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亮如白晝。


    外麵的花兒、鳥兒都睡了, 一片安寧中隻聞閑敲棋子落燈花的聲音。


    玉骨般的手指落下一枚雲子,溫聲道,“皇上, 您輸了。”


    鳳景乾腰有些酸,笑著伸個懶腰, 細觀棋局道,“我本不喜歡這個, 鴻飛你本絕世才子, 比我強再正常不過。以往那些人與朕下棋哪裏敢贏朕的。有兩人敢贏,卻都是臭棋簍子。”說著看了一旁的鳳景南一眼。


    鳳景南棋藝其實已經練的有幾分模樣,明湛好東西沒繼承, 這一手臭棋跟鳳景南十成十的像, 鳳景乾讓他十個子都贏不了,還喜歡耍賴。與他下一盤棋簡直要少活十年。


    不過, 鳳景乾想起就樂, 不覺露出一抹會心的微笑。


    “皇上對世子倒是寵愛有加。”阮鴻飛將黑白子分出撿起來,“先帝時,皇子中皇上與王爺算出挑的;如今這代皇子,不如皇上王爺多矣,倒是世子年紀不大, 行事卻有大氣概,我也很喜歡他。福親王眼瞅著要去地府見先帝,世子殿下已經決定支持二皇子為帝。”


    鳳景南臉色冷淡, 阮鴻飛笑,“鎮南王府向來以不幹預立儲著稱,王爺倒是穩的住。”


    “此一時,彼一時。鎮南王府既然交到他手上,自然由他做主。”鳳景南道,如果明禮等人做世子,鳳景南還會擔心什麽的,明湛的話,雖然那小子不討人喜歡的時候居多,不過在這種時候,隻有明湛主持大局,鳳景南才放心。鳳景南得承認,哪怕現在立刻死了,自己仍是放心的。當年,立明湛為世子真是立對了。唉,早知有今日,當初在雲南真不該過度的壓製他,應該讓他早些掌政才是。這麽想著,鳳景南覺得自己雖然比皇兄強些,也有小小的遺憾存在。


    雖然鳳景乾做了皇位,鳳景南向來認為自己比哥哥強些,不說別的,大家都是四個兒子,鳳景南向來是麵兒上謙虛,平日裏罵明湛罵的臭狗頭,心裏還是覺得臭狗頭的兒子也是自己的好。如今看來,就是這樣。


    阮鴻飛道,“而且他扶持二皇子的理由,更惹人喜歡。知道他說什麽嗎?隻有二皇子做皇帝,鳳家人活下來的可能性才最大。”


    “難怪連皇上都喜歡他,現在,這樣心軟的孩子真不多見了。”阮鴻飛惋歎道。


    鳳景乾笑道,“鴻飛知道明湛有什麽弱點麽?”


    阮鴻飛遺憾道,“我與殿下並未見過幾麵,連了解都談不上。隻是觀殿下應對行事,當斷則斷,本是極好的上位者。偏他又十足的心軟,魄力時有時無的,這樣都能把三位受寵愛的庶兄幹掉,成為世子,很出人意表。”


    “明湛還是有底限的,他本是嫡子,當年口不能言,被景南送到帝都。景南有四個兒子,除了將要成為世子的那一個,其他的都會長駐帝都。明湛就這樣被送了來。”


    “皇上直接說做質子就是了。”阮鴻飛溫聲提醒道,“這又不是在金殿,用不著這樣委婉的說話了。”不要再裝b了吧。


    鳳景乾被諷刺,也半點不惱,表現出了一代帝王的絕代臉皮,“對,不過,當時他的立場很艱難,身為嫡子因身有殘疾,而失去繼承權。能早些來帝都,熟悉帝都的生活其實對他是有好處的。景南的安排並無惡意,不過,他因為景南的舉動大為不滿,這就是他要做世子的初衷。他痛恨別人來安排他的生活,再痛恨生命受到威脅。”


