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釘屬陽,與陰氣接觸的時間越久,功效越強。


    沈記這幾枚釘子年歲不比那老房子少,東鹽鎮地界不大,我選的幾處位置,連起來正好是一頭寬一頭窄的棺材式樣,四枚釘子下去,哪怕一隻螞蟻都跑不出來。


    我看著那副帶血的棺材,就在我下釘的時候,身後幾步距離之外,是不是也發生了什麽。


    直覺告訴我,這棺材的主人,一定跟那個穿雨衣的男人有關,他設計做這個局出來,就是為了將裏麵的東西放出來,而現在,棺材空了。


    我是最後一個趕到碑誌的,沒有告訴他們楠木館的事,江詢在我身上打量一遍,道一聲走,帶頭走向碑誌後麵的路。


    唐刈拍拍屁股跟上去,我和子未走在最末,卻是不急。


    說得簡單一點,雖然不會再有鬼魂來襲擊,但這到底還是陰間的結界強拆出來的空間,哪有什麽邊際可言,他們進鎮的路早就消失了,再走下去,也永遠不會走到盡頭。


    “這條路走來走去,這麽久了怎麽也看不著個邊兒?”唐刈越走越古怪,步伐慢了下來,回一回頭,身後連鎮子也看不到了。


    周圍很暗,我幾乎看不清東西,如果不是子未在,我就等於是個瞎子。


    江詢在口袋裏摸了摸,掏出個竹筒來,拇指一彈打開蓋子,拿出一個火折子來。黑暗中微微的一點亮光,對著上麵一吹,“嘶”地燒起火來,照亮了一小片路。


    “怎麽走?”江詢回頭看我,拿不定主意,“鬼打牆?”


    唐刈來了精神,“我聽說鬼打牆撒泡尿就好了?”


    “……”


    江詢麵色不變,說:“你試試。”


    唐刈嘿嘿兩聲,“那得是童子,看哥這相貌,怎麽可能!要不你來?”


    江詢晾涼瞥著他,唐刈打一個寒顫,把視線鎖定了我身後的子未,見他跟我走得近,又瞧我一眼,左右搖擺不定,猶豫著要不要開口。


    我蹙眉捏了捏拳頭,江詢把手搭在他頭頂,扣緊了硬掰了回去,“腦子裏幹淨點,管好你的言行,嘴賤起來天王老子也保不了你。”


    “哦哦!”唐刈深以為然,轉過頭揉了揉自己的嘴巴,果真不吭聲了。


    我要先確定到底是不是鬼打牆,俯身用石子在地上畫了一個十字,讓江沅接著往前走。


    黑暗裏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空間仿佛是完全封閉的,感覺不到風,也沒有任何空氣的流動。


    四個人的腳步聲踩在地上,身後空落落的,細微的響動也夾雜著回音,就像有人跟在你身後一樣。想象力再豐富一點,會感到在暗處,此刻正有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你,伺機發起攻擊。


    在這種情況下,江詢手裏的火光成了我們的燈塔,一路走下去,唐刈閉了嘴就再也沒有人說話,隻有呼吸和緩緩跳動的火焰盡心盡力地證明著生命的存在。


    一片靜謐裏,四個影子打著顫兒疊在一起,落在身後一步一跟。


    我滿腹心事,一遍又一遍細細打量著江詢。


    他的個子比我印象中要更高一點,不看著他的臉的時候,有時會記不清他的長相,整個人說不出是什麽感覺。他之前都表現得很親昵,實則不然,最可怕的人往往不是那些將狠戾寫在臉上的,笑裏藏刀更加難以防範。


    這兩個人從一來到沈記,開口就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話,目的性很強,又不告訴你緣由。


    從表現看,唐刈是真的沒什麽腦子,表現出來的就是內心所想的,而江詢卻讓人捉摸不透。


    他不刻意與人親近,什麽話都明說明來,就連東鹽鎮的人說我是妖女的那時候,他明明就在場,卻沒有出麵幫忙,而且在事後不遮掩的把話說了出來。還有他說了會在沈記守著,卻沒有做到,現在對這件事隻有一句“重要嗎”帶過,讓人分不清,我們兩路人的立場到底是敵是友。


    按照正常人的理論,你用得到一個人的時候,就會去做一些他想要的事來用人情將人拴住。可江詢偏不走尋常路,要什麽就隻要什麽,把對那些對他無用的外人事的冷淡與疏離全表現給你看,在初接觸時就讓你知道他並不是一個無私的好人,比起讓你欠他的情分,他更願意守著自己的本分。


    他太坦蕩,又讓人覺得不夠誠實。


    “師父……”子未打斷我的思路,我轉眼看過去,他神情有些恍惚,“我們這麽做,真的對嗎?”


