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之於我,隻有昨天、現在,以及一個月內的未來的差別。


    至於前天、上周、上個月、去年……


    無差別地放進誰也觸不著、開不了的記憶倉庫,任它塵封。


    但有些人、某些事,總能像憑空出現的鑰匙,緩緩轉動深鎖之門。


    讓我輕而易舉地想起,幾年又幾個月前,發生了什麽事。


    如果拿出我的智能手機,用裏麵的計算機app,


    我還能說出那是幾千天前,或幾十萬小時前,


    或幾百萬分鍾前,或幾億秒前發生的事。


    正如現在接到的電話,就像那憑空出現的鑰匙,直接打開記憶倉庫。


    於是我馬上就能知道,已經有多久沒聽到這個聲音。


    十四年又五個月,五千多天,十二萬多個小時,七百五十幾萬分鍾,


    四億五千多萬秒。


    “你現在可以看到彩虹嗎?”


    轉頭看向窗外,剛下過一陣雨,遠處天空掛著一道朦朧的彩虹。


    “看到了。”我說。


    “嗯。那能不能請你幫個忙?”


    “可以。什麽忙?”


    “我e-mail告訴你。”


    “好。”


    然後我們同時沉默,時間很短,但已經足以讓我驚訝剛剛的不驚訝。


    突然接到她的電話,我竟然可以流暢而自然地應對,


    完全沒有慌張、興奮、疑惑、恍惚、不真實、違和感。


    好像時間從沒流逝,好像日子從沒改變,


    好像逝去的十四年又五個月隻是十四分鍾零五秒,


    好像我們隻是睡了很長很長一覺然後醒來,


    好像隻是電影剪輯般剪掉一大段空白後重新接上,


    好像關於我們之間隻是曾按了pause而現在按下y,


    好像我們隻是從十四年又五個月前一起坐時光機來到現在,


    好像……


    好像我們從沒分離過。


    “你在幹嗎?”她終於打破沉默。


    “跟你講電話。”


    “可以說點有意義的話嗎?”


    “什麽有意義的話?”


    “就是不要廢話。”


    我突然詞窮,不知道該說什麽。


    原來逝去的十四年又五個月還是有意義的。


    但如果我說我們已經五千多天沒見麵了,可能也是沒意義的話。


    “快。我在等你說。”


    等我說?


    等我說為什麽這十二萬多個小時都沒音訊?


    可是突然音信全無的人是她啊。


    難道是在等我問她為什麽?或是等我罵她?


    “你怎麽知道我的手機號碼?”


    “我猜你沒換號碼。”


    “嗯,沒換。但我的e-mail早換了,你知道我現在的e-mail?”


    “我當然不知道。”


    “咦?那你怎麽e-mail給我?”


    “所以我在等你說你的e-mail呀。”


    噢,原來是指這種等。


    我念了我的e-mail給她,她要我看完信再說,就掛了電話。


    然後我想起她,還有我們之間,回憶的浪潮瞬間將我吞沒。


    我突然忘了時空,忘了現在是何時,忘了我人在哪裏。


    如果我是一隻鳥,此刻一定忘了擺動翅膀,於是失速墜落。


    整個失速墜落的過程,跟遇見她的過程一樣。


    收到她寄的信,口吻像個老練的項目人員,很客氣清楚地說明公事。


    她承接一個計劃,計劃領域跟我的背景相關,想找我幫忙。


    以前我們之間完全沒有公事可言,對於這樣的她實在很陌生。


    反而剛剛那段莫名其妙的對話,不僅不陌生,還覺得很熟悉。


    信尾她留了手機號碼,還加上幾句話:


    “這計劃不好做,但是找到你,我心安了許多。看完後跟我說,我打給你,感激不盡。”


    這幾句話才是我所熟悉的她,但“感激不盡”還是讓我覺得生疏。


    我很難靜下心來厘清自己的思緒。


    因為隻要想到她,她的聲音總會在腦子裏亂竄。


    有些東西是假的,比方吳宗憲說林誌玲喜歡他。


    有些東西可能是真的,比方林誌玲說她從沒整過形。


    有些東西應該是真的,比方林誌玲說她很想趕快結婚。


    但總有些東西是真的,而且是如同太陽般閃閃發亮地真。


    比方現在坐在計算機前看信的我,正毫無保留地想著她。


    終於看完簡短的信,也讀完信裏夾帶的附件。


    我打她手機,結果如我預期,她沒有接聽。


    她以前沒手機,曾給我三組號碼,家裏的、住宿地方的、親戚家的。


    我常循環撥打這三組數字,但通常找不到她。


    沒想到她有手機了,我仍然找不到她。


    想用e-mail回她時,手機響了。


    “信看完了?”她說,“沒問題吧?”


