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蜃起樓台


    載霜歸真是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的弟子會對畫城傀首厭惡至此。他平素雖然不喜與人深交,但畢竟身為掌院,待人還算是溫和有禮。


    如今儼然已是不顧風儀。他隻好陪著笑:“奚掌院……”實在是太難解釋了,他隻好胡扯:“身體不適,難免性子躁些。言語不周,傀首請勿見怪。”


    頊o的怒火卻不是這幾句話能夠消去的。生平第一次被人譏諷自己容貌衰老,身為一個魔傀,簡直是奇恥大辱!身為女人,這就能稱得上深仇大恨!!


    她冷笑:“不敢當!”回首對身後侍從道,“返回畫城。”


    侍從領命,一行人就欲起行。載霜歸心中焦急,連連向奚雲階使眼色。奚雲階看著頊o與自己師父之間戰火熊熊,一直沒敢開口。這時候終於道:“傀首難得前來九淵仙宗,就請歇息一晚,容我等略備薄酒,一洗風塵吧。”


    他一開口,頊o的火氣終於降了一點。到底還是給了他一個麵子,隻是卻也不打算原諒那“奚老匹夫”了。她說:“奚掌院既然貴體有恙,夜晚席間,就不勞煩他作陪了!”


    “貴體有恙”四個字被無限加重,更像詛咒。載霜歸趕緊道:“感謝傀首體諒。雲階,先帶傀首前去客苑略作梳洗。”


    苦竹林。風掀碧葉,翠色如濤。


    天衢子坐在一方灰白磐石中央,麵前清潭微皺,菖蒲抱水,青魚相戲。今夜載霜歸在客苑設宴,天衢子知道。


    可是載霜歸未曾前來相請,很顯然,並不需要他出席。若是平時,他根本不會想起,他本就不喜歡杯盞之前的虛假迎合。


    可是今天,卻是心中風起,諸事皆不合意,連竹林沙沙之聲都有擾清靜,不得安寧。


    直到三更時分,他突然以神識貫入護山大陣,巡視陰陽院。每個宗門駐地都有自己的護山大陣,陰陽院當然也不例外。


    此處法陣名為連衡,因著數代掌院修補改進,再加之靈脈加持,早已生出靈智。


    天衢子意念一動,連衡已經調整陣基,很快牽動他的靈識,四下巡視。


    其實院中有無異常,天衢子心如明鏡,並不需以法陣特意查看。畢竟堂堂掌院,不會真的來幹巡山弟子的差事。


    此時神識掃過融天山各處,最終停留在客苑。連衡終於停頓了一下,說:“掌院,此時苑中所接待的,乃是女賓。”


    是很公事化的提醒。


    天衢子表示明白,連衡便不再幹涉,一路將影像俱攝入他眼底。時辰不早,頊o的衛隊已經開始輪換執勤。現在她房間門口有二人警戒,院子裏三人巡守。


    連衡這樣的大陣,於融天山早已融為一體,一草一木皆如它發膚,不是遠道而來的客人能夠發覺的。


    它一路將影像移入頊o房中。


    頊o卻還沒有睡,看清她房內狀況,天衢愣住。


    房裏沒有點燈,黑暗中她身上隻穿了一件薄薄單衣,整個人坐在錦榻之下的踏步上,長發全部汗濕,緊緊貼在頸項。她似在忍受巨大的痛苦,雙手抱膝,不肯抬頭,也不肯發出任何聲響。


    隻一雙手互相交握,指甲刮得指間血肉模糊。


    這是?


    天衢子細觀她,最後道:“連衡。”


    連衡早已貼近頊o,將她的症狀與心跳、脈博收集完畢,隨後道:“掌院,女賓身體不適,是否為她延醫?”


    天衢子搖頭,陰陽院本就是雜家,醫道他也略通。他看了一眼連衡呈現在眼前的初診記錄,說了聲銷毀。


    連衡一愣,卻還是照辦了。


    天衢子隨後關閉了客苑一帶的陣靈、陣眼,如此一來,他出入客苑,連衡便不會留下任何記錄。


    頊o確實身體不適,身陷魔族時,贏墀為了迫她屈服,每日裏都有命人為她灌服神女泣露。神女泣露食之成癮,每夜子時過後,則骨髓如萬蟻爭噬,奇癢難耐。


    再加之淫蛇血發作,她幾欲瘋狂。可卻不能有太大動作,門外侍從本就警覺,些微聲響,足以驚動他們。


    頊o唇齒緊咬,顫抖如冰天雪地裏初生的小獸。


    周圍術法波動,她卻連抬頭都做不到。身體失去控製,腦海裏一片模糊。唯一的堅韌,便是不言不動。


    有人緩慢走近,是贏墀嗎?