    “他們是人,有意識,有情感的人……他們不是惡靈……”子未說得段段續續,頭微微低垂,遮在頭發下的睫毛在顫,聲音細若蚊呐,“沈記也沒了,所有人都死了,師父……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我喟然,“不,我們會回來的。”


    不顧外人生死,拿他們的命,脫自己的身,將人封印其中,留在陰時。


    這就是《學庵記事》中對百鬼夜行的破解之法。


    記載中,上一個這樣做的人,在離開後血債難償,諸事不利,於農曆七月十五那天,死於非命。


    可我想既是封印,就總有能夠破解的辦法,書上沒有,不代表其他地方也沒有,我們還有時間去遊曆。


    遲早有一天,我們會回來的。


    “沈記不是一個地方,而是一門手藝。”我說:“隻要還有你我在,沈記就不會亡。”


    子未沒有答話,唐刈聽著我們的對話,很長時間,忍不住問道:“你們說,這劉福和周鴻,到底誰是壞人?”


    一個老實本分,勤勤懇懇,為生計奔波一輩子,是受盡苦難的可憐人。卻為救活自己的兒子,給他順風順水的將來,不惜做出這般陣仗,不顧別人死活,抽幹血液,拿活人棺改天換命。


    一個為鎮子修橋修路,建學校養老院,是所有人眼裏的大善人,有頭腦有本事。可到頭來,最開始的資本,卻是拿全鎮人的信任與血汗,拿自己父親的命換來的,大有作為的發展,也是靠請陰仙庇佑交換得來。


    這兩個人,誰好?誰壞?


    亦或者,錯誤的方法,讓他們都十惡不赦。


    四個人一時間全都沉默,走出去很久,江詢說:“人不一定是惡的,但人是自私的。”


    頓一頓,他指一指地上的十字痕跡,“到了。”


    我點了點頭,確定是鬼打牆在打轉,事情就容易解決多了。


    我想了想,把撻魔鞭最大程度的打開,從子未開始往前遞,自己走到隊伍的首位,說:“都抓緊了,跟著我的步子走,路上不管你聽到什麽,看到什麽,發生什麽,不要放手,也別回頭,有人叫你的名字,千萬不要答應。”


    “要是害怕放手了呢?”唐刈問。


    我看他一眼,“你最好別作。”


    江詢笑了,滅掉手裏的火折子,“聽她的,沒錯。”


    撻魂鞭分散開握緊,唐刈害怕,還多在雙手上各纏了一圈,像副手銬一樣抓得死死的。到江詢的時候,他沒給我留,自己握住鞭柄,繞著手掌也纏一圈,抬眼看著我,伸出了自己的另一隻手。


    我屏氣看著他,江詢又笑,“我也害怕。”


    子未要開口,被我抓住江詢的手腕,用這個動作攔了下來。這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鬧下去對誰都沒好處。


    “我們三個的命都在你手裏了。”江詢看我,動了動手腕,“你可抓牢了,千萬別放手。”


    “你把嘴閉上比什麽都強。”我說著,邁出了第一步。


    沒有了光,四周更暗,我每走七步便向左手方向轉一個九十度的直彎,抓著江詢的手即使隔著衣服也覺得很冷,隻有靠近那串珠子的地方泛著溫熱。


    走到第七個七步時,眼前忽然沒了路,出現一個懸崖。


    我停下了腳步,踟躕間聽到一個人的聲音,縹緲虛幻,不知從何處而來。


    “從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弟子,你給我奉了茶,就要管我叫一聲師父。這是我送你的禮物,你好生收著,往後在沈記,你就叫淮愈,沈淮愈……”


    “咱們做棺材,多得是講究,從頭到尾,除了釘棺,不能用釘不能用工業膠,必須是榫卯。這‘銅幫鐵蓋豆腐底’,前大後小斜中帶弧,打從正麵看就是半邊圓木。再有‘七尺三,走遍天’,規格再變,尺寸不能錯……”


    “壽衣穿單不穿雙,袖子要長,把手遮住了。男戴小帽女繡花,被子女鋪男蓋,入殮的妝怎麽畫,你可記清了……”


    “色調勻了,漆不能隻上一遍。老人仙去是喜喪,得用紅棺材,病死意外才用黑棺,沒成年的孩子,就用白棺,上麵的花紋多在紙上練幾遍。你不識顏色也得記牢了,現在師父告訴你,以後收個小徒弟給你提,做棺材是給人蓋老房,人家信你才找你,得給人做周到了,才是沈記的招牌……”


    一字一句清晰如昨,我看著麵前的懸崖,邁不出一步。


    “淮愈啊,我早些年在外有一位朋友,曾在我有難之時幫過我,我欠他一個人情,到了該還的時候了。他現在需要人,我要出去一個月,你把家看好了,照顧好自己,沈記有你我就放心了。我已經很久沒到外麵看看了,聽說,變化大著呢……”


    我呼吸緊促,辨出這聲音正是從身後傳來。


    我想叫住他,讓他留下,讓他知道這就是我們最後的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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