    “嗯。沒問題。”


    “沒問題怎麽不回信給我?”


    “我剛剛就在打你手機啊。”


    “我信裏說:我打給你。是我要打給你。”


    “有差嗎?”我說。


    “有。是我麻煩你,所以當然是我打給你。”


    “有差嗎?”


    “有。電話費要算我的。”


    “有差嗎?”


    “你再說這句我就掛電話。”


    “這是麻煩人幫忙的態度嗎?”


    “如果你不喜歡我的態度,你可以不幫。”


    “噢,我好喜歡你的態度。”


    她沒接話,停頓了一下。


    “你不要再突然掛電話了。”我說。


    “你記錯人了。”


    “我沒記錯。”


    “少來。這麽多年來你一定認識很多女生,記錯很正常。”


    “你少無聊。”


    “如果你覺得無聊,我可以掛電話。”


    “我覺得好有趣哦。”


    她又停頓了一下。


    “不要再突然掛電話了。”我說。


    “又記錯人。”


    “可不可以不要老是說我記錯人?”


    “可以。隻要你不記錯人。”


    我歎了一口氣,沒有接話。


    “為什麽歎氣?如果不想再說,我可以掛電話。”


    “你掛吧。”


    “嗯。”


    電話斷了,很幹脆的響聲。


    一如七百五十幾萬分鍾前那樣幹脆。


    本來有種大概就這樣又結束了的感覺,但想起這次是公事,


    可能會不一樣吧。


    把她的手機號碼加入通信錄後,line裏麵出現一個新好友,是她。


    她的頭像是一張彩虹照片,很像我今天下午看見的那道彩虹。


    想起她今天下午的開場白,雖然覺得莫名其妙,但那就是她的樣子。


    下班開車、回家吃飯洗澡,不管做什麽,腦子裏總是蕩漾著她的聲音。


    幾經掙紮,在睡覺前終於line她。


    告訴她關於那個計劃的一些想法,而這本來是那通電話該說的。


    沒多久她就回line,我原以為早已是上班族的她這個時間應該睡了。


    雖然四億五千多萬秒前我們都是夜貓子。


    她在line裏的文字,婉轉多了,也健談多了,


    甚至還用“謝謝你”的貼圖。


    line是我們以前從沒用過的聯絡方式,這讓我有種重新開始的感覺。


    時代變了。


    如果時代沒變,那就是我變了。


    “最近好嗎?”我回。


    “最近是指多近?”


    “一年內吧。”


    “工作很忙,其他還好。”


    “那你現在住哪兒?”


    “我搬回來跟我媽住了。”


    “你媽?”


    “對。親生的媽。”


    啊?那我們又在同一座城市,仰望相同的天空了。


    “你搬回來多久了?”


    “忘了。好幾年了。”


    “那你為什麽沒跟我說?”


    “有必要嗎?我們又不用見麵。”


    “見個麵有那麽罪大惡極嗎?”


    “你眼睛有問題嗎?我隻說沒必要,沒說罪大惡極。”


    “那現在因為要做計劃,總可以見麵吧?”


    “還是沒必要。有手機和line就足夠了,不用見麵。”


    “可是我想見你。”


    “你記錯人了。你想見的人不是我。”


    “我現在去找你。15分鍾後,在你家樓下碰麵。”


    “你瘋了嗎?現在是半夜兩點!”


    “看過日劇《現在,很想見你》嗎?”


