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王妃的冷靜使房間的氣氛微微緩和下來。


    憑心而論, 鳳景南也知道明湛非有意而為, 明湛做事瞧著偏執,實為謹慎,什麽能做, 什麽不能做,能做的要做到什麽程度, 明湛心裏實有分寸。


    今天下過棋喝過酒,本來父子二人皆心有默契的在拉近彼此的關係, 可是就因為明湛多喝了酒, 又因他這嗓子的事兒,被罵紅了眼,一時失去理智才會傷了鳳景南, 還傷在這樣打臉的地方。


    鳳景南得此機會, 不用那就是傻瓜。哪怕是鳳明禮敢撓鳳景南一爪子,鳳景南也不能輕易饒了他。


    如今鳳景南思量的是:明湛是篤定自己想要他命, 還是刻意拿死嚇唬他, 想逼他讓步,如果是前者,那麽在明湛心裏,他們父子的情誼怕是剩不下多少了。


    鳳景南聽衛王妃談世子之事,沉聲道, “世子之事,不論是嫡是庶,本王首先考慮的永遠是鎮南王府的利益。日後, 也會將鎮南王府交給最適合掌控它的人。王妃,這不是你該插手的事。”他一直不大喜歡這個女人,這女人有一雙冰冷的眼睛,任何時候都是古井無波。結縭這些年,鳳景南從未見衛王妃歡喜或者悲傷,唯一一次掉淚就是在他要將明湛送到帝都的時候。或者,他信服衛王妃管理內宅的手段,可是這樣的女人,他實在喜歡不起來。


    對鳳景南這句話,衛王妃已經很滿意,畢竟是明湛失禮在前,她微微斂身,複又坐下,柔聲道,“我一介婦人,如何敢對立嗣大事指手劃腳,隻是作為一個母親,難免擔心自己的兒子。身為嫡母,明禮他們也是我的兒子,他們與明湛是手足兄弟,在他們兄弟的立場上,我與王爺一樣,並不願看到他們手足不合。”


    “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咱們做父母的總會有老去的一天,將來還是他們的,多少豪門世家都是敗於內亂。我雖無甚見識,這些小道理還是明白的。”衛王妃正色道,“我不是個會軟和的人,可嫁給王爺這些年,王爺可見我有刻薄過誰、有怠慢過誰?不論嫡庶,都是王爺的孩子,我做母親的,說不偏心明湛,這是假話。可對明禮他們兄弟,也盡量做到一碗水端平。明湛有明湛的不足之處,不過明湛在帝都這五年,王爺可見他對明禮明義不友善的時候?明湛整日在皇上跟前兒,可有說過一句兄弟們不好的話出來。”


    “明湛的脾氣就是這樣,他不是個圓滑的人,又有些怪脾氣,你要他像魏大人那樣,他是沒那份八麵玲瓏的手段的。”衛王妃無奈歎道,“可他在五年裏,並未做過一件讓兄弟失和的事,外頭人提起他們兄弟從未有一句不好。王爺,明湛若是會哄人,第一個該討好的人就是您了。他偏這樣執拗,您不必與他計較,隻需看他都做過些什麽事,就能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這世上的事,多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的。”


    不得不說衛王妃具有一流的口才與說服力,這個女人說話時語速平穩,不急不徐,卻是字字珠璣,讓人難以辯駁。


    最後,衛王妃堅持讓明湛給鳳景南賠禮,靜靜的說,“你們,一個是與我結發的丈夫,一個是我嫡親的兒子,你們但凡有事,就是要我的命。”


    衛王妃的本事,讓魏寧歎為觀止。


    鳳景南何其要麵子之人,當初隻是皇宮一個庶出不受寵的皇子,受了戾太子的欺負都不肯委曲求全,如今給明湛撓花了臉,硬是屁都沒放一個,輕輕揭過。


    當然,讓魏寧關注的不隻這一件事。還有譬如,明湛嗓子詭異的發音事件。


    鳳景南不喜歡明湛是一碼事,可有人暗害他的嫡子,這是另一碼事。衛王妃並沒有抓住這事不放,反而將這事的調查權交到鳳景南的手上,僅這一點便讓鳳景南無比滿意。


    當年明湛出生時,因與明淇是龍鳳胎,鳳景南也覺得是天降祥瑞,開懷許久。王妃與鳳景南大婚八年方得此嫡子,更是視若珍寶,那會兒太妃尚在,明湛在府的地位一時無兩。


    若是下藥想害明湛,一劑□□下去送明湛歸了西,豈不更省事?不,如果當年明湛中毒出事,當年定就要大肆的翻查開來。


    可如果隻是把人藥啞,那時明湛還小,大多數人定會以為這孩子天生就是啞巴,不會講話,誰又會懷疑到有人下藥呢?


    好毒的心思。


    明湛成了啞巴,得益者是誰?


    鳳景南冷冷一笑,吩咐侍從再送一批藥材古玩到碧竹苑。


    如今明湛的嗓子忽然能說話了,又得他的看重,那麽幕後人該著急了吧?他就要看一看,誰敢跟天借膽,對他的嫡子下手?


