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王妃是個恬淡而寧靜的女人,富於智慧,鳳景南卻不大喜歡她。


    衛王妃出身名門,性情偏於冷清。鳳景南白日裏與臣屬鬥智鬥勇,處理公文,已經夠累,回到房裏自然希望有人殷勤小意,香花解語。


    後一條衛王妃遊刃有餘,前一條她卻做不到。


    或者不是做不到,隻是不屑於做;或者鳳景南並不值得她殷勤小意。


    其實在名門之中,丈夫的寵愛並不是最主要的。衛王妃乃先帝賜婚,娘家顯赫,行事規矩,膝下子女雙全,魏妃生再多的兒子、再得寵,隻要鳳景南還未昏饋如殷紂王,衛王妃的位子就是鋼澆鐵鑄的穩當。


    事實也證明,鳳景南是個相當英明的人。


    從衛王妃手裏接過明豔的嫁妝單子,鳳景南粗略瞧過,無一處不妥帖,合上笑道,“你做事向來周全,就按此例吧。以後明菲、明雅都按此例置辦嫁妝。”


    “我也是這樣想的,女兒是嬌客,不管是什麽封號,陪嫁不要虧了她們。”衛王妃再遞過一頁禮單,溫聲道,“這些是我陪嫁或者私房裏的一些物件兒,豔丫頭在我膝下這些年,比明淇更貼心。攢了這些年的東西,不給她們給誰去呢。”


    衛王妃不是個小氣的,對側室姬妾從無克扣,份例內的允許的東西都是最好的。給明豔的也是大手筆,鳳景南自然隻有高興,“你的東西,你看著處置就是。還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豔丫頭是要先送到帝都再出嫁。你我都不能親去,我想著讓明禮和明湛去送豔丫頭一程,也全了她們的姐弟之義。”


    衛王妃握著青玉盞的手一顫,裏麵清茶潑濺到手上,頓時燙出一片紅痕。大丫環紫蘇輕呼,一麵命人去找燙傷藥,一麵上前為王妃整理衣裙茶水。


    衛王妃臉色寧靜,輕輕一揮手,“我沒事,你們都退下吧。”茶送到主子手裏不會太燙,這茶握在手裏半日,她也沒喝,並沒有燙到。再者,與其關心這些無幹緊要的燙傷,她更心焦鳳景南話裏的意思。


    “先上藥。”鳳景南雖始終無法愛衛王妃,卻很尊敬她。這個女人平日裏冷靜的如同一塊千年不化的堅冰,大婚十五年,這是鳳景南首次看到衛王妃失態,一時竟有些憐惜。從侍女手裏接了藥膏,用銀簽子挑了一些細細的敷在衛王妃被燙紅的手背上。


    衛王妃靠著榻,臉色發白,神色愈加幽遠,輕聲道,“明禮是長子,今年也十五了,王爺常帶在身邊教導的,他也懂些人情道理。再者,還有明禮議親的事,去一趟帝都並不為過。明湛去做什麽?他還這麽小。又不能說話,去了也抵不上用處。”說著兩行淚順著眼角滾落。話雖這樣說,明湛卻是如假包換的嫡子,一個長子一個嫡子,鳳景南安排周密。


    “皇兄也想見見他們。”鳳景南輕握住衛王妃的手。


    這件事沒有拒絕的餘地,衛王妃的眼淚卻是止也止不住,斷珠一般砸在精致的繡裙上,洇出一小汪水漬。


    當事人明湛一聽說自己要去帝都做人質,直接懵了。


    鳳景南還拿他當傻子哄,“送你大姐姐去帝都備嫁,你也瞧瞧帝都人物風華,長些見識。我跟你皇伯父商量好了,咱家在帝都也有府第,你跟你大哥且安心的住下吧。”


    明湛拿出寫字板,唰唰寫道,“什麽時候回來?”


    鳳景南握拳掩唇輕咳一聲,“好不容易去一趟,你們多住些日子。”


    明湛唇角一翹,露出兩排白瓷小牙,眼睛卻冷,形成一個嘲諷的表情,送鳳景南倆字,“不去!”


    “你不是跟你大姐姐最好嗎?叫你去送趟親而已,這就不願意了。”鳳景南避重就輕,並且篤信明湛智商不是很高。當然在鳳景南看來,明湛真沒什麽優點,拉不開弓射不得箭念了四五年的書也沒念出啥名堂,還一手的爛字。教他學問的先生說句“四爺功課平平”,那完全是客套話。問他個話,除了搖頭就點頭,倆父子在這之前從沒有進行過什麽深度交流,以至於鳳景南低估了對手,拿明湛當七八歲小孩兒哄了。


    聽鳳景南這種敷衍小孩兒的話,明湛臉上幹脆連冷笑都沒了,涼陰陰的瞟鳳景南一眼,寫道,“大哥去是為了以後冊封世子,我去幹嘛?陪世子做人質啊?我不去!你找二哥三哥吧,他們跟大哥是同胞兄弟,感情好血緣近,做人質也顯得的誠意。好事兒想不著我,送死就找上我了。莫非我不是你兒子,這年頭兒,庶子比嫡子更金貴了,是吧?”


    “混帳東西,你混說什麽!”鳳景南“紜鋇囊慌淖雷櫻髡肯乓惶桓適救醯那攔直叩牟柚選紜鋇倪圃詰厴希じ魷±茫哺遣恍


    鳳景南氣的臉色白裏透青,就想一把拽過明湛直接掐死,虧得是啞巴啊,這要是能說話,還不知道放出些什麽大逆不道的屁呢!