    “沒看過。”


    “裏麵有句對白:既然遇見了你,我就無法帶著這份回憶去過另一種人生。所以現在,我下定了決心,去見你。”


    “這對白很無聊。”她回。


    “反正我現在去找你。”


    “請不要在半夜兩點發神經。”


    “總之,我15分鍾後到。”


    “你來了,我也不會下去。”


    “你可以不下來,但我會一直待在樓下。”


    “我不接受威脅。”


    “這不是威脅。我是在你家樓下把風,最近小偷多。”


    “那不叫把風。把風的是小偷的同夥。”


    “你說得對。這麽晚了你腦筋還很清楚。”


    “很晚了。有事明天說。晚安。”


    “我要出門了,你可以開始計時。”


    “你聽不懂嗎?不要來。”


    “要開車了。”


    關掉手機屏幕,隨手擱在一旁,我發動車子走人。


    在這城市開車的人,在街上跟陌生人的默契可能比跟老朋友還要好。


    尤其在這樣的深夜,一到隻閃黃燈的路口,誰要先走誰要等,


    隻要車頭燈互望一下,就有默契了。


    而我跟她,或許情感曾經濃烈,或許彼此有很多共同點,


    但似乎很少有默契可言。


    然而一旦有默契,那些默契就像誓言般神聖。


    其實隻開十分鍾就到了,不是我高估到她家的距離,也不是我開得快,


    而是她很討厭遲到,隻要遲到一分鍾她就會抓狂。


    沒想到過了十四年又五個月,高估她要等待的時間,


    或者在約定時間前到達,仍然是我對她的反射性動作。


    雖然正處於存儲器不足、需要記得的事卻不斷增多的年紀,


    但即使記憶力下降和需要記憶的東西如滾輪般不斷轉動,


    仍然有一些記憶已化為血液安靜漫流,時間拿它沒轍。


    五千多天也沒改變我對這裏一草一木的鮮明記憶。


    唯一的差別,以前機車總是騎進巷子,而現在車子隻能停在巷口。


    下了車,打開手機,有兩則未讀訊息:


    “你真的開車了?”


    “很晚了,不要出門。我是為你好。”


    “我到了。”我回她。


    然後靜靜等待手機屏幕出現回應,像過去的十二萬多個小時一樣。


    “我下去。”


    我的視線突然一片模糊。


    鐵門緩緩開啟,等她探身而出的時間對我而言最長,


    雖然物理上大概隻有三秒鍾。


    在夜色下看不清她的臉,隻感覺她好像瘦了,頭發也變長了。


    她朝我走了幾步,街燈映照她的臉,我才看清楚她。


    七百五十幾萬分鍾也不曾稀釋我對她臉龐的熟悉。


    但我忽然覺得,上次見到她已經是100年前的事了。


    “去7-11吧。”說完她轉身就走。


    看著她的背影,我又覺得好像什麽都沒變,仿佛她剛從教室出來,


    而我隻在m棟側門水池邊等了她五分鍾而已。


    她領著我穿梭在黑暗的巷弄,靜謐的深夜裏隻有我們細碎的腳步聲。


    “哎喲,這邊走,快一點。”她似乎有些驚慌。


    “怎麽了?”我問,“你怕黑?”


    “嗯。”她點點頭。


    “你膽子這麽小?”我很驚訝。


    “我本來就膽小,隻是脾氣壞而已。”


    我笑了起來,她瞪了我一眼。


    笑聲一停,我又恢複驚訝狀態。


    我完全沒有她膽小或怕黑的印象啊。


    莫非那四億五千多萬秒還是奪走了我對她的某些記憶?


    穿過這片純粹的黑暗後,右轉十幾步終於到達大馬路,


    再左轉經過三間房子就到7-11。


    “你想喝什麽?”她問。


    “一碗孟婆湯。”我說。


    “如果你那麽想忘掉我,我可以幫忙。”她說。


    “不是忘掉你,是忘掉分離的那段時間。”


    “我們多久沒見了?”


    “十四年又五個月,五千多天,十二萬多個小時,七百五十幾萬分鍾,四億五千多萬秒。”


    “有這麽久了?”她說。


    “你不記得嗎?”


    “忘了。”


    “你竟然忘了?”我很驚訝。


    “這很重要嗎?毫無音信也能照常過生活,所以記得已經多久沒見很重要嗎?”