    衛王妃亦常常過去看望明湛,明湛覺得嗓子還是不怎麽舒服,他以前並沒有說過話,如今初初發音,又倒黴的趕上變聲期,真的跟鴨子叫差不多。


    沒人會真正喜歡做啞巴的,明湛如今倍受鼓勵,為了鍛煉聲帶,他還開始聽從魏寧的意見,每天早上捧著本書大聲郎讀,一時間府裏又傳出四少爺用功好學的美名來。


    明湛異峰突起,麗景軒的日子就不大好過了。


    魏妃看著明菲擬的禮單,柔聲道,“將這些藥材去掉,再添些古玩。”


    明菲四年前經了教訓,如今已穩當許多,咬了咬粉嫩的唇,輕聲道,“我知道母親的避諱,隻是如今誰都知道四哥的嗓子好了,我著人打聽過,楊妃那邊兒也送了不少藥材。咱們若是不添上藥材,倒像是心虛似的,叫有心人見了,更不知有多少閑話出來呢。”


    魏妃苦笑,眼睛柔和的落在女兒明媚的麵孔上,歎道,“入口的東西向來是很難說清楚的,不送這個大不了聽幾句閑話,若是送了去,被人做了手腳,咱們可就百口莫辯了。王妃掌內闈多年,先前因四公子身有不足,你三個哥哥居長,奴才們對咱們多有恭敬。如今四公子忽然好了……”勾了勾唇角,魏妃挑起明菲耳際垂落的一縷青絲為女兒攏到耳後,幽幽道,“有眼睛的都去孝敬王妃了,哪還有咱們的立足之地呢?”


    “有些事,不必王妃開口,甚至不用王妃示意,多的是人想討好巴結呢。咱們現在焉能不謹慎?就是為了你三個哥哥,也得縮頭過日子呢。”魏妃有魏妃的優勢,她並不是個足夠聰明的女人,不過他對鳳景南足夠了解。梧桐軒越是熱鬧,麗景軒就要越發冷清,鳳景南就越會為他們母子著想。魏妃按捺住心中的恍惚,柔聲道,“打發人去瞧著,你大哥若是回來,讓他過來一趟。”


    明菲應了。


    她的日子並不好過,從帝都回來後,鳳景南直接把她放在內宅最東西角的落梅軒,那落梅軒隻是個二進小院兒,冷清偏僻,除了近身伺候的兩個大丫頭,餘人一個不能帶進去,再有就是宮裏賞下的兩個教規矩的嬤嬤,整整一年,她都沒能踏出落梅軒一步,偶爾母親求了父王差人給她往裏麵送些東西。


    直到兩位嬤嬤說她規矩初成,鳳景南的禁令才算解除。


    可是,從此她再未得到鳳景南的青眼,如今眼瞅就要芨,也未有要為她請封的消息,本來大哥回來,母親再求求父王,也就有了。十五歲嫁人當然很早,不過入鄉隨俗,真的等成老姑娘,日後可怎麽辦?終身靠誰?以為是穿過來就不在乎名利地位了嗎?真是笑話!明菲的腳已經結結實實的落在了地麵上,


    最累的就是鳳明禮了,不是公務累,而是累心。一夕之間,他的世界完全天翻地覆,不是他多心,哪怕是最親近的妻子,在與他說話時,眼睛裏都添了幾分擔憂。更不必提其他了,以至於讓他忽然覺得自己以前並不是生活在該星球,這些人他都認識,可一夜之間便舊貌換了新顏。


    各人眼中的憐憫、惋惜、興災樂禍、冷淡……催的明禮迅速成熟起來。


    故此,他雖累,倒也淡定了。


    生活還能更壞一些嗎?


    孔氏正要伺候明禮換過外衣,明禮擺擺手,“不必了,一會兒我去瞧瞧四弟,回來再換吧。”


    孔氏柔順的從丫頭手裏接過香茗奉上,柔聲道,“爺累了吧,先潤潤喉嚨。”


    明禮接過,就聽孔氏道,“先前母親派人過來說,爺回來,請爺先去母親那裏,母親有事與爺說。”


    “知道了。”明禮的眼睛下麵微微發青,有些憔悴,孔氏輕聲道,“今天去母妃那裏請安,母妃說八月半的節宴說我學著打理。”


    明禮握著茶盞想了會兒,方緩聲道,“你才嫁過來,有不明白的多問母妃身邊的老人兒。寧可仔細勞累些,別出岔子。”


    “是。”孔氏並不算漂亮,不過是中上姿色,她眼睛細長,目光寧然有神,望著明禮,柔聲道,“我想著,還是要請母妃派兩個老頭的媽媽幫襯一二,才算妥當。”


    “聽說四弟的身子漸漸好了,”孔氏自袖中抽出一張禮單遞給明禮,“我們做兄嫂的,總是些許心意。我想著,倒不必多貴重,這些天父王母妃賞的還有親戚們送的,碧竹苑堆了半屋子。四弟年紀小,我就親做了兩套衣衫,還有些筆墨紙硯,給四弟用吧。”


    孔氏雖在縣主的封號,不過到底是無依孤女,嫁妝並不豐厚,這幾年夫妻二人在帝都倒是存了些不錯的東西,隻是怎樣送都比不過王妃和王爺的賞賜的,她是個細心人,吃食一類的自然不會預備,隻是若是送古玩玉器,也難出彩。於是親做了衣衫,又聽府裏有人說四公子每日早讀書,便留了心,備了兩副不錯文房四寶。


    如此,既省了銀子,倒也顯露出他們兄嫂的情誼來。


    衛王妃隻看了一眼孔氏送到碧竹苑的禮單,便淡淡的笑了:明禮這個媳婦娶的倒是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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