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白晝冗長


    向銷戈, 時年三千四百餘歲,整個玄門除了九淵仙宗宗主水空鏽之外,便屬他最為年長。


    如今早已被尊為器聖的他,幾時有過這般慌亂的時候?!


    可是由不得他不慌亂,隻有他知道發生了什麽——當初自己親手所鑄的聖劍,成了魔。他說:“上古大陣精密無比,九淵仙宗又年年皆有加固,你是如何出來的?!還有……你身上,又怎麽會是魔傀的血脈?”


    到底是老謀深算,他一邊問話, 一邊卻是悄悄將手伸向袖中的法寶。那法寶乃是九淵仙宗器宗掌院九盞燈敬奉給他的寶物。


    不受任何靈力影響,可以直接聯絡九淵仙宗。


    可是他手剛一觸及,頊嫿便笑著道:“我勸父親不要妄動。”她手指輕輕撫弄向銷戈的白發, 說, “父親的身軀,換過很多次了吧?三千多年,再如何修為高深,肉體也不可能堅持下來吧?”


    向銷戈不管不顧, 仍然想要催動袖中法寶, 然她卻又輕描淡寫地道:“不知道向盲的身軀若是毀了,父親是不是也能替他重鑄呢?”


    向銷戈不敢亂動了,他耗費千年心血,鑄就一柄聖劍,成就了自己器聖之名。但是卻也錯過了最適宜生育的年齡。原以為就此絕後, 他也絕了這念想。


    卻不料曆經數次改造的身體,竟然在最後誕下了子嗣。


    老來得子,豈有不珍惜的道理?


    頊嫿坐到他身邊,說:“這個弟弟,父親想必得來不易。他應該是父親最珍貴的東西了吧?”


    向銷戈轉頭看她,兩千餘年之後,他第一次如此仔細地打量頊嫿。他說:“吾最珍貴之物,並不是他。”


    頊嫿說:“哦?還有別的?我想不出來。”


    當然想不出來啊,天外隕鐵,堅硬得連向家堡的熔岩都無法冶煉。哪識巨匠之心?!向銷戈問:“你把向盲怎麽了?”


    頊嫿說:“向盲會怎樣,父親不應問我,而是應該問您自己呀。”


    向銷戈緩緩將手中傳聲法寶放在打鐵台上。頊嫿素手拾起,隨手扔進了劍廬裏,然後道:“這就對了。我的兵器要得急,父親能不能憐惜女兒,加急做出來呀?”


    向銷戈說:“劍廬在煉著劍,你也看見了。”


    頊嫿當然看見了,她拿過向銷戈方才在看的羊皮圖卷,說:“父親在鑄造新的聖劍啊,真是辛苦。”


    向銷戈說:“你知道就最好。弱水河口一旦崩潰,人間俱毀。此事必須優先,不能耽擱。”


    頊嫿說:“是挺著急,不過可惜,沒有用的。”向銷戈一愣,問:“什麽?”


    劍爐熔岩沸騰,熱氣驚人。頊嫿說:“弱水河口的事,沒有女兒目前的事急切。父親還是先擱一邊吧。”


    向銷戈說:“十萬大山的法陣已經頻頻波動,河口崩潰已近在眼前,你怎可妄為至此?”


    頊嫿說:“父親應該知道,我今日前來,不是同您商量的。”


    向銷戈一把雪白的胡須氣得直抖:“你是在威脅我?!”


    頊嫿輕笑,說:“父親比起當年,真是可愛了許多。十天之內,我要一柄可以對戰定塵寰的法器。適合陣修使用,當然了,女兒愛美,父親一向知道。而法寶這些東西,是要常握在手中的,自然還是美貌更好。”


    頊嫿愛美,向銷戈當然知道,他煉一把劍,耗費千餘年。那幾乎是他整個問道的生涯。那劍的性情、愛憎,他爛熟於心。兩千年未曾忘記。


    他說:“不可能!定塵寰鑄劍耗時六百年,短短十日,我如何可能鑄出一把這樣的法寶?!”


    頊嫿聲音突然加重:“不可能就想辦法讓它變得可能!我不管父親去哪裏尋找材料,反正十日之後,如若不見合意兵器,吾將屠盡向家堡上上下下,雞犬不留!”