    “確實不重要,忘了就忘了。”我有點泄氣。


    “你坐一下,我進去買。”她轉身走進7-11。


    騎樓有兩張圓桌,一張桌子上有兩瓶空的啤酒易拉罐,


    還有一個裝了咖啡渣的紙杯,杯子裏插了五根煙屁股。


    另一張桌子上除了空啤酒罐外,充當煙灰缸的紙杯插滿了煙屁股,


    還有一個吃剩一點點的塑膠碗,之前裝的應該是某種咖喱飯。


    我選擇沒有咖喱飯的那張圓桌,坐了下來。


    久別重逢的場景選在這裏,看來是凶多吉少。


    她拿了兩杯飲料走出來,一杯放在我麵前,然後在我對麵坐下。


    騎樓的燈光算明亮,足夠讓我看清楚她的臉。


    二十幾歲的我,始終覺得二十幾歲的她是美麗的。


    而現在三十幾歲的我,隻覺得三十幾歲的她很熟悉。


    雖然我才看了三十幾歲的她幾分鍾。


    有些人你看了一輩子,隻要幾天不見,再看到時瞬間會感覺陌生,


    但有種人是即使多年不見,重逢的瞬間,連氣味都依然熟悉。


    沒想到她屬於後者。


    “這不是咖啡?”我喝了一口。


    “你有說要咖啡嗎?”


    “沒有。”我說,“但你應該記得我喜歡喝咖啡吧?記得嗎?”


    “為什麽我該記得?”


    “所以你忘了?”


    “沒錯。我忘了。”


    我又覺得泄氣,沒回話,隻是看著她。


    “這是抹茶。”她說。


    “好甜。”


    “我喜歡喝甜的。”


    “我記得。但我不喜歡喝甜的。你記得嗎?”


    “忘了。”


    “你又忘了?”


    “如果已打算一輩子不相借問,還需要記得你不喜歡什麽嗎?”


    我看了一眼隔壁桌,感覺坐在那桌應該會比較符合現在的氣氛。


    “陪我一起喝抹茶很痛苦嗎?”


    “不會。”


    “不喜歡喝就別喝,我沒逼你。”


    “我知道你沒逼我。”


    “但你的表情在說:這女生還是一樣任性,都不管別人要什麽,隻管自己要的自己喜歡的。”


    “我的表情有說出那麽複雜的話嗎?”我摸了摸自己的臉。


    “有。”她說,“你以前就是這樣,什麽話都不會說,但表情卻說了一大堆。”


    “你記得這個?”


    “廢話。”


    “是記得的廢話,還是不記得的廢話?”


    “1。”


    “你忘了一堆,卻記得這個?”我很納悶。


    “誰說我忘了一堆?”


    “你啊。你剛剛一直說忘了。”


    “因為你老是問我記不記得,好像我應該不記得似的。既然你覺得我應該不記得,那我就順你的意,說忘了。”


    “我隻是問,沒有別的意思。”


    “最好是,你心裏明明有答案了。你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我表情的口才這麽好?這麽會說話?”我又摸了摸自己的臉。


    “你的臉沒變。”她說。


    “是嗎?”我問,“都沒變老?”


    “嗯。”她說,“但我一定變老了。”


    “沒啊。你也沒變。”


    “最好是。你的表情……”


    “喂。”我打斷她,用力把臉皮拉直,“別再牽拖我的表情了。”


    “但有一點,你明顯變了。”她說。


    “哪一點?”


    “決斷力。”


    “什麽意思?”


    “你在半夜兩點說要來看我,我原以為是開玩笑。”她說,“沒想到你說來就來,我說什麽也沒用。這種決斷力,你以前沒有。”


    “我以前沒有嗎?”


    “沒有。”她搖搖頭,“如果你有,我們之間就不是現在這樣了。”


    我陷入沉思,她也不再多說。


    “那你覺得你有變嗎?”我先打破短暫的沉默。


    “有吧,變得比較願意讓你知道我在想什麽。”


    “有嗎?”


