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毒居外大樹成蔭,在熊熊烈日下,辟出一片清涼。


    唐葫蘆的身影慢吞吞得從門洞裏走了出來,走到最大那棵大樹下時,腳步微微頓了頓,又若無其事地繼續向前。


    大樹下,葉晨倚著樹幹,一邊嗑著瓜子,一邊微笑道:“又被你爹打屁股了?”他說這句話的表情就好像在問‘今天又是個大晴天’一般和藹可親。


    唐葫蘆身體微僵,停下腳步,轉身冷冷地看著他。


    葉晨將剩下的瓜子隨手扔在地上,撣了撣前襟道:“因為紛紛有事要出去幾天,所以她特地交代我有空來看看你,順便幫你上藥。沒辦法,我就是這樣一個熱心又善良的好人。”


    唐葫蘆眸光沉了沉。


    “你應該不會拒絕我如此友善的幫助吧?”


    唐葫蘆依然無動於衷。


    葉晨走到他麵前,攤手道:“不過,我沒有推薦信。如果你一定要的話,請給我點時間讓我去假造一份。”


    “如果我拒絕呢?”


    葉晨笑得燦爛,“那我就去內城外城多找些人來幫你。我想……總有一個你看得上眼的吧?”


    他無聲地望著他半晌,才緩緩道:“走吧。”


    葉晨看著他兀自遠走的背影,半天才摸著下巴道:“識時務是種美德。”


    ‘習毒居’。


    葉晨默默地看著唐葫蘆把藥給他,然後三下五除二把上半身的衣服脫得一幹二淨,趴在床上。


    “你每次脫衣服的動作都這麽幹淨利落……而且徹底?”葉晨把弄著手裏的瓷瓶。


    唐葫蘆側頭望著他,“你脫衣服會留半塊布料在身上?”


    葉晨勾起嘴角,“我從不在陌生人麵前脫得精光。”他走到床前,眼睛在接觸到他背上觸目驚心的新傷舊疤時微微一沉。


    “三條鞭傷,兩下砸傷。”他嘲弄道,“你殺了那人的愛馬,還是偷了那人的愛妾?”


    唐葫蘆扭頭埋入枕頭中。


    葉晨打開瓶塞,將粉輕輕灑在他的傷口上。


    輕煙彌漫。


    唐葫蘆渾身的肌肉都因忍痛而繃得死緊,汗珠隨著光滑的肌膚落在床單上。


    煙漸漸散去。


    傷口結疤。


    葉晨眼睛微微眯起,“黃泉粉?”


    唐葫蘆抬起頭,眉睫猶濕,虛弱道:“你,知道?”


    “我還知道,如果把它和雞蛋放在一起,它就是無色無味、見血封喉的□□。”


    唐葫蘆微微吃驚。


    葉晨做了個噓的手勢,“當今天下知道這個秘密的,本來隻有兩個人。恭喜你,成為第三個。”


    唐葫蘆道:“那個人,是唐門的人。”


    他用的是肯定。因為黃泉粉隻有唐門有。


    “不是。”葉晨回答得更加肯定。


    唐葫蘆沉默了下,“杜姑娘拿走很多。”希望她不會嫌雞蛋沒味道,而把他們伴在一起吃。


    ……


    葉晨皮笑肉不笑,“你真是慷慨。”


    “這是回報。”


    “為何?”


    “敷藥。”


    “哦,那你對我的回報是什麽呢?”


    “你說。”


    葉晨望著他,微笑著道:“誠實地回答三個問題。”


    唐葫蘆眸光微動,緩緩將頭轉回正前方,“問。”


    “你知道殺死賈瓊的真凶是誰嗎?”


    窗外的風一陣一陣。


    落葉沙沙。


    更顯得屋內靜極。


    唐葫蘆兩肩的肌肉縮緊,半晌才道:“知道。”


    葉晨又道:“是楚越嗎?”


    或許有了上次的經驗,或許有了準備,這次唐葫蘆停頓的時間並不長,“不是。”


    葉晨挑眉道:“最後一個問題可不可以換成要求?”


    “……說。”


    “如果你下次需要換藥,一定要找我。”


    “不行。”


    葉晨表情維持了一定得耐心和友善,“原因?”


    “你會離開。”


    “好吧,我換個條件。”他頓了頓道,“永遠不再讓杜紛紛幫你換藥。”


    ……


    唐葫蘆緩緩道:“你不問我凶手是誰?”第三個問題,本可換取更多。


    葉晨將黃泉粉放在桌上,走到門邊,“破案這種事,還是親力親為的好。走捷徑的話,就太缺乏樂趣了。”


    “樂趣?”


    “看凶手在黑暗中因為害怕和慌亂而顫抖的樂趣。”葉晨頓了頓,轉頭道,“當然,一個昂藏七尺,卻連毒打都不敢反抗一下的男人……是絕對感受不到這種樂趣的。”


    “……”


    推門出來,葉晨卻沒有離開‘習毒居’,而是走到走廊的轉角,朝正貼著牆壁的唐夫人含笑道:“唐夫人。”


    唐夫人顯然嚇了一跳,半天才道:“你是……”


    “葉晨。”


    從走廊走到花園,唐夫人已經恢複了鎮定。


    “聽說葉大俠在查賈瓊之案。”她狀若不經意地問起。


    葉晨不置可否道:“夫人要告訴我凶手是誰嗎?”