    向銷戈無力,但他還有一絲希望:“你的真身呢?”如果她的真身毀了,或者被封印,那麽她的元神或者不至於太強大,集九淵之力,總可以消滅。


    頊嫿哪能不明白他心中所想,她唇角微揚,皓齒如貝:“父親不會想見到的。”


    向銷戈絕望。


    頊嫿拍拍他的肩,又柔聲道:“女兒的事,勞煩父親了。今日前來尋父,實在冒昧,也不希望他人知曉,還望父親保密。”她向向銷戈一躬身,“十天後女兒再來。”


    說完,一轉身,離開了向家堡。


    向銷戈癱倒在打鐵台旁邊,好半天,他站起身來,步出劍廬。劍廬周圍全是廢棄的寶劍,其中哪怕任何一柄,也足以令一般玄門中人相爭相奪。


    隻有在向家堡,這些全是廢品。


    向銷戈經過一地劍塚,冷汗濕透了衣衫,哪怕是經巧手巨匠改造過的身體,也漸覺力不從心。他問下人:“少堡主呢?叫他來。”


    向盲是向銷戈老來所得,如今年紀也還小,不過十七歲。


    他走到父親身邊,跪下行禮:“爹,您叫我?!”


    九淵仙宗外門弟子的課程並不多,他還有時間偶爾回家探望父親。向銷戈說:“走,隨父親上融天山。”


    向盲一臉不解:“齋心岩今天沒課,爹,您怎麽了?”


    然而向銷戈不說話,隻是領著他出了門。


    融天山,九淵仙宗。


    向銷戈上山,沒人敢攔。他帶著向盲,徑自進了醫宗。堂堂器聖,德高望的,九脈掌院沒人會怠慢。君遷子親自迎出來:“向老。您親自過來,可是聖劍鑄造有問題?!”


    他連融天山的銀蟾玉花宴都不親自參加的,平時拿材料也隻是派人招呼一聲的事兒。這時候突然前來,確實讓人摸不透來意。


    向銷戈在正廳入座,又喝了半茶盞。幾次想開口,卻都把話咽了回去。


    君遷子幾時看過這老爺子如此欲言又止?他皺皺眉頭,心中也是猜到事情嚴重。正要再問,卻聽得向銷戈說:“還請君遷子為犬子把脈。”


    向盲一臉莫名其妙:“爹?孩子身體無恙,何必特意前來,還勞動君掌院?”


    向銷戈並不解釋,隻是道:“過去。”


    向盲隻得過去,君遷子為他把了半天脈,眉頭緊皺。向盲開始有點不安了,怎麽看君遷子的神情,自己真的有病一樣。


    又過了一天,君遷子慢慢鬆開他的脈門,說:“向老,向盲身體並無大礙,但是虛影之中,有一道劍痕。”


    向銷戈端坐不動,向盲吃驚道:“君掌院,虛影之中有劍痕是什麽意思?”


    君遷子說:“有人將一道劍氣藏在你的影子裏。一旦劍氣妄動,立時危及你性命。”


    向盲目瞪口呆:“不可能,為何我沒有一點感覺?!”


    然而話音剛剛落地,向銷戈已經替他解惑:“那是因為,這道劍氣的主人高明無比。以你的修為,根本無從察覺。”所以,這道劍氣也一定難解得很。


    君遷子說:“我命人去請秋掌院。秋結意乃是劍宗掌院,解一道劍氣,應不至為難。”


    然而他剛要吩咐座下弟子,向銷戈卻突然道:“不必了。”他站起身來,說:“今日之事勞煩君掌院。小兒情況老夫已經明了。還請君掌院代為保密。”


    君遷子意外:“為病人保守秘密,乃醫者本分。但向老實在應該請來秋掌院問問。能將劍氣藏於人的虛影之中,而人本身毫無察覺,這種修為已經十分可怕。若是向老敵人,九淵仙宗必然與向家堡同仇敵慨。”


    向銷戈搖頭:“感謝君掌院好意,但眼下不必。老夫告辭。”


    他領著向盲出了融天山,向盲仍一臉茫然:“父親,發生了什麽事?”


    向銷戈搖搖頭,找秋結意有什麽用?數萬年的天外隕鐵,千餘鑄造,法陣加持,多少年弱水河流的衝刷浸泡。她這一道劍氣,誰能化解?


    這不僅是為了要挾他,也是為了讓他知道——她真身尚在,而且十分完好。


    聖劍的脾氣、稟性,他心知肚明。若是將此事傳與九淵仙宗知道,隻怕向家堡上上下下,當真會血流成河。他心事沉重,步履難免緩慢蹣跚。


    向盲發現了,忙扶著他,問:“父親,到底怎麽了?”


    向銷戈搖搖頭,說:“齋心岩去罷,這幾天沒事就不要回向家堡了。”


    向盲大惑不解:“父親!我是您的兒子,您有什麽事,總應該讓兒子知道。我們是不是有什麽強敵前來尋仇了?”


    然而向銷戈卻隻是搖頭,半晌道:“並非強敵。吾兒不必擔憂。”心下沉重,不由又喃喃說了一句,“不必擔憂。”


    魔族,天魔聖殿。


    贏墀要求十二族交出所有魔傀。十二族長皆強烈反對。


    二族長道:“魔尊可知一萬魔傀是多少靈石與法寶交換所得?!全部交出,誰來彌補魔族損失?!”