    “有。”她說,“可能在你眼中我隻是輕移蓮步,但對我而言已經是跨出了馬拉鬆等級的距離。”


    “你這樣的改變很好。”我說,“我以前常常不知道你在想什麽。”


    “那是你不用心。”


    “怎麽會是我不用心?你幾乎什麽事都不說啊。”


    “我有語言表達障礙,你應該用心感受我,而不是期待我告訴你。”


    “你哪有語言表達障礙?你表達不爽時很直接,而且是一刀斃命。”“你記錯人了。”


    “我沒記錯,就是你啊。你不爽時說話的文字超銳利、超精準。”


    “你每次這樣說,我都很想馬上走人。”


    “好,對不起。但即使我沒這樣說,你也常常莫名其妙地離開。”


    她突然站起身往右轉,我條件反射似的從椅子上彈起身,


    伸出右手放在她左肩上。


    “坐下好嗎?我們都三十好幾了,已經沒有另一個十四年了。”


    她轉過來,用深邃的眼睛望著我,雖然很短暫,但我看見了不舍。


    這麽多年了,我還是會溺水,因為我總是遊不出她的眼神。


    她緩緩坐下,我鬆了一口氣,也跟著坐下。


    “突然又遇見你,我完全沒心理準備。如果我因此顯得笨拙、失態、語無倫次,請你原諒我。因為我從未想過能再與你相遇。”


    “我也沒想過我們會再碰麵。”


    “我會問你:記得嗎?不是覺得你應該記得,而是期待你記得。隻能期待,畢竟這麽久沒見了。”


    “你不用期待,我當然記得。”她說。


    “真的嗎?”


    “不相信就別問。”


    “我沒有不信,隻是驚訝。”


    “少來。你明明不相信。”


    “多去。我暗暗有懷疑。”


    “你說什麽?”


    “對聯。你出上聯,我對下聯。”


    “神經病。既不工整,意思也莫名其妙。”


    “抱歉,一時之間對不出來。”


    “你信不信無所謂,反正是事實。”


    “我信。真的。”


    她看了我一眼,沒再多說。


    “謝謝你肯下來見我,真的很感謝。”我說。


    “最好是。”她瞪了我一眼,“你明明知道我一定會下來。”


    “我怎麽可能知道?以前你就常常完全不理我啊。”


    “你記錯人了。”


    “是你沒錯啊。你隻要不想理我,就很冷酷無情耶。”


    “沒想到在你心裏我這麽糟糕。”


    “我沒說糟糕,是讚歎你的意誌很堅強。”我說。


    “那我應該再展現一次堅強意誌給你看。”


    “千萬不要。”


    “真的不要?可以重新回味一下從前哦。”


    “現在已經在回味了。”


    我們同時靜默,好像終於意識到這是久別重逢的場景。


    不是像以前那樣,每一次見麵都是理所當然。


    今晚的一切,每分每秒,就像是中樂透頭獎,


    都是過去那一大段空白的日子裏做夢也夢不到的恩寵。


    “為什麽這麽晚了你還肯下來見我?”我問。


    “因為你不一樣。”


    “不一樣?”


    “即使是我重要的朋友,在這種時間我不會回line。如果是很重要的朋友,我雖然會回line,但不會下來碰麵。”


    “所以我是?”


    “笨蛋。就表示你比很重要的朋友還重要。”


    “可以表達得更明確一點嗎?”


    “我不想說了。”她說。


    7-11的男工讀生走過來,他的年紀跟我和她初識時的年紀差不多。


    我和她初識時,是自以為知道愛情是什麽但其實並不懂的年紀。


    而現在重逢時,是好像懂了愛情卻已經失去天真和勇氣的年紀。


    相愛的時候我們都不懂愛情,懂得愛情後卻錯過可以相愛的時間。


    他收走啤酒罐,用抹布擦了擦桌子,也拿走插了煙屁股的紙杯,


    換上另一個裝了一半咖啡渣的紙杯。


    現在這桌子好像適合久別重逢的場景。


    如果再來個燭光或插著玫瑰花的花瓶就完美了。


    “有賣蠟燭嗎?”我問。


    “沒有。但是有手電筒。”他回答。


    “有玫瑰花嗎?”


    “有。但那是手工肥皂。”


    “嗯。謝謝。”我說。


    他點了點頭,便走進7-11。


    “神經病。”她說,“你問那些幹嗎?”


    “你記不記得有次我送你三朵紅玫瑰?”


    “你記錯人了。”


    “你怎麽老說我記錯人?這是你的口頭禪嗎?”


    “因為是五朵。”她說,“而且是粉紅玫瑰才對。”


    “是嗎?”我有點驚訝。


    “我收到的是五朵粉紅玫瑰,三朵紅玫瑰應該是你送給別人的。”


    “不要亂說。”


    “如果你覺得我亂說,那我就不說了。”


    “那我該怎麽辦?說你亂說,你就不說,可是我明明沒記錯人啊。”


    我有點激動,“你收到花後麵無表情,隻說:買花實在沒必要。”


    “我說了,我有語言表達障礙。”


    “這哪裏有障礙?”