    唐夫人掩口笑道:“我一個婦道人家如何知道這種事情。”


    “這正是我的問題。”葉晨抱胸望著她,“你一個婦道人家,如何知道凶手是誰?”


    唐夫人怔了足足三眨眼的功夫,才搖頭道:“我不知道。”


    “哦?”


    “葉大俠不信我?”她眼簾微垂,泫然欲泣。


    葉晨沉吟片刻道:“唐夫人,有沒有人勸過你最好別哭?”


    唐夫人微微一楞,抬頭道:“什麽?”


    “一個人長得難看不是錯,跑出來晃悠也不是錯。可是一個人長得難看,還要跑出來晃悠到別人麵前哭,”他深深地歎了口氣,“那就實在是太讓人……”


    唐夫人扭頭就走。


    速度快得好像有什麽猛獸在後麵追趕。


    十天。


    當杜紛紛騎馬直入中心城時,正好十天。


    不少人聞訊而來。


    衝得最前的就是唐恢弘。


    他看到眼前這幅情景時,脫口的第一句就是:“啊,馬!”


    幸虧當時旁邊不少人在喊“杜姑娘”,才使得他的聲音不那麽獨樹一幟。


    杜紛紛趴在馬上,整張臉慘白如紙。馬一停下,她的人就搖晃著掉了下來。


    唐恢弘下意識地伸手要接,卻被人狠撞了一下,踉蹌著退到一邊。


    葉晨站在他原先的位置抱著杜紛紛,朝他微笑道:“唐掌門老胳膊老腿的太脆弱,這種粗活我來就好。”


    ……


    他老胳膊老腿?


    廚房粗活最多,怎麽不見他搶著去幹?!


    唐恢弘狠狠地腹誹。


    杜紛紛醒來。


    葉晨正靠著床柱笑吟吟地看著她。


    她緊張道:“這是第幾天?”


    他歎了口氣,“很不幸,第十一天。”


    “……那我死了沒有?”


    “沒有。”


    她舒出口氣。


    葉晨補充道:“我的意思是說現在還沒有。”


    “難道……”


    難道日夜兼程,馬不停蹄地趕來還是遲了一步?


    她望著他,眼神是那樣的絕望,就好像餓了幾個月還沒死的小狗突然看到一根骨頭,但那居然是鐵做的一般。


    “還有什麽要交代的嗎?”他雙眼充滿真誠。


    她嘴唇微微地抖動著。


    葉晨放緩聲音誘導道:“或者,有沒有什麽人是你舍不下的?”


    眼淚刷刷得從她臉頰兩邊流下來。


    ……


    “或者,你有什麽心願沒完成想要完成的?”葉晨嘴角輕輕揚起,“比如……壓抑很久的心事一直沒有機會說?”


    杜紛紛哽咽道:“你能出去一下嗎?”


    “……”


    “我不想我死的時候還是帶著噩夢一起死的。”杜紛紛用手背擦去淚水,悲憤地握拳道,“我不想死不瞑目啊!”


    “死……不……瞑……目……?”


    聲音是從牙縫裏滲出去的,葉晨臉色驟然陰沉如烏雲密布的夜空。


    黑沉沉的,一點光亮也沒有。


    即使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杜紛紛還是忍不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紛紛啊。”


    杜紛紛閉上眼睛,拳頭猛地捶在床板上,“我人都快死了,還有什麽可怕的?瀉藥、迷藥、□□統統放馬過來,我要是皺一下眉頭,我就不叫杜紛紛!”


    四周陡然寂靜下來。


    猶如暴風雨來臨前的片刻安寧。


    杜紛紛感覺胸腔裏的小鹿瘋狂地亂撞著。


    開門聲仿佛一道響雷。


    她睜開眼,卻恰巧看到葉晨離去的背影。


    ……


    呃,她可以認為,他是同意任由她自生自滅嗎?


    ……


    為什麽感覺比剛才還有悲哀呢。


    沒想到她一世英明,居然不是死在殊死搏鬥中,不是死在路見不平中,而是死在騎馬太慢中……


    這理由實在是讓人覺得太不體麵了!


    遙想當年,她一把綿雨刀,威震東北,將那些綠林大盜各個打得落花流水、屁滾尿流,那是何等的威風,又是何等的壯烈!


    可是如今,她居然就這樣躺在唐門的一間客房裏,因為一個極其可笑的理由等死……


    隻是這等死的時間是不是長了點?


    而且,這過程是不是平淡了點?


    門打開。


    杜紛紛的腦袋從裏麵伸出來。


    葉晨吹開浮在水麵上的茶葉,輕啜了一口。


    “我可不可以問一個問題?”


    葉晨眉峰微動。


    “我為什麽還沒死?”杜紛紛宓乜醋潘


    葉晨抬起頭,微微一笑,猶如清風過碧水,“如果你迫不及待的話,我不介意一掌拍死你。”


    ……


    “你還是介意一下好了。”杜紛紛迅速把頭縮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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