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劍鬆了手,落在地上,司徒曜緊盯著麵前的人,嘴巴張開了,卻不能說出話來,慢慢靠近幾步,矮下身,半跪在他麵前,一雙顫抖的手捧著他的臉,將他一直低垂著的頭抬了起來,雨水衝刷下,露出一張稚氣清秀的臉,被劍刃劃了一道口子,半邊臉都是血。


    “你是……”司徒曜聲音都是顫栗的,仍舊不敢相信,帶著疑問的語氣喚他:“小珩?”


    黑袍男看著他,司徒曜在回憶中好像終於把他認出來,手扶住他的肩膀,語無倫次道:“你怎麽會……十年前大哥告訴我你被邪道所傷,扔進火海裏丟了性命,我一直都想抓到那個人給你和父親報仇,可你……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司徒珩眼睛垂下去,望向一側那個人形繭,依舊不出聲。


    他腳下的木偶哢哢動了兩下,稚童的聲音帶著苦澀的哽咽,口中所重複的,正是方才在廢墟中對我說過的話。


    司徒曜似懂非懂,不知是聽不出裏麵的故事,還是不願去猜測接受,眉頭緊蹙著,“小珩,告訴我,你想說什麽?”


    旁邊的謝昌膝行著上前,哭聲中道:“二少爺,小少爺他已經說不了話了,他所有的苦楚冤委,都隻能通過這個木偶來轉述。”


    司徒曜不明白,轉頭看向他,問:“為什麽?”


    謝昌有話難言,司徒曜追問道:“你們到底經曆了什麽?白老,這件事您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跟大哥追查那個邪道追查了這麽多年,到現在才發現這個人就是我已經死去的弟弟,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謝昌麵露悲色,對身後的白忠說道:“十幾年了,白爺,這件事你也該說出口了。”


    白忠深陷在年邁的皺紋中的眼睛闔上,帶著懺悔之意,在漫長的沉默後,緩緩開口道:“小曜,你可還記得多年前,我跟你父親為尋一種珍貴的木材,出了一趟遠門,在外麵待了四個多月才帶著半條命回來。那時你才八歲,還是個孩子。”


    司徒曜說:“父親說你們在海上遇到了風暴,被卷入海底,全靠僥幸進入一艘被術法包裹的沉船中才得以存活。”


    白忠點頭,說:“我們當時回來的時候,從那船上帶回了一個箱子,除了那些史籍之外,還另有一錦囊,你大哥可曾告訴過你那裏麵有什麽?”


    司徒曜一默,回道:“外界都傳言裏麵有可以讓人長生成仙的丹丸秘術,但大哥隻告訴我那裏麵是一顆極珍貴的赤色珍珠,並未許我親眼見過。”


    白忠苦笑,道:“真真假假,你大哥這些年守著這個秘密,真也是不易。”


    當初司徒禦對我們也曾說過這件事,與司徒曜所知道的一致,可聽白忠的意思,司徒禦騙了我們,真正的事實,反而是他口中的傳言?


    我驚詫於這個猜測,聽到白忠繼續說道:“當年我們進入那艘沉船時,裏麵並非空無一人。”


    所有人都緊緊地盯著他,白忠至今回憶起來,整個人仍呈現出一種恐懼的狀態,啞聲說道:“那艘沉船上共有七十一人,全都是老死在上麵,我們進去的時候,在船艙裏看到了一具具幹枯的屍體,而守著那些屍體的,是一個還活著的年輕女人。”


    “不,那不應該叫做活著。”白忠話說到一半,又自我否認,糾正道:“準確說來,她隻是一個過往匠人所做的偶人,可卻有骨有血,且相貌詭魅異常,尤其是那雙勾魂攝魄的眼睛,我到現在都無法忘卻,卻也不敢回憶。”


    白忠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渾身的血液都在隨著雨水流淌消逝般,繼續說道:“那女人還有一門陰邪的術法,可以在昏睡中把人拉入幻境,找到你心底最脆弱的一點,將人殺死在裏麵。我跟你父親在她手裏栽了個跟頭,好在我在察覺不對的時候,提前在船艙裏設下了機關,最後因為幻境的氣息變化而觸發了隱藏的暗器,將那個女人殺死,破解了他的幻夢。”


    “在她死後,我們從她身上找到了一個錦囊,裏麵是一顆晶瑩剔透的碩大珍珠,外附有一封書信,裏麵,記錄了此等偶人的煉製方法,和那枚珍珠裏所藏一粒丹丸的效用。”他說:“普通人服之,可以修仙道,人死而未投胎者服之,可以再還魂,而修道者服之,其術法道行會在短時間裏增長數倍,無人可敵。”


