壞,利於一時,而非千秋,你說,是我邢子昂的名望重要,還是馳道發揮的作用更重要呢?”


    邢子昂問道。


    仲長統一時竟無法反駁,隻能歎息著,說道:“若是邢公不願,按著如今的進度,最快也要兩年的時日,才能完成這西州馳道啊....”


    “怎麽,你是覺得我活不過兩年麽?”


    “當然不是,邢公,滿朝大臣,我最敬佩的,就是您,你不該在這裏荒廢時日,您應該回到廟堂,接替曹操啊...”仲長統說著,邢子昂卻是放聲笑了起來,“司徒又如何?我覺得啊,這地方上的亭長,與廟堂裏的三公,都沒有區別,都是為天子分憂,治理天下,待在哪裏,又有什麽區別呢?好了,快去休歇罷,明日還要忙呢!”


    仲長統起身,朝著邢公長拜,這才轉身離去。


    他剛剛離去,大都走了進來,懷裏抱著一堆紙張,顯得有些吃力,他將這些厚厚的紙張放在了邢子昂的麵前,邢子昂有些吃驚的看著他,大都坐在了他的麵前,什麽也沒有說,他言語不多,平日裏也是寡言少語的,隻愛自己去看各地的風景,其他事情,他卻是不愛參合。


    邢子昂可是耗費了不少的功夫才將他請來幫助自己,邢子昂翻看那些紙張,看了起來,這一看,邢子昂便是愣住了,這些類似與地方誌,開頭都是些縣城的名字,顯然,這些縣城都是大都曾親自去探查過的,隨後的記載中有對這裏風土人情的詳細描寫,邢子昂翻了翻,大都已經記錄了數百個縣城。


    “好,好啊,你寫的很好啊!”邢子昂欣喜的說著,他抬起頭,看著大都,說道:“我能否抄寫一遍,我想送到雒陽去,讓陛下也看看,你這些記錄,完成能放在書館內啊,尤其是對那些準備前往地方的官吏們,作用巨大!!”,邢子昂激動的說著,大都卻是說道:“邢公不必抄寫,直接送去便好...”


    “這樣罷,我上奏陛下,讓廟堂印刷幾本,將這原本再送回來,此物珍重,你還是留在自己身邊較好,或許還能傳給你的後人...”邢子昂說著,大都也就點了點頭,看大都欲言又止的模樣,邢子昂心裏也是明白他的想法,邢子昂笑了笑,說道:“我知道心不在此,也是我耽誤了你的時日,讓你在這裏陪著我...”


    “我也不留你了...明日,我會給你些錢財,車馬,再給你兩位奴仆,你便去遊曆天下罷!”


    大都心裏卻忽然有些不舍,邢子昂說的沒錯,他一直都是想要四處遊曆,若不是邢子昂,他根本不可能在一個地方待如此之久,可是,他又不想就這樣離開邢子昂,“好了,此事就如此說定了,你去罷,明日就出發,我還期待你的下一本呢!”


    “多謝邢公!等我遊曆完了,我定然會回來找邢公!”大都朝著邢子昂大拜,邢子昂溫和的笑著。


    送走了大都,邢子昂這才有時日來處置自己的事情。


    獨自坐在營帳裏,看著案上的諸多奏表,在燭火之下,他卻是有些看不清了,年紀越來越大,這眼力也不好了,邢子昂苦笑著,將奏表舉起來,對著燭火,眯著雙眼,認真的看著,這才勉強能夠看清上頭的文字,這些都是各地官吏們遞來的,有的是來要木材的,有的是來要食物的,還有的要邢子昂的批準。


    處理好了這些,已經是深夜。


    躺在床榻上,邢子昂卻遲遲未能入眠。


    人一老,總是愛回憶往事,一遍一遍的回憶起來,生怕自己哪一天就記不清了,他還記得,未曾立冠的他,跟著一群準備討伐年少天子的士子們,前往解瀆亭,他還記得,何子握著劍,凶狠的問他,是否與那些人是同夥,他還記得那條金色大魚,他記得那一句留侯...邢子昂笑了起來。


    已經過去了五十多年啊。


    他曾擔任衛尉,後去屯田,跟著王公施行新政,操辦考核,設置官學,在揚州接替王公,進行海外貿易,在賀州防災,運輸物資,協助袁逢,革新稅賦,去了尚書台,處政二十載,辦理一切政令,如今又在四處修建馳道,自己這輩子,就這樣糊裏糊塗的過去了啊。


    夜裏,伴隨著一聲聲蛙鳴,邢子昂的呼吸漸漸變得急促起來,邢子昂睜開了雙眼,他此刻已經是有些喘不過氣來,邢子昂咬著牙,吃力的坐了起來,心髒的跳動漸漸變得緩慢,他能感受到,死亡已經來臨,邢子昂有些痛苦,張大了嘴巴,用盡全力呼吸著,周圍隱約傳來了龍吟聲,又有金光閃爍。


    “不可...不可啊,馳道還未曾修完...不可..不可...”邢子昂不斷的搖著頭,拚命的呼吸著,雙手握成了拳,他瞪大了雙眼,嘴裏不斷的呢喃著,渾濁的眼裏滴落著熱淚,忽傳來一聲暴嗬,龍吟聲忽然消失,邢子昂漲紅的臉色漸漸又恢複了過來,他喘著氣,茫然的看著周圍。


    坐了許久,這才又躺了下來。


    明日還要忙,早些休歇。


    黃龍勿至,與我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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