    頊o手中綠光一閃,一股極強大的靈力擴散開來。


    來人當然是天衢子,他一手控製頊o,一手打開客苑法陣,隔絕屋裏動靜。綠色的光影如尖刀利刃,層層切割他護身的法陣。


    這法寶威力不俗,但如今頊o太虛弱了。而僅憑法寶,要對付他這樣的玄門大能,是不行的。


    天衢子很快壓製了護主的法寶,蹲在頊o麵前。頊o根本沒有抬頭,她呼吸滾燙,一身汗如水洗。此時雖無反應,手裏卻暗暗掐訣,是打算拚最後一擊。


    天衢子輕聲說:“我身上有月髓,隻要靠近,可以緩解神女泣露發作之苦。”


    這樣近的距離,滿室馨香,他聲音沙啞幹澀,一瞬間卻與法殿外的初遇重疊。頊o神智早已模糊,隻憑慣性的堅毅苦苦支撐,此時這聲音,沒有由來令她安心。


    “雲階。”她唇紅若沁血,聲音出口,卻幾乎隻是一個口型。天衢子將貼身的防護之物盡皆去除,慢慢將她攬過來,隻覺懷中一汪沸水,而他心跳如擂鼓。


    他言語無虛,頊o很快覺出月髓的效用。那可遇不可求的至寶透過麵前人的身體,慢慢清散她體內令人痛不欲生的搔癢。


    她忍不住緊貼他,似乎汲取他身上的藥力一樣。天衢子吸入的空氣滾燙,連累肺腑盡皆燃燒。他的手幾番欲攬上她肩頭,最後都克製著垂於兩側。


    因為抓住,就不會放開。


    溫柔嬌軀寸寸緊貼,卻似乎還不夠,她水蛇般纏繞過來,濕透的青絲垂落在他頸窩。天衢子輕聲問:“可有好些?”聲音也被香汗沾濕,他喉頭微咽。


    纏身多日的痛苦暫時緩解,頊o的聲音裏帶著一種極度疲倦之後的慵懶,聽在耳中,令人心顫:“確實有效。此物可以相易嗎?我拿神魔之息跟你換。”


    她說話之時,螓首上揚,紅唇擦過他的喉結,如同在他頸項間點燃不可熄滅之焰。


    天衢子鼻息沉重,開口時字字艱難晦澀:“此物入在心竅,難以取出。”


    他極力自控,不防她擠得更貼近一些。一層濕衣之下,她肌膚滑不留手,他隻是稍有不慎,心已墜入這溫軟泥沼之中。愈掙紮愈陷落,逃脫無從。


    欲望節節攀升,他想要嚐嚐那丹唇滋味,可是不能。


    他上身微微後仰,坐在踏步之上,背靠榻沿。頊o幾乎全身都偎依著他,輕聲歎:“真好。”


    數月折磨,即使逃離贏墀的內殿,神女泣露和淫蛇血依舊每夜準時發作。她已許久不曾安眠。


    此時背靠“奚雲階”,月髓之寒柔軟如絲,體內所有不安漸漸平息。她幾近貪婪地深呼吸,“奚雲階”一直沒有任何冒犯之舉,這令她十分安心。她美目緊閉,聲音如同喃喃自語:“可否遲些再走?”


    耳邊有人低聲答:“可。”


    她靠得更緊些,直令他窒息:“你真好,勝出天衢子那個老匹夫甚多。”


    一語驚散無邊綺夢,老匹夫輕聲辯解:“其實我……”她對自己印象極差,如果此時挑明身份,會如何?


    無盡長夜,他想略微延長相依相偎的時刻,於是道:“不是你想得那樣。”


    “我想得什麽樣?我是懷抱結交之意而來的。”一縷發梢輕搔她的下巴,頊o伸手握住,指尖打著圈把玩,“你說他都一千多歲了,性情怎的如此惡劣?還是孤寡老男人,晚年都脾氣古怪?”