    “我很不擅長用語言表達喜悅。”


    “所以你那時其實是高興的?”


    “廢話。”


    “是高興的廢話,還是不高興的廢話?”


    “1。”


    “那你也有表情表達障礙嗎?”


    “表情?”


    “因為你的臉常常麵無表情,或是冷冷酷酷的。”


    “那是對你。”


    “為什麽?”


    “因為我不想對你泄露太多。”她說,“今晚應該是我對你泄露最多的時候了。”


    很多事跟青春一樣,回不去了。


    就像今晚,即使終於在她願意泄露的情況下,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


    但除了可以恍然大悟外,或許再加上感慨,還能做什麽呢?


    我有改變,她也有改變,但過去的事實始終不會改變。


    “如果我們之間發生100件事,這麽多年後我可能記得80件,你記得70件。扣掉我們同時記得的,剩下的就是我記得你不記得或你記得我不記得的事。如果我們兩相對照的話,回憶就更完整了。”


    “你的比喻不好。”她說,“因為我記得的一定比你多。”


    “可是你以前常稱讚我的記憶力很好耶,而且比你好。”


    “嗯。跟你的好記性相比,我通常簡單回答:忘了。但關於你的所有記憶,我不是忘了,隻是不想碰觸。”


    她喝了一口抹茶,若有似無地看了我一眼後,再喝一口。


    “我曾經以為,忘了最輕鬆,不用背負當時的遺憾,以及無法遺忘的重量。現在突然再聯絡上你,我才發現,沒有說出口的遺憾,其實一直都在。”


    “遺憾?”


    “這些年來,我腦海裏常常浮現一個畫麵。”


    “什麽畫麵?”


    “那時我在台北補托福,有次下課後你送我回去。”


    “我記得,因為隻送過那麽一次。但走到巷口時,你堅持要自己走,不讓我跟。還要我趕緊離開。”


    “嗯。”她點點頭,“我獨自低頭默默走了很久,沒回頭。”


    “我知道。因為我一直注視著你的背影。”


    “我其實知道你沒走,一定待在原地看著我。”


    “就這個畫麵?”


    “嗯。”


    “這畫麵有特別的意義嗎?”


    “不知道。”她搖搖頭,“但這些年來,我常莫名其妙地想起這畫麵。而且每當想起你,一定都會伴隨著這個畫麵。”


    “嗯……”我想了一下,“你覺得為什麽你會常想起這畫麵?”


    “可能是覺得遺憾吧。”


    “什麽遺憾?”


    “我那時應該回頭的。”


    我們互望了一眼,仿佛時空同時回到那年那晚的那個巷口。


    “無論時間過了多久,那個畫麵始終不曾模糊。仿佛不斷催促我,我應該回頭,如果我回頭,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我陷入沉思,沒有接話。


    那個飄著蒙蒙細雨的夜晚,我們都沒帶傘。


    站在一盞水銀燈照射下的巷口,她堅持要獨自走完剩下的路。


    而我隻能看著她的背影越來越暗、越來越淡,最終消失不見。


    “我那時應該回頭的。”她現在說。


    “我那時應該追上去。”我現在說。


    “我喝完了。”她搖了搖手中的杯子。


    “我還剩一半。”


    “等你喝完,我再說。”


    我用吸管猛吸抹茶,還沒感覺到甜味,液體已滑進喉嚨,


    直到聽見清脆的聲響。


    “喝完了。”我說。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是真的喜歡你。”她說。


    “我知道。”


    “在我們分離的這段時間,我對自己說過,如果將來有一天,我能再與你相遇,我一定要告訴你,我曾經很喜歡很喜歡你。”