    “這兩點,不論你碰到哪一個,我相信哪怕明湛一時間殺不了你,鴻飛,你後半輩子再過不了這樣安逸。”鳳景乾道,“鴻飛,你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天才人物,即便是我,在許多地方也多有不如你之處。明湛學識武功都很一般,與你不能相比。不過,他洞悉人心,聰明絕頂,所以他敢心軟,也能心軟。他有他的底線,一旦觸及,他也會做出許多出人意料的事。”


    “皇上這是要棄卒保車了?”阮鴻飛微微詫異,那樣一個蹙眉凝神的姿態硬是傳神至極,“我一直以為皇上寵愛世子隻是一個姿態,不想,皇上竟有這樣的魄力。”


    激將法這樣簡單的手段在阮鴻飛麵前是不夠看的,鳳景乾也不餒,笑道,“哪個是卒,哪個是車,其實並不是由朕說了算。鴻飛,你的目的不過是要鳳氏人自相殘殺,可事實上,他們殘殺也會有最終的勝利者。那麽,那個最終的勝利者也是要你親自去對付的。”


    “我喜歡明湛,是因為他在盛世時,可以安心做一地藩王,雲貴二省割據是自來有之,不過也因此,鎮南王府成為朝廷在西南的屏障。”鳳景乾點出當今局勢,“明湛最大的優點是,他的野心很小,他有治理天下的本事,不過,他很懶,不喜歡麻煩,甚至,我一度懷疑,如果當初不是我非要景南送他到帝都,他連爭世子的心都不會有。反過來說,也是由於這個原因,讓我對他有了更深的了解。我曾細致的觀察過他,而且我們在一起生活過五年,我對他的了解比景南更加深刻。明湛並不期待帝都的皇位,他爭世子之位是由於他需要活下去,並且是無拘束的活著。”


    “我非常喜歡明湛,一度可惜他不是我的子嗣。”鳳景乾大方的承認,完全不顧鳳景南的臉都黑成鍋底,阮鴻飛瞧著有趣,鳳景乾繼續道,“事實上,我也必須得承認,我的兒子比不上明湛,明湛如今已是鎮南王世子,在帝都,沒人會去動他,也沒人動得了他。可是,一旦有流血事件,鴻飛,如果你的目的是讓我和景南斷子絕孫,那麽最後活下來的肯定是明湛。我想經過這種血與火的曆練,他已經具備成為一代帝王的心腸與手段。”


    “英雄造時勢,時勢造英雄。”鳳景乾望著阮鴻飛玉一般的臉龐,笑歎一聲,“或許鴻飛你當年僥幸未死,其結果為的不過是要成全明湛的帝王霸業。”


    鳳景乾笑的出來,鳳景南臉上沒有半分軟和,他聽到兄長的話也沒有半分即將成為一代帝王之父的喜悅,冷冷道,“估計現在你的畫像已經貼滿大街了吧?”


    阮鴻飛讚歎,“我未曾與王爺透露分毫,王爺如何知道的?”


    “方氏要救你,你去的又是江南,別人不知道,難道你以為你能逃得出老永寧侯的眼睛?”鳳景南道,“那老東西早早窩在家裝死,一窩這麽些年,心裏透亮。明湛是他永寧侯府的外甥,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他一定不會對明湛隱瞞。”


    阮鴻飛笑,“王爺真是麵粗心細,心有成算。”


    鳳景南駁道,“那你就錯了,我心細,麵也不粗。”


    鳳景乾與阮鴻飛一道哈哈大笑起來。


    鳳景南當年在皇宮以粗人著稱,當然並不是指鳳景南書念的不好、或者沒涵養之類的。隻是此人酷愛耍刀弄棒,說話直截了當,不喜拐彎抹角,連先帝都要說一聲“景南率真”之類的話。