    孤、寡、老、男、人。


    仿佛當胸一記重拳。天衢子心裏嗖嗖地直冒涼氣,一句話說不出來。好在頊o也知道當著徒弟麵非議人家師尊並不適宜,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身體像是泡在溫泉香湯裏,困意陣陣襲來,她隻是嘟囔了一句:“在你身邊真好,都不想回畫城了。”


    神女泣露和淫蛇血,在發作之時固然劇烈,但贏墀的本意並非單純隻為折磨。是以藥效被驅散時,身體所得到的愉悅也十分可觀。


    贏墀加諸在她身上的桎梏,她回以了千百倍的仇恨與厭惡。但對於另一個能緩解痛苦給予舒適平靜的人,她不可避免的,產生了贏墀渴望的寸縷依戀。


    天衢子發現了她的柔軟順從,如同春風過境,縱是萬丈寒冰,也要寸寸消融。他握住她手,觸碰自己的臉,說:“頊o,我不是雲階。”


    可懷中人毫無半點反應――她睡熟了。


    天衢子一直等到東方發白,再晚一點,四大長老例行巡視,很快就會發現客苑的防護法陣的陣眼陣靈被關閉了。


    可她呼吸平穩,好夢正酣。天衢子慢慢與她分開,她濕衣穿了一晚,早就幹了。但到底靈力相護,並無影響。


    天衢子沒有抱她上榻,隻怕肢體沾染,令自己行為失當。他最後打量她一眼,避著門外的魔傀巡守,很快出了客苑。


    法陣趕在四大長老巡山之前重新開啟,一切如常。隻有他沾得一身暗沉芬芳。


    頊o這一覺,卻是睡得極好。


    待到醒來時,已是天色大亮。她開門,自有侍從侍候梳洗。因著師尊怠慢,奚雲階被載霜歸提著耳朵吩咐了一番,這時候早已候在門外。


    頊o看見他,心情更佳,連眼神都溫柔閃亮:“一時睡過了時辰,倒勞雲階久候了。”


    奚雲階不敢直視她的眼睛,隻是躬身回禮:“傀首見諒,是雲階早至,驚擾傀首清夢。”


    二人一路客氣寒喧,奚雲階領著她來到太始居。四大長老早已在此相候。雖然諸人已是辟穀多年,但貴客到來,始終還是食物更能避免空談之尷尬。


    昨天夜裏,他們前去看望了頊o送給奚雲階的女童。


    女童父親是仙門中人,母親乃魔傀一族。載霜歸親自為她測過靈根,毫無疑問,她的根骨遠超凡人。


    這是一個信號,頊o帶給他們一個絕對令人心動的消息――魔傀不僅能夠誕育魔族,也能為仙門延續香火。


    能混到九淵仙宗長老位置的都是人精,這次頊o前來的意圖,大家約摸已猜得幾分。魔傀必是與魔族生了嫌隙,畫城想要尋求別的助力。


    但是此事誰先開口,如何開口,關乎太多人的得失利益。


    若是處理不當,隻怕與魔族的一場大戰又在眼前。上次玄門與魔族的交戰,九淵仙宗宗主水空鏽肉身損毀,元神被困,九淵仙宗多位長老戰死。


    直到現在,整個宗門都群龍無首,稱不上恢複元氣。


    頊o坐在桌前,太始居四麵紗帷,清風徐來,心曠神怡。


    四位長老仍然是微笑寒暄,對她的來意絕口不提。四隻老狐狸。頊o心下歎氣,她此來確有試探之意。但也未抱太大希望。


    九淵仙宗也好,魔族贏墀也好,其實所求相同。而這卻是她不能應允的。


    是以仙宗雖然與魔族乃死敵,但要放手與之一戰,還是需要令他們心動的收益。


    而她出師已是不利――九淵仙宗九脈掌院,雖然其他八位非常活躍,但其實影響力最大的是陰陽院天衢子。


    可天衢子對魔傀一族顯然並無好感。他不願相助,長老的意見便隻能供由掌院參考。陰陽院考慮,其他八脈掌院便會觀望不前。


    可天衢子那種人,一眼便知固守自我,不是能為言語所動的。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讓仙門意識到,魔傀如被攻陷,對魔族的實力會有何等影響。後續如何,恐怕隻能盡人事了。