    我微微點了下頭,沒多說什麽。


    “現在也是。”她接著說。


    就算是forget,至少曾經get。


    就算是lover,最後還是會over。


    我記得很清楚,第一次遇見她的時間。


    我的記憶倉庫裏有個鍾,原本正常運轉,記錄人生大小事,


    但在遇見她的那一刻,這個鍾突然受重擊、被敲壞,


    時間從此停留在那一瞬間。


    還好那時是夏天,而且是盛夏。


    我不喜歡回憶,但如果必須回憶,寧可回憶夏天的事。


    冬天太冷,如果再加上一點悲傷的氛圍,回憶時很容易發抖。


    那是我升大四的暑假,有天我去找在南台科大念書的初中同學。


    這麽比喻好了,假設我為a;


    在南台科大念書的初中同學陳佑祥,為b;


    陳佑祥的女友李玉梅也在南台科大念書,為c;


    李玉梅的小學同學林秋蘋,為d。


    d就是敲壞我記憶倉庫裏那個鍾的人。


    就像英文字母的排序,要經過b與c,a才可以碰到d。


    在那個炎熱的上午,d陪著她表妹去南台科大參加圍棋比賽,


    於是d順便去找c,c拉了b,剛好去找b的a也在。


    但到了現場才發現比賽地點其實在台南高商。


    我心想,南台科大和台南高商差很多吧?


    “之前明明通知比賽地點在南台科大呀!”林秋蘋對我說,


    “你以為我騙人嗎?”


    “我什麽都沒說啊。”我說。


    然後她騎機車載表妹趕去台南高商,沒過多久我也離開南台科大。


    騎機車騎了十分鍾,看見路旁的她在大太陽底下推著機車走。


    “怎麽了?”我騎到她身旁,問。


    “我在撒哈拉沙漠裏拉著生病的駱駝找綠洲。”她說。


    “什麽?”


    “你不會看嗎?”她沒好氣地說,“機車拋錨了,我要找機車店修理。”


    “比賽都快開始了,哪有時間修理機車?”


    “不然你教我呀,你教我怎麽做?”


    “先把你的車停好。”我說,“我載你們去。”


    “我們有兩個人耶!”


    “三貼就好。你表妹才小學三年級,體積不大。”


    “你意思是我體積大?”


    “車停那邊。”我不理她,指著路旁一塊空地,“然後上我的車。”


    我載著她們,火速趕往台南高商。


    一進校門,便見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很多家長陪著小孩來比賽。


    教室走廊、有陰影的角落,都坐滿了人,好像大學聯考時的考場。


    我心想,大家都知道在這裏比賽啊,她怎麽跑去南台科大?


    “之前明明通知比賽地點在南台科大呀!你以為我騙人嗎?”


    “我什麽都沒說啊。”我說。


    圍棋比賽在體育館內舉行,閑雜人等不能進去。


    她急忙拉著表妹去報到,雖然已錯過比賽的開幕式,


    但總算在比賽前三分鍾把表妹送進體育館,她終於鬆了一口氣。


    我陪著她想找塊陰涼的角落休息,但根本找不到淨土。


    別人都是自備椅子和扇子,再寒酸的起碼也帶了報紙鋪在地上,


    而她卻兩手空空,什麽也沒帶,連水也沒帶。


    我們隻能勉強在一處灑了點點陽光的樓梯旁席地而坐。


    “你意思是我體積大?”


    “你還有心情問這個?”


    “為什麽沒心情?”


    “你表妹可能要比一天,你坐在這裏撐得過一天嗎?”


    “為什麽不行?”


    “光坐在地上無聊沒事可做,就可以悶死你了。”


    “我不會覺得無聊。如果你覺得無聊,你可以走,我沒要你留下。”


    她這麽說,我反而覺得如果我走了留下她一個人,很沒道義。


    “我陪你說說話,度過這一天。”


    “不需要。”她說,“你載我們來,已經足夠了。”


    我心想,這女孩真的很難相處,渾身是刺。


    “你如果覺得我很難相處,你可以離開。”


    “我什麽都沒說啊。”


    “之前明明通知比賽地點在南台科大呀!你以為我騙人嗎?”


    “我什麽都沒說啊。”


    “最好是。你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我的表情?”我摸了摸自己的臉。


    “對。”


    “我的表情有怎樣嗎?”


    “就是有那種覺得我很難相處、覺得我騙人的表情。”


    “你這是栽贓吧?”