    這是……司徒曜口中傳言中的話。


    “那個女人的屍體原是放在船首艙裏,跟那七十一人擺在一起,可當我們在船尾休息了一陣子,準備要離開時,在船尾倉的船體上看到了一行血字,‘作為殺戮與貪婪的懲罰,你們將目睹或經受這世上最殘忍的刑罰——’”


    白忠說到這裏,喉音有了哽塞,緩緩道:“等我們再回到那個地方,船首倉裏已不見了那女人屍體的蹤跡,那七十一個的幹屍在短短的時間裏迅速腐化,四肢和軀幹全都被分屍為相同大小,用屍塊組成了兩個字:長生。”


    天邊響起一個驚雷,白忠帶著歎息的語氣,在電閃的揭露和雷鳴的遮掩下,繼續說道:“後來回到侗川,你父親不知是出於什麽心理,一定要把那珍珠打開,取出裏麵的丹丸看個究竟,嚐試過了各種工具兵器砍打全是無效,便找到我希望我能想出辦法幫他。我知道這東西是個邪物,從那些史籍上也看到了許多那時候所發生的事,也曾不止一次地勸過他,可他卻在我的飯菜裏下了*,自己一個人進入煉器房中以術法符圖開了爐,將那顆珍珠放進裏麵燒製,等我醒過來,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了。”


    “我父親打開了那顆珍珠?”司徒曜充滿質疑,不明白他的用意。


    白忠喟然,道:“不止是打開這麽簡單,當時器爐操作不當,本體的火焰又與那珠子上覆蓋的邪氣相衝,導致整個煉器爐直接炸開,將你父親燒成了重傷,而他做這件事本就瞞著所有人,所以當生命垂危之時,他身邊沒有任何人能幫他,是他自己爬進器爐的碎片裏,從那些還燒著的碎片殘骸中找到了破裂的藥丸,當場吞服了半粒,才保住了性命,而他身上所有的傷勢,也在一夜之間全部愈合,看不出半點痕跡,侗川那些邪門的事情,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接觸過控傀術的人都知道,這門術法尤其考驗人的心性,往往一念之差,便墜入魔道,故它在很久以前曾被堅決地認為是一門邪術,而修習者也皆為邪魔歪道。司徒家的先輩們為了洗脫這個無理的罪名,付出了幾代人的生命,所以司徒家的控傀術在其他異人術士眼中的認可來之不易,對後世來說,名譽更是比什麽都珍貴。過去你父親雖也有許多小毛病,但都無傷大雅,有司徒家祖輩的家規在,心性也算得上純正,可從吃下那半枚丹丸,他就什麽都變了。”


    白忠放在輪椅兩旁的手收緊了,脖頸處年邁的皮膚裹不住凸出的筋骨,由它們張揚地表達著自己的情緒。


    “那時的圓樓還是侗川的中心,負責著整個侗川百姓生活周轉的運作,但從你離家後不久開始,他就把家裏的事全權交了出去,自己一個人整日待在練功房裏,不許任何人靠近,直到有一日,他異常憔悴的又跑來找我,身上髒兮兮的,頭發長長了,胡子也冒了出來,完全不修邊幅,臉色發青,一雙眼通紅,瘋瘋癲癲地抓著我問這世界上最接近於人之肌骨的是什麽。我當時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就把我帶到圓樓,讓我去他的練功房裏,門一打開,我就先聞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和腐臭味,隨後就看到那裏麵堆得滿滿的都是人偶,有幾個已經非常接近真人的模樣。他說他嚐試了所有能的得到動物的皮膚和骨頭,卻怎麽也做不出一個真實的‘人’。”


    “我當時隻覺得荒謬,他卻說沉船上的那個女人,是所有煉器製偶者一生所追求的終極,控傀術由控物開始,繼而改變周圍的氣息,掌握它們的變化,漸漸得以控人,終於達到馭靈,這已經是他們所能達到的極限,但那終究還是虛妄的,是短暫的,他說他要改變這種隻存在於一時連接中的製約,創造一個比白黽更為永恒的,真正屬於他,並且完完全全聽從於他的生命體。”


    “我無法理解他的想法,隻覺得荒唐,可他卻瘋了一樣什麽都不肯聽,隻一心想去去創造一個真實的‘人’,那時圓樓的事務已經有大半都落在了你大哥身上,他隻是偶爾露麵,看起來好像還跟以前一樣,到後來很長的時間裏,他不再提起這件事,我以為他的魔障過了,就會認清現實,回到從前踏踏實實地修自己的道,可離那件事過去了幾年之後,侗川的安寧徹底被打破,開始有人失蹤,且數量越來越多,等到最後終於有人發現那些人的屍體時,他們卻無一例外,都被完整地剝去了全身的皮膚,連身上大多處堅硬的骨頭都被人抽走,隻剩下一堆堆腐爛的肉,分不出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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