    至此,鳳景南意識到自己必須對小兒子的智商做出新的評估,如果不是有誰教給明湛這些話,明湛的智商真不能叫低。話雖不大中聽,卻也貓了門兒。


    不但腦袋靈光,鳳景南掃一眼腳下的碎瓷,視線慢慢的轉向明湛冷峻的與他對峙的臉上,嗯,膽子也不小。


    他和皇上關係不錯,從無反心。可不論從忠義還是別的什麽考慮,是該送兒子去帝都的。至於明湛……鳳景南馬上調整戰術,一指下首的椅子,“坐下說話。”


    “以後等我死了,新王繼位,你還能住在雲南嗎?”鳳景南語氣溫和,意思卻刁毒。不管如何,明湛都是順位第一繼承人,就因不會說話,便失了資格。第一層意思很好理解,你個啞巴,難道還想做鎮南王?


    若是心裏承受能力有限,聽了這話,怎麽著也得臉色慘白,搖搖欲墜,自暴自棄,淒淒慘慘戚戚啥的;若是個暴脾氣,如明淇,早跳起來暴發了。明湛卻是不動如山,冷冷的看著鳳景南,馬上就要成為棄子了,還有什麽裝傻充愣的必要。


    鳳景南的第二層意思更明白,如果真是庶兄繼王位,庶兄與帝都的皇子們是隔一層的叔伯兄弟,沒有鳳景南與鳳景乾這樣深厚的交情,到時遣人為質也再所難免。明湛是嫡子,與庶兄們不過麵兒上情份,更適合放到帝都為質。


    歸結起來,鳳景南就是一句話,“早去也是去,晚去也是去,你就一做質子的命,還是早些動身吧。”


    明湛坐在椅子裏,手裏捏著寫字板,眼珠時不時動一動,轉一轉,露出思索的神情。鳳景南卻有些猶豫,他以前覺得明湛呆呆笨笨,年紀又小,去了帝都也掀不起什麽風浪,事事還得依仗明禮。而明禮做事,自己是放心的。


    這會兒,他對明湛卻是不放心了。


    對著他都有膽色說出“不”字來,明禮真能收服明湛?鳳景南懷疑。


    鳳景南的懷疑馬上成為了事實。


    去帝都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兒,明湛鬧了通脾氣,敲詐了鳳景南一番,給鳳景南添了若幹堵心後,也認了命。明禮知道四弟明湛要跟自己一道去帝都,對這個弟弟多了幾分熱絡。


    明湛意識到自己投胎不利,竟是個吳應熊命,自暴自棄之下又恢複了以前半死不活的蔫兒相。私底下跟鳳景南要了侍衛要銀子,要了管事再外搭兩個內侍,另外自己房裏的丫頭嬤嬤、小廚房裏的廚子,用慣的被褥、書本、紙筆、用具,全都打包帶走。


    明禮除了聽鳳景南一通訓話叮囑,應了一通“是是是”外,再沒開口。


    鳳景南氣餒,由小見大,明湛心眼兒遠遠多過明禮哪。


    做父親的,倆兒子要上前線了,總希望他們能在短時間內培養出深厚的兄弟感情,時不時叫了明湛明禮一道喝酒。


    明湛蔫蔫兒的,去了隻管悶頭吃飯,明禮倒善解人意,“四弟沒出過遠門兒,戀家也是有的。”


    明湛點下頭,夾一筷子紅油青筍,嚼的嘎吱嘎吱響。


    明禮並不介懷明湛的態度,如今的他人人奉迎,被人捧的高了,也自覺心胸要比眾人寬闊,一些小小的冒犯他自不過心。再者,他去帝都的意思誰都明白,明湛身為嫡子,不高興才正常呢。


    不過,這並不能改變他即將成為鎮南王世子的事實。


    連魏妃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病歪歪的身子好了許多,向來蒼白的臉頰添了兩抹紅暈,明菲自然更高興,“先前大姐姐封了郡主,母親還為我擔心來著。隻要大哥日後襲爵,還怕我品級上不如大姐嗎?”


    魏妃撫摸著女兒柔亮的青絲,笑而不語。是啊,有朝一日長子襲爵,明菲與明禮是同胞兄妹,自然會有所封賞。


    麗人軒裏一派喜氣洋洋,鳳景南卻更加憂鬱。


    “你大哥為人率直,你們兄弟要記得兄友弟恭的道理,有什麽事,你提點著你大哥些。”鳳景南溫言細語的與明湛分析,“你先去帝都,日後明淇出嫁,你也能幫襯一二。還有明豔,兄弟姐妹守望相助,也不辜負姐弟一場。”


    明湛冷笑,“皇上怎麽可能讓我們住一塊兒,我多半要住到宮裏去。”做皇帝的就算不心疑鳳景南,想要看清鳳明禮的品質,可鳳明禮已經十歲,在皇子中這也是要出宮開府的年紀了,留在宮裏並不相宜。明湛年紀小,同皇子一樣住在宮廷,不但方便觀察,更能彰顯帝德仁厚,一舉雙得。


    “那你是怎麽打算的?”鳳景南沒想到明湛想的如此深,索性直接問。


    “所以你給我的人最好隻聽命於我,若是一心二主,偷著給鳳明禮送信,鬧出個什麽事,大家臉上都不好看。”明湛並不跟鳳景南廢話,如果順心他可以在帝都做個活死人,如果忒拿他不當回事兒,他也不是天生好性兒去做炮灰的。


    可惜謝恩折子已經遞上去了,否則,鳳景南真想換人。如今箭在弦上,隻得暫且忍下明湛話中的不敬,溫語安撫明湛,“這個你盡可以放心,給了你就是你的。”


    沒說通明湛,反倒賠了些進去。鳳景南對明湛真是又愛又恨,琢磨著要不再請幾個大夫,明湛耳朵沒問題,就是說不出,尋思著有什麽法子老天開眼讓明湛學會說話,他不介意重新考慮立世子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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