    其他族長也附和道:“天衢子一個化身,雖然珍貴,但是那也隻是對他自己有用。我等交易過來,有何益處?!”此話一出,立刻便有人想到前些日子,融天山的傳聞——八月十五之夜,魔尊冒險摸上融天山,向天衢子求愛。天衢子與他約戰百鬼嶺。


    六族長怒道:“魔尊不能為了一己私情,枉顧整個魔族的利益!當務之急,贖回大族長才是正事!”


    贏墀目光看過去,總算壓下了諸人的議論紛紛。他說:“大族長身在九淵仙宗,若是現在去贖,必然代價巨大。而本尊有一根引線,埋在融天山上,要不了多久,他們自會遣人來談。如果魔傀看似與玄門交惡,但是傀首頊嫿和天衢子有私情,這對魔族,才是真正不利之處。”


    他話音剛落,便有人問:“到底是頊嫿和天衢子有私情,還是魔尊對天衢子有私情?!”


    贏墀表情冰裂。


    另有大族長厲空梟代理議事的族人道:“魔尊拖延不贖大族長,其心實在可疑。再加上八月十五融天山一戰的傳言,請恕我等不得不另作猜想!”


    贏墀心中厭煩,這群老東西,就像一群禿鷲。魔族同玄門不同,玄門首領推能者居之,魔族魔尊乃是贏家世襲。他父母去世得早,底下族長一遇到點事,難免倚老賣老,不服管束。


    贏墀沉聲道:“畫城在玄門和魔族之間攪事,妄想搞一個三足鼎力以自保。這顆毒瘤非要拔除不可。一萬魔傀必須交付。但是本尊既然在做交易,自然心中有數。”


    次日。頊嫿來到藥坊,天衢子的化身卻不在。


    她頗為稀奇,問:“他去了何處?”


    藥師恭敬地答道:“回傀首,奚掌院去了桑林采藥。”畫城桑林,靈氣厚重,林中藥材也長得極好。上次天衢子與頊嫿夜遊,已然有所留意。


    頊嫿覺得好笑,這個人,還真是自給自足。


    她信步來到桑林,隻見碧色延綿數十裏,居高臨下而望,見一人正在桑下,用藥鐮刨一株地黃。藥簍放在一邊,裏麵藥草已經整整齊齊地碼了半簍。


    他竹青色衣袍纖塵不染,這般蹲在地上,露出一截刺繡精美的裏衣。自有一種淡泊閑適,自在逍遙。頊嫿行過去,說:“奚掌院親自出來采藥,可是藥坊供應不足?”


    天衢子這才抬頭,道:“有勞傀首費心,畫城草藥豐富,天衢子可以自行采得。若有需要,再請傀首賜予不遲。”


    說話間,頊嫿已經行至他麵前,他近兩日於藥坊待久了,整個人身上都有一種微微的清苦之氣。如同世居桃源的清高隱士。頊嫿莫名心動,伸手輕觸他的臉,說:“想是本座待客不周,奚掌院近日消瘦了。”


    她今日難得穿了常服,沒有傀首服飾那般繁複華美,也不似那般冰冷高貴,衣裙雪白輕薄,反而顯得溫婉柔軟。天衢子伸手握住她的指尖,她沒有縮回,於是他也沒有鬆手。


    二人屏息對視,天衢子喉節微動,終是緩緩移開目光。沒有小惡魔或者神魔之息在,二人總是容易尷尬冷場。


    頊嫿一點指尖被他握在手心裏,隻覺得他掌中溫度滾燙無比,她也微微紅了臉,說:“奚掌院手心很燙呢。”


    天衢子下意識想要鬆開她的手,然而她發間馨香入鼻,甜香四溢。他握得更加用力。頊嫿試著往回抽了抽,見他不放,索性也就罷了。


    桑林的風溫柔而多情,撩起她的發梢,吹打在他臉頰,帶起微微的刺癢。他聲音沙啞:“傀首身上……有其他氣息。”


    當然有其他氣息,向家堡久鑄兵器,堡中劍廬更不知冶煉了多少神兵利器。她出入一趟,怎麽可能毫不沾染?


    她微微湊近一點,隻覺得心中略癢,卻不好明言,隻是道:“那麽奚掌院聞一聞,是何氣息呢?”


    她湊得那麽近,天衢子隻覺得她的呼吸撲麵而來,熱氣翻湧,哪裏還能思考其他?心搖神曳,他說:“天光正盛,傀首不要玩笑。”


    頊嫿也明白,而且桑林人多眼雜,她輕聲說:“若奚掌院身體允許……本座夜間來尋奚掌院?”


