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今年暑假,我到成大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兩天一夜。


    第一天開完會後,在成大校園內隨興漫步。


    走著走著,突然想起她曾說暑假時可能會回台灣開同學會,


    那麽或許她會回高中母校走走吧?


    這個念頭剛起,我立刻轉身離開成大校園,走出成大校門。


    在街上隻走了五分鍾,便來到高中母校的校門口。


    高中畢業後,雖然念大學和研究所時常經過母校門口,卻從未走進。


    如今終於在畢業20年後,又走進母校。


    今天是星期六,學校不上課,校園裏沒什麽人在走動,很安靜。


    想起以前念書時,周休二日尚未實施,星期六還是得上課。


    雖然多放假是好事,但我這些年來常慶幸那時星期六沒放假,


    所以跟她通紙條的那段日子,一星期可以有六次來回,而非五次。


    很多樓拆了,原地蓋起新的樓,這座待了三年的校園看起來很陌生。


    唯一熟悉的,是高二時上課的那棟樓。


    那棟樓依然是三層,雖然外牆刷了新的顏色,但並未改建。


    夾在各式各樣新建大樓之間,這棟樓顯得老舊而突兀。


    我緩緩走向它,大約還剩30步距離時,聽到一陣笑鬧聲。


    在好奇心驅使下,我走近聲音傳來的方向。


    聲音是從一樓某間教室傳出,我在教室外的走廊停下腳步。


    教室內約有30個人,男女都有。


    雖然多數看來三、四十歲,但看起來像是五十歲的人也有。


    或許是以前畢業的補校學生吧。


    教室內的笑鬧聲突然停止,幾秒後傳來吉他聲。


    講台上有個女子抱著吉他坐在椅子上自彈自唱。


    唱的是《donnadonna》,joanbaez的歌,


    也是她學會彈的第一首西洋歌。


    我微微一驚,偷偷打量這個彈吉他的女子。


    這女子穿著棉布白襯衫、深藍色牛仔褲,發型簡單而清爽,


    是那種腦後打薄的短發。


    雖然看起來已經30多歲,但清秀的臉龐上透著三分稚氣。


    我不知道這女子的吉他彈得有多好,但歌聲很好聽,清亮而幹淨。


    雖然唱的是英文歌,但咬字和發音都很自然,不會帶著奇怪的腔調。


    我聽了一會,有些入迷,一直呆立在走廊。


    突然間,我的心跳加速,因為我將這女子和她聯想在一起。


    會是她嗎?


    莫非她們班剛好在今天選擇這間教室開同學會?


    可能嗎?


    我的心跳越來越快,心髒快從嘴裏跳出。


    但沒多久一桶冷水便從頭上澆落。


    一來利用暑假時間開同學會的人很多;


    二來這間教室在一樓,而我高二時上課的教室卻在二樓。


    因此我很難想像她會出現在這間教室。


    《donnadonna》唱完了,教室內掌聲雷動還夾雜著「安可」聲。


    女子原本想站起身走下台,卻禁不住台下一再鼓噪,隻好又坐下。


    坐下的瞬間,女子略轉過頭,正好與我視線相對。


    女子微微一笑,那笑容彷佛是說:「歡迎。」


    也彷佛是問:「好聽嗎?」


    我有些不好意思,而且一直站在走廊上似乎也不太禮貌。


    我朝女子點了點頭後,便轉身離開。


    走了幾步,身後再度傳來吉他的旋律和女子的歌聲。


    這次是《jackaroe》,又是joanbaez的歌。


    我不禁停下腳步。


    這女子顯然喜歡joanbaez的歌,跟她一樣。


    但如果這女子真的是她,為什麽不彈《diamondsandrust》?


    想通了這點,我頓時覺得失望。


    在心裏歎口氣後便緩步向前,身後《jackaroe》的歌聲越來越淡。


    thiscoupletheygotmarried


    sowelltheydidagree


    thiscoupletheygotmarried


    sowhynotyouandme


    oh,sowhynotyouandme……


    這對戀人後來結成了連理,而且過得幸福美滿。


    這對戀人後來結成了連理,為何你我不能?


    為何你我不能?


    她說得沒錯,《jackaroe》的旋律和歌詞,都有一股化不開的悲傷。


    以前聽《jackaroe》時並不覺得悲傷,但現在聽來心裏卻覺得酸。


    「為何你我不能?」


    是啊,為什麽我和她不能在一起?


