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牡丹刺繡


    李家老爺的提親,樊瓊枝當然是拒絕了。她對紀寒章依然滿心期待,頊o倒也明白――她也不讚成這門親事。


    樊瓊枝又收了不少衣物回來縫補,頊o坐在桌邊,架起繡繃,說:“娘,教你一種繡法啊。”


    樊瓊枝覺得這些日子,恢複神智的女兒怪怪的。但到底是作母親的,女兒突然如此聰慧,她高興還來不及。此時便坐到頊o身邊,頊o穿針繡線,說:“這種繡技我久不使用,難免生疏。但想來此地夠用。”


    她落針輕而快,繡紋若有靈識,自行生長一般。樊瓊枝以織補為生,也是擅長女紅之人。但是看了一會兒已經眼花繚亂。


    天衢子正通過玄光鏡查看陰陽院弟子課業。今天的導師試煉,是三長老燕回梁任導師。但是在導師兵器被降格之後,奚雲階與他對戰已經毫不吃力。


    天衢子對首徒的進展還算是滿意,見奚雲階勝算已定,便目光輕移,也看了一眼那繡紋。飛針坊的入門技之一,在玄門,其實不算高深。但目光卻如絲線,與下針的手糾纏追隨。


    玄光鏡中奚雲階給燕回梁留了幾分顏麵,未分勝負便及時收招――許是因為天衢子性子冷淡,他的親傳弟子反而最為懂事。畢竟像木狂陽那樣在試煉場把自己師尊打得滿地找牙的愣頭青還是少數。


    天衢子神遊物外,神魔之息突然說:“你想要一塊繡品?”它用商量的語氣攛掇,“我替你向我家傀首討一塊,咱們的契約就此中止,怎麽樣?”


    天衢子回神,目光重回玄光鏡,對它的問題置之不理。


    樊瓊枝學了四天,終於將針法掌握了個皮毛。頊o挑的是最簡單也不需耗費靈力的繡法。但畢竟仙門的東西,世間難見。


    “還有最後一點,也就是此法的絕技。”頊o為絲線繡的牡丹添上最後一道描邊,說:“此針完成,則牡丹晝開夜合。”


    樊瓊枝笑道:“哪有這樣的繡法,oo又胡說。”


    可是當天入夜,花時正濃的牡丹真的閉合了。


    樊瓊枝驚呆。頊o說:“最後一針需要耗費些許靈力,按母親的身體狀況,一副繡品可能會疲倦六個月。但這是消耗最少的繡法了,母親慎用。”


    樊瓊枝還未從震驚中回神,頊o站起身來,微笑:“明天,娘去鎮上把這繡品賣了吧。白銀一萬兩。”


    樊瓊枝又張大了嘴巴。


    昱日,仙茶鎮如水入沸油。


    ――樊娘子夜得仙人授夢,學了一種仙人繡技。不僅繡品靈動鮮活,更有失傳密技。洛陽牡丹圖中牡丹晝開夜合。


    絕世珍寶,一幅萬金。


    傍晚時分,私塾下學之後,紀寒章也聽聞了這件事。


    早年樊瓊枝剛被趕出紀家時,紀寒章也前往探望過幾次。隻是家中老母當家,總嫌那女人不吉利。他便去得少了,尤其後來新人入門,更加來往不便。


    再加之女兒癡傻,他麵上無光,漸漸也不把這母女倆放在心上。


    如今突然聽聞了這事,他隻覺得好笑――樊瓊枝與他夫妻兩載,他還能不了解這個女人嗎?


    平時連說話都聲如蚊呐,哪來什麽仙人授夢?


    但聽聞母女二人就在鎮西的酒樓,他還是不由自主地移步前往。


    仙人授夢當然是頊o搞出來的。但是陣仗還是不小的。


    大家圍觀者居多,真正出手的卻沒有――萬兩白銀,當大夥傻呢!


    紀寒章進入酒樓時,樊瓊枝正不知所措。她不停地扯著頊o的袖子:“oo,我們還是回去吧,這大庭廣眾的……”


    頊o不理她,紀寒章卻沉了臉:“瓊枝!你一婦道人家,到底知不知道禮儀廉恥?如今不僅自己出來拋頭露麵,還帶著女兒?不嫌丟人?!”


    樊瓊枝驚身站起,因為這幅所謂的“神仙繡品”,酒樓裏看熱鬧的人還有許多。樊瓊枝第一次站在如此繁多的視線中央,又被丈夫當眾訓斥,立時淚盈於睫。


    頊o看了一眼紀寒章,搖搖頭,顯然對“母親”的品味表示極為遺撼。


    紀寒章當然也看到了她,但他一直知道此女癡傻,一度令他丟盡顏麵。是以隻是嗬斥樊瓊枝:“還不快帶她滾回去!”