    美人耳語,內容曖昧,哪由得人拒絕?奚掌院色授魂與,亦麵色微紅,道:“可。”


    頊嫿由著他采藥,自己返回星辰海。太史長令雖然對她頗為不滿,卻還是正在盤算著如何安置即將迎回的一萬魔傀。這就是頊嫿留下他的原因,他雖然令人厭惡,但管理畫城這些瑣碎之事,倒還處理得來。


    頊嫿並不在這些事情上費心,自己去查看了小惡魔的練功進度。小惡魔一放進來就跟野狗一樣,頊嫿隻得令他閉關靜修。神魔之息也丟給他了,畢竟年紀小,有個東西陪著聊天也是好的。


    頊嫿站在靜室之外,耳聽兩個小東西在裏麵鬥嘴,神思卻飄飄浮浮,不在此地——怎麽天還不黑呢?前幾日,是顧及天衢子身體,並未多想。然而有些事情,一旦動了念頭,便如野草瘋長。


    這個白晝,未免太過冗長。


    天衢子采了藥回來,也意外發覺天色尚早。他將草藥分門別類,奚雲清正在為他照看丹藥。見他回來,倒是高興:“師尊,我煮了藥膳,補血益氣的,您吃些吧。”


    天衢子倒是並未拒絕,當真吃了兩大碗。


    一看時辰,卻也不過午時不到。


    融天山,木狂陽剛給自己換完藥,房門突然一聲響。她哀歎一聲——又來了!


    果然,就算被封印了靈力,付醇風仍是一腳踹開了門,嘴裏念念叨叨:“殺木狂陽。”


    木狂陽簡直了,頭痛欲裂,頭大如鬥。心中直把贏墀罵了千萬遍,連帶魔族贏氏上下五千年列祖列宗,全給問候了一遍。好在付醇風現在戰鬥力弱,木狂陽躲過他的拳腳——天衢子法寶禁錮,他連本命法寶都召不出來了。


    但刀修宗師不是蓋的,腳拳功夫也還不錯。木狂陽又不想傷他,幾番躲閃之後,終是擒住了他。


    總不能每次一發病就喂混元丹吧,那丹藥連掌院平時都隻能是保命時才用。萬般無奈,她隻得順手抽了自己衣帶,把付醇風給捆了。


    憐香惜玉木掌院是不會的,連捆法也簡單粗暴——就四蹄倒攢,正是民間捆豬的方法一般無二。付醇風還在碎碎念,仍是一口一個殺木狂陽。


    木狂陽順手把他扔在自己榻上,真是一個頭兩個大。


    她倒在付醇風身邊,想要睡個午覺,誰知道剛閉上眼睛,付醇風猛地蹭過來,張嘴一咬——竟然咬住了她的耳朵!!


    “啊——痛痛痛痛!!”木掌院一把掰住他的嘴,搶出自己的耳朵。該死的贏墀!!她嘴裏怒罵,看也沒看,隨手扯了自己的小衣,反正四下無人,順手便塞付醇風嘴裏了。


    世界清淨。木掌院很滿意,將耳朵上的血跡擦幹,順便上了藥,倒頭便睡。


    然而剛略有些迷迷糊糊,她突覺身上一沉,睜眼一看,隻見付醇風被塞了小衣的嘴仍然在她身上拱來拱去,哼哼唧唧,翻來覆去,仍然含糊念叨那一句——殺木狂陽。


    木狂陽一腳把他抖下床去——知道的明白你是要殺我,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吃奶呢。


    付醇風神識清醒之後,氣得簡直是要發抖:“唔唔!!”孽徒,有你這麽捆師父的嗎?!不去捆豬埋沒你了是吧?!


    然而木狂陽睡得正香,哪裏理他。付醇風用力呸了幾下,終於吐出了嘴裏之物,然而仔細一看,付大長老氣得差點中風——你往我嘴裏塞的什麽?你怎麽不幹脆塞自己襪子呢?!


    混賬!混賬啊!我當初怎麽不收條狗為徒!!


    畫城,奚掌院正在煉丹。藥師們早早便已在丹房裏等著他,此時見他進來,紛紛站起身來行禮。奚掌院回禮,隨後在丹爐麵前坐下來,開始隨口細述丹道,任由藥師們記錄。


    他像個嚴格卻和藹的私塾先生,事無巨細,均詳細闡述。


    隻是目光不時望望窗外。天光正盛,朱陽雖然威力減弱,卻沒有一點沉落的意思。


    天怎麽還不黑呢?這個白晝,真是冗長啊。


    作者有話要說:  爸爸們多留幾個小爪印可好?


    渣一努力地刨呀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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