    率真不等於沒心眼兒,事實上,鳳景南的心眼兒還不少呢。不然,他也得不了先鎮南王青眼,進而扶持鳳景乾上位。


    隻是,人都有逆麟,鳳景南向來不喜歡別人說自己“粗”,這也是老皇曆了,今日阮鴻飛乍一提,鳳景南當即駁了回去,倒讓三人俱想到當年時光,笑出聲來。


    阮鴻飛越笑越冷,鳳景乾則尷尬的摸了摸鼻子,無恥的說,“唐突了。”


    “不,我是真心希望你們在這裏度過愉快的時光。”阮鴻飛真誠道,“當年,我在死之前,也與你們相處的很愉快,甚至一度以為日後你登基,我可以成為國之棟梁,為國家百姓做一些事。”


    在鳳景乾的生命中,能讓他自己感到羞愧的時候很少,在此時此刻,他是真的羞愧,半晌說不出話,抬手握住手邊的溫茶,茶卻已經冷了,鳳景乾仿若沒有察覺,端起來喝了半盞,溫聲道,“我很抱歉,在那時,我容不下你。是我,心胸狹窄。”說完這句話,鳳景乾方抬頭看向阮鴻飛俊美的麵龐,輕聲道,“如果你得償所願,你就登基吧。說起來,你也是鳳家人。”


    “就因為這個?”阮鴻飛問,“你們都恨不能我死。”


    “對。”鳳景乾喉間幹澀,他不得不再喝一口涼茶潤一潤喉,阮鴻飛是個很特別的人,他具有無限的魅力,當初鳳景乾不知道阮鴻飛的身份時,他也很欣賞阮鴻飛。可是,方皇後一語點破阮鴻飛隱秘的身世,起初,是方皇後要殺了阮鴻飛。阮鴻飛的身世是不能見光的,事實上知道的不過三指之數,可先帝太喜歡他,太子卻屢屢做出不合身份的事來,這種巨大的反差,讓當時毫不知情的阮鴻飛成為方皇後眼中的刺心中的釘。


    阮鴻飛本身沒有任何錯,隻是他的身體裏流敞的是先帝的血脈,那時候,所有的皇子都沒有軍中的經曆,唯獨他,與平陽侯交好,在平陽侯的大軍中呆過長達七年的時間。


    方皇後都不能容下這樣一個人,何況當時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枉縱一人的鳳氏兄弟。


    於是,在太子地位芨芨可危之時,阮鴻飛成為了一件必要的犧牲品。


    阮侯用他來投誠鳳氏兄弟,鳳氏兄弟需要他與太子的逆倫來斬斷先帝對太子最後的父子情份,以此鋪平鳳景乾通向皇位的道路。


    現實仿似一出狗血的悲劇,鳳景乾苦笑,“真想不到,當時想殺你的是方皇後,最後,救你的也是她。”


    阮鴻飛從鳳景乾手裏取出那盞殘茶,隨手潑在地上,從茶寮裏倒了杯新的遞給他,“先帝時,方後就有把持朝政的嫌疑。不想,你家兩代人都在她算計之中。”


    “何必這樣見外,再痛恨鳳家人,也改變不了事實。”鳳景南冷聲道,“你雖不姓鳳,到底受了這血緣的連累。如果明湛不是你的對手,盡管登基,千萬別客氣。”當然,他還是比較看好自己的兒子。可如果明湛出了意外……呸呸呸,明湛不大可能出意外。可凡事都有萬一,這小子瞧著不像沒福的,可萬一他就是欠缺一點兒運氣,大好江山隻得便宜了這個畜牲。


    盡管鳳景南不願意承認,阮鴻飛的身世的確狗血的讓人想吐血。怪誰呢,就怪先帝,你幹嘛這樣喜歡他,放個屁都要帶他在身邊。你知不知道避嫌啊?這是你私生子,你這樣做實在讓你親兒子們嫉妒的眼珠子裏冒火星兒來。


    世上就有這樣一種人,他完全沒有任何錯處,可是他的存在就如當庭芳蘭一般,不得不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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