    樊瓊枝滿心想告訴他女兒清醒的事,但是當著眾人隻有滿麵哀羞,無論如何說不出一句話。頊o坐著沒有動,有些事,言語無用。


    樊瓊枝幾乎哀求地低聲對她道:“oo,我們回家吧。別再惹你爹不高興了。”


    可是話音剛落,人群中就傳出一聲驚叫――牡丹閉合了。


    眾人的震驚,與樊瓊枝初見此繡品的心境雷同。


    紀寒章也驚呆了。然而他還沒說話,樓上一個身穿元寶綢緞長袍的員外開口了:“紀家娘子,我們家老爺請您上樓一敘。”


    周圍驚歎未熄,有人低聲道:“是周老爺的大管家!”


    周家是仙茶鎮的大戶,半個仙茶鎮的土地都是他們家的。紀寒章驚呆――他多次想任周家西席,教周府公子小姐們讀書。可周員外自外聘請了先生,壓根沒把他放在眼裏。


    樊瓊枝有些茫然,頊o說:“走吧娘。”說話間扶起她,緩步去了樓上雅室。


    周員外畢竟見多識廣,他知道這樣的繡藝意味著什麽。此時見到樊瓊枝母女,心裏也是有些意外――樊瓊枝肌膚白冰透,看上去不過二八年紀。不想已有這麽大的女兒。


    他微笑:“樊娘子,你的繡品周某十分欣賞,但是萬兩白銀,恐怕整個仙茶鎮也不會有人出資購買。周某願出白銀三千兩,不知樊娘子意下如何?”


    “三……三千兩?”樊瓊枝整個人都是呆呆木木的,仿佛夢中。


    周員外說:“不瞞夫人說,三千兩相對於此繡品而言,確實不算高價。但是周某尚有不少省城裏開著繡坊的朋友。以夫人繡藝,想必也不甘窩居於此。”


    樊瓊枝說:“周、周老爺,我……不我,我不知道……”


    她語無倫次,頊o說:“周老爺乃善長仁翁,此畫遇上老爺,也是物逢其主。家母近日也正好想前往其他繡坊看看,如此看來,就拜托周老爺了。”


    周員外點頭,命管家立刻去取銀兩。


    管家當眾宣布周老爺以三千兩銀子買下兩副繡品。眾人大嘩,紀寒章傻了。


    三千兩白銀!他私塾二十幾個學生,哪怕每月各種孝敬不斷,至多也不過三十兩銀子。


    樊瓊枝和頊o拿著銀子下樓,她目光空洞,每一步都好像踩在雲朵上。於是經過紀寒章身邊的時候,也沒有跟他打招呼。


    及至回到家中,樊瓊枝還是覺得自己在作夢。


    頊o把銀票塞給她:“收起來吧。”


    樊瓊枝這才開始發抖:“oo,你是我的oo嗎?你到底從哪裏學的這些?你……”她想起自己很久以前聽過的那些神鬼異事,顫抖著問:“是被什麽妖精奪舍了嗎?”


    想象力還挺豐富。頊o笑得不行:“這事兒一時解釋不清。不過你懷胎三載,我倒也確實算是你的女兒。你就當這渾沌十五年,我都在跟隨仙人學藝吧。”


    樊瓊枝驚魂未定,頊o拍拍她的肩,說:“明天紀家應該會來人接你回去。不過娘,你能不能聽我一句話?”


    樊瓊枝問:“什麽?”


    頊o說:“周老爺一定會為您介紹別處的繡坊,你答應我,先拖延一段時間。一年半載也好,再考慮紀家的話。行嗎?”


    樊瓊枝說:“可是……oo,他畢竟是你爹,我的丈夫。我……”


    頊o說:“他誰也不是,隻是你愛著的一個影子罷了。”樊瓊枝茫然,頊o說:“娘,這是我僅有的一個要求。答應我,好嗎?”


    迎著愛女的目光,樊瓊枝終於點了點頭。


    第二天,門口果然來了一輛馬車。隨同而來的,是紀家那個叫吹竹的婢女。此時她站在門口,揚聲問:“有人在嗎?”


    樊瓊枝如今對頊o的話很是信任,看見吹竹到來,倒也不十分驚訝。但是對於今日紀家的迎接,雖然答應愛女要再考慮,卻總也是暗含期待的。


    聞言她趕緊道:“誰?”