    “那我不說了。”


    她說完後,還真的轉過頭,看著遠處不說話。


    我不知道怎麽辦。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也隻能看著遠處不說話。


    隻不過我的遠處和她的遠處,兩個遠處距離好遠好遠。


    我回想起今天遇見她的過程,沒有預期,也沒有心理準備。


    原以為隻是跟她擦身而過,沒想到現在幾乎並肩而坐。


    可惜沒交談,好像少了點什麽,應該要發生些什麽才對。


    然而跟她交談的過程宛如穿越荊棘叢,很難不紮到刺。


    正在思考該怎麽說話才能避開刺,左肩突然被碰觸。


    轉過頭,發現她雙眼閉上身子癱軟地靠著我的左肩。


    我嚇了一跳,搖了搖她,她好像意識不清,嘴裏模模糊糊說些話。


    看她額頭出了些汗,便摸了摸她的額頭,很燙。


    我趕緊將她輕放在地上,跑去不遠處賣冷飲的小攤位,


    買了兩瓶冰涼的礦泉水和一瓶運動飲料。


    然後將她的後頸枕在我的左手臂彎,打開一瓶礦泉水,


    將冰涼的水淋滿她的臉和上半身。另一瓶礦泉水則貼著她的額頭降溫。


    打開運動飲料,掰開她的嘴,將瓶口貼住她的下唇,緩緩喂她喝。


    喂了十幾口後,她咳嗽兩聲然後睜開眼。


    她先是一臉迷惘,隨即發現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驚呼:


    “我身上怎麽都濕了?”


    “我在你身上澆了水。”我指著地上的一個礦泉水空瓶。


    “澆水?”她有些疑惑,“我看起來像花嗎?”


    “很像。”我笑了笑。


    她掙紮著想起身,但身體虛軟,試了兩次都沒成功。


    “抱歉。”我拿走貼著她額頭的礦泉水瓶,將她上身扶正坐起,


    “剛剛澆水是因為要幫你散熱。”


    “我怎麽了?”


    “應該是中暑了吧。”我說,“可能還需要口對口人工呼吸。”


    “你敢?”


    “嗯。”我點點頭,“我確定你的意識完全恢複正常了。”


    我把運動飲料拿給她,要她喝完。


    這裏不夠陰涼,我想再找個地方,便問她能不能站起身。


    但她雙腿似乎無力,站不起身。


    “我背你?”


    “你瘋了?”


    “你需要陰涼的地方休息,我背你是權宜之計。”


    “那我寧可死在炎熱的地方。”


    “你的運動飲料還有嗎?”


    “還剩一點。”她搖了搖手中的寶特瓶,“你要喝嗎?”


    “嗯。”我點點頭,“因為我無言(鹽)了。”


    “神經病。”她直接喝光剩下的運動飲料。


    我把剛貼著她額頭的礦泉水喝掉,再去買瓶冰涼的礦泉水,


    讓她拿著貼額頭或貼臉。


    “幸好你中暑,我今天才不會無聊。”


    “你竟然說幸好?”


    “是啊,幸好你中暑,原本沒事可做的我才可以急忙去買冰水和運動飲料,喂你喝還幫你降溫,心裏還想著如果你沒醒過來就要送你去醫院。有這麽多事可以做和可以想,我就不會無聊了啊。”


    “謝謝你。”她緩緩開口。


    “不客氣。”我笑了笑,“但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什麽忙?”


    “讓我背你去更陰涼的地方吧。”


    “可是你說我體積大。”


    “我哪有說?你的體積不大啊。”


    “最好是。你明明覺得我體積大。”


    “不管明明或暗暗,在我看來你很瘦啊。”


    她沒回話,好像正在思考。


    我直接蹲下身,轉頭說:“上來吧。”


    她雙手抓住我的肩膀,我雙手鉤著她的小腿肚,然後起身。


    走了沒多久,立刻有人讓出陰涼的角落,還給了墊子和抱枕。


    我讓她躺下,折了幾張報紙充當扇子,幫她扇風。


    “為什麽說我很像花?”她問。


    “因為突然想起一句話。”


    “哪句?”


    “你不知道你是多麽美麗,你像花兒一樣盲目。”


    “這是泰戈爾的詩句。”


    “嗯。但很適合形容你。”


    她沒回話,隻是眼睛眨了一下。


    可能是我的錯覺吧,我仿佛看到一朵山野間的花,


    毫無顧忌、盲目張揚、慵懶優雅地綻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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