    我不想陷入這種感傷的情緒中,便邁開腳步走到樓梯口,


    然後快步爬樓梯到二樓。


    我走進高二時上課的教室,四下看了看,好像有些變,又好像沒變。


    經過這麽多年,對這間教室最深的印象,就是我的座位所在的位置。


    課桌椅雖然變新了,但仍然是課桌下有空間可充當抽屜的那種桌子。


    我坐在以前的座位,低頭一瞥,抽屜空空如也。


    右手下意識往抽屜內掏了掏,這是以前進教室坐下後的第一個動作。


    抽屜內果然沒有任何東西,隻有淡淡一層灰塵。


    我從皮夾裏拿出一張小紙條,在紙條上寫下:『我可以見你嗎?』


    然後輕輕放進抽屜。


    雖然有些無聊,但這些年來,我老想這麽做。


    開學後上課的學弟看到這紙條時,應該會嚇一跳吧。


    他會像我一樣,懷疑是鬼嗎?


    我直起身,輕靠著椅背,看著黑板。


    21年過去了,黑板還是綠色的,卻始終叫黑板。


    「你好。」


    我聞聲轉頭,剛剛以吉他自彈自唱《donnadonna》的女子,


    正站在教室門口,她的吉他背在左肩。


    我有些驚訝,但還是朝她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


    「這是我的母校。」她說。


    『喔。』我說。


    「你不覺得訝異嗎?」她說,「一個女生從男校畢業?」


    『這也是我的母校。』我說,『所以我知道這裏晚上有補校,而補校


    有收女學生。』


    「原來我們是校友。」她笑了笑。


    『你們是在開同學會吧?』我問。


    「是呀。」她說。


    『同學會結束了?』


    「還沒。」她說,「我隻是溜上來一下,想在這間教室彈一首歌。」


    『彈一首歌?』


    「嗯。」她點點頭。


    她緩緩走進教室,四處打量一番,像我剛剛走進教室的反應一樣。


    「剛剛那間教室,是我高三時的教室。」她說,「由於我們補校學生


    從沒見過下午時分的校園,便選在教室開同學會。」


    『同學會的氣氛很熱烈,你們班上同學的感情一定很好。』


    「是呀。不過如果讓我選,我會選這間教室開同學會。」


    『為什麽?』


    「這間教室,是我高二時所待的教室。」她邊漫步,邊說:


    「我對這間教室的感情很深。」


    『我高二時也在這間教室上課。』我說。


    「哦?」她楞了一下,然後笑了笑說:「真巧。」


    她在離我三步遠的距離停下腳步。


    「我可以坐你現在坐的椅子嗎?」她問。


    『喔?』我有點吃驚,站起身離開座位兩步,『請坐。』


    她將吉他從左肩卸下,隨手擺在身旁的課桌上,然後走近我的座位。


    「謝謝。」她坐下後說,「我高二時就坐在這個位置上課。」


    我原本想說:我也是。


    但不知怎的,竟然有些緊張,說不出話來。


    『你的吉他彈得很好。』定了定心神後,我說。


    「謝謝。」她說,「彈吉他是我念高中時的習慣,也是興趣。」


    『我高中時的習慣是念書,興趣也是念書。』


    「你講話的語氣,很像我高二時認識的一個朋友。」她微微一笑,


    「我就是想在這間教室、坐在這個位置,為那個朋友彈首歌。」


    她右手輕輕撫摸桌麵,緩緩的,如釋重負般,呼出一口氣。


    略抬起頭看了看黑板,仰頭看看天花板,再轉頭看看四周的牆。


    然後低下頭看了一眼抽屜。


    她突然像是受到驚嚇一樣弓起身,嘴裏發出「啊」的一聲驚呼。


    停頓了幾秒後,她伸手把抽屜內我剛寫的紙條拿出來。


    她看了紙條一眼,隨即抬頭注視著我。


    『那是我寫的。』我說,『念高二時,每天早上都可以在抽屜裏發現


    有人寫紙條給我,而我也會在那張紙條上寫些字,再放回抽屜。』


    「應該是跟你同一個座位的補校學生寫的。」她說。


    『你猜對了。』我說,『但我剛開始還以為是鬼嚇我呢?』


    「那是因為你笨。」她笑了笑,「是你自己把補校學生當成鬼的。」


    『隻怪我抽屜不收拾幹淨。』我也笑了笑,『活該被嚇。』


    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說:


    「你知道嗎?我念高二時,每天傍晚匆忙進教室後所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坐在座位上寫紙條,寫完後放進抽屜。」


    『我……』我突然結巴,接不下話。過了一會,才勉強說出:


    『我現在知道了。』


    「就在這間教室,我認識了一個沒公德心、低級無聊的高中男生。」


    『真巧。』我說,『我也在這間教室認識了一個心地善良、清新脫俗


    的補校女生。』


    「可以跟你借枝筆嗎?」她問。


    我將筆遞給她,她伸手接過。


    她在那張小紙條上寫了幾個字,再將紙條遞給我。


    紙條上在『我可以見你嗎?』下麵,有一列筆直的字:


    「我也想見你。」


    我們互相注視著,彼此的視線都沒離開,像正凝望著過去的青春。


    雖然隻有十幾秒鍾,卻像逝去的21年那樣漫長。


    視線變得有點模糊時,我首先打破沉默,說:


    『這間教室好像沒變。』


    「教室是沒什麽變,但窗外的景色變了很多。」她看了一眼窗外。


    抽屜內的時空或許停留在當年,但窗外的世界卻不斷前進與改變。


    『佛說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換來今生的擦肩而過。』我說。


    「應該是:佛說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換來今生擦肩而過。」


    她笑了笑,「你多加了兩個『的』。」


    『不好意思。』我也笑了笑,『這是自從高二某次寫一萬字作文後,


    所養成的壞習慣。』


    「看來那次作文,對你的影響很大。」


    『沒錯。』我點點頭,『我現在寫文章會到處加“的”混字數。』


    「你太dirty了。」她笑了起來,略顯稚氣的臉龐更年輕了。


    『不過如果沒有那次作文,我便不會認識那位心地善良、清新脫俗的


    補校女生了。』


    「如果沒認識那位女學生,你現在恐怕還是沒公德心、低級無聊。」


    『應該是吧。』


    「那你認為,我們前輩子共回眸了幾次?」


    『詳細數字不知道,但已經確定超過五百次。』


    我們相視而笑,能夠擦肩而過就不枉前世的回眸了。


    「想聽《diamondsandrust》嗎?」她說。


    『這得回眸一千次以上呢。』我說,『難怪我這輩子脖子老覺得酸,


    一定是前世回眸太多次。』


    「那你聽完後,會痛哭流涕嗎?」


    『一定會。』我笑了笑,『跟聽到某人的冷笑話一樣。』


    她站起身,走到剛剛擺放吉他的桌邊,拉開吉他封套取出吉他。


    我突然發現她的吉他封套上吊著兩顆紅,仔細一看,是相思豆。


    她順著我的視線也看到那兩顆紅,便笑說:


    「你真會撿。都過了21年了,這兩顆豆子還是那麽紅。」


    我的記憶瞬間回到21年前台風天的校門口。


    耳邊彷佛響起當時的狂風怒號,渾身也有濕透的錯覺。


    等我回過神,她已調好背帶,將吉他背在身前,順勢坐在課桌上。


    「好多年沒彈這首歌了。」她說,「如果彈錯可別笑我。」


    『你忘了我根本不會樂器嗎?你彈錯了我也不知道。』我笑了笑,


    『你隻要小心吉他的弦,可能會斷喔。』


    「嗯,因為你是英雄。」她笑得很開心,「所以我會小心的。」


    然後她收起笑聲,低下頭,試彈了幾個和弦。


    「我準備好了。」她抬起頭問,「你準備好了嗎?」


    『嗯。』我做了個深呼吸後,點了點頭。


    但當她的手指在吉他弦上劃下第一道弧線時,我突然很激動。


    21年了,時間雖然像《riverofnoreturn》所唱的那樣永不回頭,


    但我依然清楚記得她在紙條上告訴我《diamondsandrust》的故事。


    《diamondsandrust》的吉他前奏約30秒,晚了21年的30秒。


    前奏還在流轉,她還沒開口唱歌前,我已經感覺到眼角的濕潤。


    「well,illbedamned……heresyourghostagain……」


    她才唱第一句,我的淚水便在眼眶內不安分地蠢動,差點奪眶而出。


    她唱歌時的神情很平和,看不出任何波動,直到唱到那句:


    「fortyyearsagoiboughtyousomecufflinks……」時,


    她臉上才露出微笑。


    而我始終藉著深呼吸來平息內心的波濤。


    「yes,iloveyoudearly


    andifyoureofferingmediamondsandrust


    ivealreadypaid……」


    吉他的旋律漸歇,然後完全靜止。


    她眼裏閃著淚光,臉上卻洋溢著淡淡的滿足。


    我也覺得滿足,尤其是眼眶內的水分早已飽滿。


    「快上課了。」她看了看陽光射來的方向,輕輕地說。


    『已經下課一會了。』我也看了一眼陽光射來的方向。


    而黃昏的陽光,正斜斜的灑進抽屜,抽屜內透出一股溫暖的金黃。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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