    待出得門來,見到吹竹,她心裏隱隱有一絲酸苦,卻也隱藏著一絲甜意――她的夫家,終於肯再度接納她了。


    吹竹說:“夫人,昨夜老爺回到家裏,又跟老太太念起您。老太太見老爺實在餘情未了,派我前來接您和小姐回去。”


    樊瓊枝幾乎脫口就要應承下來了,但一回頭,看見倚門微笑的頊o。她低下頭,因為一輩子很少拒絕別人,如今一時之間,竟也想不出拒絕的話。


    吹竹說:“夫人趕緊收拾一下,跟我回去吧。”


    頊o沒有開口,她要這個女人親口拒絕。樊瓊枝隻好說:“我這兒……還有一些活計未完。你先回去,等過些日子,繡品都交了,我再跟老爺商量回去的事。”


    吹竹愣住,顯然對這個女人居然沒有急不可耐的應承表示吃驚。她一臉不耐,說:“夫人,老太太讓您今日就回去。這也是老爺費了好大力氣才說服的,萬一改日變了主意,你可不要怨我。到時候您哪怕再送些布和雞,恐怕也無濟於事。”


    樊瓊枝也正是擔心這個,聞言又看向頊o。頊o懶洋洋地道:“娘的承諾,我很相信的。”


    樊瓊枝咬咬唇,說:“我……改日自會向老太太解釋的。”


    吹竹怒哼一聲,吩咐車夫返回。上車之前還低低說了一句:“不識抬舉。”


    沒過兩日,外麵的繡坊果然來了一位何管事。親自看過樊瓊枝的繡品之後,何管事十分滿意。他乃大繡坊管事,立刻便收走了樊瓊枝後來所有的繡品。並且出價不低。


    樊瓊枝當然高興,這位何管事又叮囑道:“樊娘子,上次我看了老周的洛陽牡丹圖,驚為天人。他日再有這樣的繡作,直接留下,我會定期過來收購。”


    樊瓊枝自然連連答應。送走了何管事,樊瓊枝明顯心情很好,頊o說:“娘,我們出去逛街吧。”


    樊瓊枝對女兒一向是很舍得的,立時答應下來。頊o最近餓得沒什麽力氣,也不想步行,二人租了馬車,一路到鎮上。


    樊瓊枝手裏有四千多兩白銀。她對這個數目已經失去了概念。一路上頊o買了不少綢緞水粉,她久未見人間煙火,倒是喜愛這裏的市井之氣。


    樊瓊枝見女兒高興,索性再帶她去添幾樣首飾――女兒已經長大成人了,沒有首飾像什麽樣子。


    二人進到首飾店,樊瓊枝卻是一愣――店裏還有其他客人。不巧得很,正是紀寒章後娶的夫人正陪著老太太,準備把手鐲打成幾件新首飾。


    此時目光相對,樊瓊枝趕緊上前:“婆婆。”


    老太太看見她,立刻冷了臉子:“怎麽,上次派人來請你,你還拿上架子了。要我老婆子親自登門不成?”


    她自認為拿得準這兒媳的斤兩,以她的性情,過個幾日再讓兒子去一趟,說什麽也會回到紀家來。是以根本不急。


    樊瓊枝急道:“不是的,婆婆。”她聲音低微,轉而突然想起頊o,趕緊將她拉過來,“oo,來,叫奶奶。”


    頊o不僅不慢地踱到老太太麵前,老太太見到她,微揚了下巴,等著訓話。頊o卻繞過了她,徑自來到櫃台上:“娘,說好的首飾還買不買啊?”


    樊瓊枝頗有些驚慌:“你這孩子,怎麽如此不知禮數。還不快過來?”


    當著另一個兒媳婦被落了麵子,老太太一臉不悅:“既知不懂禮數,就應好好管教!沒得粗俗輕浮,丟我紀家臉麵!”


    這時候,紀寒章後娶的夫人倒是極有眼色,趕緊幫老太太撫胸順氣:“娘,別跟野丫頭計較,當心氣壞了身子。”


    樊瓊枝一時無措,頊o說:“娘,我要這個!”


    她指著一個以黃色綢緞墊襯的藍寶石戒指,老太太常來這家鋪子,知道這鎮店之寶的價格――四百兩白銀。


    樊瓊枝說:“oo。”


    頊o撒嬌:“娘,給我買嘛。”


    聲音又軟又糯,隔著神魔之息都能感覺到甜意。天衢子正俯案校正弟子的法陣圖,聞言不由抬了頭。見她抱著樊瓊枝的胳膊輕搖,他筆下一錯,紙上洇墨。


    頊o一撒嬌,樊瓊枝有些心軟,四百兩哪怕是現在,她也肉疼得緊。但是女兒想要,她是不會吝嗇的。她說:“好,你乖乖叫聲奶奶,娘給你買,好不好?”