    思路及此,她便也隻談山色飲食,不提其他了。一餐飯罷,竟是一句正事沒有。


    四大長老心下也焦急,但是他們比她更知道此時不能先遞橄欖枝。畢竟真正血刃戮頸的不會是自己,必須得沉住氣。是以雖然極盡客氣,卻極具耐性。


    頊o深知再耗下去也沒意思,飯畢之後,即起身告辭。


    載霜歸與其他三位長老一齊將頊o一行人送至融天山下,一路語笑晏晏,卻是各懷心思。


    臨別之際,頊o顯然有話想對奚雲階說。載霜歸向其他人施了眼色,四大長老互相交談,故意前行引路。


    頊o得以與奚雲階並肩而行。


    “最近兩日,真是勞煩雲階了。”她說話的時候,眸子清亮無比。奚雲階一直不明白她為何對自己另眼相待,但載霜歸的叮囑他很明白。


    眼前人姿容絕世,行止間灑脫不羈,卻不失女兒儀態。他其實也很有好感,但深知魔族與玄門隔膈,是以舉止得體,一直不敢逾矩。


    此時聽她這般說,他抬頭便看見她眸子裏清澈地倒映著一個自己,頓時微紅了臉頰:“傀首言重了,傀首駕臨融天山,乃是九淵之喜。能與傀首同遊,也是雲階之幸。何來辛勞可言?”


    是正式得不能再正式的客套,這個人不論是人後的溫存還是人前的清正都令人心悅。


    但卻不宜再多言。他話語內外,皆提到九淵。顯然立場與宗門絕對一致。私交如何,不能動搖其誌。


    夜半相偎,不過一刻虛念。魔族與仙宗曆來敵對,鴻溝如海,終無法逾越。


    她向奚雲階與四大長老拱手作別,一行人離開融天山,踏上飛舟,返回畫城。


    苦竹林。


    天衢子本就剛剛伐骨洗髓,清理完魔息。病體未複,昨夜又一夜未曾合眼,到現在已感困倦,卻覺風聲擾耳,不能成眠。


    不多時,四大長老同至。院子裏石桌鼓凳,天衢子隨手示意四人落座,親自斟茶。


    載霜歸說:“我們測過頊o送來的女童,魔傀確實能夠為仙門生息繁衍。”


    天衢子也開始有些明白她的來意了。


    他問:“她走了?”


    載霜歸點頭:“走了。走之前仍然什麽都沒說。倒是與雲階私下說了幾句話,但都無關緊要。”


    杯盞中茶水滿溢而出,天衢子揮手拂去,心像被生生挖卻一塊,空空蕩蕩。


    陰陽院二長老一頁箋問:“傀首前來,似有求助之意。但又始終絕口不提。如果魔族果真意圖吞並畫城,我等總不能坐視。掌院心中可有應對之策?”


    天衢子收拾心中斜逸旁枝,道:“魔族盤踞天魔聖域,畫城也在其中。九殛天網之威,四位都曾見過。”


    他提到九殛天網,四大長老都沉默了。


    九殛天網是天魔聖域魔族的防護大陣,擁有四條靈脈加持。如果襄助畫城,就要闖入陣中與魔族正麵相抗。


    天衢子緩緩道:“魔傀一族若真心想要尋求幫助,就隻能舍棄畫城,出天魔聖域,種族更名易姓,由九淵仙宗安排駐地。而這,眼下她不會同意。是以,商談無用。”


    他一席話終,四大長老相對無言。載霜歸問:“可是若魔族吞蝕魔傀,豈不實力大增?”


    天衢子撫摸袖中琥珀,半晌,說:“這也正是她此行的目的。我意,觀望。”


    當天下午,九淵仙宗九脈掌院再次齊聚蜃起樓台。


    八位掌院讚成襄助畫城,陰陽院一脈反對。九淵仙宗遷延觀望。


    及至出了蜃起樓台,各脈掌院、長老各自回返。天衢子突然道:“雲階。”


    跟在他身後的奚雲階一愣,差點撞到他背上:“師尊。”


    天衢子問:“將今日臨別之前,傀首頊o……與你的談話內容,細細說與我聽。”


    奚雲階隻以為師尊關心頊o的態度,忙將一日對話複述與他。


    天衢子安靜聆聽,一直麵無表情。奚雲階也不知師尊喜怒,有些小心翼翼。


    “傀首言重了,傀首駕臨融天山,乃是九淵之喜。能與傀首同遊,也是雲階之幸。何來辛勞可言?”這最後一句回複,真是客氣,直將昨夜朦朧情愫,客套得涇渭分明。


    天衢子一路前行,未發一語。


    滿心澀然卻難對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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