    頊o這才轉到紀家老太太麵前,勉強叫了聲:“奶奶。”敷衍至極,毫無誠意。


    樊瓊枝卻不忍責備,掏出銀票,在掌櫃的百般恭維之中,買下了那枚藍寶石戒指。


    頊o隨手試了一下,她手指尚粗,戒指根本戴不上:“什麽嘛,沒什麽好東西,還不合適。”她隨手抓起樊瓊枝的手套上去,“咦,娘你戴正合適,給你吧。下次再給我買新的。”四百兩白銀,如同兒戲。


    紀家老太太和兒媳婦一齊變了臉色。她們當然聽說了樊瓊枝的事,但是紀老太太知她甚深,她一向節儉,這些錢放在她身上也是幹放著。等到時候回到紀家,肉還不是爛在鍋裏?!


    但是現在看來,她這個女兒卻不是什麽好貨色!這樣花下去,等回到紀家,還剩下幾個錢?


    當天夜裏,紀寒章就連夜趕到了樊瓊枝的家門口――沒辦法,家裏老太太罵得厲害,稱再這樣下去,萬金家財也要給這母女倆敗光不可!當下也不再拿喬,催著兒子趕緊將她母女二人接回紀家。


    無論如何,先讓她把這筆銀子交出來再說。


    樊瓊枝站在門口,有一瞬間沒有反應過來那個人影是誰。


    紀寒章說:“娘子,娘讓我來接你們母女回去。”


    她突然之間,淚如雨下。然後意識到,原來十六年光陰已經過去。紀寒章當時站得近,屋裏燈火晦暗不明,麵前的人著薄薄白衫,粉頰玉膚,一如她最好的年華。


    他心裏終於也生了一絲愛意,柔聲說:“這些年辛苦你了,帶著孩子回去吧。”


    樊瓊枝雙手捂臉,語聲哽咽:“寒章,我等這句話,等了十六年。”


    紀寒章輕歎一聲,伸手擁住她的雙肩。頊o的靈氣注入她體內,她的氣息甘純甜美,紀寒章心神搖曳,說:“走吧,我們回家。以後好好相夫教子,莫要再生事端。”


    樊瓊枝背脊微僵,麵前男子的擁抱愛撫,是她多少年來的夢魘。可原來已經這樣陌生,她下意識彈開,回過頭。


    這一次,頊o不在。


    她深吸一口氣,說:“寒章,謝謝你能來。但是我不能跟你回去。”


    紀寒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女人幾時違逆過他的話?他問:“什麽意思?”


    樊瓊枝說:“我答應過女兒,先……不回紀家。”


    紀寒章怒道:“她是我的女兒!什麽時候家裏輪到她來作主?你看看你教的禮儀倫常!!”


    樊瓊枝終於忍不住,這麽多年,他可以說她的不好,可女兒是她心頭肉!她說:“寒章,oo好不容易恢複過來,你不能這麽說她!”


    第一次,她竟然敢反抗爭執!


    紀寒章怒道:“我是她爹!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她連這個道理都不懂,也算是恢複正常嗎?!”


    樊瓊枝後退一步,突然問:“寒章,如果oo不能恢複神智,如果她不曾教我刺繡,我還能回到紀家嗎?”


    多少年來,曾經心懷著愛和希望,哪怕明知前路荊棘叢生,卻依舊癡癡苦等。突然的,她也這樣問自己。可其實答案一直在她心裏。


    紀寒章愣了一下,說:“當然了,母親隻是一時氣不過,又畏懼人言,這才讓你們母女在外居住。你畢竟是我紀家的媳婦,她怎麽可能生氣一輩子?”


    樊瓊枝搖頭,泣淚如珠:“你騙我。其實我知道你一直在騙我。”她喃喃道,“我知道你一直在騙我。”


    說完,退回屋裏,合上了門。


    頊o沒有上前,就那麽靜靜地看她背抵木門,滑落哭泣。


    神魔之息一端,天衢子沉默不語。他出生世家,幼逢名師,憑著天資與毅力,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對玄門秘法他了若指掌,但世間人情,他全無印象。


    而她陷陣人間,把人性一寸一寸,抽絲剝繭。


    頊o不再理會樊瓊枝,她回到自己房間,換了貼身的衣衫――她每天晚上都會練練外家功法,運動出汗。可是天衢子顯然沒有掐斷影像的意思,神魔之息隻好調整了角度,讓他看看窗外夜色。


    他不言不動,神魔之息是真的摸不準他的心思。


    這人完全不按人類的思維走啊。按理,他付出了這樣的代價,正常人都要玩一下囚禁養成什麽的吧?再不濟,趁虛而入,搏得歡心、吃點豆腐,這難道不是最好的時機?


    可他都幹了什麽?堂堂九淵仙宗一脈掌院啊!!美人落難人間,他躲在一邊,暗搓搓地偷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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